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岁的山子是在这一年的夏天跟爸爸和娘从县城搬到东湾村的。
山子对父母的称呼与别人家不一样,别人要么叫爸爸、妈妈,要么叫大大、娘,而山子叫父亲“爸爸”,叫母亲“娘”,山子的姐姐也这么叫,不知为什么。也许因为爸爸是公家的人,而娘来自农村?山子也从来没有问起过这事。
搬家的原因是爸爸调动工作。爸爸在邮电局工作,工作一调动,全家都要跟着走。
姐姐这时在两百多里外的师范学校上学,只有放暑假寒假时才回家来。
东湾村是东湾的公社驻地,也就是现在的乡镇。公社邮电所只有当所长的爸爸和管二十门总机的莲姐。莲姐在山子眼里已是个大姐姐了,虽然莲姐只有十四岁。
这是1958年的7月。
山子在县城东南沟小学已上了一年级,到东湾后,在东湾小学上二年级。
刚到东湾时,正值暑假,学校还没开学。东湾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水。水是从北边的黄河流过来的。汛期,上游的水太大,冲开了黄河大堤,漫过了西大洼,漫进了村子。村北边的房子都没了顶。洪水退去后,街上、院子里、屋里,全是一层厚厚的黄泥。这些黄泥,是从黄土高原上冲下来的。
东湾村公社大院下边东侧有一个石湾。那个石湾,是开石头之后形成的,南边浅,北边深,但也只是雨季才有水。孩子们最开心的时候,就是下了大雨之后,石湾里的水满了,而且溢出来了,哗哗啦啦地顺着大街往北流去。这时候,孩子们兴致勃勃地来了,有不少是光着腚的,直接“扑通扑通”跳进湾里,咋咋呼呼地洗个痛快。
湾里全是男孩,没有女孩。在深水里游的男孩,游得最好的,也就是“打嘭嘭”,也叫“狗打嘭嘭”,即狗刨式。两只手扒一下,两只脚翘起来打一次水。那水花打得老高老高,还发出扑通扑通的响声。因深水区不大,即使是狗刨,也游不远,只在那里转圈。还有大一点儿的男孩子,把两只裤脚用草扎住,往水中使劲儿一扣,裤子就像气球一样鼓起来了;再把裤腰扎住,人就伏在高高竖起的两只裤管之间,再扒水,“打嘭嘭”。
孩子们喜欢打水仗,互相泼水。有时两个人对打,有时两个人进攻一个。打水仗殃及别的孩子,别的孩子也加入进来,于是几个人混战成一团。石湾里水花四溅,吵吵嚷嚷,就像开了锅。有的孩子被泼得吃不住劲儿了,双手捂住脸,任对方泼;还有的孩子被泼得惊叫着光着腚窜上了岸。
山子不敢到深水里去,就在湾南侧的上游玩水,冲冲身上的汗和泥。浅水里还有一些小一点儿的男孩,偶尔有一两个三四岁不懂得害羞的女孩。山子很听娘的话的。娘不知对他说了多少遍,千叮咛万嘱咐:不能在没人的时候下湾,更不能到深水里去。山子也很想去学那个“狗打嘭嘭”,但一是没人教,二是深水里孩子太多、太乱。再说,水从山上流下来,把牛粪、驴粪还有羊粪蛋蛋也一块儿冲了下来,有许多就溶化了沉积在深水里。孩子们一搅,那些粪渣就又泛了上来,水成了浑汤。其他男孩不在乎,可爱干净的山子嫌水脏。
山子就在浅水里玩,也挺有意思的。浅水区在上游,水不停地从上边石缝中流下来,所以浅水区的水很清。可以看清水底的石块和石片,有时还能看见戏水的泥鳅。这些泥鳅天旱时不知躲在什么地方,一下大雨就钻了出来,而且是逆水而上,摇头摆尾,活跃得很。山子很想抓一条带回家去,养在水盆里。但泥鳅狡猾得很,山子捉了好多次都捉不住。
这天,一个男孩子牵来了一条大黄狗。几个孩子一看就吓得惊叫了起来。男孩把狗拉到湾边,让它下水,但那狗怕水,怎么拉也不肯下去。男孩便双手去推狗腚,想把狗推到水里去,但狗四只爪子把地扒得“刺刺拉拉”响,死活不下。男孩干脆抱起那狗,“扑通”一声,扔到了深水里。孩子们一片欢呼。狗落入水中之后,一下子沉了下去,不见了。孩子们正担心时,一只湿漉漉的狗头却呼地冒了上来。接着,那狗的两只前爪扑通扑通地扒着,往岸边游。这才是真正的狗刨。黄狗不一会儿就扒到岸边,水淋淋地爬上了岸,坐在那里,张着大嘴,哈哧哈哧地喘着粗气。还没等身上的水全淌下来,另一个男孩抱起黄狗来到岸边,叫了声:“嗨——哎!”又用力把它扔到了水里。黄狗又不见了。过了几秒钟,狗头才又“忽拉”一声钻出了水面,把它身边的一个男孩吓得尖叫了一声。孩子们一片欢呼。有个大胆的男孩还和黄狗一块儿打着嘭嘭往岸边游。黄狗刚刚爬上岸,又被一个男孩抱起来扔进了水里。
山子心里真为那狗感到可怜。
这里的男孩,尤其是学龄前的男孩,在夏天几乎全光着腚。走在街上,你会看到一群一群的光腚猴儿,挺着小肚,撅着翘子(小鸡),玩作一团。有的三四岁的女孩,也光着腚跟在里边玩。
山子打记事起,就没在外边光过腚。夏天,再热也要穿个小裤头。但来到东湾,受了光腚猴们的感染,炎夏的一天晚上,山子跟娘说要光着腚出去。娘笑笑说,愿光你就光吧。山子光着腚伸出头去,看看西屋两家的女孩没出来,连鞋子也顾不上穿,赶忙像一只小老鼠一样溜出了院子,沿着小路,去爸爸的邮电所。快到公社的西墙口时,却见前边光芒四射。他放慢了脚步,慢慢走过去,躲在墙后往前看,原来是公社的干部把一只电灯扯到了院子里,几个公社干部正和爸爸坐在一块儿聊天。爸爸穿了一件白色的汗衫,手中摇着一把芭蕉扇,秃秃的脑门上反射着电灯的亮光。山子不敢过去了。过去之后,那些干部叔叔肯定会取笑自己,于是,又悄悄地溜回了宿舍院。进院时,仔细看了看,见院中无人,才又老鼠一般溜回了家中。
打那时起,山子再也没有光着腚出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