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我们不能信任自己的时间感。比如,我总是觉得,自己对周作人的写作与生活感兴趣很久了。但翻检自己的笔记,这种兴趣仅仅开始于一年前。去年我的生活充满了变动。下半年,我从一次旅行回到北京,在那种情境下写了一篇散文,开篇谈到挪威作家哈姆生对自己少年时的影响。不知不觉地,我从哈姆生想到了周作人,他们两位有着相似的历史处境。那篇文章的末尾提到,自己正准备一次搬家;可是在那时我没有想到,这次搬家推迟了一年,更不会知道,一年之后,这次旅途的终点正是周作人先生。今年秋天我毫无知觉地搬到北京的西城来住,几天之后才发现,新的住处与从前的苦雨斋仅仅一街之隔。
“热带雨林将原色蝴蝶吞入万劫不复的时空”。当我想要说起人与事的时候,却首先想起村上春树的这个比喻。在某种压力下,我将会提笔,像赫尔岑和卡内蒂那样撰写回忆录。我手头也有一套夏天买来的《知堂回想录》,刚刚读完。
几天之前,我去德胜门字里行间书店参加一次活动,在那儿我不由自主地记起了周作人回忆录中的一个片段,他仔细描述二十年代的时候,自己从西直门出发去燕京大学上课的一条路线。“……行程如下:即十五分高亮桥,五分慈献寺,十分白祥庵南村,十分叶赫那拉氏坟,五分黄庄,十分海甸北篓斗桥到。”我毫无理由地喜欢这段话。
与之对比,有这样的诗:“抚摸我走过的每一寸土地”。这是八年之前,我仍在青岛读书时写过的句子。现在我逐渐脱离了那种狂热的情绪;或者说,我克制了对抽象事物的热情,转而从具体的经验开始,去认识生活与真实。而再往前回溯,小时候我常常翻阅家里的旧地图册,我记住了所有的国家和它们的首都。地名是我所喜欢的东西。
我会越来越习惯于谈论自己的童年经验。布罗茨基在散文里,历数他幼时所着迷的那些物件,罐头、收音机、电影、明信片;而在我的那些地图册里,苏联还没有解体。我刚刚掩卷的另一本书,是《悲伤与理智》,我带着它去参加了一些聚会。仍然是在德胜门书店的那次,我在交谈中提起布罗茨基,他刚刚流亡到西方时,受到两位朋友的热情接待,并引他进入文学家庭。当时,我做了一个或许是不恰当的比喻:我把正在交谈的两位朋友陈家坪和李浩,比作我的奥登和斯彭德。
愿有朝一日我将抛弃所有的比喻。想想奥登的一首诗,“歌声不再来了:他不得不制造它。”我将逐渐不再热衷于谈论阿克梅派、德国浪漫派或者是京派。生活是一条有着确定终点的道路,我凝神观看那终极性的东西。在一本诗集的后记里,我引用了曼德尔施塔姆的句子“我们将死在透明的彼得堡”。事实上,我最初直接将它写成:我将死在透明的北京。但女友不允许我这么表达,我当然必须听她的。
布罗茨基的列宁格勒,仍然是阿赫玛托娃和曼德尔施塔姆的那一座吗?至少,我暗自希望与周作人成为邻居,无论在哪种时空里。但出现在我面前的是张杭、昆鸟、秦失、丝绒陨和钟放。我们第一次聚会,是在东四十条桥东的一家火锅店。那天秦失说我的长相像曼德尔施塔姆,我觉得很奇怪。这一切的时间顺序或许被我颠倒了。后来我很多次地经过那家店,因为在搬家和换工作之后,它恰好位于我的上班路上。我总是在傍晚的泥泞中,抬头看到它的红色灯笼。
钟放曾反复跟我说他的情史;虽然事实上,他那时只谈过一次恋爱。他尤其提到西直门,说这里是他的伤心地。但那时,我们都不认识李浩,钟放也还没有信仰基督教。而今,这么久之后,我才知道李浩也曾与西直门有缘,常常去西直门内的圣母圣衣堂做礼拜,他将这个经历写进了笔谈。
我将在其他地方继续把这些故事讲完。我们这些人,能够在北京相遇,完全只是因为诗歌,但北京的生活经验是复杂的。此刻我仍在冬夜的公交车上坐着,我不知道终点在哪里。
2015年12月12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