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岁的账上,明确记载了江南战事的开支,数额巨大,如此巨大军费开支,为何我军却被乱贼打得一退再退,木华靖,请你给朝廷一个说法!”帖儿木可转移话题的同时,又再次在木华靖心窝捅上一把尖刀。
他一口气说完这番话,元惠帝木案前许多双知晓内情的目光开始互相碰撞打量了。
佛堂里,那个喇嘛这时似乎完全晃神了,贴在墙壁上一动也不动,其实,他在等待元惠帝开口。
元惠帝从来都是慢性子的人,这时更是这样,眼前争吵得越厉害,他就越沉静,让他们吵,听他们吵。
元惠帝作为正主不开口,纷争陷入了僵局,按照往常,元惠这时都会让脱脱代为问话,而每次代表皇上问话的脱脱总会说:“这个事怎么说?”
“给我回答!”
但这次代为问话的是帖木可,问的这句话显然是接着他自己刚才那个话题,但问话时目光已没有看着木华靖,而是望向面前案几上元惠帝身前的账本。
“这件事你们发不了难!”脱脱先盯了一眼元惠帝和南山放鹤,然后面对帖木可,“去年军费确实耗资巨大,足有三百万,用于战船修造,是在浙江和福建两个工场同时建造的。本来这三十艘船当时是为兵部造了以备海上作战用的。后来为修宫中几个大殿运送木料调用了十艘,其余二十艘暂时让宫里管的市舶司借用了。这件事市舶司应该向宫里有禀报。至于战事不利,和这些并无太多关系,乃是因为民乱起得太快,加上方国珍和张士诚那两个水贼实在太狡猾。”
“有这回事吗?”元惠帝把目光望向了下首的几个枢密院官员和中书省直要。
这当然是明知故问,几个官员碰了一下目光,又偷偷瞥了一眼脱脱乌云密布的脸色。
“是有这么回事。”脱脱下首的中书大员孟海礁答道,“当时市舶司是为了运送丝绸、茶叶和瓷器出往波斯、印度等地,换来白银,由于船只不够,借用了二十艘船。后来因为海面上方国珍等乱民水贼闹大了,也没有足够的兵船护运,这批货就转道京杭运河运到京里来了。”
脱脱吁了口气,说道:“这就说清楚了。十艘船是为了修宫里的大殿运送木料,二十艘船是市舶司为了给朝廷调运货物,账虽然算在兵部头上,钱却还是用在正途。现在宫里遭火灾的大殿已修好了几处,另几处可以慢慢修。孟大人,你们工部把那十艘船还给兵部,市舶司这边我也打个招呼,缺船可以另造,不要占用兵部的战船。三十艘船都还给了兵部,这三百万两的开支记在兵部账上也就名正言顺了。”
所有的人都不吭声了。
帖木可手里拿着那张三百万两的票拟也僵在那里。
大家都在等着,等着元惠帝点头,只要他一点头,这三百万两就可以报销了。
木案后,坐在椅子上的元惠帝却闭上了眼睛,双手搁在膝上,又过了好一阵子,他的眼睛终于慢慢睁开,又犹豫了片刻,终于点了点头。
他点头的时候,佛堂里那个喇嘛又迅速把册子上的红叉加重了些儿。
“这三百万的票拟户部可以签字了。”帖木可提高声调大声宣布。
首先是木华靖,长长吐了口气,然后把目光斜瞟了一眼脱脱。
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个回合帖木可他们是输了。
帖木可显然心气不平,宣布完以后,却拿着那张票拟仍僵在那里。
“签字吧。”脱脱主动从帖木可手里拿过那张票拟,恭恭敬敬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递给孟礁,在孟礁接那张票拟的时候,脱脱的手有意停了一下。
孟礁知道这是在提醒自己,因此竭力调匀心态,可签字时手仍有些颤抖,以致“礁”字的最后一点还是点得有些过于粗黑。
待帖木可心不甘情不愿地签完字,脱脱提高了声调,大声宣布:“批红!”
站在司礼监这张大案末尾的李光立刻走到高拱案前,拿着那张票拟踅了回来,双手递给南山放鹤。
南山放鹤笑了笑,拿起案上的朱笔在票拟上工整地批了“照准”两个朱红大字。
“还有哪几张票拟你们户部没签字?”南山放鹤批了红再问这句话时,声音里已经透出一丝肃冷。
“一笔是浙江的修河公款。”帖木可丝毫不掩饰他心中的不平,“修白茆河吴淞江,工部年初报的是二百万两,这回结账是三百五十万两。修新安江,工部年初报的是一百万两,这回结账是二百万两。超支的亏空共达二百五十万两。”
脱脱悄悄地拉了一下木华靖衣袖,木华靖回道:“江浙是朝廷赋税重地,也是民乱最严重的地方,修河多出的公款,河道衙门详细账目可查,而且河道监管都是宫里派去的中官,你们不签字,不只是对着我们工部来的吧!”
“还有哪些没签字?”南山放鹤不再容木华靖回话,接着问道。
帖木可郁闷道:“还有宫里修殿宇的木料货款。年初工部的预算是三百万两,这次结账高达七百万两。亏空四百万两!”
“我就知道你们算来算去就为了算到皇上头上!”木华靖说这话时已经亮出了手里那杆无形的银枪。
果然,椅子上坐着的元惠帝双眉一皱,脸色一紧。
大殿里,帖木可知道不能不奋起反击了:“我说的是工部亏空了四百万两,没说不该给宫里修殿宇。小将军,你要杀人,干脆直接动手就是,用不着这样子欲加之罪!”
“右丞相!”这回是脱脱严厉地打断了帖木可的话,“这是朝议,谁也没给你加罪,皇上更没给你加罪。户部提出疑问,工部能说清楚就行,何罪之有?小将军,照例结算的账单和预算的单子不合,户部可以提出,用不着生气。”
脱脱果然厉害,几句话既轻轻地化解了木华靖的杀气,又不落痕迹地保护了木华靖。而这几句话确实不容驳回,木华靖当然乐于装傻。
南山放鹤一直就微微眯着眼睛,毫无表情。
木华靖顺竿而上,答道:“就这样吧,都知道的事情有什么可说的?年初的开支是说到云贵山里运木料,一勘察,山高林密,没有路,大料运不下来,这才改成从南洋海面运来木料。一年的工期,突然增加这么大的难处,工部日夜赶办,大船都翻了几艘,还是抢在年底前将宫里的几处殿宇修好了。为了皇上,什么样的苦我们都可以受,多花的这些钱,你们为什么总要揪住不放!”
“如果是这样,这几笔开支,户部似乎应该签字。”南山放鹤替脱脱定调子了。
所有的目光又望向了元惠帝,元惠帝依旧沉默着。
佛堂里的喇嘛已经不再贴着墙,而是在那里来回踱着步,白须飘飘。
他并不在意大殿里的争吵,也不在意大殿里的沉默,阴极而阳动,沉默和争吵之后,该打的雷便会打出来,该下的雨也会下下来。
“可以了”元惠帝终于点了头。
帖木可无奈地说道:“批红。”
批了红,南山放鹤笑着说道:“我想啰嗦两句。”
“国师有话请讲。”元惠帝一脸笑意。
“我只说户部。”南山放鹤的嗓音变得清亮简洁,和他须发皆白的年老模样并不相搭。“去年一年的军费多数用在江南的战事上,虽然增加了兵力和开支,但却屡战屡败。但今年,不日丞相就要出征,这一项开支就得比去年还要增加许多。还有,战事一开打,我们的商船,我们的丝绸茶叶瓷器都不能出海,光这一项损失,一年至少在千万以上,这样下去,户部怎么当这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