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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卫侯朔抗王入国齐襄公出猎遇鬼

却说王姬至齐,与襄公成婚。那王姬生性贞静幽闲,言动不苟。襄公是个狂淫之辈,不甚相得。王姬在宫数月,备闻襄公淫妹之事,默然自叹:“似此蔑伦悖理,禽兽不如。吾不幸错嫁匪人,是吾命也!”郁郁成疾,不及一年遂卒。

襄公自王姬之死,益无忌惮。心下思想文姜,伪以狩猎为名,不时往禚。遣人往祝丘,密迎文姜到禚,昼夜淫乐。恐鲁庄公发怒,欲以兵威胁之。乃亲率重兵袭纪,取其郱、鄑、郚三邑之地。兵移酅城,使人告纪侯:“速写降书,免至灭绝。”纪侯叹曰:“齐吾世仇。吾不能屈膝仇人之庭,以求苟活也!”乃使夫人伯姬作书,遣人往鲁求救。齐襄公出令曰:“有救纪者,寡人先移兵伐之!”鲁庄公遣使如郑,约他同力救纪。郑伯子仪,因厉公在栎,谋袭郑国,不敢出师,使人来辞。鲁侯孤掌难鸣,行至滑地,惧齐兵威,留宿三日而返。纪侯闻鲁兵退回,度不能守,将城池妻子,交付其弟嬴季,拜别宗庙,大哭一场,半夜开门而出,不知所终。

嬴季谓诸大臣曰:“死国与存祀,二者孰重?”诸大夫皆曰:“存祀为重。”嬴季曰:“苟能存纪宗庙,吾何惜自屈?”即写降书,愿为齐外臣,守酅宗庙。齐侯许之。嬴季遂将纪国土地户口之数,尽纳于齐,叩首乞哀。齐襄公收其版籍,于纪庙之旁,割三十户以供纪祭祀,号嬴季为庙主。纪伯姬惊悸而卒。襄公命葬以夫人之礼,以媚于鲁。伯姬之娣叔姬,乃昔日从嫁者,襄公欲送之归鲁。叔姬曰:“妇人之义,既嫁从夫。生为嬴氏妇,死为嬴氏鬼,舍此安归乎?”襄公乃听其居酅守节。后数年而卒。史官赞云:

世衰俗敝,淫风相袭。齐公乱妹,新台聚媳。禽行兽心,伦亡纪佚。小邦妾媵,矢节从一。宁守故庙,不归宗国。卓哉叔姬,《柏舟》同式!

按齐襄公灭纪之岁,乃周庄王七年也。

是年楚武王熊通,以随侯不朝,复兴兵伐随,未至而薨。令尹斗祈,莫敖屈重,秘不发丧。出奇兵从间道直逼随城。随惧行成。屈重伪以王命,入盟随侯。大军既济汉水,然后发丧。子熊赀即位,是为文王。此事不提。

再说齐襄公灭纪凯旋,文姜于路迎接其兄,至于祝丘,盛为燕享。用两君相见之礼,彼此酬酢,大犒齐军。又与襄公同至禚地,留连欢宿。襄公乃使文姜作书,召鲁庄公来禚地相会。庄公恐违母命,遂至禚谒见文姜。文姜使庄公以甥舅之礼,见齐襄公,且谢葬纪伯姬之事。庄公亦不能拒,勉强从之。襄公大喜,亦具享礼款待庄公。时襄公新生一女,文姜以庄公内主尚虚,令其订约为婚。庄公曰:“彼女尚血胞,非吾配也。”文姜怒曰:“汝欲疏母族耶?”襄公亦以长幼悬隔为嫌。文姜曰:“待二十年而嫁,亦未晚也。”襄公惧失文姜之意,庄公亦不敢违母命,两下只得依允。甥舅之亲,复加甥舅,情愈亲密。二君并车驰猎于禚地之野,庄公矢不虚发,九射九中。襄公称赞不已。野人窃指鲁庄公戏曰:“此吾君假子也!”庄公怒,使左右踪迹其人杀之。襄公亦不嗔怪。史臣论庄公有母无父,忘亲事仇。作诗诮云:

车中饮恨已多年,甘与仇雠共戴天。莫怪野人呼假子,已同假父作姻缘!

文姜自鲁齐同狩之后,益无忌惮,不时与齐襄公聚于一处。或于防,或于谷,或时直至齐都,公然留宿宫中,俨如夫妇。国人作《载驱》之诗,以刺文姜。诗云:

载驱薄薄,簟茀朱鞹。鲁道有荡,齐子发夕。

汶水滔滔,行人儦儦。鲁道有荡,齐子游遨。

薄薄者,疾驱之貌。簟,席;所以铺车。茀,车后户。朱鞹者,以朱漆兽皮。皆车饰也。齐子指文姜。言文姜乘此车而至齐。儦儦,众貌;言其仆从之多也。又有《敝笱》之诗,以刺庄公。诗云:

敝笱在梁,其鱼鲂鳏。齐子归止,其从如云。

敝笱在梁,其鱼鲂铇。齐子归止,其从如水。

笱者,取鱼之器;言敝坏之罟,不能制大鱼,以喻鲁庄公不能防闲文姜,任其仆从出入无禁也。

且说齐襄公自禚回国,卫侯朔迎贺灭纪之功,再请伐卫之期。襄公曰:“今王姬已卒,此举无碍。但非连合诸侯,不为公举。君少待之。”卫侯称谢。过数日,襄公遣使约会宋、鲁、陈、蔡四国之君,一同伐卫,共纳惠公。其檄云:

天祸卫国,生逆臣泄、职,擅行废立。致卫君越在敝邑,于今七年。孤坐不安席。以疆场多事,不即诛讨。今幸少闲,悉索敝赋,愿从诸君之后,左右卫君,以诛卫之不当立者!

时周庄王八年之冬也。

齐襄公出车五百乘,同卫侯朔先至卫境。四国之君,各引兵来会。那四路诸侯:宋闵公捷,鲁庄公同,陈宣公杵臼,蔡哀侯献舞。卫侯闻五国兵至,与公子泄公子职商议,遣大夫宁跪告急于周。庄王问群臣:“谁能为我救卫者?”周公忌父,西虢公伯皆曰:“王室自伐郑损威以后,号令不行。今齐侯诸儿,不念王姬一脉之亲,鸠合四国,以纳君为名。名顺兵强,不可敌也。”左班中最下一人挺身出曰:“二公之言差矣!四国但只强耳,安得言名顺乎?”众人视之,乃下士子突也。周公曰:“诸侯失国,诸侯纳之,何为不顺?”子突曰:“黔牟之立,已禀王命。既立黔牟,必废子朔。二公不以王命为顺,而以纳诸侯为顺,诚突所不解也!”虢公曰:“兵戎大事,量力而行。王室不振,已非一日。伐郑之役,先王亲在军中,尚中祝聃之矢。至今两世,未能问罪。况四国之力,十倍于郑。孤军赴援,如以卵抵石,徒自亵威,何益于事?”子突曰:“天下之事,理胜力为常,力胜理为变。王命所在,理所萃也。一时之强弱在力,千古之胜负在理。若蔑理而可以得志,无一人起而问之,千古是非,从此颠倒,天下不复有王矣!诸公亦何面目号为王朝卿士乎?”虢公不能答。周公曰:“倘今日兴救卫之师,汝能任其事否?”子突曰:“九伐之法,司马掌之。突位微才劣,诚非其任。必无人肯往,突不敢爱死,愿代司马一行。”周公又曰:“汝救卫能保必胜乎?”子突曰:“突今日出师,已据胜理。若以文、武、宣、平之灵,仗义执言,四国悔罪,王室之福。非突敢必也。”大夫富辰曰:“突言甚壮,可令一往,亦使天下知王室有人。”周王从之。乃先遣宁跪归报卫国,王师随后起行。

却说周、虢二公,忌子突之成功,仅给戎车二百乘。子突并不推诿,告于太庙而行。时五国之师,已至卫城下,攻围甚急。公子泄公子职昼夜巡守,悬望王朝大兵解围。谁知子突兵微将寡,怎当五国如虎之众?不等子突安营,大杀一场,二百乘兵车,如汤泼雪。子突叹曰:“吾奉王命而战死,不失为忠义之鬼也!”乃手杀数十人,然后自刎而亡。髯翁有诗赞曰:

虽然只旅未成功,王命昭昭耳目中。

见义勇为真汉子,莫将成败论英雄!

卫国守城军士,闻王师已败,先自奔窜。齐兵首先登城,四国继之,砍开城门,放卫侯朔入城。公子泄公子职同宁跪收拾散兵,拥公子黔牟出走。正遇鲁兵,又杀一场。宁跪夺路先奔,三公子俱被鲁兵所擒。宁跪知力不能救,叹口气,奔往秦国逃难去讫。鲁侯将三公子献俘于卫,卫不敢决,转献于齐。齐襄公喝教刀斧手,将泄职二公子斩讫。公子黔牟是周王之婿,于齐有连襟之情,赦之不诛,放归于周。卫侯朔鸣钟击鼓,重登侯位。将府库所藏宝玉,厚赂齐襄公。襄公曰:“鲁侯擒三公子,其劳不浅!”乃以所赂之半,分赠鲁侯。复使卫侯另出器贿,散于宋、陈、蔡三国。此周庄王九年之事。

却说齐襄公自败子突,放黔牟之后,诚恐周王来讨,乃使大夫连称为将军,管至父为副,领兵戍葵丘,以遏东南之路。二将临行,请于襄公曰:“戍守劳苦,臣不敢辞,以何期为满?”时襄公方食瓜,乃曰:“今此瓜熟之时,明岁瓜再熟,当遣人代汝。”二将往葵丘驻扎,不觉一年光景。忽一日,戍卒进瓜尝新。二将想起瓜熟之约:“此时正该交代,如何主公不遣人来?”特地差心腹往国中探信,闻齐侯在谷城与文姜欢乐,有一月不回。连称大怒曰:“王姬薨后,吾妹当为继室。无道昏君,不顾伦理,在外日事淫媟,使吾等暴露边鄙。吾必杀之!”谓管至父曰:“汝可助吾一臂。”管至父曰:“及瓜而代,主公所亲许也。恐其忘之,不如请代。请而不许,军心胥怨,乃可用也。”连称曰:“善。”乃使人献瓜于襄公,因求交代。襄公怒曰:“代出孤意,奈何请耶?再候瓜一熟可也。”使人回报,连称恨恨不已。谓管至父曰:“今欲行大事,计将安出?”至父曰:“凡举事必先有所奉,然后成。公孙无知,乃公子夷仲年之子。先君僖公以同母之故,宠爱仲年,并爱无知。从幼蓄养宫中,衣服礼数,与世子无别。自主公即位,因无知向在宫中,与主公角力,无知足勾主公仆地,主公不悦。一日,无知又与大夫雍廪争道,主公怒其不逊,遂疏黜之,品秩裁减大半。无知衔恨于心久矣!每思作乱,恨无帮手。我等不若密通无知,内应外合,事可必济。”连称曰:“当于何时?”管至父曰:“主上性喜用兵,又好游猎,如猛虎离穴,易为制耳。但得预闻出外之期,方不失机会也。”连称曰:“吾妹在宫中,失宠于主公,亦怀怨望。今嘱无知阴与吾妹合计,伺主公之间隙,星夜相闻,可无误事。”于是再遣心腹,致书于公孙无知。书曰:

贤公孙受先公如嫡之宠,一旦削夺,行路之人,皆为不平。况君淫昏日甚,政令无常。葵丘久戍,及瓜不代,三军之士,愤愤思乱。如有间可图,称等愿效犬马,竭力推戴。称之从妹,在宫失宠衔怨,天助公孙以内应之资,机不可失!

公孙无知得书大喜,即复书曰:

天厌淫人,以启将军之衷,敬佩衷言,迟疾奉报。

无知阴使女侍通信于连妃,且以连称之书示之:“若事成之日,当立为夫人。”连妃许之。

周庄王十一年冬十月,齐襄公知姑棼之野有山名贝丘,禽兽所聚,可以游猎。乃预戒徒人费等,整顿车徒,将以次月往彼田狩。连妃遣宫人送信于公孙无知。无知星夜传信葵丘,通知连管二将军,约定十一月初旬,一齐举事。连称曰:“主上出猎,国中空虚,吾等率兵直入都门,拥立公孙何如?”管至父曰:“主上睦于邻国,若乞师来讨,何以御之?不若伏兵于姑棼,先杀昏君,然后奉公孙即位。事可万全也。”那时葵丘戍卒,因久役在外,无不思家。连称密传号令,各备干粮,往贝丘行事,军士人人乐从。不在话下。

再说齐襄公于十一月朔日,驾车出游。止带力士石之纷如,及幸臣孟阳一班,架鹰牵犬,准备射猎,不用一大臣相随。先至姑棼,——原建有离宫——游玩竟日。居民馈献酒肉,襄公欢饮至夜,遂留宿焉。次日起驾,往贝丘来。见一路树木蒙茸,藤萝翳郁,襄公驻车高阜,传令举火焚林,然后合围校射,纵放鹰犬。火烈风猛,狐兔之类,东奔西逸。忽有大豕一只,如牛无角,似虎无斑,从火中奔出,竟上高阜,蹲踞于车驾之前。时众人俱往驰射,惟孟阳立于襄公之侧。襄公顾孟阳曰:“汝为我射此豕。”孟阳瞪目视之,大惊曰:“非豕也,乃公子彭生也!”襄公大怒曰:“彭生何敢见我?”夺孟阳之弓,亲自射之,连发三矢不中。那大豕直立起来,双拱前蹄,效人行步,放声而啼,哀惨难闻。吓得襄公毛骨俱竦,从车中倒撞下来,跌损左足,脱落了丝文屦一只,被大豕衔之而去,忽然不见。髯翁有诗曰:

鲁桓昔日死车中,今日车中遇鬼雄。枉杀彭生应化厉,诸儿空自引雕弓。

徒人费与从人等,扶起襄公卧于车中,传令罢猎,复回姑棼离宫住宿。襄公自觉精神恍惚,心下烦躁。时军中已打二更,襄公因左足疼痛,展转不寐,谓孟阳曰:“汝可扶我缓行几步。”先前坠车,匆忙之际,不知失屦,到此方觉。问徒人费取讨。费曰:“屦为大豕衔去矣。”襄公心恶其言,乃大怒曰:“汝既跟随寡人,岂不看屦之有无?若果衔去,当时何不早言?”自执皮鞭,鞭费之背,血流满地方止。徒人费被鞭,含泪出门,正遇连称引着数人打探动静,将徒人费一索捆住,问曰:“无道昏君何在?”费曰:“在寝室。”又问:“已卧乎?”曰:“尚未卧也。”连称举刀欲砍,费曰:“勿杀我,我当先入,为汝耳目。”连称不信。费曰:“我适被鞭伤,亦欲杀此贼耳。”乃袒衣以背示之。连称见其血肉淋漓,遂信其言,解费之缚,嘱以内应。随即招管至父引着众军士,杀入离宫。

且说徒人费翻身入门,正遇石之纷如,告以连称作乱之事。遂造寝室,告于襄公。襄公惊惶无措。费曰:“事已急矣!若使一人伪作主公,卧于床上,主公潜伏户后,幸而仓卒不辨,或可脱也。”孟阳曰:“臣受恩逾分,愿以身代,不敢恤死。”孟阳即卧于床,以面向内,襄公亲解锦袍覆之。伏身户后,问徒人费曰:“汝将何如?”费曰:“臣当与纷如协力拒贼。”襄公曰:“不苦背创乎?”费曰:“臣死且不避,何有于创?”襄公叹曰:“忠臣也!”徒人费令石之纷如引众拒守中门,自己单身挟着利刃,诈为迎贼,欲刺连称。其时众贼已攻进大门,连称挺剑当先开路。管至父列兵门外,以防他变。徒人费见连称来势凶猛,不暇致详,上前一步便刺。谁知连称身被重铠,刃刺不入。却被连称一剑劈去,断其二指,还复一剑,劈下半个头颅,死于门中。石之纷如便挺矛来斗,约战十余合,连称转斗转进。纷如渐渐退步,误绊石阶脚鉤,亦被连称一剑砍倒。遂入寝室。侍卫先已惊散。团花帐中,卧着一人,锦袍遮盖。连称手起剑落,头离枕畔,举火烛之,年少无须。连称曰:“此非君也。”使人遍搜房中,并无踪影。连称自引烛照之,忽见户槛之下,露出丝文屦一只,知户后藏躲有人,不是诸儿是谁?打开户后看时,那昏君因足疼,做一堆儿蹲着。那一只丝文屦,仍在足上。连称所见之屦,乃是先前大豕衔去的,不知如何在槛下。分明是冤鬼所为,可不畏哉!连称认得诸儿,似鸡雏一般,一把提出户外,掷于地下。大骂:“无道昏君!汝连年用兵,黩武殃民,是不仁也;背父之命,疏远公孙,是不孝也;兄妹宣淫,公行不忌,是无礼也;不念远戍,瓜期不代,是无信也。仁孝礼信,四德皆失,何以为人?吾今日为鲁桓公报仇!”遂砍襄公为数段,以床褥裹其尸,与孟阳同埋于户下。计襄公在位只五年。史官评论此事,谓襄公疏远大臣,亲昵群小,石之纷如,孟阳,徒人费等,平日受其私恩,从于昏乱,虽视死如归,不得为忠臣之大节。连称、管至父,徒以久戍不代,遂行篡弑,当是襄公恶贯已满,假手二人耳。彭生临刑大呼:“死为妖孽,以取尔命!”大豕见形,非偶然也。髯翁有诗咏费石等死难之事。诗云:

捐生殉主是忠贞,费石千秋无令名!假使从昏称死节,飞廉崇虎亦堪旌。

又诗叹齐襄公云:

方张恶焰君侯死,将熄凶威大豕狂。恶贯满盈无不毙,劝人作善莫商量。

连称、管至父重整军容,长驱齐国。公孙无知预集私甲,一闻襄公凶信,引兵开门,接应连管二将入城。二将托言:“曾受先君僖公遗命,奉公孙无知即位。”立连妃为夫人。连称为正卿,号为国舅。管至父为亚卿。诸大夫虽勉强排班,心中不服。惟雍廪再三稽首,谢往日争道之罪,极其卑顺。无知赦之,仍为大夫。高国称病不朝,无知亦不敢黜之。至父劝无知悬榜招贤,以收人望。因荐其族子管夷吾之才,无知使人召之。未知夷吾肯应召否,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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