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上，我对罗茜撒了谎，不是那种直接莽撞的谎言。
“怎么了，唐？”
“我还是觉得有点不舒服。”
“又不舒服了？”
“我可能要去看看医生。”
“我有一个更好的主意。干吗不跟我一起加入喝橙汁的阵营？你昨晚回来的时候满身酒气，都快赶上个啤酒厂了。”
“可能是啤酒桶又漏了。”
“唐，我们得谈谈了。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应付得了这一切。”
“万事顺利，不要担心。我今天下午就去上班，一切都会照常进行。”
“那就好。但我还是觉得有点紧张，我的论文现在一团糟。”
“你要尽量避免产生压力情绪。距离截稿还有八周，我建议你和吉恩聊聊。论文的事情还是应该跟导师交流一下。”
“我现在的任务是把数据都整理出来，这应该不是吉恩擅长的事。每个月向他汇报一次进度就已经够糟糕了，如今我们还得住在同一屋檐下，让他知道我有多大麻烦，每天还要把我的丈夫灌晕。”
“我是数据专家。你用的哪类数据？”
“你想在我导师的眼皮子底下帮我作弊？无论如何，这都是我必须自己完成的工作。我只是不太能专心而已。我本来在想着什么事，突然思绪就飘到了别的地方，又得从头再来。”
“你确定你没有患上早发型阿尔茨海默症或是其他什么失智病症？”
“我怀孕了。手头还有一大堆事情要做。我今天碰上了辅导员，她就好像随口一说：‘我听说你的消息了，随时想来谈都行。’妈的，我自己眼前的东西都想不明白，她竟然跟我说起几个月后的事。”
“可能辅导员也是个专家——”
“唐，先别说了。吉恩为什么说要搬出去住？你昨天晚上跟他说了，是不是？”
“当然，我今天会再跟他说一次的。”从理论上看，我回应的这两点都是正确的。再多加解释会增加罗茜的压力指数。
我第二次想要预约贝尔维医院的时间又成了一场灾难。布伦丹，就是那位资深警官向我推荐的专业人士，因为压力过大去休假了。他和罗茜还有我，以及大部分纽约客一样，都需要把体内的皮质醇降低到安全水平。我认为亲自前往可能会更有效果，或许会有人临时取消预约，甚至干脆不来了。
诊所基本与我们的公寓位于同一纬度，在曼哈顿东区的第一大道上。我骑着单车穿城而过，脑子里思考着我该怎么表现、怎么说，接着就抵达了心理测评中心。接待窗口竖直的栏杆上面挂着登记的牌子。
“向您致敬。我的名字是唐·蒂尔曼，被怀疑有恋童癖。我希望您能够把我放到测评的候补名单上。”
她的视线从文档上挪开，看向我，几秒钟后说道：
“我们没有候补名单，你得提前预约。”
我已经想好了应对的策略。
“我可以和您的经理谈谈吗？”
“对不起，她现在没空。”
“她什么时候有空？”
“对不起——先生，”她顿了顿，似乎是在等我补充，接着又继续说道，“您必须提前预约，这是规矩。还有，请把您的自行车停到外边。”
我重申了自己的情况，强调自己必须立刻接受评估，还加上了不少细节。这花了我不少时间，她数次想要打断我。她终于成功了：“先生，还有很多人在等着呢。”
她说得对。我的身边聚起了不少听众，都被我的观点折服。我开始了总结陈词：
“从数据上看，今天早上某些时候，一位由纳税人供养的心理学家会因为一位客户不能履行他或她的承诺而把时间花在喝咖啡或是上网冲浪上。而与此同时，一位潜在的有恋童癖好的精神变态却能大摇大摆地在纽约的大街上漫步，没有机会参与评估——”
“你有恋童癖？”一位女士问道。她大约30岁，穿着一身运动服，体重指数约为40。
“被指控为恋童癖。我在儿童活动场被抓了起来。”
她转向接待员：“得找个人看看这个家伙。”等候区的其他人显然也同意她的观点。
接待员扫了一眼名单，拿起了电话。大约一分钟后，她说：“阿兰达医生一小时后可以帮你评估，如果你愿意等的话。”她给了我一份表格。
这就是理智的胜利。
“你和其他人对话时会感到焦虑吧？”阿兰达医生说（女性，大约45岁，体重指数22），她让我叫她拉尼。我用了41分钟来描述前一天发生的事件，她全程都在倾听。我注意到她的面部表情在一点一点地发生可喜的变化，从皱眉到微笑。
“你不是头一次遭遇这种棘手的局面吧？”在听完我的故事之后，她问道。
“没错。”
“但之前跟孩子们相处没什么问题吧？”
“只有在我上学的时候，那时候我本身也是孩子。”
她笑了起来：“你也是挺到了今天。你要是跟警察接触的时候能表现得再自然一点，他们可能只会跟你讲清规则，就放你走了。但不善交际绝对不是什么违法的事情。”
“幸亏如此，否则我可能早就被送上电椅了。”我不过开了个小玩笑，拉尼却又放声大笑起来。
“我会给警局写一份说明，你就能继续你的儿童研究项目了。不过我建议你还是多走访走访亲友，无论如何这都是件好事情。祝你的妻子生产顺利。”
我肩上的重担一下子落了下来。问题顺利解决了，也没有给罗茜带来任何压力。今晚，我会告诉她这个故事，她一定会说：“唐，当我决定嫁给你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们的生活会一直疯狂下去的。你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这时，我意识到有人正透过玻璃看着我们。这人给拉尼打了手势，拉尼走出访谈室，向她走去。我猛地认出了她。我们上次相聚是在53天前，但她高挑的身材、极低的体重指数，还有瘦削的脸庞让我绝对不会把她错认成别人。她就是莉迪娅，那个蓝鳍金枪鱼事件中的莉迪娅。
拉尼和莉迪娅交谈了几分钟便离开了，莉迪娅走进房间。
“向您致敬，莉迪娅。”
“我姓默瑟，莉迪娅·默瑟。我是一位高级社工，负责你的案子。”
“我认为所有的问题都解决了。我猜你已经认出我——”
她打断了我：“蒂尔曼先生，我知道你我过去曾有过交集，但我认为你还是先忽略掉那一点为好。你因为犯罪行为而遭到逮捕，而我们做出的一份……谨慎的……评估会成为警方执行的依据。我说得够清楚了吗？”
我点点头。
“你的妻子怀孕了？”
“没错。”
千万别要孩子，她这么说过。我违反了她的指导意见，当然不是我故意为之的。我得为自己辩护，赶忙补上一句：“这完全是计划外的事情。”
“你认为你自己已经准备好成为一名父亲了？”
我想起了吉恩的建议：“我认为天性可以从根本上保证我做出正确的行为。”
“就好像你袭击警官那样的行为。你妻子还应对得来吗？”
“应对？孩子还没出生呢。”
“她的工作呢？”
“她是一名医科学生。”
“你认为她在这种时候不需要些额外的支持？”
“额外的支持？罗茜本身就是个非常自立的人。”独立性是罗茜的标志，如果我主动提出要帮助她，她一定会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
“你们谈过怎么照顾孩子的事吗？”
“很少谈。罗茜正在专心写博士论文。”
“你说她是个医科学生。”
“她正在同时完成博士学业。”
“像你一样。”
“不，这是极为不寻常的。”我说。
“谁来做家务？做饭呢？”
我本可以告诉她我们一块儿做家务，我煮饭，但这可能会影响罗茜自给自足的形象。我换了个巧妙的说法，“这个要看情况。昨天晚上她就自己煮了饭，我在一家运动酒吧吃的汉堡。”
“和你的兄弟——你的伙计（注：兄弟（buddy）和伙计（mate）意义相同，分别为美式英语和英式英语的不同说法。）们在一起——毫无疑问。”
“没错。不需要翻译，我对于美式英语的用词方法很熟悉。”
她又看了一眼档案。
“她在这边有什么亲戚吗？”
“没有。她的妈妈死了，是过世了，所以不可能在这儿。她的父亲也不能过来，因为他有一个健身房——康体中心——需要经营。”
莉迪娅做了些笔记：“她的妈妈在她几岁时过世的？”
“10岁。”
“她现在多大？”
“31岁。”
“蒂尔曼教授，我不知道您是不是意识到了这一点，但我们现在面对的是一位新手妈妈，同时她还是一位在学术上成就颇高，甚至是超高的独立女性。在11岁时失去了母亲，生活中不再有行为榜样，孤立无援，而她的丈夫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些情况。作为一名教授，一位知识分子，您听明白我在说什么了吧？”
“没有。”
“您的妻子有很大的可能会患上产后抑郁症，如果她应付不来的话，可能要因此进医院，甚至更糟。你没有采取任何预防手段，即便是你的妻子出现了症状，恐怕你都会视而不见吧。”
莉迪娅的说法让我十分不悦，但我也得尊重她的专业意见。
“你并不是唯一一个不体贴的丈夫，这样的人还有很多，但我有办法帮助你。”她挥了挥档案，“有一些任务你要完成。你袭击了一位警官，我不知道这样失控的行为是不是最终会演变为家庭暴力。我希望你去参加一个互助小组，确切地说是强制参加，直到负责人批准你不需要再去了。我希望你在一个月后再来进行一次测评，带上你的妻子一起。”
“如果我没去会怎么样？”
“我是一名社工。因为你对于儿童做出了不恰当的违法行为，我才接手了你的案子。最终人们还是会听取我的意见。至于警方，我只需要写个报告，你的案子就能再转回他们那里。而至于移民署，我猜你不是美国公民吧。对于那些我们认为有危险性的父亲，移民署也会有相应的处理条款的。”
“我该怎么做才能提高我作为父亲的适配度呢？”
“从现在开始重视你的妻子——注意她是怎样处理即将成为母亲的现实的。”
莉迪娅7月27日不上班，所以我有些担忧如果我在“一个月后”带上罗茜一起来参加评估，问题是否能真正得到解决。接待员固执地认为这不是我们放弃测评的正当理由，坚持给我预定了8月1日的时间，在五周后。此前，我曾因为等待八天才拿到预约而感到无比焦虑；如今我还要在高度焦虑中熬过35天，还不得不把罗茜也搅和进来。
还有一个更为严峻的问题。莉迪娅认为罗茜的精神状态可能会出问题，而我又得在毫无预兆的前提下做好准备，随时采取行动。三年前，姐姐去世的时候，我曾担忧自己可能会因此患上临床意义上的抑郁症。尽管我百般拒绝，克劳迪娅还是拿出了家中唯一的抑郁症评估问卷：爱丁堡产后抑郁量表。
尽管我不是刚生完孩子的新手妈妈，但我还是坚持使用这份量表评估自己的情绪状态，主要是为了保证结果的一致性。现在，它变成了一件完美的工具：纵然量表的名字是“产后”量表，但随附手册也明确指出这份量表既可用于产前评估，也可用于产后。如果测评结果显示罗茜并无患病风险，我便可以在下次评估的时候把结果呈上，莉迪娅也不得不撤回她直观的诊断，毕竟有科学实证在前。
以我对罗茜的了解，她一定不愿意完成这份量表。即便她同意完成了，也可能会给出些欺骗性的答案，让我得出她很幸福的结论。我得把量表中的问题不动声色地穿插到对话中才行。爱丁堡产后抑郁量表只有10道短题，每题有四个可能性选项，把它们都记下来毫无难度。
与此同时，在缺席了一天半之后，我还是要到哥大待上一会儿。我打算跟吉恩碰个头，聊一聊他搬出去住的事情，再和我新来的研究助理见个面。
我预先安排好的工作次序完全没派上用场。英奇正在吉恩的办公室，听他介绍自己在人类性吸引力领域的研究成果。吉恩的研究方法和研究成果本身没有什么有意思的地方，但他总能加上点有趣的小故事或是搞笑的评论，逗得英奇笑个不停。她的年龄和体重指数大约都是23。吉恩认为所有不到30岁的女性都充满吸引力，而英奇正是这一理论的绝佳范例。
我把英奇带到实验室，吉恩没有跟来，向她介绍被我灌晕的小白鼠们——算是集体见面，而不是一只一只单独见面。考虑到她的国籍和美貌，我认为给她一点善意的提醒十分必要。介绍老鼠就是个好时机。
“总的来说，它们的生活就是喝醉、做爱和死亡。吉恩的生活也差不多，除了他还得肩负起教授的职责。可能他也患有某种不可治愈的性传播疾病。”
“你说什么？”
“吉恩是个十分危险的人物，应该避免与他交往。”
“在我看来他没有什么危险，反倒是个不错的人。”英奇微笑道。
“所以我才说他是个危险的人。如果他的危险性能被一眼看出来，也就没那么危险了。”
“我觉得他在纽约很孤独。他才刚刚过来，我们的情况差不多。如果我今晚和他出去喝一杯，应该不会违反什么规定，对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