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什么时候升起,月亮什么时候落下,这些都和豆月白无关,她就这么沉沉地睡着,耳边有哭声,有呼喊,有男有女,她都知道,就是睁不开眼睛,身体像绑了巨石一样沉重,一动也动不了。
如果能一直这样沉睡,该有多好。
豆月白静静地躺在这间不大却不失利落的木屋里。木屋背靠小山坡,院子正对着茂密的林子,只有一条小路蜿蜒其中……
院子里,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正蹲在桌子旁,满脸的络腮胡子,活脱脱一个张飞转世。只是此刻却将双手揣在袖子里,两眼时不时的偷偷斜睨着坐在凳子上的妇人。
只见那妇人,杏目弯眉,发髻整齐地梳在脑后,身子上的衣衫虽旧却干净整洁。此刻,她正气定神闲地喝着茶,看也不看脚下的汉子。
一盏茶喝完,刚把茶盅放下,那汉子急忙起身,一脸讨好的笑,笑的满脸胡子都炸起来了,“娘子,我再给你倒。”
“我让你起来了么?”妇人悠悠地说道。
只见那汉子忸怩着,委屈地看了妇人几眼,又揣着手蹲下了。
妇人看了看汉子,满脸的恨铁不成钢,“我问你,屋里那俩人是谁?”
“我……我不知道。”汉子道。
妇人杏目微瞪:“你不知道?你不认识就往家里带啊?他姓什么,叫什么,家住哪里,什么来历,你了解么?”
这妇人口齿伶俐,说话也快,“还有,你知不知道,最近到处在抓齐王同党!”
那汉子紧了紧揣着的两手,头也没敢抬,像蚊子般分辩道:“他们两个瘦瘦弱弱,腰还没有我的胳膊粗,哪里是什么齐王同党,不过就是两个文弱书生……”
妇人听得来气,竟上手拧了那汉子的耳朵:“齐王同党会刻在脸上吗?”
“哎哟哟,轻点,娘子你轻点。”
那汉子摸着耳朵求饶,“夫人,我知道错了,你就别拧耳朵了。哎哟,万一拧掉了,以后再陪你回娘家,岂不让街坊四邻笑话,你嫁了一个独耳鬼。”
“噗嗤。”那妇人听得这话,不禁笑出了声,嗔怪道:“尽说浑话。”说着,也松开了他的耳朵。她拉着汉子的手,一并坐在了长凳上,宽慰道:“相公,虽然你的相貌凶狠,但我知道你心肠最软,见个受伤的猫狗都要带回来,何况是这么大两个人。只是今时不比往日,如今皇帝昏庸,残害忠良,大选妃子,征收课税修建后宫。就算他俩只是普通人家,咱们的粮食也是不多的。”
“娘子说的是。当时我看见他们两人,一个晕倒在地,一个只知道哭,就没想那么多,就给带回来了。”那汉子挠挠头。
“带回来了,咱也不能赶出去,等他清醒了,无碍了,再离开便是。”
大汉看看妇人,笑的像个孩子,“还是夫人最好。”
“下不为例。”妇人道。
“哎!我记住了。”大汉乐道。
“好了,我们进去看看。”夫
妇二人来到木屋内,只见阿婵寸步不离地守在榻前,不停地用毛巾擦着豆月白的额头。
那妇人,看看床上躺着的人。又看看阿婵,这两个少年这么瘦弱,面庞白净,手指纤细,不像是出自普通人家。再仔细一看,俩人的耳朵上还留着眼,心里明白了七七八八:原来是女扮男装的两位女子。”
她借口道:“夫君,你去林子里打些野味好熬汤。”
那汉子取了弓箭便离开了。
待得汉子走远了,她才在木榻边上坐下,问阿婵:“这位公子怎么了?”
阿婵听得,眼中含泪:“我家公子归家途中,听闻老爷夫人突患重病,便晕倒不省人事。”
“噢。”那妇人并未拆穿她二人的女儿身,“不打紧,你不要着急,只是急火攻心而已。”
说罢,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布包,摊开来,上面扎着大大小小的银针。点了灯,就着灯火烤了烤银针,扎在了豆月白的少海、少府、少冲穴位上。
阿婵惊讶,原来,还真有女子通医术。那妇人知阿婵所想,道:“我父亲乃江湖郎中,我从小耳濡目染,也懂了不少,只是身为女子,不便行医。”
豆月白咯了两声,嘴角流出些许黑血,才悠悠地睁开了眼。
“公子,你终于醒了,吓死我了。”阿婵哭泣道。
豆月白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她看了看阿婵,又转头看了看四周,终究是没出声。
妇人从厨房端来碗温水,和阿婵扶了豆月白靠好,阿婵仔细地喂豆月白喝下,主仆二人默默无语。
那妇人何等精明,淡淡道:“我们是山野小户,没见过什么世面。两位公子从何而来,我们也不想知道,这年头能安稳的活着就烧高香了。还请公子保重身体,早日启程。”
安稳的活着……是啊,能安稳的活着,该有多好。要是天下子民都如此安分守己,是不是就会是大同盛世?可天下子民何止千万,生而为人,谁没有私心私欲。如今乱世,能安稳活着,也都成了奢求。
“夫人,我回来了,今天运气好,捉得一只野鸡。”还未看到人,声音已经到了,那五大三粗的汉子头上身上挂着鸡毛,干草,手里提着的野鸡还在扑棱。这憨人壮如铁塔,此刻正举了那扑棱翅膀的野鸡到夫人眼前邀功,举得近了些,那鸡毛都飞到了妇人脸上。
妇人并未生气,挥挥手,笑盈盈道:“夫君辛苦了,快拿到厨房去,别惊着了人,这还有病人呢。”
汉子转头对着阿婵和豆月白歉意地露出了一个憨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妇人上前两步道:“我家夫君是个粗人,二位别见怪。我先去厨房给这位公子熬些鸡汤。”
豆月白没病,她只是觉得浑身无力,像被人抽去了骨架,心肝五脏也像是被人揉碎了。她怎么也想不到,这一出长安,她便和爹娘天人永隔。未见爹娘最后一面,也未能听爹娘最后一声叮咛。她总觉得这不是真的,可一看到阿婵红的眼,她就清醒地知道,爹娘真的不在了,长安城也回不去了,自己生活了十三年的家,一瞬间就永远失去了,没留下一丁点。
豆月白眼睛发红,她闭上眼睛,不想让眼泪流出来。她侧了侧身,触到一个硬物。
原来是那柄被黑布层层包裹的伞,那把母亲送给她的叫晴好的粉伞。
她小心翼翼地剥开黑布,唯恐连这最后一点念想也会消失。
伞完好的像新的一样,豆月白摩挲着伞看了好久,开口喊阿婵,刚一开口,嗓子嘶哑疼痛:“阿婵。”
阿婵听到喊声,喜极而泣:“公子,你终于说话了,你快吓死阿婵了。”
“帮我拿剪刀和针线来。”每说一个字,都像在嗓子上划一刀。
阿婵有些疑惑不解,还有些紧张:“你要剪刀干嘛?你可千万别想不开啊,你能逃过这一劫已是万幸,更何况老爷和夫人在天之灵一定希望你好好活着。”
“我知道,拿来吧。”
阿婵半信半疑地拿了针线箥箩放在床边。
豆月白拿起剪刀在伞上划了两个口子。
“公子,这可是夫人留给你唯一的东西了……”
豆月白没答,复又取了针线,手有些抖,哆嗦了半日,也未能穿进去线,阿婵想要帮忙,被豆月白执拗地拒绝了。好不容易穿好了,又抖着手去缝补那两个刚划开的口子,针脚粗大而弯曲。
阿婵不解,却也没再开口。
豆月白什么也吃不下,强撑着喝了小半碗鸡汤,稍稍有了点精神。
豆月白拒绝了阿婵的陪伴,一个人虚弱地走进林子,在一方光滑的石头上坐了下来。空气很好,有着草木泥土的清香,微风吹过簌簌有声,虽是六月,夜里还是有些凉意。听着耳畔此起彼伏的虫鸣声,豆月白感觉有些踏实,心也静了些。
或许只有在这样无人窥视的地方,豆月白才能让眼泪任性地流。在无尽的泪水中,她终于接受了父母已去,从此无家可归的事实。
不知坐了多久,身后有沉重的脚步声响起,豆月白回头,竟是那个汉子。
“呃,那个,林子有蛇虫,夫人怕你迷路,让我来看看,你也早些回屋子去。”大汉搓着手说明来意。
豆月白站起身,擦了擦眼角。
大汉看着这个个头不到自己肩膀的文弱书生,心想:这细皮嫩肉的,哪里像个男人,这腰细的我一手就能掐断。对啊,这么个白面书生,我跟他说话为啥要结巴?这还是在我家呢!
大汉直了直腰,头也仰高,嗓门也大了,“咳咳,你这个书生,有什么过不去的事。你看我,吃饱睡一觉,啥事都不记得了。你看你,哭哭啼啼像个娘们。跟我回去,省的我夫人惦记,老让我出来寻你。也就是我夫人美丽善良,换作让人才不会来寻你。”
这大汉虽然说话不怎么顺耳,却让豆月白寒冬般的心,有了暖意。这对夫妇,虽清贫,却是难得的良善之人。
豆月白对大汉行了礼,以示感谢,便跟在他身后回了屋子。
这夜,豆月白睡得不太好。她梦见了爹娘,梦见了几位哥哥姐姐,还有自己小时候。
她还梦见一个看不清面容的公子,他牵了豆月白的手,并肩坐在花田。花田里花长得很高,正开的旺盛,像是一道天然屏障,将她俩隐在其中。
他轻轻抚摸豆月白的长发,将她的头靠在了自己肩上。
“月白,别怕,有我在……”
豆月白听着这熟悉的声音,心里很是踏实。
豆月白,抬起头,想要看看这位公子,可是怎么也看不清,他的脸像是隐在雾里,忽远忽近,看不分明。
“月白,跟我走吧。”
“去哪里?”
“一个只有我们俩人的地方。”
“好。”
那位公子向花田深处走去,月白跟在他身后,可他越走越快,没有看到身后小跑的月白,:“等等我,等等我。”
他没有回应,追逐了许久,终于在拐过一株月季花后,他消失了……
豆月白慌了,慌不择路地往前追,用手拨开挡路的月季花枝,花枝上锋利的刺扎伤了她的手。
好痛……
豆月白睁开眼,阿婵在她身边沉沉睡着。
又是梦,又是他!手掌隐隐约约痛,她举起手,借着窗棂上的月光看了看,还是那么葱白纤细,没有一点伤口。
豆月白看看阿婵,阿婵自小被买进府中给她做丫鬟,已经整整十年了,阿婵比她年长2岁,却像个孩子,但凡有事,就知道哭。如今,就剩下她和阿婵相依为命,她必须要打起精神来,好好活着,还有将父亲的信送到梧桐谷,也算完成了父亲最后的心愿。
豆月白早早起了床,她洗漱整理好,去树林里走了走,又强迫着自己吃了一小碗粥。
阿婵醒来时,正看见她在喝粥。看见振作起来的豆月白,开心地扑上去抱着她。
坐在一旁的大汉,看见一个男子抱着另一个男子,皱着眉毛,嫌弃地往边挪了挪。
早饭后,豆月白收拾好东西和这对夫妻告别,“多谢两位热心相救,两日来多有叨扰,还请见谅。”
大汉斜了豆月白一眼:“果然是个书生,说话文绉绉的,酸得很。”
豆月白:“还请二位告知名姓,她日相见,定当相报。”
大汉连忙道:“我叫程枫……”
没等她话说完,那妇人就将他拉到身后:“二位公子不必客气,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豆月白想了想,从包裹中摸出一枚翡翠手镯,洁白温润,一看就不是凡品。她将镯子放在那妇人手中,道:“程大哥,程大嫂,多谢,再会!”说完便和阿婵转身离去。
那妇人想要将镯子还回去,被那名叫程枫的汉子拉住了,:“娘子,你且收下吧。没看那公子着急离开,就是怕你推脱吗?再说了,这么好看的镯子,娘子戴着,比他一个书生留着无用强。”边说,还边举着夫人的手来回地看。
那妇人嗔怪一声:“去。”拍掉了程枫的手。
豆月白和阿婵看过地图,辨了方向,就往奉州方向赶去。这样劳累,或许可以暂时忘掉心中的悲伤。
天气炎热,主仆二人,走的满头是汗。
已是正午时分,二人在路边大树下,稍事休息,吃了点干粮,好在一路都能看见小溪,水是不缺的。
阿婵看着有些疲惫的豆月白,心疼道:“小姐,不如我们找个地方顾辆马车吧,你看你都累坏了。”
豆月白揉揉发酸的小腿,说道:“等到了安全些的地方再说吧。”
“小姐,你听!”阿婵紧张道:“好像是马蹄声。”
“快,我们先藏起来。”豆月白急急环视了下四周,拉着阿婵往路旁的山坡下走去,找了处茂密的草丛躲了起来。
马蹄声越来越近,而且不止一匹。马蹄声到了豆月白她们刚才坐的大树下,停了下来,只在原地踏步。
“这里有棵大树,大家先在这里休息下吧。”领头模样的人说道。这一行共有五人,纷纷下马。
“这棵树真大,怕有上百年了吧。”
“是啊,一路飞奔,难得有个这么凉快的地方避避这日头。”
“这天气,也就咱们命苦。”
几人七嘴八舌。
“我说你能不能眼光看远点?这趟差事要是办好了,够你后半辈子花了。”
“得了吧,这乡野小村的,哪有什么美女啊。”
“你说,这皇帝咋想的,皇宫里那么多嫔妃了,还要选妃。”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那么些嫔妃哪够啊,这皇帝刚下令各王公大臣家的女子,但凡到了年龄都要先由皇帝选秀,没选上的才能嫁人。”
“那还要咱们搜寻乡野女子干嘛?乡野女子哪比得上大臣家中的千金大小姐啊。”
豆月白听得真切,这皇帝贪恋美色,真是过犹不及。
“哎,你还别说,这乡野女子,也有空前绝色的美人,再加上野性难驯,也是别有一番风味。”
哈哈哈哈哈,一干人等大笑起来。
“这要是真能寻得,咱们的赏赐定是少不了的。”
听得赏赐,众人更是激动。
“这么些妃子,宫内都快住不下了吧。”
“肯定住不下啊,这不最近又加了课税,还征召工匠修建后宫呢。”
“百姓的日子又要难过喽。”
“这算什么?当年皇帝还是太子的时候,先帝为了历练他,让他率军去征讨吐谷浑国,谁知,到了吐谷浑的边境,距离吐谷浑的都邑伏埃城还远着呢,太子就下令回朝。”
“他没进吐谷浑国啊?”
“压根就没进,他回国的路上,还总是骚扰百姓,派随从郑译到处搜罗民女给他侍寝。”
“他这不怕先帝责罚吗?”
“怕呀,所以回宫就一通谎言骗过了皇帝,没想到随行的内史王轨看不下去,如实以报,先帝大怒,把太子和郑译重责五十杖。打得那是皮开肉绽啊……”
众人听的,皆是唏嘘不已。
“快点吃,嘴上都留着点把门的,私下议论皇帝,脖子上的吃饭家伙不想要了。”领头的提醒道:“隔墙有耳,管好你们的嘴。”
众人四下瞧瞧,连个鬼影都没有,只有一片蝉鸣声此起彼伏。
五人吃饱喝足,稍事休息,骑了马很快就消失在了飞扬的尘土中。
可怜豆月白和阿婵,在草丛中捂得闷热,满头是汗。待的马蹄声远去,才从草丛里出来,拍打着身上的枝叶和小虫。
“这个无耻昏庸的皇帝,就知道选妃。小姐,这皇帝派了这么多人,我们也得小心些。”
豆月白点点头,“看来马车是坐不得了,我们改走小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