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阿木站在月谣床边,看着她的睡颜。她的呼吸声很轻很细,几乎听不出。长长的睫毛偶尔微微颤一下。他很熟悉她的睡颜。要么是面无表情,要么就是痛苦扭曲。
他看见她脸上这平稳的样子,也不知道是为何心中泛起一丝涟漪。几曾何时,连常人再普通不过的安然入睡在她身上都显得奢侈。
他不经意间伸出手,待他回过神的时候,手已经到了月谣的脸上。他的手抖了一下。自己都不知道为何就这样伸出了手。月谣冰冷的皮肤像是没有温度的蛇。
若是六年前的那一切都不曾发生,在一年前的火烧兀原之时,她是不是就不会遇到那些事情了。兴许答案他早已知晓,只是依旧忍不住想问。不是为了问出答案,而是为了让自己一次又一次更加清醒些。
他每日每夜都看着她,已经守了六年了。他轻轻摸着她的脸,有点出神。
睡梦中的月谣突然皱起眉头,眉心拧成了一团,满脸痛苦。他怔了一下,抽回手。但是下一秒,又马上反应过来,把手放回她脸上,准备捏醒她。
“……”月谣突然睁眼。阿木还没捏她,她就自己醒了。她感觉到了阿木温热的手掌在她脸上。猛然坐起身。
“你是不是又准备捏我!”月谣冲着阿木喊道。
“嗯。”阿木老实地点头承认。多年的经验告诉他,捏脸是唤醒噩梦中的月谣最快捷的方法。屡试不爽。
月谣气得把脸别过去。心想还好自己的醒的快,阿木每次捏她脸都捏得生疼。不管说了他多少次都不肯改。
夜晚的朱府,十分寂静。客房里的被褥都是上好的丝绸,满屋子的珍玩古物,桌椅净是红木紫檀等名木。月谣他们已经习惯颠簸的路途,风餐露宿的日子了。突然要在这安稳的地方住几天,反而有点不适应。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今晚又梦到了些旧事。也不知道这还要持续多久。也可能是一辈子吧,都会时不时梦见那些陈年旧事。
“阿木。”月谣轻声叫道。她气已经消得差不多了。
“我在。”阿木应道。
“当初,你是怎么想到我是要支开你的?”月谣一直思考不清楚。阿木向来木讷,她说的命令,他从来不会不从。唯独一年前的火烧兀原之夜,他没有听她的命令,去南江寻那个她编出来的高人。都过去这么久了,她依然没想懂。也从没问过阿木。
“我半路遇上了南江的商队,告诉我没听过白昕这个人。还说中原已经几乎没有道家术士了。”阿木回道。
“是吗。”月谣抬起头淡淡地说,像是想看什么的样子,但是她看不到。仅仅如此阿木就能发现她是在编造借口支开他吗。他何时变得这般敏锐了?
“你就更相信南江的商人,而不信我?”月谣平静地问。
“……”阿木无言以对。他当然是信月谣的,无条件毫无保留的相信。但是唯独那一次,他没有。如果他当时选择了继续找那个不存在的高人,而没有折回去的话,月谣早就死在火海中了。所以他根本不后悔自己的选择。甚至自责自己为什么要听从那个命令。若是能早些发现,就可以在大祭司伤她时保护她了。
月谣后来告诉过他,大祭司谋权夺位之事。也告诉过他,她是甘愿一死的。
只为了护月领主一系族人的安全。护着整个兀族三百年来对月领主一系的信仰。她为此,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在整族遭受灭顶之灾时还“无动于衷”的月领主。让自己成为个例,而不致使整个族系遭殃。反正她死了,同系的近百名族人也会选出下一个月领主。
但是她没想到的是,月岚叛变了。那个将她拽下祭坛的恶毒奸险之人,知道她不会回应族人的请求,蓄谋杀她夺位。她能测风云变幻,却无法预料人心。但是因为阿木回来救了她,反倒让她本已经决定赴死的心发生了变化。
“你信我吗?”月谣转脸面对阿木说。语气很淡很轻,仿佛只是一句玩笑。
“我是月领主的侍从,只信月领主。”阿木单膝跪地。毫不犹豫地说。
“我已经……不是月领主了。”月谣顿了一下,蹙着眉说。她起码现在,已经不是那个在兀族掌握实权的月领主了。有个叫月岚的人,坐在那个位置上。
“我的月领主仅有月谣小姐一人。”阿木说。她在他心中,是他唯一的月领主。即便她现在已经不再是坐在祭坛上的那个人了,她依然是月领主。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是。
她叹息一声,良久不语。她没想让阿木说这些。她只是想知道阿木信不信她,而不是他对于月领主是否忠诚。在阿木眼里,她除了月领主这个身份以外,就什么都不剩了吗?她该猜到阿木会这样回答的,不该问他这种问题。听不到她想要的回答,她有点烦闷。
“我困了,你也去休息吧。”月谣说完躺了回去,闭上眼。
阿木颔首,起身退至一旁。
“娘!!娘!!!啊啊啊!!!!”一个刚出生的婴儿方一落地就会喊娘。一边哭一边想要往母亲身上爬。他的母亲却使劲将抓起他丢开。一把扔在地上。
被扔在地上的婴儿毫发无伤,爬回到母亲身上。
“娘!娘!”婴儿继续哭喊。
他的母亲虚着身子,用尽力气,从枕头底下抽出一把长剪。剪刀对着婴儿的头颅,准备刺下。那个婴儿抬起头,哭着喊娘。她却丝毫不为所动。但是只觉眼前模糊,意识不清,刚生完孩子,她太过虚弱。
她只知道,自己必须杀了这个邪物。婴儿爬上她的肚子,她一剪刀狠狠戳下去。婴儿却瞬间爬开了,那把剪刀戳在了她自己的肚子上。鲜血一下子染红了她的衣。意识在离她远去。
婴儿看到后,哭得更大声了,一边哭,一边喊娘。哭了很久,婴儿发现,无论他怎么哭,他的母亲都没有理他。
他张口咬住母亲的手,以为这样母亲就会理他,可是母亲依然没有反应。力气越咬越大,甚至将手整只咬下。他张开血盆大口,最后竟然将他母亲整个吃了下去。吃完之后依然大哭不止。
……
朱槿睁开双眼。她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此时已是深更半夜。
她刚刚梦的是什么?她在心中疑惑。那个婴儿的声音,好像就是今天遇到的那个鬼哭童。虽然梦里的哭声还尚未嘶哑,但仍然依稀可辨。
她抬起手揉揉自己的眼睛,感觉自己意识已经清醒的差不多了。她想坐起身,刚撑起半身,脑袋却是一片肿胀麻痛的感觉。天旋地转般,气力一脱,头又躺回了枕上。
为什么自己明明醒过来了,起身时大脑却好像一瞬间被猛地撞击了一番,让她疼痛不已。朱槿只能愣愣地睁眼躺着,起不来。大概躺了有一炷香的时间。她再次尝试起身,头没有了刚刚的痛觉,总算是起来了。
今天是怎么了,是太累了吗,大概是受到惊吓了吧,不然怎么会做这种奇怪的梦。朱槿坐在床上,扶着额头想着。
她转头看着屋中,仅有月牙的微光,薄薄一层落在地上。除了那一抹月色之外,屋里黑漆漆的一片。夜里安静无比。她只听见自己不安的心跳与呼吸的声音。
她盯着屋内的深处的一团漆黑,黑得看不清任何东西。脑中想起鬼哭童那黑漆漆的泪水。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起身点灯,一盏烛灯点亮半个屋子。她拿着灯,将屋子里的数盏烛灯尽数点起。顿时灯火通明,光亮堂堂。她放下手中的烛火,看着屋子一片明亮,心终于安定了一些。
朱槿坐在书案前,拿起那边之前尚未看完的《鬼语百谈》。上次看到一半就没有继续看下去,不若趁现在看吧。朱槿心想。
可是现在,书上的字她一个也看不进去。不管她如何想要看进去,满脑子却都是方才梦中的景象。鬼哭童的哭喊声缠绕耳畔,久久不散。
“哎……”寂静之中响起朱槿的一声叹息。
那哭喊声中的感情,是那样痛苦。为什么,为什么他已经那样哭喊了,他的母亲还是想要亲手杀了她的孩子。就因为他是邪物,一个从未出生就不被母亲接受的邪物?她的母亲可能根本就没有将他视若骨肉。
鬼哭童时常喊娘,泪流不止,这其中到底有几分是真情而唤,几分是为了诱骗常人?在朱槿看来,可能全都是真的。就算是鬼,也会有人的感情。鬼原先就是人,邪化而变鬼,自然会有人的感情。鬼有人的感情,却没有了人的理智。着实可悲。
人为何要去同情一个作祟的鬼怪。鬼怪害人,所以人憎恶鬼怪,消灭鬼怪,不是理所当然的吗。这本该是常理的东西,朱槿现在却有了几分动摇。也许只是同情心在作怪吧。
她突然转念一想,这世间会不会有善良的鬼怪?随之又摇摇头,当今鬼怪极少,这都能被她碰上好几回,想想还是有点担心。不管是好是坏,现在还是不要碰上为好,免得又闹出什么乱子。
梦见些不太想知道的事情让朱槿心烦意乱。现在也不知是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与其去想这些,还不如多看点有用的书。她把书往面前挪了一下,重新开始看起来。
看着看着,朱槿皱起眉头。之前看的时候发现缺了一页,现在看到后面,发现缺的页数越来越多。待她全部看完之后,数了一下,缺了至少有五处的书页。这书页平白无故地,为何就被撕去了?
她原本以为上次发现的被撕去的一页只是个巧合。而现在,在发现缺了书页之后,朱槿有点困惑。这明显是有人故意为之。人撕去书页,要么是窃自己所需要的,要么就是毁不想让人看到的。
朱槿把书合上。准备明日将书的事情告诉夏云。也不知道是出于何种想法,她没有吹去房中的烛火,让它们一直烧到了天亮。整个屋子彻夜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