妹妹念学前班时拿的那一把雨伞,是人生里的第一把雨伞。伞骨之间,一瓣伞布,一种色彩。红的、黄的、蓝的,红的、黄的、蓝的,鲜明错落,煞是好看,孩子们称之为“一格一格的色彩”。顶尖的伞柄、细长的身型、多色的伞面、优雅的t型,这是当时镇上最流行的雨伞款式。雨天里,人群中,一把靓丽的雨伞,惹得天空都注目。
不过,妹妹的这把伞惹人注目,倒不是因为雨伞有多靓丽,而是因为伞面上有几个大字。
教室里有指定放置雨伞的地方,为了避免混淆,老师会让学生在各自的雨伞写上自己的姓名。对刚识字的孩子来说,懂得书写自己的名字是一种自豪。所以,妹妹把伞上的名字写得又大又粗。
某日下雨天,妹妹擎着雨伞到同学家玩。同学家的大人看见妹妹的雨伞,笑问:“你的名有几个字?”
妹妹念了念名字,回道:“三个字。”
大人指了指伞面,“这上面是几个字?”
妹妹看着伞面,自上往下数,“一、二、三、四、五……”妹妹诧异,抬头看大人。
大人只是笑了笑。
初学写字,妹妹写的都是独体字,还不识左右结构的合体字。合体字写得不紧凑,就变成两个字。妹妹在书本上都是横写名字,文字间隙不大倒也看不出问题。而在伞面上却是竖写名字,这时问题就显现出来了。其中两个左右结构的合体字,愣是被妹妹拆写成了四个独体字。
孩子恍然:不止要会写自己的名字,更要写对自己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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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代,小学生普遍穿雨衣。六姐妹家中雨衣有三件:一件妹妹的,有一个卡通图案的淡粉色雨衣;一件哥哥传给弟弟的,暗红的实心圆点布满整件雨衣;还有一件两个姐姐穿过的纯黄色雨衣。十几年后,那些雨衣在抽屉里被发现:皱巴巴的,粘渣渣的,不少裂缝,不少透明胶布,道尽风雨磨难。
第一把雨伞之后,妹妹就开始穿雨衣。在她和姐妹们一起上学的日子里,高年级的二姐是打伞的,刚上学的弟弟是穿雨衣的,而哥哥是不用任何雨具的。妹妹说,在她的记忆里不曾存有哥哥披雨衣或撑雨伞的画面。一来,二姐和哥哥同班,她会捎带他;二来,雨并不总是下,下了并不总是大,大了淋湿也不怕。“少年的哥哥是厉害的,一点儿也不怕淋雨。”妹妹这么想当然并不是没有理由的——
一日,临近放学,晴天突然变脸。雨珠砸在操场的沙土里,砸出一个个好大的坑。风打在教务处前的两棵梧桐树上,看着像要倒下来。一声惊雷轰隆隆,一阵雨水哗啦啦,这一刻,每个小学生都能读懂成语“倾盆大雨”的词义。
眼看雨越下越大,孩子们都没有携带雨具,只能干着急。等父母亲送伞送雨衣?孩子们心里自然是期盼的。然而,从以往情形看,父母亲来学校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因着这个事实,每次班里有家长来给同学送伞,妹妹就满是羡慕:我阿爸阿妈要是也能给我送伞,那该有多好!
就在这时候,哥哥主动请缨:我回去拿雨伞。说着把书本往二姐手里一塞,“走”出了屋檐。
“是的,是走进雨里,就像平常走路一样地。”仿佛天空只是在下一层白雾,仿佛暴雨冲刷在身上是有多么不赖似的。姐妹们就站在教室屋檐下,看着哥哥的背影越来越模糊。然后又盯着那个方向,盼着那里再次出现熟悉的身影。
没多久,披雨行走的身影重新映入眼帘,他的后面还跟着另一个熟悉的身影……“哥哥把阿妈带过来了,”姐妹们很是欢喜,“阿妈也来给我们送伞了!”
许多年后,孩子们回过头去想,方知那是人生里极其稀有的一次“送伞”。
其实哥哥是走到半路就遇见了母亲。看着浑身雨淋淋的哥哥,母亲想必皱着眉头说过这样的话:“傻的,能这样走回来吗?雨这么大也不知等在那啊?”
回家的时候,哥哥仍坚强地选择“走”进雨里。
“淋了一场大雨竟然都没感冒!”哥哥如此“健壮”,姐妹们深感讶异。不知怎么地,后来他们竟将这原因归结于咸鱼“敌亚鮯[瓯门一种泡腌的海鱼]”。“那阵子哥哥总吃腌得腥臭的敌亚鮯!敌亚啊,无敌啊!”咸鱼蹙鼻的关系,其他姐妹并不喜吃,哥哥却是吃得最多的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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缤纷的色彩,可爱的图案,雨衣煞是好看。但是比起穿雨衣来,孩子们更喜欢打雨伞。不是别的原因,正是玩心作祟。不论是取伞接水还是转伞甩水,雨伞也成为了一种玩具。打伞固然欢乐多,孩子却不总能随心所欲。很多时候,孩子只能被母亲抓着连同书包一起裹进雨衣里。
母亲会一边提着雨衣一边告诉孩子,“雨伞哪有雨衣好,穿雨衣全身才不会湿啊……”说着就帮孩子套上雨衣,整理扣好并叮嘱,“要知道怎么脱,到了学校要放好,装雨衣袋里……要记得怎么穿,放学下雨了要穿好……不要去淋湿……”
孩子只好顶着那么一身严实别扭地应和着。到了学校,孩子三两下脱了雨衣,随手揉成一团往课桌里一塞。到了放学,雨还在下,孩子只把雨衣往肩上一披;要是雨停,孩子直把雨衣往书包里塞。
回家路上,孩子背着装满雨衣而鼓得变形的书包,看见小水洼英勇地蹦上一蹦,看见大水洼欣喜地逗上一晌。疏水造堤,俨然一个水利工程师;打水战,一身湿带着一身泥。
一旁的妹妹看不过去,急忙喊道:“等一下阿妈会骂的!”如果母亲的话是“左耳进右耳出”,那么妹妹的话纯粹是耳边风。
孩子到了家,母亲一看,衣袖是湿的,裤脚是湿的,鞋子是湿的,袜子是湿的。孩子若是穿了雨靴,靴里还能倒出些水来。
母亲训道:“又去玩水!说着不要弄湿,又弄湿!”
孩子嘀咕:“你只说不要淋湿,没说不能玩湿……”
母亲似乎没听见,她忙着“收拾”孩子:替孩子脱掉湿衣服的同时稍微打打孩子的屁股,替孩子擦干头发的同时也稍微拧拧孩子的耳朵。接着晾雨衣、晾雨靴,摆弄孩子书包的时候还要戏谑一句,“你倒是记得没把书包打湿啊。”
下次上学,母亲重复叮嘱“不要淋湿”。孩子到了家,依然还是“玩湿”。母亲又开始训话……
“又玩水,又玩水……等一下着凉了就要感冒,感冒了就要打针……”
“一身湿湿啊,还都是泥巴……老是玩,说不听……下次再玩,看我把你们扔海里……”
某天,妹妹提醒母亲:“你应该说‘不要玩湿’!”
母亲笑道:“说‘不要玩湿’就有用?我这难道是告诉你们,只要不玩湿就能去水洼里玩?到时你们恐怕就说‘没有玩湿,是它要把我弄湿’?我就是说‘不要玩水’也没用!你们就知道左耳进右耳出……”接着醒悟什么似的,又补充道,“哦,错啰,不是左耳进右耳出,你们啊是本来就没听进去……听进去的东西哪是我的意思啊……”
幺弟笑嘻嘻地附和:“咦嘿,阿妈你真够聪明啊……我怎么就没发现啊……”
母亲白了一眼道:“不然还独独就你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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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时,孩子们已不再是当年会快乐蹦踏水洼的小孩童。镇上,雨衣渐渐淡出了孩子们的视线,一起隐退的还有雨靴,随之而来的是折叠伞开始普及的时代。曾经“一格一格的色彩”成了稀罕物;顶尖的伞柄,细长的身型,多色的伞面,优雅的t型,成了雨伞历史里的经典。
折叠伞的出现,大大有利于雨伞的随身携带。未雨绸缪,人们出门能够把伞放进行囊里。若是怕晒,还能把伞拿出来挡挡太阳。晴天里打伞,小镇以前的人们几乎不这样。干活的关系,遮阳蔽日都是戴帽子。
大多数时候,孩子们都不愿意戴帽子。孩子不在意被晒,孩子不喜欢帽子,“裸”头上学是极常见的。当然,也有能让每个孩子都乖乖戴上帽子的情况,例如行军[瓯门指秋游]。
大姐的小学照片里,妹妹独独对他们班上的那张行军集体照记忆犹深。因为母亲每次把它拿出来与孩子们分享的时候总会说:“喏,你们大姐啊,连帽子都不戴……一大班子,男孩子都还戴帽子呢,就你们大姐一个人没戴帽子……我给拿了帽子的,怕是给她放书包里就没再拿出来了……这孩子,没戴帽子,都让太阳给照到眯眼了……”
和孩子们不一样,大人们外出,草帽是必需品。
从单车上解下草帽,抓起往头上一放,父亲就骑车前往收购站了。草帽每日领教父亲的“抓功”,久而久之,帽顶有点凹陷,帽筒稍作“抓手”状,帽檐两边也略微翘起。也许是随意一抓一放的缘故,戴到父亲头上的草帽总会稍微倾向一边。这样的“不端正”,看在孩子眼里,缓和了父亲的严肃。
草帽,有时埋头纸皮堆里,有时穿梭瓶罐之间,有时钻进草寮里拨弄算盘。
草帽,在父亲的单车上度过每一个夜晚,又在父亲的头顶上度过每一个白天。
草帽,暴晒又淋雨,渐渐地,新到旧,大到小,硬实到松软,米黄到灰黑。
纵是破旧,摆明沧桑。
“破旧到不行的草帽”会被孩子们拿来拆胶线。拆胶线是一种乐趣,类似解压神器。帽筒一圈圈被拆小,麦草螺旋带愈来愈长;胶线一点点被抽出,手中缠绕胶线愈来愈多;听着抽线的吱吱声,想着胶线被用来钓鱼、放风筝,孩子们的脸上挂满了笑容。
若能在路边捡到一顶破草帽来拆胶线,那是幸运的。没有这种幸运呢?孩子们只能把主意打在父亲的破草帽上。
当然,孩子会事先“征询”母亲:“已经破了,不要啰!”
母亲对父亲的破草帽早有意见:“你们阿爸哪,哪里知道帽子破不破。新买一顶也不换!”
翌日,父亲寻起草帽。孩子不做声,只待父亲能看中单车上的新草帽。意识到自己的那顶旧草帽寻不回了,父亲会抓起原属于母亲的那顶草帽出门。
母亲的草帽“保养”得可好:硬实的帽筒,笔挺的帽檐,没有半点抓痕;干净的系绳,清新的颜色,就是帽顶里的标签也明白可见。和父亲的破草帽相比,那算是一顶崭新的草帽。
孩子拆了父亲的破草帽,父亲戴了母亲的旧草帽,于是,母亲只得接收那顶原来买给父亲的新草帽。
晴天里突然遇到下雨,除了头上一顶湿沉沉的草帽,父母亲也只能被大雨整得湿漉漉的。“拿着雨伞怎么干活呢?”母亲是这么解释的。
过去家里也不会专门买伞。收购的破伞,经过父母亲的摆弄,凑合着也能用来遮风挡雨。后来家里有了几把闲置的新伞,是镇上兴起“送伞之风”的缘故。
小镇风俗,亲朋好友为表示对死者的哀悼,吊丧时会送现金或其他物品予以死者家属。吊丧结束,死者家属会以毛巾或伞回送吊丧者。以前镇上多是送毛巾,“巾”同“根”[瓯门方言同音,下同],送巾断根,意为永别。后来折叠伞普及,一时之间都改成了送伞。“伞”同“散”,相聚而分离,意为别离。母亲说,“送巾还是送伞,都是跟大家风的。这风,总是一阵来一阵去的。”
随着“伞”风,镇上晴天里打伞的人们慢慢地也多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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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那么酸。”
“阳光那么毒。”
城市街道上密密麻麻的小花伞南来北往。
依然挡不了的热度,仍然挡不住的思绪。花伞稍稍抬头,阳光落在手臂上,微热的童年,熟悉的无忧。只要再稍稍抬头,蓝天白云尽在视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