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历鲲鹏瞪起他的小眼,杨帆已迅速跑远,一边喊:“老大!我再颠下球,你聊天聊快点哈~”
“小甜菜不错,加油,叔叔看好你哦!”章然嚷嚷的声音显然追不上小家伙的速度,杨帆远已经回到球场,用全身各个部位重新颠球。
历鲲鹏先是瞪圆了他的小眼睛,用力盯住章然,旋即摇头,目光变得闪烁不定,压着声音,仿佛是对自己说:“重新开始?”
章然不说话,只是看历鲲鹏那飘忽不定的眼球。
“中国足球这BOSS,是地狱难度啊,我们只会被虐!”历鲲鹏重重地叹气。
章然笑了,调侃道:“你可以了,都养十年伤了。BOOS再牛,也总得有人去打。驯服它,带着它去征服世界!这样的梦,中国足球人天天做着呢,你真能一直旁观?”
两个人隔着手机屏幕对视,目光都在闪烁。
两个人虽已一起被中国足球虐了二十年,此刻,却仿佛还是那时的少年:那年,那月,那日,那时的少年,搂着肩膀,指着红星队战旗,誓言要带着中国足球冲出亚洲,走向世界!
“那好消息是?”历鲲鹏重重吸着气。
“那个女博士将带儿子一起去你学校。那小子能吓死你,就是我常提的那个,我这八年用尽心力,一把屎一把尿带出来的。”章然非常严肃,特别是说一把屎一把尿的时候。
然后,两个用青春从中国足球那里换来落魄失意的好基友,就这样四目相望,保持静默。直到章然用拳头捶了捶胸,郑重地说:“我想把他拜托给你!”
历鲲鹏紧握拳头,他知道自己不会拒绝章然。二十年前,在红星队第一次和章然相遇,他就明白,他俩是一类人。
要说这些年被中国足球伤,章然只会比自己伤得更深:在早年第一批去巴西集训的升气宝队里,章然的实力是公认的超强。尤其在黎铁、利金玉等“六小天鹅”被临时征召回国参加十强赛那段时间,是章然扛着队长责任,带着剩下的人在巴西继续苦练。
可惜的是,后来升气宝队解散,与大部分队员在国内混得风生水起不同,章然竟在红星队枯坐板凳!后来脱了几层皮才转会到申城联合,本指望焕发职业生涯新的春天,却因带头维护球员权益,被老板封杀,竟至黯然退役,沦为中国足坛又一颗未曾发光的流星。
后悔吗?历鲲鹏曾问过章然。
章然是这么回答的:“不可能没有遗憾,踢球20多年,谁不想站在顶尖的位置上?但我很幸福,去过巴西留学,站在高点上,努力过,我觉得自己的足球生涯很完美。”
历鲲鹏知道章然为什么要搞幼儿足球,他自己也清楚:足球不止是竞技,更是一种文化。
只是他躲开的这些年,“解散”就像一只魔鬼住在他的心里,使他不敢再站出来,怕付出之后却再一次承受自己的心血在某天轰然坍塌的痛苦。
俩人就这样陷入可怕的沉默中。而远处的杨帆远虽不时偷偷瞄来好奇的目光,却不敢凑过来,只得继续颠着球。
章然就这样一直看着历鲲鹏,他也清楚历鲲鹏不会拒绝:只有章然知道,为什么历鲲鹏会选择到星沙市生活,这里,是红星队真正意义上的最后剧终地。在这里散去的,不止是红星这只球队,还有历鲲鹏的青春热血。
历鲲鹏终于开口:“我会向校长申请当足球队教练。是我要申请,你不能提半个字。”
“可是鲲啊,这大数据时代,你真以为周围没人认出你?”
“那与我何干?我只是个乒乓球教练,当年在北体读书,凑巧考过足球教练证而已,这就是现在的我。对了,如果我们校长已经请到了好教练,你可不能怪我!”
章然笑了:“好教练?嘿,你就不怕你们校长请个不专业的?我怕你会比我先暴走哦。”
“这不关你事!”历鲲鹏眼眶里突然泪水满溢,“我该陪小屁孩踢球了!”
章然重重点头,然后用力拍拍胸口,挂断了视频通话。
“我知道有人认出我。”历鲲鹏对着空空的手机屏幕,拍拍胸口,“我得谢他们。他们那么认真地维护我可怜的自尊,使我不至于变成酒鬼赌鬼可怜虫。我,会用足球说谢谢。”
历鲲鹏故作淡定地走向杨帆远。小家伙立刻停止了颠球,整个人站得笔直,满心期待着接下来要开始的训练。
历鲲鹏犹豫了一下,然后郑重并且异常坚定地问道:“你想打比赛么?”
“不想!”杨帆远想都不想,直接嚷嚷着回绝。
“为什么?”历鲲鹏有些意外,他的眼神中竟有些许落寞。
“老大,在老姐手上我可是一分都拿不到!”杨帆远可怜兮兮地说。
“谁跟你说乒乓球!”历鲲鹏忍俊不禁,抬手扶额,他松了口气,又停了一下,接着说道,“你想参加足球比赛么?”
“想!”杨帆远眼睛里在闪光,“什么时候?”
历鲲鹏笑,他摸摸杨帆远的头,盯住杨帆远的眼睛:“我还没问过你,为什么不和你姐一起打乒乓,要一个人踢足球?”
杨帆远兴高采烈,语无伦次:“终于来了,终于来了!菩提老祖敲大圣头啊,是这样敲,对吧?要教终极大招了,哈哈,终极大招。什么招啊,名字炫不?老大,哦不,师傅!我们哪派啊,修炼什么大法……”
历鲲鹏的脸绷不住了,他只得收回手,就这么看着杨帆远耍宝。好容易等小家伙安静下来,他再才次问:“你为什么要踢足球?”
杨帆远歪着头,右手挠着小脑袋,想了一阵子,这才站直、摆正头,然后认真地看着历鲲鹏,大声地说:“因为足球能叫大人同我们小孩一样哭、一样笑。”
历鲲鹏很是错愕,他没想到这种哲学竟然能被杨帆远这样满打满算才13岁的少年所领悟。他只好用调侃来掩饰自己的震惊:“我晕,我以为你会回答为了人类的和平与正义呢。”
“老大!”杨帆远不干了,“我说的是真的。我懂事起,老爸老妈就爱跟我碎碎念,什么男孩子要坚强啊,不能随便哭啊。特别我老爸,什么时候都在我面前端大人架子。他哪晓得,我5岁就看过他哭。他偷偷看球赛,还哭!”
杨帆远挠着头想了一下,很肯定地接着说:“是看中国队比赛!他好难过的,他还很小声地喊加油……”
“所以是你爸叫你踢球?”这是历鲲鹏早就想问的。
“没呢!我很小的时候就被妈妈抱着去看老爸踢球。他踢球是真的差,老输!”杨帆远哈哈笑了几声,接着说,“输球了,他总是红着脸笑,超可爱的。我也想踢啊,他就是不教,气死我!幸好我妈给我买个小球,叫姐姐带我来这玩。是姐姐告诉我,喜欢就好好踢,没人带就不踢,就浪费了喜欢。”
“这很杨璟澂。点赞!”历鲲鹏深以为然。
杨帆远姐姐杨璟澂的人生很精彩:小学一年级时,一起上学的小伙伴有两个眼睛近视了,他们家长想着练乒乓球能对眼睛好,就组织小伙伴们一起去练乒乓。只是没想到,一个学期以后,就剩下杨璟澂一个人还在练。
杨璟澂当时的态度很坚决——就剩自己一个人也要练!
打乒乓对眼睛好,还能锻炼身体,教练又是专业的,最关键是小孩子自己喜欢。就冲这几点,杨爸就特别支持女儿,从此,就风里来雨里去接送杨璟澂学球。
到小学五年级,一个偶然机会,杨璟澂遇到了潇湘省队的伯乐,被特招进省集训队训练。
只是一年后,杨璟澂球技那是突飞猛进,她却不愿在专业队打球了——她提出来要走打球学习兼顾的路。然后,就在中雅大学附中乒乓球队主教练的认可下,特招到中雅附小学习、打球,一转眼7年过去,现在已是中雅附中高中部王牌球员。
作为一名高二学生,杨璟澂不仅球技突出,还拥有超高的教练属性。如果要综合评估她的执教能力的话,历鲲鹏认为她比自己强。
“老大!”杨帆远打断历鲲鹏的回忆,老成地说,“我是真喜欢踢球,就跟我姐一样!而且,我想让我爸看球高兴起来。”
“高兴?”历鲲鹏苦笑,“如果你赢不了比赛,还可能会一直输下去,惹你爸哭得更凶,你还要踢吗?”
“干嘛不踢呀,老大!他是看球哭,踢球又不哭。他最惨输过32比0。”杨帆远举起两手,比划着,“32比0!嘿,那有什么的,他还不是去踢球。!”
“好吧,你赢了!”历鲲鹏必须承认,孩子的世界,他不懂。
“我说的是真的!我姐就看过那场球,从那以后她就特想赢球,总是输了就哭。但是老大,你看,现在老姐打比赛多霸气!”提起姐姐,杨帆远总是特别骄傲。
这倒是真的,历鲲鹏脑海里画面闪回:那个总是爱哭的小女孩;那个霸气到让对手战栗的大女孩;那个哭着夺冠的球队女王牌。
“你确实有个好姐姐!”历鲲鹏摸摸杨帆远的头。
“老大!我还有好爸爸好妈妈好老大……”杨帆远眨着眼睛。
“好好好,你家啥都好。踢球也很好!”历鲲鹏停了一下,突然认真地说,“你比我幸运,小子!好好踢,我保证不让你输太多。”
“老大你吹牛吧!你们红星队都输解散……”话没说完,杨帆远猛地捂住了嘴巴,只扑闪着眼睛。
红星队……等等,红星队!历鲲鹏脸上的表情很精彩。“你们红星队”?你小孩子,你知道我和红星队!
杨帆远知道闯祸了,低着头眨巴着眼睛,只把嘴巴紧闭。
“你爸说的?”历鲲鹏低着嗓子,努力稳定嗓音。
“你不骂我老姐,也不告诉我爸,我就说。”杨帆远小小声。
“你已经把你老姐出卖了!”历鲲鹏叹了口气。
“是老姐带我去翻衣柜,翻出几本老册子,有红星队的剪报、比赛记录,还有海报,上面有你,也有视频里的胖叔叔。”杨帆远招得很快,他是真怕历鲲鹏生气不带他踢球了。
“真不是你爸告诉你的?”历鲲鹏有点纠结,他知道杨帆远这样的小孩子不会说真谎,可他就是纠结。
历鲲鹏早就有感觉杨爸是认识自己的,对于杨爸这种隐藏,他是既感激,又确实有些不爽。
“翻大人柜子,说出去不怕挨打呀。”杨帆远急了,眨巴着眼睛要哭,“老姐说过,得为大人保密!有的秘密会叫大人哭的稀里哗啦的,我们得保护大人的脸。今天我真是说溜嘴了,老大,你千万别跟我爸说啦!”
历鲲鹏的小眼睛是真的红了,他伸出小手指:“那我们拉钩,我和红星队的事,你也不许说!”
耶!杨帆远立马蹦起来: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变变就是猪猪家的小~乌~龟~,成交!
乌云散尽,天清气朗,历鲲鹏抬头。
谢谢你,孩子!
我躲起来的岁月挺难熬的,可能一句嘲笑,都会把我变成酒鬼赌鬼可怜虫。而你,使我不仅知道自己还爱着足球!
接下来,我们的球队……嘿,有点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