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阵仗·
·逼与杀·
·你是英雄豪杰 我是官府衙门·
·刘巡抚的另一面·
1
(七月十六)
到这天晚上,镖局里都知道了明日一早就要出镖的事。因此这顿饭特地做得丰盛。镖局吃饭,不像别的商号分开大小灶,上至镖师达官,下至打杂的小厮,吃的都从一个锅里出来。月亮上来的时候,天井里摆开了两条大桌案,坐了有小三十人,除了走镖在外未归的,镖局上下都在这里了。谢氏先拣最好的猪前腿肉切了,和其他杂菜用油纸分包了几包,让小厮送去白老爷子家里,这才和几个仆妇一道,把酒菜和刚蒸的白面馒头端到前边天井来。众人闻见肉香,都轰然叫好。
谢氏没在席上看见马凤云,问苏镖师。苏镖师说:“应该在房里,我去叫他。”穆冲却先起来,说:“我去。”自从白天在谢氏面前泄露了心事,二人都觉得尴尬,此后都有意回避,连目光也不碰一碰。是以穆冲明明就在身侧,谢氏却偏转向另一边去问苏镖师。而穆冲则抢着这个机会,逃也似的出天井去了。
后面偏院有一间书房。镖局的书房,不是为的附庸风雅,而是从白润臣上一辈起,便开始搜集南来北往大小镖路上,种种规矩事项、势力变化,分门别类,记载详尽,好做到心中有底,事到临头便可应对不失,也算是一门实学。白老爷子金盆洗手,这间书房自然一并交给了马凤云执掌。
穆冲走到这里,见窗上映着光亮,知道师兄必是在里面,推门进来,道:“前面都摆上了,就等你了。”他走近来,见灯下马凤云面色凝重,正看桌案上铺开的一张地图,“咦,这是西南道的图啊,师兄,你真要接姓袁的那趟镖?”
马凤云道:“自然是能避则避,哪有自己倒往麻烦上去凑的。”
“这就是了。明天一早,我们就要保顾大人的家眷上路。就算那袁老板逼得再紧,咱们把一省的提学使抬出来,他们还敢纠缠不清?事情自然就了结了。”
马凤云心里苦笑:“袁老板”这趟镖牵涉的利害,实是远远超出穆冲想象。不过穆冲的话也提醒他了,假如禀明实情,由顾大人出面来让霍景旸收回成命,或许还有那么一线机会?想到这里,心里不禁一动。跟着又想:以霍景旸的手段看,他既力图把自己钳制在手中,镖局左右,必有耳目,自己去向顾大人求助,只有到夜静更深,才好便宜行事。
打定了这个主意,他心上顿时松快了不少,将地图一合,道:“不看了,走,吃饭去。”
2
何众心急火燎地忙完了老爷交办的差使,回到警所门前下马。踏上台阶,他忍不住回头望了望已然逐渐静谧下来的街巷和头顶静悄悄的夜空。有一种朴素的骄傲的情绪在他心里升起来:警所下属几百名巡警,此刻都已经依令行事,这安静的省城的街道,即将成为一场大阵仗上演的舞台,而这个命令,正是刚才经由自己的手传下去的。
霍景旸正在等他。
“去圣果寺。”
圣果寺坐落城西,离警所并不算远。寺院是明代古迹,寺中原有双塔巍峨,分东西矗立,为整个省城的制高点,故又名双塔寺。“双峰插云”,原亦是省城一景。后来明清交替之际,东塔毁于战火,从此只余西边一塔。霍景旸一行到时,寺前已有巡警在,按上头意思,只说是衙门办事,僧俗不必惊扰。故此僧人都避在房里去了。霍景旸径直便来西塔。
塔高二十余丈,九层八面,气象高拔。霍景旸让其余人守在塔下,只带了何众,上到第九层来。
“那袁阮二人现是投在?”
“元宝桥西,高家老店。”何众把西面的窗户推开,伸手指道,“那边。”
霍景旸从袖中褪出单筒的千里镜,用帕子轻轻擦拭,一边说道:“福安客栈、高家老店,他们挑这两家店来住,中间可是有名堂的啊。”
何众道:“老爷看得再清楚也没有,两家店都在城西,而且都离西城最偏僻的‘岁寒亭’一段不远,匪人的意思应该是,一旦见机不好,就缒城而出,溜之大吉。”
霍景旸点一点头。他擦拭镜面已毕,走到西窗前,用千里镜极目远眺高家老店方向。看了一会儿,道:“时候差不多了,点灯吧。”
这九层高塔上,原有油灯共一百四十六盏。据说在从前盛时,是每夜必点灯的。何众听了吩咐,将第九层上的油灯都点亮了。从远处望来,圣果寺上方的夜空中,就像忽然出现了一座光影流离的空中楼阁。
而这,也就是行动开始的暗号。
袁应泰和阮曾三离开福安客栈以后,另换了这家高家老店落脚。二人到了此时,都感到不妙,打探消息回来,急急闩了房门,聚在灯下,低声商量主意。按阮曾三的意思,现在局势晦暗不明,马凤云又敌我难分,安全起见,当速速离开省城,方为上策。袁应泰却不同意,觉得事情虽有蹊跷,但要就此咬定马凤云同官府沆瀣一气,暗中设计他们,也未免牵强。二人正在争执,忽听客栈外面,有人“啪啪啪”用力拍门。二人都静下来。接着听到店家的声音:“来了来了,是什么人?”外边有人凶声恶气地道:“巡警队查店!快快开门!”
二人都是一惊。阮曾三忙吹熄了灯火。
只听前院把门开开,似乎有十几人一起涌进来,有人大声说话:“奉上头差遣,搜拿匪人。画上的这两个,你曾见过吗?”
二人对望一眼。袁应泰道:“三爷,这回真是冲咱们来的!”阮曾三一点头:“风紧,咱们走。”
二人都是刀尖上讨生活的人物,这种场面也见得多了,并不慌忙,黑暗中三下五除二收拾停当,听前院的人声渐渐向后边来了,二人推开后窗户,窗下是客栈的后巷,此时正寂静无人,二人纵身跃下。
“走哪边?”
阮曾三还未答话,已听到巷子一头有喧嚷的声音,脚步声很是不善。他一扯袁应泰:“那边。”二人从另一头奔了出去。
街面上这时候显然紧张了许多。二人奔了一阵,险险同迎面过来的一小队巡警相遇,好在他俩身手敏捷,忙闪在暗处,这才避了过去。
袁应泰忽然低笑了两声。阮曾三道:“做什么?”袁应泰道:“现在我敢说,是你多心了。”
“怎么说?”
袁应泰道:“这次是冲咱们来的是不?要这次是真的,那白天福安客栈那次就不可能是玩什么花样,只不过碰巧了,巡警队正在那儿办案子,跟咱们八竿子挨不着。还有,要是马凤云透的风,你想想,从那时候到现在,可有工夫了,衙门要拿我们,早他妈动手了。”
阮曾三未置可否,只问:“你说不是他?”
“看他们诈唬的样,多半是刚得着信儿。不是他。……要不是他,那就只能是……”
阮曾三没接这话。他默想了一边地形,道:“还好是从这头出来,要往那边去还麻烦了。从这儿下去就到‘岁寒亭’。袁兄,城里不能待了,咱们连夜缒出城去,再做道理。”
袁应泰亦无异议。二人借着夜色的掩护,直奔岁寒亭去。
城西岁寒亭一带,本是前朝的一座园子,后来渐渐破败,只余一座孤亭。亭子后面不远,有一处通上城墙去的马道。二人正要穿过去,忽见城墙上十几支火把向这边移来,有人大声道:“你们用心守住了,贼人要从这里出去,唯你们是问!”
二人隐在亭柱后面,暗暗叫苦。只听另一人道:“上头料定贼人会从这里走?”
原先那个声音道:“那个祈六把什么都供出来,这个当然也不会有假,何况这小子还主动过来要戴罪立功。总之,给我小心防范着。”
众人齐声称是。
袁应泰悄声道:“还不是他!”
这时上面又道:“你们守着,我去下面巡一巡。”说话间,火把移动,有一队人顺着马道下来。
阮曾三低声道:“这条路走不得了,我们先退。”悄然后撤,退出岁寒亭。
去路断绝,二人一时有些彷徨无计,跟着又见左右两翼都出现火光,闪闪烁烁,向中间围来。二人一阵惊慌:难道中埋伏了?
阮曾三仓皇四顾,见身前有一条暗巷。这时两面敌人已近,不及多想,一扯袁应泰,一起闪了进来。
这条巷子幽深狭长,只勉强可容二人并肩而行。二人疾走了一段,听见巷外敌人已碰了头了,有人大声道:“你们进去看看,剩下的继续给我搜!”
阮曾三悄声道:“快走,被堵在里头可就完了。”可话音刚落,忽然听前边也有声响,跟着见一盏红灯笼引路,几个人影迎面而来。二人心里一寒,然而身后的追兵逼得甚紧,实在无路可退,只有硬着头皮向前。
等离得近些,看清楚灯笼后边的也是巡警装扮,总共却只有四五个人。二人略略松口气,低头让在一边。为首一人喝道:“什么人?”
阮曾三道:“做买卖的。”
“做买卖的?这时候怎么在这儿?”
“回老爷,迷路了,正要赶回客栈去。”
为首那人哼了一声,取过灯笼来照,借着灯光,看清楚了袁阮二人相貌。而与此同时,他俩也把这几个看清楚了。双方不约而同地“啊”了一声!——对方认出他俩来,惊呼并不为奇;他两个惊呼出声,却是因为:这四五个中间,有一人身受绑缚,显然是被其余几个押来的,却不是祈六是谁!
祈六做梦也没想到竟会在这里遇上袁应泰和阮曾三,他脸上惶恐已极,立时想到自己会有性命之忧,不禁扯着嗓子喊起来:“快抓!他们就是那两个!袁……”
“锵”“锵”两声,袁应泰、阮曾三双刀出鞘。
他俩早想好了,混得过去那是最好,要是混不过去,就只能刀上见红拼他娘的了!哪知对方竟是不堪一击,二人拔刀动手,对方只有为首那人横家伙接了一记,发一声喊,四五个人霎时走得干干净净,只丢下一个捆得结结实实动弹不得的祈六。
祈六吓得浑身乱战,声音都哑了:“袁爷……三,三爷……”
袁应泰恨恨地道:“祈六,你引水带线,出卖弟兄,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今天吧。”他也不多话,手起一刀,直搠入祈六心窝里去。祈六一声惨叫,当即毙命。
自白天知道祈六贪生怕死、出卖会党内情的事,二人就恨不得手刃了此人。但等静下心来,却也想到祈六既已收押在警务公所,防卫森严,想要杀他谈何容易,况且二人身上还担着别的干系,是以恨归恨,心里并不存着多少能杀他的指望,不料今晚在慌不择路之际,竟会兜头遇上这个叛徒,而且轻轻易易就一刀杀却,二人欣喜之余,心头不禁空了一空。
但这时不容细想,前边出了事,后边的追兵自然加快脚步,火把晃动,有人大声喊话,向这里逼来。袁阮二人不敢停留,拔足飞奔。直到奔出巷口,也没有遇上拦截。二人暗道一声侥幸,料想是逃走的那几个一时没找到帮手,不然在这样一条窄巷里,前后都断了通路,那就有死无活了。
“三爷,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杀了祈六,今晚省城太平不了。有命活到明天再说吧。”
霍景旸在圣果寺西塔上,看到了岁寒亭方向亮起的信号。
“祈六死了。”
何众喜道:“这么一来,就为马凤云洗脱了嫌疑,也逼得他们两个没了退路,只有死命向前了。”
霍景旸微微笑道:“洗脱嫌疑倒不见得,不过在这个节骨眼上,再用外力一催动,教他们没有第二条路可以选,也就是了。”他笑了两声,忽道,“不过,我原是答应饶了他的。”
何众道:“祈六?这种人,杀了就杀了。”
霍景旸道:“你道我是可惜他吗?休说是一个祈六,就是十个一百个,捉来尽数砍了,本官也不会有半点妇人之仁。只是我为了让他从实招供,已经答应饶了他。现在因事从权,虽非我亲手杀他,终归是因我而死……”
何众道:“老爷,对这种匪人,不必讲什么信义。”
霍景旸摇头道:“何众,你是我的心腹人,自然是为我说话。不过,这并非只关乎个人的操守而已。圣人云:‘言必信,行必果。’‘信’这个字上,看得很紧啊。我大清国以儒学治天下,而那些乱党呢,则千方百计要推倒圣人的学问。从前的曾文正公,正是以捍卫名教为号召,使得天下归心,终于把倒行逆施的长毛子打了下去,才成就后来同光中兴的伟业。如果像我们这样的人都不再讲求忠孝信义,那我们跟我们的敌人抗争的根本,又在哪里呢?”
何众有些惶恐:“老爷的意思,小的不明白。”
霍景旸回过神来,笑道:“不明白也不打紧,只是些题外话。好了,继续发出信号,让各路紧紧逼住袁阮二人,非让他们钻进口袋里去不可!”
且说袁应泰和阮曾三,如同丧家之犬,仓皇离了岁寒亭地界。这时想是祈六的事情发了,大街小巷纵横来去的巡警比原先多了一倍不止。二人无处藏身,向城外去的道路又被封锁,只有向着省城腹地不住退却。二人明知这样一来,处境只有越来越险,但当此情境,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二人乱走乱撞,不经意间闯到一条长街上来。见长街两头,隐约都有火把闪动,而长街通达,一览无余,再无可以藏身之处。
“他娘的,没路了。”
袁应泰忽地“噫”了一声:“这条街好熟啊。”随即二人都注意到了,就在街对面,有一座门脸不大但气派沉古的宅院,门上牌匾,写着四个大字:源盛镖局。
二人对望一眼:怎么跑到这儿来了?袁应泰沉声道:“三爷,看来是命里有缘啊。”
阮曾三咬咬牙:“好,我们就拿命来赌一把马凤云了!”
3
镖局的席早就散了。
这一顿饭,马凤云、谢氏、穆冲几个人各怀心事,吃得很有些强颜欢笑。吃到一半,忽然外面喧嚷起来,马凤云出门来看,见街上巡警往来巡逻,气氛很有些异样,请过一位队长来问,说是奉了上命,今夜要围捕两名贼人。马凤云听他说了贼人的样貌,心中已然料定必是袁阮二人,觉得奇怪:想他两个早在衙门的掌握之中,若要捉拿,何须大费周章?又想到这么一来,巡警封锁道路,今晚上去顾学台府上求助的想法也就落了空,不禁颇感失望。
他走回来,把情况跟众人说了,嘱咐众人不要吃酒,不要出门,早点歇息。酒席于是草草散了,各自回房去睡。
马凤云预感到今夜有事,待众人睡下,一个人又走到前边查看。正在这个时候,忽然听到轻微的声响,跟着,两条黑影翻墙跃了进来。三人打了个照面,马凤云立刻就认出来了:正是袁应泰和阮曾三。
他心里涌起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袁阮二人的突然出现,他居然并不觉得如何惊讶,就像——已经预料到会是这样似的。
“二位这是?”
袁应泰道:“马师傅,闲话不说了,我二人的身份,想必你也早猜到几分,现在外面衙门追得我们紧,不知怎的就跑到你这儿来了,还望能给个方便,让我们暂时避一避。当然了,这不是什么好事儿,您要不想担这个干系,我们二话不说,扭头就走。马爷,您给句话吧。”
霍景旸骑了匹高头大马,在一大队巡警的簇拥下,意气扬扬地来在源盛镖局门前。回头看见何众在旁边笑嘻嘻地,问他:“怎么?”
何众道:“大功告成了。”
霍景旸脸一板:“什么大功告成?整盘棋这才算下了第一个子儿呢。去,叫门!”
大门被拍得山响,顿时把镖局上下都惊动了。大伙儿忙不迭地披衣起来,奔到前面,见马凤云已站在那里,稍稍觉得安定些。马凤云示意苏镖师开门。大门一开,巡警呼啦都涌进来,后头闪出来身着官服的霍景旸,笑吟吟朝马凤云一拱手:“马镖头好。”
霍景旸一来,马凤云更是心中雪亮:“霍大人好。”
霍景旸向何众递个眼色。何众大声道:“我们是围捕两个匪人来的,怀疑他们逃进了你们镖局,因此上要搜上一搜!来呀!”招呼众巡警开始搜查。镖局众人待要拦阻,早被拨拉到一边去,哪有半点分说的余地?
霍景旸负着手,看巡警把镖局翻一个鸡飞狗跳,觉得劲道差不多了,才朝马凤云点了点手,两人往角落里走了几步,霍景旸低声笑道:“马镖头知道我的来意了?”
马凤云冷笑道:“霍大人是怕夜长梦多吧,这一着一石二鸟,高明得很哪。”
霍景旸笑得很是欢畅:“呵呵,那二人固然是悍匪,你马凤云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主儿,我不这么逼上一逼,难保不会另生枝节。镖局里,还有谁知道这个事?”
“没别人了。这种事,好往外头说的吗?”
“我这边也是这样。对了,他们藏身何处?”
马凤云看了看霍景旸,没有回答。
霍景旸笑道:“我要抓他们,早就抓了,何必煞费苦心逼他们到这里来。你不说,这些人多是不晓得其中利害的,万一待会儿搜了出来,就有的瞧了。你总不想让那两个认作是你卖了他们吧?”
马凤云强压怒火:“霍大人是要一步步逼得我非低头不可啊。”
霍景旸笑道:“你是英雄豪杰,但我是官府衙门,你向我低头,没什么丢人的。”
马凤云稍一迟疑,终于道:“后面偏院,我的书房,屏风后面有一个暗阁……”
霍景旸一指何众:“你去。”何众答应一声,领了几个人往后头去。霍景旸点点头:“你想通了,这很好。”
“就算我肯,手里没有走镖的文书,也是寸步难行。”
“这是小事,况且,顾学台那趟镖的镖单路引,不都在你手里吗?”
马凤云一怔,随即恍然,苦笑道:“霍大人真是计算周详。”
“如果路上出了什么岔子,我也会随时出手助你。”
马凤云吃了一惊:“你也去?”
霍景旸正色道:“扑灭乱党,责无旁贷,你当我霍某人做的是全身远祸、坐等领功的官吗?”
马凤云想了想:“既是如此,我有一个请求。”
“请讲。”
“我这一去,无论是生是死,成或不成,我师父这边,还有源盛镖局上下,都不要再被卷进这个事情里来。”
“这个自然。”
“还有,我那师兄白剑声,也请大人免了他的罪责。”
这个请求,霍景旸可犯了难:“这个……马镖头,我做得到的,我应承你,但白剑声是乱党中的要犯,可不是我这个四品的候补道可以任意处置得了的。”
马凤云道:“大人是一省大员,真肯相助,总归会有办法。”
霍景旸沉吟半晌:“……也罢,只要你助我破了墓碑镇,我就是拼了头上顶子不要,也要让朝廷免了白剑声的死罪。我霍景旸一言既出,绝不反悔。”
马凤云道:“休怪在下冒犯,斗胆请大人发一个誓来。”
霍景旸两眉一轩:“你信不过本官?”
马凤云毫不退让:“此事对在下关系重大,还请恕罪。”
霍景旸一声冷笑:“好,依你。”他略略背过身去,不让其余人看到,骈指指天,轻声道,“苍天在上,我霍景旸今日指天为誓,若马凤云助我破了墓碑镇,我必尽全力维护白剑声周全,如违此誓,人神共诛!”
马凤云一揖到地:“多谢大人。”
霍景旸满意而去。大队人马退出镖局。苏镖师建议,今夜多分派人手守夜,马凤云摇了摇头:“不用了,今晚全城所有巡警统统出动,哪个贼有那么大的胆子?”
他把镖局里各方面上的叫到一起,逐一郑重嘱咐。穆冲觉得蹊跷,问:“出什么事了?刚才那位大人说了什么?”
马凤云既决意自己一力承担,此时自然不会吐露,只说:“穆冲,镖局的事,以后要你多操心了。”他一圈嘱咐下来,让各人都去歇息,自己一个人往后头书房去。众人满腹狐疑,各自散了。苏镖师从穆冲身边走过去的时候,忽地说了一句:“你不觉得,那官儿好像有点面熟呢。”
穆冲不觉一愣……
镖局后边的搜查由何众主持,书房这一片被不露痕迹地避了过去。马凤云走进来,关好房门,点了灯,移开屏风,悄声道:“二位,是我。”开了暗阁的门,让袁阮二人出来,“人都撤了。”
袁应泰和阮曾三躬身下拜:“这次能死里逃生,多亏了马爷。”
马凤云道:“现在不是说这话的时候,二位现在有什么打算?”
袁应泰道:“马爷,现在什么也不瞒你了。明儿一早我们就离开省城,希望马爷能一起上路。我们托马爷保的,是一批军火,和在南方筹集的一万元银票,因为事关重大,之前没有明说,马爷莫怪。照道理,马爷慷慨大义,救了我俩性命,我们实在不应该再拖累你。但起事事大,我俩又没那么大的本事,只有不识好歹。马爷,我是粗人,说不出什么道理,但你走南闯北,听到见到的,我想心里早对这个国家、对这样的时局,有自己的一本明账。远的不说,这回水患的灾民,你是亲眼所见。就算为了他们,也请你不辞辛苦,接了这趟镖吧。”
马凤云心里不禁一动。在他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风雨中瑟缩在道路两旁的那些灾民,那一双双空洞、哀怜乃至绝望的眼神……
“我……”
袁应泰只当马凤云不愿牵涉其中,怎料得他此刻所想,却要复杂得多了,又恳求道:“马爷,事情到了这步田地,我们但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也不会死乞白赖纠缠到您的头上,实在是非您不可啊!”
马凤云道:“且容我再想想。”他把二人请到隔壁厢房暂做安顿,自己回到书房,望着明灭的烛火,沉思良久,依然想不出两全之策。最后叹了口气:罢了罢了,哪次造反不是说要解黎民于倒悬,又有哪次真做到了的?赢了,只是换了家主子,输了,更是让千千万万条性命为几句空洞的口号陪葬,我马凤云不是英雄,犯不上趟这样的浑水,只有那些看得见摸得着的、在我身边的人,才是我真正应该去保护的。
他这时决心已定,跟着想到:此行凶险,前途难测,别要横生波折,弄得到时辩说无门,株连到旁人,那就糟了。想了一会儿,有了主意,在房里找出一本从前师父白润臣执笔的簿册来,仿照他的笔迹、口吻,斟酌字句,写了一封短信,反复读了两遍,确认没有破绽,将信放进写好的信封里,用糨糊粘好,放在灯下烘干,然后再把信封开口撕开。他想了想,在书架上找着专门存放西南道那一路讯息的匣子,把信夹进去,再依原样放好。
这并不够。不过,已是他这时所能做的全部了。
穆冲终于想起那官儿是谁了:就在下午,那个人曾经以另一种身份在这里出现过,和师兄在客厅里密谈了好一会儿。师兄的反常会和这个有关吗?他不安起来,想去找师兄问个清楚,才走到后院门口,却遇上谢氏在那里,再想掉头,已经来不及了。
她是在那里等马凤云的。“你师兄呢?”她一样尴尬,却比他要沉稳得多,回避太着形迹,反不如主动开口。
“他没回后边来吗?我也是来找他的。”他回过神来,答道。
“没有。刚才涌进来那么多人,什么事啊?”
“说是捉拿两名匪人,和我们没关系。惊着你了?”
“没有。”
忽然都没有话说。“<口瞿><口瞿>……”,月下的虫鸣声加倍响了起来……
谢氏叹了口气,幽幽地道:“你……你不应该总停在过去,那时候,我们都还是小孩子。”
穆冲沉默着,然后说:“是啊,还是孩子,所以那时候我才不知道那是什么。它就种在我心里面,深深地钻下去,却长不出来……”往事一直密封在他心里,发酵,发酵……泥封被拍开来,伤感浓得像酒一样,“如果我能早一点明白……我是说,早一点明白这个世界,早一点明白我自己,早一点变成一个男人……如果可以这样,小玉!一切或许就……”
“你放肆了!”她打断了他的话。月光下面,她脸色像粉一样白。
“哪有那么多如果!就是因为那么多如果,你才把自己陷在里面,一点气概都没有了!”
穆冲的身子颤抖起来。
“我……伤了你了?”
“不!……小……嫂子责罚的是。”
没有人想继续这个话题。穆冲觉得他该回去了。然而这样子,她就又看到他那个深深藏着痛苦的背影了。
“只要你从那些如果里拔出来,你就会看清楚,过去的那些……还有我……是不值得你那么去惦念的。……我说这些话给你,是因为,今天是我们第一次说到这样的事,也是最后一次。”她说。
4
从源盛镖局出来,有一种大将军即将披甲出征的豪情充溢在霍景旸的心胸。他没有上马,大步流星地走在因为宵禁而空旷无人的街道上,夜风拂上面来,忍不住仰天一声清啸。
他之前已吩咐何众,在巡警当中,选五十个精干的,明日随时听用。巡警多是由从前的绿营转来,庸碌者固众,却也有不少富于经验的好手在内。他这时便想过去检视一番。转念忽想,明日要见机而作,届时身不由己,未尝有时间能跟抚院当面辞行。他这次终于能大展抱负,全赖刘抚破格信任,心中实是感激无已,雅不愿明日仓促作别,错过当面致谢的机会。想到这里,便转朝抚衙的方向来。
他深夜前来,原在担心抚院莫不会已经歇下了。但通禀进去,过不多久,下人出来回话:大人在花厅等候。
这时已过了子时,抚院一身便服,看上去毫无倦意。见霍景旸进来,先吩咐人去换了新茶。这让霍景旸有些意外:莫非大人竟在花厅里喝了一晚的茶?但抚院不知自己深夜还会造访,这一点当可肯定。
刘文藻笑道:“这么晚了还来,想必有好消息告诉我。”
“托大人的福,一切顺利。现在袁阮二贼已进了源盛镖局,我估计明天一早就会起镖。”
“他们肯相信马凤云了?”
“容不得他们不信。”
刘文藻点头:“很好。那你今晚过来是?”
霍景旸道:“几个时辰以后,下官就将带一队人,跟在他们后面,一起去到边城。下官怕万一到时候事情紧急,不能有时间来向大人辞行,故此……”
刘文藻笑道:“呵呵,你太多礼了。”
霍景旸却道:“不。景旸今晚来见大人,绝不只为了礼数而已。请大人容下官讲几句越分的话。自下官中了两榜,授了官职,就想施展平生所学,做一番事业出来,使日渐衰颓的局势,能够稍有振作。然而一直以来,下官所听命的,无不是浑浑噩噩、尸位素餐之徒,这些年官场蹭蹬,不过空耗岁月而已——直到遇上了大人您!下官自知那个主意,真真是异想天开之至,而大人却毫不见疑,反而交付下官着手实行,下官实在是……从未有如像今天这般开心过!这一次去到边城,下官必定不负大人信任,定要扫平乱党,来向大人报捷。”他说到动情处,眼泪不禁湿润了眼眶,起身离座,向抚院磕下头去。
刘文藻双手相搀:“言重了,你为朝廷办事,为本抚分忧,一直尽心竭力,能遇上你这样一个干才,亦是本抚的幸事啊。”
二人相视而笑,重新落座。下人沏上茶来。二人又就计划中的诸般细节、内应外围、军马配合各项逐一磋商,刘文藻的许多建议都极有见地,且让霍景旸只管放手大胆去做,霍景旸心中感动,更是知无不言。不知不觉,又已经过去了许久。
忽然那个二爷庆生走进来,凑到抚院耳边,低声耳语了两句。刘文藻点点头:“让他去后面书房等我。”霍景旸从花厅望出去,见院外暗处,隐约停了一顶二人抬的小轿。等庆生从花厅出去,那顶轿子随即也就不见了。
霍景旸道:“原来大人另有访客,下官就不叨扰了。”说着起身告辞。抚院送了两步,道:“此去一路顺风,我这里静候佳音。”霍景旸再次谢了,从院子里退了出来。
他走不多远,只见那顶小轿从后边转了出来,轿夫步履轻松,显然已是一顶空轿。他这时看得清楚,轿上蒙的是蓝呢的帐子,心里微觉得奇怪:抚院一直在等的,当就是此人了。我还当是什么大有来头的人物,从这顶轿子看,却不见得。可这么晚了,能让抚院纡尊降贵坐等的,又会是什么人呢?
刘文藻进得书房以前,先在阶上咳嗽一声。房里的人闻声站起,走到门口:“刘大人。”
刘文藻笑道:“我猜这次一定又是陈先生来,果然不错。这是我们第二次见面了。一路辛苦。”
那人笑道:“哪里。这次是坐火车来的,比上次舒服多了。”
刘文藻对外面吩咐一声,让院里不必有人伺候了,跟着关了房门,重新请那人到里间屋说话。
刘文藻道:“上次见面,我尚不知道阁下是南方几位先生最为倚重的一个人物,实在多有怠慢。”
那人名叫陈慧楼,乃是南方革命党里一个颇有分量的角色,这次是作为党内特使到此,听刘文藻这么说,便笑道:“哪里,在下本事低微,出不了什么力,能供几位先生驱策,已觉幸甚之至。我这次来,首先是代表几位先生,向大人同情革命、赞助革命的义举,表示衷心的感谢。”
刘文藻笑道:“我托族弟转交的银票,只是小小意思,何足挂齿,怎还劳动长途跋涉,亲自来谢?”
陈慧楼目光闪动:“这个嘛,自然不只是这样。”二人相视一笑,彼此心照。
陈慧楼道:“这第二件:上次同大人谈到的事情,几位先生托我带回来了意见。”
“哦。怎么说?”
“若本省能在刘大人主持下宣告独立,则几位先生的意思,会全力支持大人出任本省的都督,只是这军、政两方面的大权,不能由大人一人独掌。”
对这个意见,刘文藻似乎并不惊奇,他淡淡笑道:“我刘某人现在是本省巡抚,提督军务,一省军政大计,无不是我职掌所及。难不成我支持革命,境况反倒不如现在了吗?”
陈慧楼正色道:“刘大人,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正因为大清国风雨飘摇,您才会想另寻一个出路,而我们呢,当然举双手欢迎。我们认为,现在正是您最好的时机。”
刘文藻笑道:“最好的时机?”
“不错。我们很明白您想观望的立场,但时局怎么样,您也看得清楚,现在各地都在酝酿起事,大清国根本朝不保夕。您现在有谈判的资本,手里还有牌可以打,但是,一旦省城起事成功,顷刻之间,您就什么资本都没有了。我的建议,趁着您手里还有一手好牌,把它打出去。”
刘文藻嘿嘿地笑起来,目光中锋芒一闪:“你们就这么相信,你们在省城的起事,就一定会成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