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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叛徒与人头·

·关于霍景旸这个人·

·邀镖·

·山雨欲来 各自安排·

宣统三年七月十六—七月十九

1

(宣统三年,旧历七月十六)

省城。

淫雨连绵。袁应泰和阮曾三顶着斗笠,冒着雨,一清早就跑到码头来看。

码头上栅栏门紧闭,冷清清也无一个人,也无一条船。门边墙上贴的许多画影图形捉拿盗匪和革命党人的告示,早已被风雨摧打得不成模样,碎纸片深陷在泥泞里,或是被风远远卷了开去,一派肃杀景象。二人隔着栅栏门眺望江面,只见高涨的江水从远处急速奔来,狠狠拍在向江心伸出一截的码头上,撞击起数尺高的白花花的水浪,发出令人心悸的涛声。二人对望一眼,叹了口气,知道这一趟走水路已是无望的了。

二人离了码头,走到附近的下河街来。本来这里靠着河道,也是商贸兴旺之地,不过现如今是风雨飘摇、人心惶惶的年月,又加上大水封了码头,连带着这里也萧条了。二人闷闷、地走了一阵,驻足听了一会儿人们叙说的上游决堤成灾、百姓流离失所的惨状,便走到边上一家茶肆里喝茶歇息。

袁应泰忍不住骂了句娘:“昨儿个七月半,神神鬼鬼,都喂他们饱了,怎的这水还是不退?”

阮曾三沉吟了一会儿:“看来这水患一时半会儿平不下去,原定的水路是走不得了。”

“我们走旱路。”

阮曾三不作声。袁应泰有些急了:“总不能困在这儿吧?误了大事……”阮曾三吓了一跳,忙低声喝他。二人左右看看,茶肆里空荡荡的,只有个小伙计趴在柜台上打瞌睡。袁应泰笑了笑:“没事。”

阮曾三道:“小心驶得万年船。走旱路,那就是要走西南道了,”他“啪啪啪”摆开三个茶碗,“马家庄、狼头寨,还有巡防营。袁兄,你真道凭我们两个人的身手,就可以把这么要紧的东西,平平安安送出八百里地界去?”

袁应泰不说话了。

正这时候,忽听外面一阵骚乱。两人走到茶肆门口,见不远处来了队巡警,一边张贴告示,一边把几个血淋淋的木匣子挂到城门楼上示众。一时间把附近的人都吸引来了,观者如潮。袁、阮二人付了茶钱,也跟在人流里,挤到城门下来看。

警察里面,领头的是一位课长,只见他站到高处去,大声道:“各位百姓听了:这几个都是捕获的乱党贼子,从前在帮会里就多行不法,现在摇身一变,自称是什么革命党了,就愈加犯上作乱起来,我家大人本有好生之德,不想他们猪油蒙了心,不识好歹,这才把他们枭首示众在此,以儆效尤!”

袁应泰仰着脸细细辨认:“李得标、顾三麻子、陈金水,你们春山堂的幺九、瘸子老三……咦?”

阮曾三点头道:“对,少了一个。”

“是……”

“祈家老六。”

袁应泰低声骂道:“这个混账东西,早知道是个孬种!”

阮曾三的眉毛拧成了一个川字:“管他孬不孬种,重要的是:他知道多少,又说出来了多少。”

二人知道其中关系甚大,向人询问警务公所的所在,却是在原保甲局旧址,便匆匆赶去。离得还远,已看到警所大门外车仗盈门,远非平日。二人装作信马由缰地由打它前面过去,一瞥眼间,将车马标识都看在了眼内。阮曾三轻声道:“抚藩两院,都有人在这里。”

袁应泰恨恨道:“祈家老六,这个王八蛋。”

阮曾三道:“这个祸害,非除不可。可眼下有一样,如果走旱路,咱们得怎么样才能带着东西离开省城。不解决这个问题,就绝不能轻举妄动。”

这时候警所大门里有人出来,二人不敢多耽,加快脚步,转过街角去。大门里出来的这个人,乃是警务公所提调霍景旸的马弁,名叫何众,见那二人行迹有些蹊跷,心里微微一动,问:“那两个是谁?”门人摇头不知。再看时,二人早去得远了,何众也就作罢。

祈六的案子,正是由这霍景旸亲手经办。他是四品的候补道,分发到省已有数年。此人与官场中一众庸官俗吏大不相同,胸怀经纬,抱负过人,实是头一等的干才。但清末捐例大开,候补官员赛如过江之鲫,反而将他这等正途出身,以政绩升转上来的挤得没了立锥之地,所谓“十年得缺岂嫌迟”,甚至有终身补不上一缺,最后穷困不堪,冻馁而死者。到得宣统末年,局面更是大坏,以这一省而论,旁的不说,单是候补道员便有百人之众,他一无钱财,二无门路,纵然有缺,又如何轮得到他?如此苦挨数年,看看宦囊将尽。这还罢了,他是心比天高的人,如此一天天困在省城,进退不得,不知到何时方是了局,每念至此,一颗心都几乎烤得焦了。也是他时来运转,当时省内匪患甚重,清兵连年围剿无功,他悲愤之余,于年初给抚院上了一个条陈,洋洋万言,细陈抚、剿十策。这是他发愤之所为作,与一干陈词滥调大不相同,抚院见了,大为赞赏,过不多久,居然委了他一个前往某县靖乱的差事。他惊喜之下,犹如顿开金锁,将几年里蓄积的气力一股脑都使了出来,不到半月,恩威并举,竟然将该县本来箭在弦上的一场大乱消于无形,令得阖省上下对他刮目相看。其时省城正在改制,裁撤警察总局,成立警务公所,抚院对主持全省警务的巡警道刘寿珊心存芥蒂,看中霍景旸是个人才,遂委了他做警务公所的提调,意在分刘寿珊之权。然而对霍景旸来说,这是让他感激涕零的恩宠,非竭尽所能,不能报抚院的知遇之恩。也正因了他的不遗余力,上任没多久,便揭出了祈六这一桩大案。

本来这案子也无甚说的,一伙会党分子在省城活动,机事不密,撞到他霍景旸手里,被他穷追猛打,最后一网成擒。依左右的意思,乱世当用重典,既查实是会党中人,其余也不必细问,即行毙了便是。但霍景旸鉴貌辨色,发现其中一个叫祈六的目光游移,口唇微动,似欲有供,只碍于同党个个慷慨激昂,悍不畏死,才强忍住了不说。霍景旸微微冷笑,吩咐如此如此。左右心领神会,将一干人犯带下去处决,行刑之际,故意避过要害不打,专往身上其他地方招呼,往往受刑者身中十余弹,一时却不得便死,翻滚痛号,景象惨酷已极。轮到祈六时,他早吓得瘫软在地,尖声叫道:“饶命!我有要紧的事说!”

左右将他提回。祈六跪在堂下,也不等问,便将他知道的,关于革命党联同会党,筹备近期在省城举事的事情,一五一十都说了出来。霍景旸越听越是心惊,当即命人去抚衙报信。抚院闻讯,即刻派人过来听审。又过不多时,藩署的来人也赶到了。

——袁应泰和阮曾三便是于这时从警所大门前走过去的。

审讯持续了一个多时辰方才告一段落。霍景旸知道兹事体大,不敢迟延,押着祈六,急忙忙来抚衙面见巡抚刘文藻。等到那里时,布政使柯民佑也已在了。霍景旸拜过两宪,便将祈六的供词呈上。

刘文藻翻过几页,脸上渐渐现出不满意的神色来,道:“既无日期,亦无详细谋划,全系捕风捉影,空泛之词——莫不会是贼人为求活命,满口胡柴吧?”

霍景旸禀道:“大人说的是,这个可能自然是有的。可贼人也说,一切尚在筹措,因此乱象未显。况且真有密谋,其间详情亦非小小一个祈六能知。不过,祈六还说到了另外一件事。”

“什么事?”

“大人请往下看。”

刘文藻并不去看供词,只道:“你来说吧。”

“是。祈六供称,乱党为筹措起事,辗转从洋人手里搞到了一批军火,并从海外募集来的一笔款项,以为作乱之用。其中一部分,中途已有人接了去了。另一部分,则是交在会党手里,打算走水路,经由省城运到边城去,负责运送的两名匪首,一个姓袁,一个姓阮。”

二宪都吃一惊,齐问:“什么时候?”

“据祈六说,是五六天前的事。”

刘文藻喃喃道:“边城……边城……你怎么看?”

霍景旸道:“大人明鉴。若祈六所言是实,那么就有两点。其一,这批东西要于此时运去边城,反过来恰可佐证祈六有关乱党筹划在省内几处同时举事,以为犄角呼应的供词,当不是信口开河。而且这几天里,不少府县警所都有报来,称他们辖下大小十几个匪股,蠢蠢不宁,似有异动,甚至有突然去向不明的。依下官看,这些匪股,很可能是汇去了边城。边城得墓碑镇地势之利,易守难攻,去年前年,本省的一四五标曾联合巡防营,以数千人之力围剿,仍旧无功而返。对匪党来说,没有比那里更合适的地方了。”

刘文藻道:“你说得有理。那么其二呢?”

“其二便是——‘走水路’。”

刘文藻怔了怔:“走水路?”他忽然警醒,“不错!”

霍景旸道:“大人明鉴。六天前,上游突发水患,所有水路交通,一概瘫痪。”

刘文藻的眼睛里放出光来:“你是说,他们此刻还在省城?”

“从时间上推算,当是如此。”

刘文藻拊掌道:“真好一场水患!立刻让人按祈六所述,绘影图形,全城搜捕。”

抚院传下话来,自有书吏去找画师,按祈六所述,绘制袁阮二人画像,不必细表。刘文藻走到廊下,听着绵绵细雨敲打在院内池里大荷花叶上的声响,心里涌起许多感触来,道:“‘月满天街,夜凉如洗’,去年的中秋宴,便是在这里摆的吧?”

柯民佑笑道:“抚公记差了。那是前年了。我是去年外放到此,去年却没有办。”

刘文藻道:“是吗?……哦,对,去年这时候正闹什么抢粮风潮,刁民把整座城弄得乌烟瘴气,大家忙得团团转,就没顾上。转眼今年中秋又快到了,眼下学潮是一件,乱党作乱又是一件,照这个情形看,”他叹息着走回来,“不是好气象啊。”

柯民佑道:“霍观察要能施展风雷手段,把这回匪党的乱事扑灭于襁褓之中,省城四民心气便能为之一振,那就又大大不同了。”

霍景旸躬身道:“卑职理当分忧。”

刘文藻点了点头。他忽然想起,道:“对了,为了学潮的事,我也请了学台顾大人一起来,怎么这许久了,还不见他人呢?”

在廊下伺候的二爷庆生听见了,探头进来道:“启禀老爷,刚才学宪差人来过,说一会儿便到。”

刘文藻有些不悦:“一会儿?有什么事能比这边更要紧的?”

这个庆生便不知道了。柯民佑圆团团的脸上似笑非笑:“我来的时候,在路上正瞧见他。我看,霍观察捉着匪人的事,他是得着风了,因此,忙不迭地要赶到源盛镖局去。”

刘文藻一时没会过意来:“源盛镖局?他去那里做什么?”

2

这源盛镖局乃是省城头一家大镖局,创至今日,已历三代,在镖行里当真称得上威名赫赫。顾学台虽是文官,但甫到省城,便折节下交,结以恩义,平日多有照顾,镖局上下,都十分感激。这也是他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的意思。适才他得到消息,说警务公所那边捉了一帮匪人,供出有乱党要在省城起事,他这一惊非同小可,当即撇下别的事,乘一顶四抬轿子,急匆匆赶去源盛镖局见他们的当家人——总镖头马凤云。不巧这两日马凤云的师父,也是镖局上一代的当家白润臣身子有恙,马凤云在跟前侍奉,时常不在镖局,顾学台这一趟便走了个空。他对马凤云最为看重,心里这一桩事也只有托付他才能放心,不肯遽对旁人明言。镖局里有老于世故地看出他心意,一面在厅上同他陪话,一面让人赶紧去找马凤云来。

这白润臣是省城本地人,吃了近四十年镖行饭,端的是武艺高强,名震江湖,后来年纪老迈,渐渐不愿再过经风历雨的日子,索性金盆洗手,将镖局交给徒弟马凤云打理,自己回城外老家居住。他的两个徒弟也真给他争脸,尤其是马凤云,一身艺业青出于蓝不说,这几年走南闯北,不但把镖局原有的镖路蹚得顺顺溜溜的,更开了好几条新路出来,江南塞北,各条道上的朋友,都买他的账,当真闯下了好大的名头;而关门弟子穆冲年纪虽小,一样本领出众,假以时日,未尝不能有师兄的成就。其时镖行受到西方近代科技冲击,大气候一天不如一天,而源盛镖局却始终声名不堕,老爷子瞧在眼里,心中自然高兴,乐得不问世事,颐养天年。这几天他偶感风寒,身子不适,请大夫来瞧过,并不打紧,但马凤云师徒情深,又知师父从不生病的,别要年纪大了,有什么闪失,因此一得了空便过来照料。

这天吃过午饭,白老爷子午睡去了,马凤云正在院子里,忽听外面马蹄声急,跟着有人翻身下马。他一听脚步声,便知是师弟穆冲来了,打开院门,道:“奔得这么急,有事吗?”

穆冲看到马凤云眼角泪痕宛然,先吃了一惊:“师父他……”

“不是。唉,师父刚才睡着的时候,又叫了你大师兄的名字。”

穆冲“哦”了一声,顿时恍然。原来白润臣有一个儿子,名叫白剑声,年纪比马凤云大一岁,一身本领,也是尽得乃父真传,八年前,有一次二人较量武技,马凤云一个失手,将白剑声打伤,白剑声心高气傲,竟从此负气而去,八年间,音信杳然,不知所终。虽然老爷子通达情理,反过来还劝马凤云不要往心里去,但想到师父待自己恩重如山,他只有一子,却因了自己一掌,从此不得相见,实在是罪愆深重。八年时间并没能稍减他的愧疚之情,反而盘根郁结,自责得更加深了。此事镖局里人人晓得,穆冲知道劝也无用,不禁叹了一声。

马凤云又问:“什么事?”

穆冲道:“学台此刻正在局子里,催着要见你。”

“见我?做什么?”

“不知道,但看情形,多半是找你出镖。”

提学使是三品大官,小小镖局怎敢怠慢,白润臣此刻正在休息,二人不去惊动,只去上房,穆冲向师娘问了安,告辞出来,两骑马一道返回省城。

进得城来,道路两侧聚集的都是邻近受灾各县逃难来的灾民,一路行去,不绝于途,大部分衣不蔽体,面有菜色。其时雨尚未停,这些人瑟缩在道路两旁的房檐下暂避风雨。马凤云纵马而行,目光里尽是一双双空洞、哀怜乃至绝望的眼神,不由得心中恻然。

他是省城名人,穿街过巷,不时有人向他拱手为礼:“马镖头!”

“马爷,好哇?”

马凤云为人谦和,尽管心有旁骛,仍在马上逐一还揖,不敢失了礼数。

偏这时候,袁应泰和阮曾三正从这条路上过去,听见一路的招呼声,好奇这位“马爷”是谁,随口向路人打听。路人道:“谁?那便是省城鼎鼎大名、天下十八省都有响当当的字号、现如今源盛镖局的当家人,马凤云马镖头!”

袁应泰眼前犹如一道亮光闪过,一拍脑门子:“哎哟,我怎么把这个人给忘了!”

马到源盛镖局。苏镖师迎上来:“你可来了,顾大人等了有些时候了!”

马凤云并不就进去,他看这条街上一样有许多灾民,微一沉吟,道:“这样,大伙儿忙活忙活,把前院的空地,能腾的腾出来,让他们暂时避一避。还有,到后院看看,咱们还有多少富余的米粮。”

苏镖师埋怨道:“施粥是衙门的事,咱们能有什么富余?”

马凤云道:“不管怎么样,这时候,有一口热乎的米汤也是好的。”

穆冲有些犹豫:“师兄,我怕你好心办坏事儿,咱们的院子再大,能装几个人?今天你请他们进来,明天他们要赖着不肯走呢?你赶他们出去?”

马凤云叹道:“这样的世道,今天想不了明天的事。照我说的办吧。”说罢拾阶入内,径直去了客厅。

提学使顾崇文早等得坐立难安,见马凤云回来,顿时回嗔作喜。马凤云上前施礼告罪,顾崇文双手相搀,连说:“不妨事,不妨事。”他这时正要用他,携着他手,分宾主坐了,寒暄了几句,跟着便入正题,低声把来意简略说了,道:“如何?”

他只道马凤云定然满口答应,哪知等了一会儿,见他仍低头思忖,脸色便有些沉下来了:“怎么?平日我对你们镖局也算关照有加,怎的这回我有事相托,你倒吞吞吐吐,不肯说一句爽快话出来?”

马凤云连忙离座:“草民哪里敢?草民是为大人着想,觉得这件事……恐有不妥。”

“什么不妥?”

“大人让我护送府上家眷离开省城回原籍,我当能体会大人的想法。省城这几年确是一年比一年不太平,大大小小的乱子,隔三岔五地便有。大人想尽早让家眷离开是非之地,自是人之常情。”

顾崇文不悦道:“你说得不错,这又有什么不妥了?”

“可大人请想,且不论在下能否把贵眷平安送达,便送到了,现在哪里不是兵荒马乱,在什么地方,能有在省城,置于朝廷官兵的保护之下更安全的呢?”

顾崇文“嗯”了一声:“我倒是没有想到此节。”

马凤云劝道:“时局如此,很多谣言多不过是空穴来风,大人毋庸太过多虑。”

顾崇文脱口道:“不,不是谣言。”

“什么?”

顾崇文这才发觉自己失言,掩饰地道:“没什么。你的话也有道理,不过我主意已定,你不必再说。这件事总是要你亲自出马的,你准备准备,应当就在这两天了。”

马凤云见无可劝得,也就点头应承。至此,顾学台心中的大石方始落了地,他又叮嘱了一番细节,想到还未应抚台之召,也就不再多耽。马凤云恭送他出来。到了大门外面,顾崇文又道:“你帮我做成了这件事,我定会重重赏你。”

马凤云道:“多谢大人。”他还有一件事说,见轿夫已在伺候学台上轿,忙道:“大人,这些灾民……”

顾崇文顿了顿,环视当场,默然不语,上了轿子,吩咐声:“起轿。”

马凤云无奈,只得施礼相送。却见轿子走出去十余步,又折了返来,顾大人掀起轿帘一角,点手唤他过去。

马凤云走近来。顾崇文轻声说道:“凤云,本官爱惜你的人才,所以今日有四个字相赠,那便是‘明哲保身’,切记切记。如今遭逢乱世,局面恐怕已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纵然是你我,也一样如风中浮萍,只能因势作态,半点强项不得,更何况是这些人,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生生灭灭,由他们自己去吧。”他话说到这里,抬手轻轻拍了拍轿杆,轿夫抬了轿子,稳稳当当地向前去了。

马凤云想着他那两句话,不觉愣了半晌。

3

刘文藻很快便醒悟了,冷笑道:“他这是未雨绸缪啊,想先安排下抽身的后路。真是书生不能与说大事。要是堂堂一省的提学使在这个节骨眼上都自乱阵脚,省城就会更加人心惶惶,还教我这巡抚怎么保境安民。”他心里气恼,便叫厅下的二爷庆生即刻派人去源盛镖局,把顾崇文叫到这里来说话。

庆生答应一声,却不就去,道:“回老爷,匪人的相貌已按那祈六所述,绘出来了。”

“拿来我看。”

庆生将画像呈上。刘文藻看了说道:“原来是这等样人。”转手递给霍景旸。霍景旸看毕,让人把自己的马弁何众叫上来,吩咐他道:“就按这画像再绘上数十份,送交城内外各处关卡张贴,立即开始搜捕。”

何众接过画像,忽然“噫”了一声:“这两个人,我像是刚刚见过的。”

众人都是一奇。霍景旸道:“你怎么会见过?”

何众禀道:“刚才在警所,这两个从衙门外经过,两个人都打扮成商贩模样,但身形气派不似善类,当时小的正在衙门口当值,故此多看了两眼。”

霍景旸道:“你不会看错吗?”

何众道:“一个或许还说不真,但两个都像这画像上的样貌,小的自信不会看错。”

刘文藻一拍桌案:“好啊,贼人胆大包天,踩盘子居然踩到警务公所来了,还把我们放在眼里吗!”

霍景旸道:“大人息怒,我看,那两个人当是为了祈六而来。”他忽然想到一事,对何众道:“贼人既扮成客商,十有八九,便是投在城内客栈落脚,你换了公服,带一队人去,摸清他们宿处,火速回来报知。”又叮嘱道,“记着,袁阮二贼甚是要紧,身上又有功夫,你小心行事,切不可打草惊蛇。”

何众应声而去。

他们要搜捕的袁应泰和阮曾三,此刻却就在源盛镖局门外。马凤云送提学使出来,他二人避在一旁,悄然旁观。阮曾三打量许久,皱了皱眉:“你说的,就是这个人?”

“就是他了,源盛镖局的马凤云,江湖上赫赫有名的。”

阮曾三道:“我听过他的名头,不过,袁兄,我不是驳你面子,这个人,我信不过。”

袁应泰奇道:“为什么?你连他面儿都没见过……就因为他和那官说几句话?嗨,他是开镖局子的,免不了上上下下敷衍打点,这又算得了什么?”

阮曾三肃然道:“袁兄,不管你信不信,能不能走一条道,我阮某人有时候光闻都能闻得出来。别忘了咱们干什么的,那是杀官造反!非我同类,其心必异,这姓马的怎么看都不是一路人。再说,咱们现在身在险地,跟他又从来没有过交情,这么冒冒失失上门邀镖,万一说不拢,露了形迹,到那时,咱们身家性命,还有手里头的东西,就都危险啦!”

袁应泰却道:“如果不找马凤云,三爷你有别的点子能保咱们过八百里的西南道?”

阮曾三道:“没有。”

“这不就结了。东西送不出去,咱们一样困在这里,一样随时随地会掉脑袋。你看他有家有业,又跟官人打交道,就跟我们不是一路人,那我倒说了,当年大名府卢俊义如何,最后还不是一样上了梁山。”

阮曾三道:“那是戏!再说,宋公明用计赚卢俊义上山,是瞅准了他的弱点。你呢?”

袁应泰“嘿嘿”一笑:“你就瞧好吧。”

他本来便要过去,但这个时候马凤云同镖局众人正忙着维持秩序,安抚灾民,人多眼杂,他俩只得先闪在远处,静待说话的机会。

顾崇文的轿子走得飞快,不消片刻,便到了抚衙。庆生正打里头出来,一眼见着了,忙过来施礼:“小的给学宪大人磕头。您可来了。正要去找您呢。”这人是抚院跟前第一个近人,顾崇文倒也不敢怠慢,下轿说道:“不必多礼。不知抚院催我,所为何事?”庆生道:“还不是为的学生们闹学堂的事。现下是在书房里,您这边请。”

他头前带路,引着顾崇文来在后边书房。顾崇文走进来,见抚藩二宪都在,还有一个,是新任警务公所的提调霍景旸。看情形已经把正事谈过了,三人换了便服,刘文藻是能画两笔的,这时正负了一只手,挥笔在纸上随意勾勒点染,柯民佑则亲自在一旁伺墨,室内显得十分风雅。顾崇文笑道:“都在这儿。我有些事情耽搁,来得晚了,恕罪恕罪。”

柯民佑和霍景旸还礼,只有刘文藻只作不闻,那是故意给他脸色看了。顾崇文略有些尴尬,咳嗽一声:“几位在做什么?”

刘文藻头也不抬:“等。”

顾崇文不解:“等?等什么?等我吗?”

刘文藻“嘿嘿”笑了两声。顾崇文晓得自己说错了,尴尬之余,也不禁气恼,心想:我不过晚来片刻,那又如何?还是霍景旸代答道:“学台原来不知。刚得到消息,有两名会匪,要押运一批军火银两到边城去,居心自不待言了,因为水患,道路不通,很可能滞留省城。这二人关系重大,下官现正全力搜拿。抚院等的,便是这个回音。”

顾崇文道:“原来如此。若能从这两人身上扑灭匪患,则一省靖宁,抚院便可高枕无忧了。”

刘文藻只淡淡道:“都是霍观察的功劳。”

霍景旸谦道:“哪里,全仗大人提拔。”

顾崇文道:“从前淝水之战的时候,东晋丞相谢安正与人下围棋,前方捷报传来,神色举止,不异于常,客人问起,只徐徐道:‘小儿辈大破贼。’今日抚公运筹帷幄之际,丝毫不减兴致,真是大有古风。”他性子有些暗弱,实不愿得罪了刘文藻,话里都是讨好的意思。刘文藻却不领情,顾崇文话音刚落,他这边却道:“我兴致已尽,这幅临窗即景的《雨荷图》看来是不能竟笔了。”腕子抖了几抖,竟将画抹污了,将笔一掷,道:“敬之兄,我们到外头说话。”

到得此时,不由得顾崇文不动气。他跟出来,二人到了廊檐下面,果然刘文藻斥责他道:“敬之兄,你这样做,教我很是为难。你堂堂提学使,一省斯文表率,这种时候去源盛镖局,传扬开来,只会使省城更加人人自危,真由此出什么乱子,敬之,你担待得起吗?”

去一趟源盛镖局原不是什么大事,却会引得抚台如此光火,其中实有不足为外人道的缘由,顾崇文心里有数,但他这时已动了怒,而且家小妻女在他心中占有极重要的分量,刘文藻在这事上对他指手画脚、横加指责,更加惹他反感,当下忍不住反唇相讥,说道:“抚台说笑了,倒好似时局倾颓如此,都成了我顾某人的罪过,下官当不起的。”

刘文藻庄容道:“敬之兄,你这话就不对了,你我吃皇粮,沐皇恩,越是这种时候,越是要尽力为朝廷分忧才是。”

顾崇文听他这话说得冠冕,“嘿嘿”一笑:“大人不爱听戏,没想到自己唱起戏来,倒是一把好角。”

“你这是什么意思?”

“抚公目光如炬,我却也不是瞎子,咱们可都是一天天看着大清国一点点烂下去,烂到尽根,烂到无可救药。它还能有几天活头,咱们不清楚,可咱们又都清楚得很呢,是不是啊,刘大人?”

刘文藻听他话里有话,心里暗自警惕,一边呵斥他道:“顾学台,你胆敢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就不怕本官参你?”

顾崇文笑道:“换了旁人,我可不敢,但对刘大人,我却不怕。”

“怎么讲?”

“下官想送家眷回原籍,这一着在大人看来,多半是愚蠢之极了。抚公的家眷、身家、产业,大抵都在省城,您却始终安如泰山,这并非大人漠不关心,而是大人早已安排下的妙策,远非我辈能及……”他见刘文藻神色颇为异样,“嘿嘿”笑了两声,道,“我只说一件吧。大人让族弟在海外投资,兴办实业,可实际上呢……”果见刘文藻面色大变,他心里得意,接着道,“您可真是高人啊,区区几万两银子,对您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却铺了这么一条漂亮的后路出来,不知道那帮匪人筹自海外的军火银两,有没有大人您的一份功劳在内。刚才您挥毫作画,别人只当是故示闲暇,我却知道是真的闲暇,就好比赌钱推庄,现在庄家是您,闲家也是您,无论开庄开闲,都是您赢,人生到了这般境地,自然是管它大风大雨,您都有心情纵情于水墨山水之中了。”

抚台的脸色显得极为难看。

顾崇文又道:“大人不必多虑,这个乱世,就像是一个大大的劫,谁都在努力想法子化解,只不过,您把这一省之地视作禁脔,想在平安度劫之余,依然不失富贵,我就没有大人这样的雄心了,当了这些年官,也尽够了,余生只求平安回乡做一个田舍翁便罢。这叫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我不会阻大人的前程,也请大人高高手,不要和下官较真才是,难得糊涂,难得糊涂,呵呵,呵呵……”笑声中,一揖到地。刘文藻面色铁青,一言不发,转身走进书房去了。

顾崇文这番话,乃是受刘文藻之激,言语之中,且露狂态,与他平日为人颇有不同。刘文藻拂袖入内,把他一个人晾在外面,冷风扑面,心里忽地一凉,叫了声:“哎哟。”不禁好生后悔。

且说源盛镖局那边,马凤云领着众人把前院腾出来,安顿街上的灾民,直忙活了半个时辰,才回后边休息。他娶妻谢氏,是城外乡下一个老学究之女,和老爷子白润臣、师弟穆冲都是一个村的人,十分温柔贤淑,见他忙得满头是汗,忙打了一脸盆清水,伺候丈夫洗脸,一边问起白老爷子的病情。马凤云道:“不妨事的。”又把顾学台的事说了,道:“我是劝他不必着急,但他像听到什么消息,急忙忙地要把家眷送走。”

谢氏轻轻道:“那样说,又要出远门了。”丈夫吃镖行这口饭,自是出门日多,在家日少,她也不能有什么怨言,当下起身,默默收拾远行衣物。

马凤云道:“也不用这样急。”正说着,穆冲从外面进来:“师兄……嫂子,外头来了两个人,想见师兄。”

“什么人?”

“没说。看打扮是做买卖的,不过我看着——不像。”

马凤云道:“打开门做生意,自然什么客人都有。我这就去。”他洗了把脸,和穆冲两个来到前厅,拱手道:“不好意思,二位久候了。”那两个人不消说便是袁应泰和阮曾三了。四人寒暄几句,重新分宾主落座,袁阮二人都没报名号,只有袁应泰说了自己的姓氏。

马凤云道:“不知道二位来,有什么见教?”

袁应泰道:“马师傅,久仰大名,我俩是跑江湖做买卖的,今日到贵宝号,为的是想托您保一趟镖。”

马凤云道:“原来是惠顾小号生意来的,我这里先谢过。却不知二位做什么生意,托小号保什么镖?”

袁阮二人对望一眼,袁应泰道:“我们是做皮货生意的,有几十口箱子的皮货,要送去边城。”

马凤云和穆冲都是一怔:“边城?”

“正是。”

马凤云道:“大宗皮货,由我们这儿,一向走北京、开封、汉口这几路,从来没有掉过头去边城的。二位老板这是什么打算?”

袁应泰笑道:“什么打算,马师傅就不用管了。做生意嘛,有人讲究稳稳当当从不犯险,有的人呢,却喜欢富贵险中求,这叫各人有各人的道道。”

马凤云道:“那也说的是。不过,二位或许知道,我源盛镖局的镖路主要是往北京、口外那边走,边城方向,生意本来就少,情况又复杂,小号能为有限,蹚不开镖路去,所以一向是不走西南道的,二位老板还是另请高明。”

袁应泰拦道:“马师傅这话说差了,不用说省城,就算再远出去几百里,您马师傅推出去的镖,还有谁能接得下?马师傅,镖行规矩,酬金逢百抽五,您要是接了这趟镖,而且必得您亲自出马,酬金我可以多出一倍,怎么样?”

马凤云“呵呵”一笑,目光中锋锐一显即隐:“袁老板贩的什么皮货,可以出到逢百抽十的价。”

袁应泰和阮曾三干笑两声。阮曾三道:“世上珍奇,所在多有。”

“能否让马某人开开眼界?”

“不行!”

“二位老板,我源盛镖局的规矩,所有货物,须要一一点清验明之后,方才谈得上起镖。若有人想浑水摸鱼,夹带私货,这样的镖,就算酬金再高十倍,我马凤云也不会接!”

阮曾三哼了一声:“马师傅是把我们当烟土贩子了。”

“不敢。总之不管是去哪里的镖,镖物都要当面验过,这个规矩不能改。”

“如果我不让验呢?”

马凤云正色道:“那小号就只有不识抬举,敬谢不敏了。”他一端茶碗,“师弟,送客。”

穆冲走过来,一张手:“请。”

袁应泰和阮曾三也不说话,转身便走。穆冲送出客厅,还没到阶下,忽然袁应泰一转身,一拳向他面门便打。穆冲吃了一惊,急忙闪身,倒跃回厅。

马凤云也觉得意外,踏前一步:“袁老板,买卖不成,仁义还在,生意谈不拢,也不必动武不是?”

袁应泰“嘿嘿”一笑:“马师傅,看仔细了。”说话间,身形一变,挨、帮、贴、靠、勾、挂、崩、砸,一套拳法使了出来。才数招,马凤云已然神色大变:“你这是……”

袁应泰收住势,一抱拳:“马师傅,献丑。”

“你这套拳……”

袁应泰一挑大指:“马师傅好眼力,认得这套拳。如果有兴趣,便请到福安客栈一叙。告辞。”他不等马凤云说话,扯着阮曾三出了院子,几步便走远了。

“福安客栈”今儿个生意不错,不过这时候,掌柜的却笑不出来了。因为何众就站在他边上,而他面前,正展开着袁阮二人的画像。

“就,就是他们两个。”

何众松了口气。他已经带人连找了十几家客栈,终于找对地方了。

“就两个人?”

“是,来的,进进出出,就他们俩。”

“哪间房?”

掌柜的把帘子挑开一条小缝,往楼上一间房间指了指:“就那间。不过他俩一大早就出去了,还没回来。”

何众很满意:他赶到他们前头来了。“好。你听着,不许声张,走漏了风声,唯你是问。”他把楼上环境打量了一遍,“边上的几间房,都有人吗?”

“有,有几间有。”

“我要你悄没声地,把那几间房都给我清出来。”

掌柜的应声出去。何众吩咐同来的几个:“这儿前前后后,各个路口,都给我守把住了。老爷说了,这两个匪人干系重大,手底下又很硬,我这就回去搬兵,这以前,你们谁也不许给我乱来!”

4

何众的好消息让抚藩二宪都十分振奋。刘文藻一点也没有把方才的不快带到这里来:“好极了。”他望向霍景旸,“接下来,看你的了。”

——这是他的过人之处。

霍景旸自然欢喜:“大人放心,下官亲自前往,管保万无一失。”他却不知道,在方才短短的时间里面,这位抚台大人关注的对象早已悄然发生了转移。在他退出去以前,书房里一共是四个人,除了抚藩二宪和他以外,还有一个默坐一隅一直不发一言的顾崇文,而重心已经不在他身上了。

穆冲走出大门,已不见了袁阮二人的身影。他走回来,见马凤云仍是呆呆地出神。

“师兄,他们走了。”

马凤云恍若未闻,静了半晌,忽然沉腰坐马,将一套拳使将出来。穆冲看了几招,不觉大奇:“咦,这不是刚才姓袁的……”

马凤云点了点头。他一直打下去,直到整套拳从头打完一遍,才收式站定,道:“你没见过这套拳。你拜到师父门下没多久,你大师兄就走了。这套拳名叫‘连环锁’,共一十二式,是他从家传的拳法精义里变化出来,是他的独门秘技,连师父也是不会。当时我终日和他切磋,才记得了一些拳路,不过也只是徒具其形而已。我找了他这么久,今天终于又让我看到这套拳了。”

“那,那个姓袁的意思是……”

“他是想告诉我,他知道你大师兄的下落。你帮我备马,我去一趟福安客栈。”

穆冲有些担心:“师兄,那两人不似善类,小心有诈。”

“我理会得。话能假,拳头假不了。”

“既然这样,我跟你一块儿去。”

马凤云回想那二人在客厅上的说话,摇了摇头:“他们言语之间,似有隐衷,我还是一个人去比较好。”

福安客栈对面有一爿茶铺。霍景旸轻衣小帽,来在铺子里坐定,向何众一使眼色,何众领着改扮过的巡警进了客栈。等他再回来的时候,客栈里都已经安排停当,除了掌柜伙计仍是旧人,不相干的房客早早躲进房里关门闭户之外,客栈里的其他人,都已经换成了身着便衣的巡警,底楼的大堂上,三三两两地占了座位,充作酒客,单等袁应泰和阮曾三上门。

没过多久,目标远远地出现了。

“来了!”“来了!”——一会儿工夫,这个消息上至霍景旸,下至客栈内外准备伏击的巡警,都知道了。

袁应泰和阮曾三走进福安客栈。

何众悄声问霍景旸:“老爷,是时候了。”

霍景旸点点头。他正要下令,手举到半空,却忽然停住——

袁应泰和阮曾三从客栈大堂里走过。每一个“酒客”的神经都绷紧了,可迟迟没听到行动的号令。

——何众顺着霍景旸的目光望去,见他的视线正追随着面前街上一个挑担的小贩,那人看起来只是街头寻常的汉子,并不见有什么特异之处。

“老爷?”

霍景旸忽道:“对了,你查到货了没有?”

“货?什么货?”

“糊涂!他们要运送军火银两离开省城,他俩既打扮成客商,这些东西必然伪装成贩运的货物……去叫掌柜的来。”

这时候,袁应泰和阮曾三已经穿过大堂,安然上楼。

袁应泰正有什么话说,阮曾三忽然低声道:“嘘,别说话。”扯着他疾走两步,上了二楼,进了自己那间屋,回手闭上房门。

“怎么?”

“好像有点不对劲。”

何众悄悄把掌柜叫到对面茶铺。霍景旸问他:“这两个匪人住店的时候,可带了什么大件的行李没有?”

掌柜的想了想,摇头:“没有。”

“也没有把什么寄存在你们柜上?”

“没有。”

霍景旸沉默不语。

何众在一旁道:“老爷,其实也不打紧,先把他们两个拿下,到时候自然就会吐露实情。”

霍景旸沉吟道:“若是祈六这样的,倒也罢了,可这两个人,是比李得标他们更加剽悍的亡命之徒,如果到时候抵死不招,就等于抓了两个废物。而且货物不在他们身边,就一定另有专人看管,仓促下手,势必打草惊蛇……”一时间犹豫不决。

阮曾三将袁应泰引到窗前,点破窗棂纸,让他往楼下大堂里细看:“你看这些人,身形气派,与众不同,哪里会是一般的酒客。再看他们身上,十个倒有八个是藏着家伙的。袁兄,不用说了,这是冲着咱们来的。”

客栈里有个“酒客”溜出来,低声向何众嘀咕两句。何众疾步走进茶铺:“老爷,那两个匪人似乎察觉了什么,我们须得当机立断哪。”

霍景旸仍是沉吟不语。

正在这时,远处,一人一骑向这边来,在客栈前下马。霍景旸认得这个人,不由得一愣:“这不是源盛镖局的马凤云吗?这时候他到这儿来做什么?”

马凤云将马在拴马桩上拴了,迈步走进客栈,问掌柜的:“请问,有一位姓袁的朋友,是不是住在这里?”

——他这一句话出口,全场皆惊。

楼上的袁应泰恍然大悟:“我明白了,是这姓马的把我们卖了,三爷,我连累你了。”

阮曾三道:“是兄弟就不要说这样的话。”他按住了要冲出去的袁应泰,“先别忙!”

掌柜的战战兢兢,给马凤云指了指二楼的房间。

何众问霍景旸:“我们动不动手?”

袁应泰问阮曾三:“我们动不动手?”

马凤云向掌柜的抱了抱拳,穿过大堂,撩衣襟拾阶上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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