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屋中设施挺完备的,只是有些凌乱,房间中央摊着几张简易床,一些食用物资外包装杂乱地堆积在角落,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疲倦,几乎变得和斯坦森一样了。
而最倦的那一个,就是斯坦森本人,我与他展开了对谈。
他把最近的一些破事告诉了我,包括团队里的内奸、对于继续研究前景的分立、两部门矛盾的开端、架空实验与意料之外的袭击,然后,那些白色的东西就像脱缰野马般吃掉了除它以外的所有东西,并扎根在了这里。
看来,他们已没有余力继续对我展开实验和查找涅娅的下落了,可由于三个月的契约时间还没到,斯坦森的生命仍然取决于我的生死。
“这也没办法了,找人的事就先放一放吧。”
听到这,斯坦森那疲惫的表情也没有变化,不过两肩倒是放下来稍许。
“相反。”
我直起腰,与他对视。
“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帮帮我们。”
他的眼中没有任何的高傲,与初次见面时一样,他的回答在我预料之中,这个问题只是想确认他有没有放弃。
“既然那些『胞衣』没有攻击你,那你能不能做到反过来控制它们?”
“我在尝试。”
我摊开手心,那里有一团小小的白色物质,正随我的意识变化着外形。
我向他展示了这个可能性,虽然他们对我所做的实验有那么点“刺激”,不过我并没有厌恶过他们,我会尽量帮忙。
“如果给我点时间,我有可能改变他们的饮食习惯。”
他的嘴角微微抽动,表情放缓了些。
“太好了,这样我们麻烦就只剩一个了。”
“嗯?还有什么麻烦,其他地方应该已没有威胁了吧?”
斯坦森皱起眉头,喉咙里似乎藏了一大堆话,但他始终没说出口,大概不是什么值得给外人讲的事。
“有个叫‘铁龙’的家伙,他是机械部派来的杀手,或者说是兵器,他的内部不知道是什么构造,但外层护甲是全钢铁覆盖的,所以『胞衣』不会对他起反应。”
“那些切割痕迹?”
“你看到了,没错,那就是他的手笔,要不是他的指挥员死了,我们的安全屋肯定早被拆了,现在他应该是凭着初始程序在这个研究所里游荡。”
“遭遇的可能呢?”
“我不敢保证,以他的感知能力,大概有30%的可能会遇上。”
“你们有什么计划吗?比如说逃脱路线?”
“有过,手头有地图,也派过人去探路,但都走不通的样子,因此还死了不少人。”
突然,斯坦森想到了什么,一丝光泽出现在了他的瞳孔中。
“如果你能让那些白色菌类撤开的话,我们可以从植物园离开,那里是最短距离。”
我揉捏着手中那柔软的东西,一边交谈,一边解构着它的内在,试图掌握它的操纵权,这没有什么流程性,全凭我的感觉。
而我感觉有把握。
“我们这还能熬多久。”
斯坦森叹了口气,他望了望角落的垃圾。
“没多久了。”
“那就尽快吧,两小时后出发,叫其他人准备一下武器和食物。”
“你已经成功了?”
斯坦森将视线集中到我握拳的手上。
“两小时内能成。”
*
时候到了。
六人都已经整理好装备,斯坦森在脖子上打了最后一支药,可颂的包里则不知道装了什么。
安全屋的大门又一次打开了,这次是全开,齿轮的磨合振动让白色菌毯向屋内聚集过来。
我走上前去,踏上菌毯,手中的“解药”已经被我调整完成,似乎是我的认证一样,它整块染成了蓝黑色。
我将它丢入了菌毯中,如预想一般,黑色顺利地没入了白色中,未遭抵抗,仅排出一些气泡。
三秒后,变化出现了。
白色菌毯塌陷了下去,转眼就露出来了灰色的地砖,蓝黑色的物质像蛀虫一样聚集在破洞的边缘,蚕食着白色的毯子。
随着侵蚀的范围的扩大,黑色的浪潮也越来越快速,很快,一片走廊就净空了。
“走吧,小心天花板上那些掉下来的白菌。”
一路上,我们推进的速度是匀速的,因为走廊的原因,侵蚀面扩展不开,不过,这也给了我更多时间来观察这栋建筑。
它是规整的。
即使被腐蚀,被打破,搁置了如此之久后,它的布局仍然横竖分明,令我感到舒适。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它那种封闭感消失了,那感觉依旧充斥在每个角落,加上那些蠕动的白色与黯淡的灯光,甚至增添了一股闷着的腐败。
普通人大概会被这气氛影响,出现一些精神上的问题。
不过我倒是挺舒适。
斯坦森在我的追问下,最终还是告诉了我一个机密,这儿的位置,就在克拉格勒斯的东边,横跨某个大峡谷之间,离大海只有不到三百米的距离。
不过也不是太难找,如果有足够广泛的眼线和时间,或者从高空俯瞰,一定能发现这里和地图的不同之处吧。
我回忆起刚来到这儿的时候,怪不得能闻到淡淡的咸味。
如果是我的话,会在道路尽头开一排落地窗,让海风吹过每条走廊。
“好了,咱们到了。”
熟悉的地方,我记得门后应该是全玻璃制的十字形走廊,下面是一个会四季交替的植物园,还有那个奇怪的让人倦怠的太阳。
“归你了。”
斯坦森的说话声和密闭门打开的吱嘎声重合在一起,我没太在意。
果然,从走廊的状况来看,里面的玻璃上也附着了大量的白色物质。
“你们打算怎么走?”
“向上。”
斯坦森指向了十字路的顶部。
“那里有梯子,用来维修那个黄色太阳的,再往上就是雨水收集器,能够通向地表。”
在解药工作的这段时间,我让他们每个人都在手脚上抹上了点,如果有白色菌类掉到头上就用手打掉。
不久,侵蚀完毕。
这是最后的路了,玻璃悬空廊道还是让我感到不安,特别是在知道下面是一堆食人菌类之后,六个人向中央跑去,几乎是飞奔。
就在快到时,变故还是发生了。
那是地震。
剧烈的振动让玻璃走廊发出危险的声音。
见势不妙的我,召唤出黑龙的爪子,将五个人丢向了前方。而我本人则与漫天的玻璃碎屑一同落入了大植物园。
*
没有感到什么冲击,四肢也健全,五感一切正常。
果然。
我睁开眼,周围是一片银色,像是冬夜的雪景,本来的黄色太阳此刻正发出幽冷的月光。
可是一旦细看,这就变成了噩梦般的场景,粘糊恶心的菌毯无处不在,向日葵花田那边一片黯淡,两足猪笼草全不见了,还有奇特死鱼浮在满是泡沫的水面上。
这其中矗立着一个巨物。
那是高达四米的类人机械,以两根圆柱形的粗腿作为支撑,近似倒三角的躯干上装着两条巨型手臂和一个圆圆的脑袋,特别是那两个肩甲,基本就是四分之一个圆形,光滑的表面看起来能弹开所有攻击。
然而奠定它整个基调的还是它的外壳。
除了铁皮之间的焊接线和规律排列的螺钉外,外壳上没有任何插槽、排气孔、信号灯或者突出的色块。
就像以最简单的形式将暴力密封起来一般。
地上的凹坑表明它就是刚刚地震的源头。
我抬头望向天顶,也就是斯坦森他们的方向,透过玻璃,我确认了他们几个人都完好地掉落在了平台上,出口的旋转门已经被开启,一条梯子滑落了下来。
『消灭——生物部。』
电子音从机械的头部发出,他的正面是一块圆形的铁面具,它的两只眼睛是发着红光的圆形玻璃片,嘴则是简单的开合结构,增添了几分厚重。
它抬起起重机一般手,作出挥舞的蓄力动作。
“不妙。”
维洛斯立刻将整条黑龙召唤了出来,让它飞到了机甲的正上方。
只见机甲的手臂末端发生了变化,本来的三指结构发生解离,由无数细铁杆组成的折叠结构从腕部展开,像鞭子一样向上甩去,如果不是黑龙的胸口挡住了它,唯一的出口就会被切断。
机甲未能达到目标,他的头部转向了我,眼中的红光似乎含着愤怒。
『阻碍者——消灭。』
*
突然的振动让黛西从梯子上跌落,还好走在最后的斯坦森托住了她。
“快爬上去,趁这梯子还没断。”
斯坦森大声喊道。
本来,那个黄色太阳就不用保养,那是魔法的产物,因此这个通道从来没被打开过,当然也没人维护过,梯子已经锈迹斑斑,螺丝松动,刚才的地震更是使其开始摇晃。
顾不了那么多了,将黛西再次推上梯子之后,斯坦森也攀了上去。
不知是不是运气好,就在斯坦森的脚离地的那一刻,整个地板就脱落了,只剩下孤零零的梯子连在天花板上。
“别往下看!”
斯坦森提高嗓门,为了让所有人都听到。
“专注往上爬!什么都不要管!”
在众人的记忆中,斯坦森从未使用过如此强烈的语气,一向病怏怏的他,从来都是处变不惊的。
吼声扫除了他们的恐惧,心中只剩下向上爬的念头。
维修平台已经近在咫尺,前三个人已经就位,梯子上只剩黛西和斯坦森两人。
“嘎吱。”
随着一个危险的声音,梯子末端的接点呯然断裂。
可颂听到了这声响,她连忙去抓黛西的手,可是还差几厘米。
就在梯子完全断裂之际,黛西的背被用力推了一把,让她够到了可颂。
“斯坦森叔叔!”
那是斯坦森最后的力气了,药效早已过去,他的脸上充满了疲倦。
那其实不是什么兴奋药物,而是一种改善精神状态的药,艾琳开给他的,以帮助他摆脱那种挥之不去的想死的念头。
他累了,不是身体,而是心,这种状态已经持续了很久,支撑他的,只有一条名为责任的蛛丝。
众人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视野之外,他闭上了眼。
“歇了。”
*
简单的外形预示着它那极高的耐性。
在持续运行一个月再加上“胞衣”的侵蚀后,这个叫做“铁龙”的家伙性能依旧良好,外壳表面那些斑驳的痕迹就像是假的一样。
与他之间的周旋,基本上都是一边倒,黑龙的身体已经被锤烂了,我那刚做好的躯体也近乎被打成糊状,而我的攻击就没能在他身上留下可见的损伤。
还好他只会用普通的打击,并不能将我致死。
战斗的余波把中央平台整个震了下来,砸到了湖中,所幸没看到有人掉下来。
“差不多了。”
以我那些被肆意挥洒的身体碎片为节点,我的根须终于覆盖了整个植物园,现在,不仅是土壤,场地内所有的“胞衣”都能为我所用了。
我回忆着之前梦中的比赛,利用重力和惯性,像操作自己肉身般在白色平原上卷起波浪,不消片刻,一股惊骇的浊流就形成了,我控制它将所有的残渣废铁裹挟起来,抛向那个敌人。
“咚!”
什么东西掉落在了湖中的残骸上,我没有余力将眼球转过去确认,但契约断线的波动让我理解了。
有些可惜,但现在不是时候。
那机甲的腿很短,但它可怕的出力完全弥补了这点,就其瞬时速度而言,可以突破音障。
但他躲不过我的浪潮。
只要粘上,菌丝就会黏住,只要黏住,我就会让它们往缝里钻。
持久战我占优势。
『发现结构扰动,启动自净程序!』
烟?
他体内的温度突然飙升,我打入内部菌丝全都失去了活性,烧焦了。
真是讨厌的对手。
如果说鳞皮是那种积极的、砍瓜切菜的暴力,那他就是消极的、不由分说的暴力。
既不能用毒,也不能迂回,完全找不到弱点,只能用硬碰硬的打法去磨。
还好这里是植物园,有丰富的养料,可以作为完美的孵化池。
没有时间去合成甲壳了,我直接利用了现有的材料,片刻,数十只覆盖废铁的廉价“异形”体从浊流中浮上,从四面八方一齐向“铁龙”发起攻击。
力量是不可能够的,这种攻击充其量就是抛投和鞭打的程度,单次打击最多只能划伤外壳,而“铁龙”单单挥手就能让一只异形完全解体。
但如果这些攻击源源不断、并且有针对性又如何?
我将被打散的残骸吸收,同时编织出新的异形,让它们前赴后继地去包围,去殴打同一个地方。
终于,二十分钟后,“铁龙”的一个膝关节开始失灵了。
就这样,我将他的钢铁外壳一点一点地扣了下来,那下面是密密麻麻折叠起来的细铁杆,它们全都按照肌肉的分布排列。
拆得越多,我可用的武器也就越多。
快点报废吧你这锈铁,不然的话,我的精神可就要抓不住了。
再一次,他的面部遭到了直击,钢铁假面终于脱落下来,同时,他单膝跪了下去。
我能感觉到,他身体中的能量流动已经停止了。
是我赢了。
本想就这么大声宣告,但事实证明我还是太嫩了。
庞大的能量不会凭空消失。
就像鲸鱼,就算在死亡后,它们的尸体也能滋养不可计量的生命。
那人工制造的机械又怎会让如此可观的能量白白溜走?
“咔嚓!”
听起来像是机械装置启动的声音,我立马上前,扒开他胸口处的覆盖物。
果然,里面藏着一颗漂亮而透明的球状物,它的表面浮现着代表稳定的六边形纹路。
但此时,它已经被上下四根钢钉刺穿了,结构的崩坏让它的内部不再稳定。
这预示着爆炸。
而且我估计,它所释放的能量足以摧毁整个研究所。
逃不掉了。
希望不是火。
如果只是冲击我还是可能活下来的。
但可颂和黛西他们绝对会死。
抱歉。
如果我能再想得细一点,应该就能为你们争取更多时间去逃离这里吧。
对此,我很抱歉。
我将身子从近乎耗尽的白色菌毯中拔起,并跪坐。
等待。
。
黑羽?
一片黑色的羽毛出现在我的视野边界。
随即,那颗剧烈颤抖濒临爆发的光球就被卷入层层黑暗之中,最终停止、消弭。
我抬起头。
碎肉与锈铁的山上站着一位骑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