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必须始终直面黑暗。
如果我挺直腰板去面对,就有机会战胜恐惧;
如果我只会闪避躲藏,恐惧就会战胜我。
——玛丽·波·奥斯本《我的秘密战争:玛德琳·贝克的二战日记,长岛与纽约1941》
有人拿枪来学校那天
有人拿枪来学校那天,我记得最清楚的就是老师拉塞尔小姐的呼吸,温热中夹着咖啡的味道。储物间里漆黑一片,只有门缝透进来的一点点光。门是朝外开的,拉塞尔小姐从里面紧紧拽着。门上并没有把手,只有个松垮的金属片,所以她就用拇指和食指死死拽着那金属片。
“扎克,千万不要动,”她低声说,“不要动。”
我没有动。就算我坐在了自己左脚上,脚麻了,好像有针在扎,特别疼,我还是忍住不动。
拉塞尔小姐一说话,她那咖啡味的呼吸就喷向了我的脸颊,不太好闻。她抠在金属片上的手指不停地颤抖,一边拉着门,一边还得安慰我身后的伊万杰琳、大卫还有艾玛,他们仨一直在哭,所以一直在动。
“老师在这儿呢,”拉塞尔小姐说,“老师会保护你们的,嘘,安静。”我们听见,外面一直传来砰砰的声音,还有人在尖叫。
砰!砰!砰!
我有时会在Xbox上玩《星球大战》,这声音跟游戏里的很像呢。
砰!砰!砰!
总是先砰三声,然后一片安静。或者砰三声,然后有人尖叫。每次砰声传来时,拉塞尔小姐的身体总会颤一下,她的低语也会变得更加急促,“别出声!”伊万杰琳正在打嗝。
砰!嗝!砰!嗝!砰!嗝!
好像有人尿裤子了,储物间里一股尿味。就感觉好像又有拉塞尔小姐的呼吸味,又有尿味。我们课间在外面玩时下了雨,打湿了外套,所以还有那个湿味。“外面没什么好玩的。”科拉瑞丝太太说。“难道我们是糖糊的吗?”我们这样回答。我们是觉得下雨没什么大不了嘛,出去顶着雨踢足球,玩警察抓坏人的游戏,头发和外套都被雨淋湿。我小心地转过身,想伸手摸摸外套,看是不是还湿着。
“别动。”拉塞尔小姐小声说道,她换了只手拽门,手镯相碰,发出当啷当啷的声音。老师右手总戴着好多手镯,有几个上头还挂着小吊坠,往往都有特殊的纪念意义。每次她去旅游,都会在旅游的地方买个吊坠做纪念。刚上一年级时,她就给我们看了所有的小吊坠,告诉我们这个是哪儿买的,那个是哪儿买的。最新的吊坠是暑假出去玩时买的,是条小船。她说,她坐在一条小船上划到了离尼亚加拉瀑布很近很近的地方,这个小船吊坠就是那条船的迷你版。尼亚加拉瀑布是一个好大好大的瀑布,在加拿大那边。
我左脚越来越疼,特别疼,我想,就挪出来一点点,这样拉塞尔小姐应该不会注意到吧。
外面刚开始砰砰响时,我们刚从室外回到教室,把外套塞进衣柜,准备拿出数学书。一开始我们并没有听得很清楚——那声音好像是从前面的走廊传来的,查理的办公桌那边。平常,如果爸爸妈妈们放学接我们回家,或者要去医务室看孩子,都要先到查理桌前写名字,把驾照给查理看,然后拿一个红绳吊着的牌牌,上面写着“访客”,然后得一直把这个牌牌挂在脖子上。
查理是麦金利的保安,在这里干了三十年了。去年我还在幼儿园,我们在礼堂里办了一个大大的party,庆祝他来学校上班三十周年。好多爸爸妈妈都来了呢,因为查理也是他们在麦金利上学时的保安,我妈妈就是。查理说他其实并不需要办party,“我知道大家都爱我啦。”查理边说边笑,那笑声就很好笑。不过我们还是给他办了个party,而且我觉得办了party他好像也挺高兴的呀。他把我们给他做的手工艺品全都摆在了办公桌周围,堆不下的那些,他就带回家放起来。我给他画的那幅画,他摆在了桌子的正中央,看来我真是个优秀的画家呢。
砰!砰!砰!
刚开始时,声音并不大。拉塞尔小姐当时正站在教室中央,告诉我们哪几页的数学题要当堂完成,哪几页是课后作业。听见那砰的声音,她突然不说话了,眉头皱了起来。她走向教室门口,往玻璃窗外探出头去。“搞什么……”她念着。
砰!砰!砰!
然后,她往后退了一大步,“我操。”千真万确,她就是这么说的。那句脏话,我们大家都听见了,全班同学大笑起来。她话音刚落,教室墙上的广播喇叭传出来一个声音,“一级戒备!一级戒备!一级戒备!”这并不是科拉瑞丝太太的声音。这个“一级戒备”,我们以前演习过一回,那时候科拉瑞丝太太就用对讲机喊过。但这回这个声音,喊了不止一次,而且语速特别快。
拉塞尔小姐脸都白了,我们也不笑了,因为老师看起来很怪,完全没在笑。她那表情让我突然害怕起来,我喉咙一紧,呼吸有些困难。
拉塞尔小姐在门口转了几个圈,好像都不知道该往哪里走。然后,她不转圈了,锁住了门,关上了灯。外面在下雨,所以没有阳光照进窗户,但拉塞尔小姐还是跑到窗户前,放下了百叶窗。她说话好快,声音在抖,又很尖。“还记得我们一级戒备演习的时候是怎么练的吧?”她问道。我就记得“一级戒备”这四个字的意思是说“不许出去”,就好像外头着了大火那样,就是要待在屋里、离得远点。
砰!砰!砰!
外面走廊有人大声尖叫,我膝盖抖了起来。
“同学们,集体进储物间。”拉塞尔小姐说。
我们以前戒备演习的时候还挺好玩的,我们几个假装是坏人,而且一共就在储物间里坐了差不多一分钟,然后就听见查理从外面开教室门的声音,用的是他那把万能钥匙,能开学校所有门。他说:“是我,查理!”这就意味着,演习结束了。可我现在不想进储物间,因为差不多所有人都已经进去了,看着好挤啊。可是拉塞尔小姐一只手按着我的脑袋,把我推了进去。
“快点快点。”拉塞尔小姐说。伊万杰琳和大卫还有其他同学都哭了起来,伊万杰琳哭得尤其厉害,大家都说要回家。我眼睛也湿了,但我不想流眼泪,那样小伙伴们就会看见我哭的样子了。奶奶以前教了我一招,叫“捏鼻子”,就是用手指捏鼻子从硬变软的那个部位,捏鼻子外面,然后眼泪就流不出来了。奶奶教我绝招那天,我俩都在操场上。有人把我从秋千上推了下来,我差点就哭了。奶奶就说:“不要让他们看见你哭。”
拉塞尔小姐让所有人进了储物间,拉上了门,全程都能听见砰砰的声音。我不出声地数着数。
砰!一。砰!二。砰!三。
喉咙又干又痒,好想喝口水呀。
砰!四。砰!五。砰!六。
“求你了,求你了,求你了。”拉塞尔小姐低声念叨。然后她又跟上帝说话,管他叫“亲爱的主”,后面别的话我没听懂,她声音太小又太快,估计是只想让上帝听见吧。
砰!七。砰!八。砰!九。
总是砰三声,停一下。
拉塞尔小姐突然抬头,“我操。”又说脏话了哦。“我手机!”她打开一条门缝,砰声不再响起时,全都打开,猫着腰跑过教室,跑到讲台前,然后又跑回储物间,又把门拉上,这次说让我拽着那块金属片。于是我就拽着金属片,可是手指好疼啊,门又好重,关不上。我只好两手齐上阵。
拉塞尔小姐两手都在颤抖,抖得那么厉害。她解锁界面、输入密码时手机都跟着一起抖,老是输错密码,每次输错,屏幕上的所有数字都会抖一下,然后又要从头开始。“快点,快点,快点。”拉塞尔小姐说。她终于输入正确时,我看见了密码:1989。
砰!十。砰!十一。砰!十二。
我看着拉塞尔小姐拨报警电话911,那头有人接了,她说:“对,您好,我在麦金利小学,在维克花园这边,罗杰斯路。”她语速很快。借着手机的亮光,我都能看见她口水喷在了我腿上一点。我都不能用手擦,手还得拉着门呢。不能擦,但我一直盯着那块口水,就在我裤子上,一个小口水泡,好恶心。“有个人在学校,有枪,他……好,那我不挂电话。”她对我们小声说,“已经有人报警了。”她说的那个词“有枪”,后来我就满脑子都在想。
砰!十三。有枪。砰!十四。有枪。砰!十五。有枪。
我在储物间里都快要喘不过气来了,可真热啊,好像空气都被我们吸完了。我想开一点门,放进点新鲜空气,但心里太害怕了。心在胸口跳得超级快,都快跳到嗓子眼儿了。尼古拉斯就在我旁边,眼睛紧紧闭着,呼吸声音特别急促。肯定是他,吸走的空气最多。
拉塞尔小姐也闭着眼睛,但呼吸比较慢。她“呼呼——”时,我就能闻到那口长气里头的咖啡味。她睁开双眼,又对我们小声说话。她叫了每个人的名字:“尼古拉斯,杰克,伊万杰琳……”最后是“扎克”,这感觉可真好。她说:“不会有事儿的。”她又对我们所有人说:“警察就在外面,要来救我们了,而且我也在呢。”她在,我就很开心。有她安慰,我就不那么害怕了。就连咖啡口气,我都不觉得怎样了。我就假装是爸爸周末在家吃早饭时的口气。我也喝过一次咖啡,不怎么好喝。好烫,还一股……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就是很老气的味道。爸爸听我这么说,笑了:“行吧,反正咖啡对发育不好。”我也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不过,我好希望现在爸爸在身边。可他不在,只有拉塞尔小姐和我的同学,还有砰砰的声音……
砰!十六。砰!十七。砰!十八。
声音突然变得好响好响,走廊里传来一阵尖叫,储物间里哭声更大了。拉塞尔小姐不再跟我们说话,转回电话那边:“天啊,他走近了。你们来了吗?你们来了吗?”问了两遍。尼古拉斯睁开眼,呕一声吐了出来。吐得全身都是,还吐进了艾玛的头发里,沾在了我的鞋跟上。艾玛尖声一叫,拉塞尔小姐连忙捂住了她的嘴,手机脱手,掉进了地上那堆呕吐物里。门外有警报声。我有个特技,就是能分辨出不同的警报声——消防车、警车、救护车……可现在外面警报声太多,我都分不出来了。都混在一起了,还怎么分呢?
砰!十九。砰!二十。砰!二十一。
又热,又湿,又臭,我都快晕了,肚子好难受。然后,突然之间静了下来。再也没有砰砰声了,只有储物间里的哭声和打嗝声。
然后,突然响起了一大——堆——的砰砰声,好像就在我们旁边。一连串的砰砰声,还有东西掉下来摔碎的声音。拉塞尔小姐尖叫着捂住耳朵,我们也尖叫着捂住耳朵。我这一松开手,门就开了,光射了进来,刺痛了我的眼睛。我还想继续数砰声,但那么多,数不过来。紧接着,声音消失了。
一切突然完全静止,就连我们也静止了,谁也不动一根汗毛。好像就连呼吸也停止了。我们就那样待了很长一段时间——动也不动,一声不发。
然后,教室门口多了个人影。我们都听见那人在转动门把手。拉塞尔小姐呼吸都成了一坨一坨的,就那种“哈、哈、哈”的声音。有人在敲门,一个叔叔大声问道:“里面有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