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不见隋唐三千杨花纷落雨,不见烟雨画桥,不见面碗上婀娜多姿的白气升空,自战乱以来,曾经繁华无比的扬州城已经变得满目苍痍。
孤帆远影碧空而来,身后长江滚滚流,葛鹰跳下船,从二十四桥上抱刀走过,穿过瘦西湖的枯柳成行,打东关街头的青石街面一路走过,一头扎进飞絮山庄里。
纵地一跃,飞上屋顶躺下,看着天际夕阳,看着飞絮山庄的片片屋瓦,江湖?是刀还是剑?
葛鹰已然不知道,他只知道江湖好像已经越来越远了,但又好像一直就在自己身边。
正如他的刀,依旧抱在他的怀里,以前,他有两条手臂可以紧紧抱着它,现在,他已只有一条手臂了。
飞絮山庄以前很热闹,家丁护院三千,门客一千,歌妓婢女五百,谈笑有名侠,往来常戚戚,他们来,他们留下,都因为葛鹰怀中这柄阔刀,那时,这柄阔刀背在葛天成的背上,只要它背在葛天成的背上,江南黑白两道就得仰望它。
树倒猢狲散,山鸟各自飞,葛天成这棵参天大树一倒,没了乘凉的便宜可占,他们,自然就都跑光了,跑的时候,顺便把飞絮山庄所有值钱的东西搬空,刚好可以发泄他们失去靠山的愤怒,只剩下屋瓦楼柱和锦鲤池旁的千棵柳树。
其实,若不是当时葛鹰抱着刀直愣愣地站在柳树下,也许,这些柳树也会被他们挖走。
他们开始数落葛天成的罪行,大骂葛家是无恶不作的畜牲,不仅为害乡里,也给武林中人脸上抹了黑,甚至,有些人还建议防火烧了飞絮山庄,那时,他们摇身一变,人人都变成了道貌岸然的大侠,人,发起狠来就是毒虫猛兽,也一直习惯于落井下石踩在别人的头顶上来彰显自己的高度。
葛鹰当时只抱着刀站在柳树下,一言不发,盯着他们看,任由他们搬,抢,打,骂,但已记住了他们每个人的脸。
所以后来,他亲手将他们每一个人的鲜血浇灌到怀中阔刀的锋刃上。
飞絮山庄的屋楼,现在依旧很高,但已变得空荡荡,它们往日里的威风已变成晚风,刷过每一片瓦时,然后落在屋檐的风铃上,叮叮咚咚,清脆的声音正在向葛鹰哭诉,初秋的夕阳炫丽又夺目。它,是母亲留下来的唯一。
听到风铃涤荡,躺在屋顶夕阳烘暖了的瓦片上,葛鹰突然又感觉到家的温度,正和身下的屋瓦一样金碧辉煌。
“少爷,有信来!”
山庄内,锦鲤池边,千株柳下,一个佝偻的老人正艰难地扳过他被岁月流沙压驼了的背,举头向屋顶上的葛鹰呼喊。
老狗,飞絮山庄当初唯一一个愿意留下来的人,葛鹰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留下来,但却知道他为什么叫作老狗。
因为老爷当年在乞丐堆里把我捞回来的时候,说我长得像条老狗,一定会很忠心。
当时,老狗告诉葛鹰这些的时候,胸膛就如同老风箱一般一起一伏,舌头一吐一缩,气喘不停,果真如一条生病了的老狗,但他当时却笑得灿烂,裂开的嘴角就如同一个熟透了的石榴,竟然对这个名字引以为荣。
人,有时候也莫名其妙,莫名其妙的可爱,尽管你说不出为什么。
所以那时候,葛鹰只好笑了笑,又多唤了两声“老狗”。
“少爷,有信,是表小姐的信!”柳树下的老狗生怕葛鹰听不见,又喊了一遍。
表妹的信?葛鹰本以为信是姑苏的几个结拜兄弟送来,料想,应该是四弟举事写信来相告知而已,没想到,竟然是十五年来了无音讯的表妹。
弹身而起,纵身跳下屋顶,他虽已断臂,但内功已恢复了三分,身子骨打下的根基也还在,这点高度的轻功自然不在话下。
“洋屿青山,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十月十五,月圆人圆。”
葛鹰已大致明白这封信的意思,这信,也许并不是表妹所写,但已言明了表妹人在洋屿山,约自己在十月十五前往。
“老狗,我要去洋屿山。”葛鹰收下信,沉声道。
“老仆也随少爷去。”老狗一说话,又开始喘。
“你为何要去,你有没有牵挂的人在那里,况且,你又不会武功,这么多年以来,你连鸡都不敢杀。”葛鹰笑道。
“老狗在哪里都没有牵挂,但少爷去了哪里,哪里就有了老狗的牵挂,而且,有时候杀人可比杀鸡容易多了。”老狗依旧在喘,但喘出来的话并不像在开玩笑。
“你呀,还真像一条老狗,但以后不要再叫我什么少爷了,你看我哪里还像个少爷,这天下,恐怕也很难找到断臂的少爷。”葛鹰晃了晃右肩空荡荡的袖子。
“嘿嘿,习惯了,改不了口。”老狗嘿嘿笑着的样子,确实如同一条老狗。
“但我们要先去姑苏,我与大哥四弟分别也有些时日了。”葛鹰举头看着夕阳,夕阳正好把他的眸子染成漂亮的金色。
“少爷说去哪就去哪里,少爷稍等,老仆去收拾一下行囊。”老狗说道,佝偻着背,走进了屋子里。
老狗的行囊很简单,抱在怀里就走出了屋子,只是一只水烟筒,被他抱在怀里就如同抱着自己这辈子相依为命的老伴。
葛鹰突然觉得老狗抱着烟筒的样子就跟自己抱着阔刀的样子一模一样。
“走吧”
走出飞絮山庄的庄门,走进夕阳里,走过青石街,跳上小船。
一片孤帆入江流,浸在浪花中,荡在碧波上,沐在夕阳里,渐行渐远,渐远渐行,甩开身后的扬州城,高楼金瓦的飞絮山庄。
葛鹰站在船头,听着浪涛拍船,就仿佛听见了旧日扬州的欢歌想送,就仿佛身后烟花漫天杨花舞。
但他并不想回头,他抚摸着怀中阔刀,突然又抬头看着天际江波映夕阳,笑着连喊两声:“老狗!老狗!”
“哎,嘿嘿!”
老狗坐在船舱里,应了一声,然后又勾下头来,咕噜咕噜地吸着水烟筒。
烟雾弥漫,婀娜,挣扎,然后随风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