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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天山篇

第一节 战奴

一口带血的唾沫吐在沙尘上。

抬起头环顾四周,高墙之上能望见远处银亮的雪峰。空气清净,可从受重击的鼻腔中吸入,总带有挥之不去的腥气。

凶狠的训奴官挥着皮鞭斥打每一个不能及时爬起来的奴隶。持续数日的残酷训练后,体力已很难支撑简单的站立。

从中原捉来的人,在这里是最低等的存在。伤口刚刚愈合便被驱赶到训场,不知什么手法禁阻了内力,除了凭经验躲闪,只剩毅力和体力硬撑。每天都有人死去,说不定什么时候轮到自己。

暴虐无常的教官任意褫夺生命,不允许丁点反抗,动作稍稍迟缓,便会迎来一场暴风雨般的鞭笞,落在肌体最脆弱的地方,外表完好,内里却溃烂肿疡,足足痛上十余日。

这是天山深处的秘境,也是魔教本营,要是死在这里,真成了一个笑话。原本以为家族的训练可算严苛,现在看来仍是太轻。他禁不住开始怀疑,真有人能活着出去?

一道从肮脏腥臭的马车中下来的人,不到三天就死了,与其他死者一样脸朝下地被拖走,褴褛的衣服被鞭打成了碎布,谁能认出乞丐一样的尸体曾是中原叱咤武林的高手,到了这里一切卑微如蚁。

数日的训练给了所有人新的认知,这里崇敬的只有一人,层层制辖之上,教王如神祇一般睥睨众生,至尊至威。

而他此刻所处的,仅是魔教筛选可用砂砾的试场,不同的区域中无数少年在隔断的栅栏后受训,不知多少是幼年便已在此,日复一日地承受击打,眼神没有一丝人的感情,麻木而机械地搏杀,听凭号令攻击成为一种本能。

震慑西域,令三十六国闻名色变的魔教杀手,就是这样训练出来。

逃是逃不掉了,不想死,就只有撑下去。紧了紧臂上缚伤的布条,他随着哨音踏入场中,迎接下一轮挑战。

整整一年的训练,一起进入战奴营的中原人只剩了三名。与两百九十七名战奴营自小训练出的少年一起晋入淬锋营,等待的,是更为残酷的厮杀对决。

训练间隙,这些少年也会私下议论,好奇地揣测自己将来的命运。从淬锋营中走出去的才有资格成为正式执行任务的杀手,更出色的则跻身七杀之列,那是教中顶尖的杀手,仅有七人,直属右使,连三大长老都不敢小觑。

从这里出去就能享受美酒鲜酪,锦服华宅,殷勤解意的美女童仆服侍,拥有恣意享乐的权力及被教众礼敬的荣光。

在魔教,真正的杀手是极有地位的,是他们用鲜血换来了西域众国的臣服岁贡,充盈满库的珠玉财帛尽是来自于此。无须耕种劳作即能安乐富足,举目所见皆是玉树琼枝,锦绣烟罗,各国进贡的骏马美人充斥下陈,极尽繁华妙丽的人间天堂。

这是少年们最爱谈的话题,虚幻的美梦是唯一的支撑,在血与痛的淬炼中仅有的希望,寄予那一线天光开启后的欢愉。现实中冷硬的床铺、粗糙的食物、牲畜般的驱策,在臆想中全数忘却,比起杀场外的天堂,此间的残酷只能用地狱来形容。听着耳边对未来的憧憬,他合上眼吐纳,希冀在最短的时间内恢复气力。

突如其来的呼喝打断了众人的低议,闲坐一地的少年迅速站成整齐的队列,负手而立。满腮于丝的西域大汉缓缓踱步,行过一张张毫无表情的面孔,如同审视一把刚磨出锋刃的弯刀。

“听好,我只说一遍。”空气静滞得像万年不化的冰山,“教王圣谕,明日起进行为期六日的对决,最后胜出的三人可以获得面谒教王的机会,脱离淬锋营成为教中杀手,你们应该庆幸,不是每年都有这样的运气。但这也意味着从现在起你们就是敌人。”冷锐的目光扫过沉默的人群,“试试看,谁能活到最后。”

六日。

很短,也很长。

没有人睡得着,恐惧无声蔓延,都怕在睡眠时被割断喉咙,一起受训时日不短,众人都清楚彼此的手段。

三百人中,只取三名。

他想起幼年听说过的苗人养蛊之法,把各类毒虫关在密闭的盒子,任它们互相撕咬残杀,活下来的便是蛊王。

同样的手法,同样的试炼。

这些命如草芥的少年用在同一个教官那里学到的技巧伏杀、毒杀、诱杀、搏杀,一个又一个倒下,鲜血泉水般在训场宿地横流。他很想砍掉教官的脑袋,更想砍死那个用局外人的冷漠、主宰者的高傲掌控一切的教王,可首先只能尽力让自己活下去。

人减少了大半,多年训练让少年们长于控制自己,节省无谓的攻击和体力消耗。他缩在树影下尽量隐蔽,沉重的睡意让眼皮直往下坠,咬咬牙,手中的利刃回拖,臂上又添了条血口,剧烈的痛楚驱散了迷蒙,四日不曾交睫,他的意识已经开始泱散,反应也迟钝了不少。

一个身影悄悄靠拢,他没有作声,对方比出的手势表明并无敌意,他侧了下长剑,等待那个少年主动开口。

“这样下去不行,我们都会死。”显然也是困倦至极,少年压低的声音透着疲意,“必须有人合作,不然等你睡着……”

睡着了会怎样,不用说彼此心里明白。他冷眼看向对方:“你想怎样?”

“照现在的体力看,我大概还可以撑三个时辰,我想你的情况也差不多。”

讶异于对方的坦白,他默默点头,这个时间也是他对自己的估量。

“我护法让你休息,一个时辰后轮换,单凭你自己撑不了六天,这点我们一样。”

“凭什么相信你?”

“你别无选择。”

“你凭什么相信我?”

“我别无选择。”迎视他的目光,少年终于苦笑,“好吧,我一直在观察可以合作的人,唯有你不曾主动击杀,不管是为节省体力还是别的什么——”

等了半晌一无回语,少年开始催促:“好了,该说的都说了,你的决定是?”

“成交。”干脆地吐出两个字,他垂下眼皮,迅速坠入深眠。

下了一场血雨。

剑锋轻轻掠过对手的颈项,感觉到利刃切入血脉的轻颤,紧绷的肌肉蓦然松弛下来,取而代之的是剧烈运动后的疲惫。

他轻轻呛咳,被刺伤的肺腑令每一次咳嗽都带上了铁锈味,抬眼望向不远处,两日的守护轮休和联手反击之后已有了些许默契。那个少年果然解决了对手,正扯下衣襟裹伤,脚步微微虚浮,看来受伤不轻。据从旁观察的印象,他出招迅捷狠辣,又善于把握时机,难怪能撑到最后,看来自己遇上了一个不错的伙伴。

第六日的黄昏,场中还剩下四人。

夕阳如血,风吹过腥气弥散的沙场,像一只温柔的手抚过死者的脸。教官负手而立,神色不变:“再杀一个,你们就可以离开。”

铁一般的话语钉入耳际,宣告着不容更改的现实。

四双鹰隼般的眼睛对望。

对面的两人也是携手攻击,攻防之际配合无间,与他们这种仓促的合作大不相同。状态明显较好,鹿死谁手并不难猜。如果内力不曾受制——一线念头蓦然掠过,又被抛诸脑后,生死之际已无余地嗟怨叹息。

“你们没有机会。”对面的目光尖锐而挑衅,已用上了攻心之术,“不算实力,伤势也比我们重得多。”

他抿了一下干裂的唇,缓缓提起了剑。

“唯一的生机是你们互相厮杀,看谁运气好,反正你们也只是偶然联手。”明白同伴的心思,另一人配合地剖析道,“主动攻击我们没有意义,两人都会死,你们自己也明白挑哪边作战赢面高。胜的人是第三个合格者,我们不插手。”

说的是事实,也极有道理。原本陌生的人,并不会为迫于形势的短暂倚靠而生死相托,理智分析局势后均是一清二楚。是命运拨弄吧,他们这些无冤无仇的人被逼迫至此,狭路为仇。又是什么样的权力,让那些人冷冷的旁观,等一个鲜血飞溅的结果?

他看向两日内并肩作战的少年,对方也同样回视着他,冥冥中仿佛有相同的情绪翻滚激荡,年轻而锋锐的眼中渐渐涌起意气。

一瞬间,剑光划破了暮色。

门,开了。

一具具尸体从场中抬出,被板车拖走。远处的葬地挖好了墓穴,早凋的生命将被一路掩埋,连名字都不会留下。

能活下来的,只有强者。

没有悲伤,没有眼泪,生命的尽头仍然是一片黑暗,不等触摸到期盼已久的乐园,已落入黄土成为荒木蔓草的滋养。

他们也是被抬出来的,侧着头目送那些曾经朝夕共度的同伴。生与死,如此轻易地划分。不愿再看,他收回了视线,身边的少年像知道他在想什么,露齿一笑,却因牵动了伤口而龇牙咧嘴。

他的心忽然稍稍温暖。

最后的一刻,他们没有互相残杀,不约而同地选择向更强大的敌人挑战,以重伤濒死的代价换来了生存下去的机会。即使在抛舍一切情感的炼狱,也会有些东西凌驾于求生的本能之上。

非常傻,但值得。

即使全身上下痛得要晕过去,即使那一剑差点斩掉他的手臂,还是值得。

他笑起来,又轻咳,气若游丝:“我们还活着。”

“活着。”同样喑弱的声音回答他。

足足一个月他的伤才养好,半个月的时间趴在床上一动不动,医仆说有一剑离他的心脏只差半寸。养伤的待遇和从前有了天壤之别,创药也神效得多。明显感觉出仆役的举止尊敬有加,甚至略带敬畏。

“看来再过几天就要谒见教王了。”翻着刚送来的新衣,少年的唇微勾。生死患难,又在同一间房养伤,两人已近如兄弟。

他瞥了眼,新衣质料手感与过去的粗服迥异:“见了又怎样?”

“就算正式晋入弑杀营。”

“弑杀营?”他略为诧异,“还有试炼?”

“你什么都不知道?”少年笑了,眼神明亮,偏着头替他讲解。

魔教至高无上的唯有教王一人,而后设左、右二使,左使掌智,主管教中事务;右使司刑,执裁教律教规。上下等级明确,法度森严,对于触范教规者的处置向不容情。

其次为三大长老,夔长老掌杀手训练,统管战奴营及淬锋营;獍长老主理西域三十六国朝贡往来;枭长老执内政事务,协助左使管理教徒。

再其次,即是七杀。

弑杀营,是通过重重试炼的少年杀手总称。七杀为弑杀营精英,刺杀一国之君或重臣才会出动,直接受命于右使,地位之高仅次于三位长老,如果说弑杀营是剑,七杀便是无坚不摧的锋。

“七杀?”他慢慢思考,“七个人?”

“历来是七人,全是身经百战的高手,听说没有他们杀不了的人,只在有人死去时才会增补,弑杀营也一样。”少年枕着手臂,露出神往之色,“前一阵折损了不少,所以我们才有机会。”

冷酷到极点的层层选拔,每一个杀手背后倒下的人恐怕是难以计数,他凝视着屋顶默默出神。

“你多大?”少年看了看他的脸,忽然换了话题。

“十五。”

“原来和我一样。”少年愕了一下,“还以为比我小,中原人都像你这样?”

“你是西域哪一国人?”他仔细打量少年的面目,轮廓分明,浓眉俊目,肤色犹如小麦,眼角略带几份汉人的形态,一时竟看不出。

“我是流民,不知道出身哪一国。”少年谑笑起来,神色含混,“倒是有点好奇你怎么会到这里,可是离中原好几千里呢。”

他沉默了一会儿:“我被人捉过来。”

“谁捉你?”

“不知道。”回忆起那个男子形如鬼魅的身手,他的脸色暗下来。实力相差太多,即使不曾中毒怕也逃不过去。一山还有一山高,及至受制才知道自己过去多么无知。眼下内力被禁,连昔日的三分之一都不到,更是无计可施。只能等,看何时有机会——

“你想逃?”

他悚然一惊,眼前的少年眉目狡黠,仿佛看破他的心思。

“别担心,我不会说出去。”仿佛觉得戒备的神态很有趣,少年轻笑,“不过劝你死了这条心,天山的防卫比你所见森严得多,出教只有一条路,没有敕令,身手再好也是白搭。”

“你不想离开?”他有些不解。

“我?”少年做了个鬼脸,“到哪儿都一样,已经熬到这个地步还逃什么,我会努力往上爬。”

没有地方可退的人?可他不一样,他的家在中原,忽然失踪,想必严厉的父亲也会困扰,何况慈爱的母亲,亲厚的手足,还有那个仅见过一面的娉婷少女,淡烟细雨的水色江南——

他忽然失了神。

教王静静注视着殿下并肩而跪的两个少年。

朝阳洒在挺直的身躯上,令人侧目的英气,如利刃新发于硎。

“很好,果然是良材,夔长老费心了。”高高在上的男子颔首而笑,似乎颇为满意。

“谢教王,此乃属下应尽之职。”魁梧的西域大汉躬身请示,“此二人在搏杀中相当出色,还请教王依例赐名。”

赐名。从一个虚无的编号到拥有自己的名字,都需要汗水和鲜血去证明实力之后才有资格获取。

玉座上的王者略一沉吟,指向其中一个少年。

“你从今天起赐名九微,入弑杀营。而另一个——中原人?”他已记不清自己游戏式下令捕捉的对象。

“回教王,他是教王前年从中原擒回的奴隶之一。”

“中原人,能到这个地步的可不多。”王者若有所思的微笑,支颐打量了半晌,“去叫迦夜来。”

大殿里寂静得没有半点声音。身边的同伴悄悄递来的眼色隐忧重重,他的手心丝丝沁汗。或许未过多久,感觉却无比漫长,每一分都像煎熬。他不曾抬头,怕自己的目光会泄露心思,死死盯着膝下的玉石地面。

“迦夜参见教王。”陌生的声音响起,清冷得像泉水漱过玉石,悦耳,微凉。不知何时跪在一侧,只听衣襟沙响。

“迦夜,上次的任务你完成得很好,我一直在想该给什么奖励。”

“多谢教王,迦夜不敢。”

“论功行赏,何来不敢之说。”教王轻笑几声,“七杀之中,唯有你无下属,此人是今年新晋杀手,给你做影卫,可好?”

“教王关怀,迦夜谨遵安排。”

“既是如此,从今日起赐名殊影,他的命是你的了。”淡淡的话语停了一下又道,“我知你素来不喜中原人,不过夔长老一番训诫颇为辛苦。责罚尽管随意,莫要再像上一个影那样轻易杀了。”

“多谢教王提点,迦夜会有分寸。”

“你这孩子做事一向得体,我很放心,下去吧,好好教他规矩。”

“是。”

他抬起头,一袭白衣映入眼中,日影下泛着微芒,无端端教人想起江南初融的春雪。黑发垂肩,星眸如水,柔嫩的脸颊吹弹可破,小小的身形弱不胜衣,仿佛一触即碎。感觉到视线,她别过头,似乎按捺住不耐。

他震愕地僵住。

恐怕天山崩落也不会令他如此惊讶。

七杀之一,魔教身经百战的精锐。

竟是年约十三岁的小女孩。

第二节 殊影

随着纤小的身影缓步而行。

踏过花枝低垂的曲桥,步过九转回廊,空气中隐约浮动着暗香。远山隐现,天穹碧蓝,不知何处传来少女的歌声,月前的血腥残杀恍如隔世。

沿着花径走了好一会儿,终于行入一处深苑。乍然入内,他以为自己踏进了一片花海。

漫然怒放的尽是各色斑斓的鲜花,百种千姿极尽妖娆,春意几乎冲破矮墙。花海的尽头是一幢玲珑小楼,雪白的梨花在楼前绽放,配着沉沉的黑瓦,在蓝天的映衬下炫然夺目。

一阵山风吹过,落花飞散,甚至有几片落到了女孩的发上,乌发如墨,花瓣如雪,黑白分明煞是好看。

“从今天起,你住这里。”纤细的手虚指一侧偏厢。

他瞟了一眼,清音又响起。

“这儿的规矩是少说少错,谨言慎行。有事吩咐下役,缺什么自己找他们要,给你三天时间去了解影卫需要做的事,不懂的可以问我,但我通常耐性不会太好。”她转过身,黑眸静若寒潭,“所以你最好学得快一点。”

被一个稚龄少女教训实在不是件愉快的事。他沉默地点头。

“三天后我重新教你刺杀技巧,届时会很辛苦,趁这几天好好休息吧。”说完她拾级而上,走到一半又顿住,“二楼是我住的地方,未经允许不得擅入,有事在楼下传声。”

“我该怎么称呼?”他低声问出了第一句。

她没有回头,黑发微偏。

“你可以直呼我的名字,以后我就是你的主人。殊影。”

他将院落四处探寻了一遍,大得令人吃惊的院子仅有寥寥数人,仆役很快打扫好房间,丝被轻软,桌几鲜亮,布置极尽舒适。推开窗望出去,明媚的春日使一切景致都惬意安然。

起手倒了一杯茶,微烫的茶香扑鼻而来,啜上一口齿颊留香,竟是上好的君山银针。掌中的茶杯明彻若冰,晶莹温润如玉,一望即知是圆似月魂堕,轻如云魄起的越窑精品。塞外深山之中,一饮一具无不雕琢,这还仅是七杀之一,换了教王或左、右使,可想而知会是何等奢华。

门口传来轻叩,获得允许后仆役恭敬地上前,麻利地替他贴身量尺预备制衣,忙碌之余不忘殷勤恭维,倒教他有些不惯。未已,一个双缳垂颈的娇俏丫头捧着果盘入内,笑意盈盈,酒窝深甜。

“公子可是累了,先尝尝新摘下来的桑果鲜莓,百合银耳羹稍后便好。”鲜润的莓果还留着清洗后的水珠,滋味清甜可口。

“你叫——”

“小婢绿夷,公子但请吩咐,小姐和公子就是此间的主人。”婢女乖巧地接口。

“你在这里多久了?”

“绿夷在此四年,换过三位主人,服侍小姐一年有余。”圆眼轻眨,女孩对答如流。

“三位主人都是七杀中人?”

“是。”

“你对影卫了解多少?”

“小婢只知影卫通常由主人自己挑选,像公子这般由教王指定是极少的。”绿夷甜笑地应承,“影卫是主人的亲信,贴身跟随,一荣俱荣,这也是教王对公子青眼有加。”

“为什么七杀唯有她无影卫?”

绿夷微一迟疑:“小姐过去是有的,后来——”

“被杀了?”他直接道出疑问,“为什么?”

“请公子不要再问了,这些我们下人不好说。”绿夷楚楚可怜地央求。

“我总得知道她忌讳什么。”他试着微笑,尽量诱哄,“若是不小心触犯了岂不冤枉。”

看见微笑,绿夷的脸忽然红了,低下头嗫嚅:“小姐为人冷清,素来好洁,不喜旁人接近,倒没什么特别的忌讳。”

“七杀中的其他人可会偶尔来往?”看问不出什么,他换了话题。

绿夷明显松了一口气:“几乎没什么往来。”

“教中事务可多?”

“需要小姐亲身前去的极少,一年也只有数次。”

“看起来真不像。”想起冰雪般的稚颜,他不禁低喃。

显然知道他在说什么,绿夷掩口而笑:“公子要是这么说,七杀可是多半都不像呢。”

他吃了一惊:“其余人也是这般年纪?”

“怎么可能,小姐是最年轻的一位,”绿夷忍不住咭咭笑出来,“小婢是说其他的公子小姐都——”她微微嗑了一下,仿佛不知道怎么说,“反正公子见了就明白,来日方长。”

三天时间,他并未能打听出多少。

下仆尽管毕恭毕敬,稍问得深一点便讳莫如深,推说不知,仍然没有多少了解。窗棂上忽然传来细石击响,他推开望去,九微的脸正在墙头逡巡,见他探出,绽出一个笑脸无声招手。

蓦然见到伙伴心情大好,两人奔至一处僻静处坐下,九微跳上树丫,边聊边四处张望。

“怎样?”

“还好。”他吐了一口气,不知怎样形容。这几日迦夜的面都没见着,完全摸不清,对其性情一无所知。

九微听他说了大略:“我也帮你打听了一下,这个家伙很不简单。”

“怎么说?”

“你不觉得奇怪,以她的年纪居然能跻身七杀之列?”

他默然无语,一直非常疑惑,就算是天才——按父亲的说法,自己已算根骨上佳,仍无法想象一个豆蔻少女能一路从战奴营厮杀至如今的地位。

“她幼年被前任长老看中收为亲传弟子,学成后直接入淬锋营,两年前疏勒王自恃国力,以遇天灾为由拒绝继续岁贡,教王大怒,为震慑西域诸国,派遣精锐先后刺杀了两任国主,直到第三任国主上表称服,奉送大量金珠,并派亲子入教为质才止住。此役魔教威名远播,代价是七杀死了五名,弑杀营也损失惨重,她就是那一年晋升,成功地刺杀了车帅国重臣。不要小看她,到目前为止她不曾失过手。”

他一一听着,眼神凝肃。

“殊影,我有点担心。”想了想,九微还是说出口,“她前一任影卫就是中原人,后来不知为什么被她杀了,你——”

“我知道。”他怎么会不知,教王把他放在这本就有监视之意。

“殊影,我听说中原人若是能活着从弑杀营出来,都要服赤丸,你可曾——”

“我已经服过了。”他漠然回答,语气平淡,“两日前右使亲自送过来的,何其有幸。”

看着没表情的脸,九微半晌说不出话。

前日才听闻,教王早有敕令,成为杀手的中原人必须服下以特殊药物调配的赤丸,以定期解药为制,若逾期不曾服用,赤丸中的蛊虫便会穿入颅脑噬咬,令人生生痛死,多数甫一发作即疼得狂性大发。以这种方式禁制约束,就算有机会逃离天山,也无人敢生异心。

静了半天,殊影笑了笑:“你也不用这样看我,我没事。倒是想问你知不知道影卫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

九微思索了片刻:“七杀亲自出手的任务都相当困难,往往需要默契良好的同伴配合辅助,对身手的要求也比较高,所以衍生出影卫,被视为他们的分身,如果影卫闯祸,主人也必须一同承担。”微一犹豫,九微又补充道,“殊影,你要让她信任你,最好尽力帮助她,要知道假若主人身亡,影卫也会——”

“被清洗?”见对方颔首,殊影并不意外。如此密不可分的关系,难免休戚相关,一荣俱荣的背后便是一损俱损,再怎么不情愿也得乖乖卖命,果然是驱策人的妙方。

“别光说我了,你那边怎么样?”打破沉闷,他问起九微。

“再过十天就要下山。”九微甩甩头,轻捷地从树上跳下。

“这么快有任务?”

“嗯。”九微倒是无所谓,“一开始应该不会有太棘手的事务,积累一下经验也好。”

他拧起双眉:“还是小心为上。”

“放心,一定会活着回来,我没那么容易死。”挺直了脊背,少年望向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峦,些微的黛色几乎融入天际,“殊影。”

“嗯。”

“你也别死。”

接近一个有敌意的人,很难。

取得她的信任更是难上加难。

他们也算朝夕相处晨昏共度,只是面对面的每一刻都在训练和教习中度过。如何乔装改扮进行探察,如何接近暗杀对象,如何在刺杀后潜形遁逃,还有下毒、伏击、侦形、探问、用间、使役、各国语言及习俗……他从没想过做一个刺客要学这么多。相较之下,战奴营和淬锋营中教授的仅是纯粹的搏杀,反倒简单了。

她话很少,只点出必需的要领,偶尔示范,剩下的全靠他自己摸索。没有做对的她从不责骂,只会一言不发地转身而去,留下他立在当场,说不出是怎样的滋味。

长达一年的共处中,她偶尔离开过几次。和其他影卫不同,她从不带他下山,本该形影不离的护卫被闲置教中,他不是不清楚传言是怎样不堪。他不在乎那些轻蔑的目光,但禁不住暗地着急,这样下去何时才能寻到机会脱出困局。

九微已经是一个经验丰富的刺客,任务完成得迅速而漂亮,最近又一次谒见教王,获得了不少赏赐。没有任务的时候,两人时常闲谈,九微总不忘从山下带回一些新鲜玩意,这是他在天山唯一的朋友。

除开这样的时间外,他很沉默,因为她更沉默。

年龄尚幼的女孩,行止却如清修的苦僧。极少外出,绝不放纵,鲜有分心的爱好,每日在小楼的第二层做什么,一年多了仍然猜不出,总有无形的戒备充斥,隔断了试探的可能。

也许终将困于山中,在舒适而冰冷的囚笼中了此一生。如果真是这样,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发疯。难道永远如此刻这般在殿外等候她出来,又回去,做一个影子般的跟随。

耳边隐隐传来叽嘲,他懒得抬眼。

弑杀营的少年们大概是精力过于旺盛,在没有任务的时候也总是寻衅打架,教王对此并不在意,或许在王者眼中就如蓄养的家犬需要适当的活动。不过纵然流言轻鄙,却无人敢当面挑衅,迦夜的地位到底远高于普通人。影卫再不受重视,也仅止于私下挖苦嘲弄,没有人敢冒惹恼七杀的风险。

难听的话语入耳,他只作未闻,若是当年在江南,恐怕已经一怒拔剑了。是了,若是当年能够略微隐忍,稍许聪明,又何至于落到现在的局面。

午后的阳光从花叶间投下,像筛过的金币落在地面,树影深浓。

他自嘲地笑了。

紫夙不自觉地慢下脚步。

那个少年立在花架下,连带四周的喧闹皆沉静下来。不知在想什么,双袖微笼,俊貌微冷,垂落的眼睫遮住了星眸,一袭青衫衬在花影中,莫名的感觉寂落。心,情不自禁一跳。

“你是谁?”

问话很普通,声音却不普通,柔媚入骨,带着三分轻嗔三分爱娇,听着魂先酥了一半。

他抬起头,像映入了一团火。

卷曲的黑发如瀑披散,衬得肌肤象牙般皎白,额上系着一串金链,鲜红欲滴的宝石恰好落在眉心,随着行走轻轻摇晃。猫一样的眼深陷,琼鼻如玉,说不出的妖娆。比容貌更引人遐思的是凸凹有致的娇躯,在金红色的纱衣轻裹下无限风情。

鼻端传来勾人心魄的甜香,他微退了一步,没有回答。

仿佛不曾瞧见他的回避,女郎附上前越加放肆地打量。

“弑杀营的新人?可是未曾见过呢。跟姐姐说,你叫什么名字?”涂着鲜红蔻丹的玉指眼看要抚过他的脸,被他不落痕迹地闪开。

“殊影。”

清冷的话音入耳,玲珑纤手忽然定住。女郎转而漾起笑,侧首看向廊边行过来的人:“原来是妹妹的人,近来可好?”

“紫夙刚回山,想是辛苦了。”迦夜客套地略一点头。

“可不是,山外哪有教中舒适。”女郎掩唇娇笑,“走之前风闻教王赐了你影卫,就是他?”

“不错。”

“说起来,教王对妹妹可真是好。”紫夙似怨似嗔,“把这么俊的人留给你。”

“都是教王恩典。”

“听说你不怎么喜欢。”水样的眼波一荡,紫夙吐气如兰,“姐姐跟你换一个如何?我身边的人随你挑。”

“多谢紫夙美意,可惜教王所赐,迦夜不便擅改。”

紫夙叹息出声:“这般出色的人儿,我都心动了,不介意我常找他叙一叙?”

“随紫夙的意。”迦夜全不在意,转身欲行。

“妹妹,据说教王这次遣你去莎车国,可是真的?”紫夙懒懒地倚在花架子上,娇躯的姿势极诱惑,眼波有意无意地掠过他。

“紫夙果然消息灵通。”

“不带他去?”

“我自有安排。”

“或许是姐姐多嘴,可一个有名无实的影卫留着又有何用。”紫夙轻笑了一声,“要不我上禀教王给妹妹换一个可好?换个利落的办事也方便。”

“小小一个影卫,倒是让紫夙费心了。”迦夜牵了牵嘴角,“只是教王安排自有道理,迦夜不敢擅揣,更不敢有劳,有事待办改日再叙。”言毕点点下颌示意殊影,转身沿着回廊去了。

目送两人的背影,指尖掐下一朵芳花,紫夙玩味地微笑:“真是可惜——千冥,你怎么看?”

随着话语,一个身形从树后踏出。玉冠束发,容貌端正的年轻男子偎近女郎身畔,神情中有种浑不在意的慵懒,眸子却有说不出的狂热,双手自然而然地抚上裸露的腰。

“能怎么看,她还太小,完全不开窍。”磨蹭着香馥的肌肤,男子语音模糊,凝视着远去的纤影,“你看上那小子了?”

“瞧着挺有趣。”微微的麻痒让紫夙轻笑,“你不也一样,可惜你控制不了她,不然——”腰际的手蓦然一紧,她娇呼出声。

“别激怒我,对你没好处。”千冥淡淡地钳住丽人纤细的腰肢,“她迟早逃不出我的手心。”

“是啊,就像我一样。”女郎秋波一转,媚眼如丝。

千冥看着微嗔的娇容又笑了,俯身轻哄,嘴上说的却是与轻佻的神色截然相反的话语:“左使昨日和枭长老密议了一个时辰,你知道么?”

“可有探出详情?”紫夙悚然一惊,脸上仍是一派娇媚之态。

“他防得很紧,我的人无法靠近。”

“我只知左使密令急召獍长老回教。”柔媚的语声压得极低,“教王下令右使彻查历年西域岁贡的清单,同时暗里派夔长老赴各国核对。”

“可有其他人觉察?”

“迦夜约莫是猜出了什么。”紫夙冷哼,“这丫头一向鬼精,不然怎会恰好主动请缨去莎车。”

“她倒是聪明,你打算怎么办?”嘉许地笑了笑,千冥埋头轻咬雪白的细颈。

“我?”女郎轻喘,合上眼遮去了冷光,“我能如何,自然是听你的。”

千冥久久不曾答话,眼光沉沉似在计量什么,五指无意识地游弋,忽然抚上高耸的胸部重重拧了一把,邪气地低语:“听我的,那就先跟我回房间。”

女郎吃吃娇笑,被他一把抱起,驯顺地蜷伏在千冥胸口,指间的鲜花不知何时揉得粉碎,零星地跌落在地。

第三节 杀手

蓦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他翻腕抓住,直切脉门,又在瞥见的一瞬松懈下来。

“九微!”

少年展颜而笑,微黑的肤色泛着健康的油光,像原野上灵活的马驹。

“何时回来的?”惊喜和亲近同时泛上心头。

“昨天。”九微将手上拎的东西掷过来,“给你带的。”

一把大马士革弯刀映入眼中,羊皮混以乌丝缠柄,做工精致,刀身不长,极适合随身佩带。

“谢谢。”他并不推辞,“这次有没有受伤?”

“还好我跑得快。”九微夸张地比画,“那些箭嗖嗖地擦着我飞过去,差点屁股上就要多几个洞。”

想象朋友狼狈逃窜的场面,殊影忍不住失笑,忘了刚才的心事重重。风吹过掠起了发,九微稍微失了神,呆了片刻忽然叫起来:“我的天,你可千万别对着外人这样笑。”

“什么?”他没听明白。

九微一味摇头,好一会儿才道:“我现在才明白教王为什么把你指给迦夜。”斜瞟着眼上下扫视,他的语气十分暧昧,“要是换成别人——”

“换成别人怎样?”

“你的处境肯定比现在好得多。”九微哼了两句,嘴里不知在叽咕什么,“那家伙太小了,大概不懂,要是换了紫夙或绯钦,啧啧。”

他终于约略猜出了九微的意思,一时啼笑皆非:“你在胡说什么。”

九微的脸色忽然严肃起来:“殊影,提醒你小心一个人。”

“谁?”

“枭长老,不管什么情况,记得离他远一点。”

“为什么?”

“他好男风,听说曾经对弟子用强。”吞吐了半天,九微还是说出来,“迦夜住的地方很偏,你又不常出来,可能不太清楚。”

他的脸冷下来。

“说真格的,教里最近或许会出事。”九微在他身边坐下来,伸直双腿。

“什么样的事?”

“大事。”九微扬起眉,神色有种兴奋期待的跃动,“弄不好会翻天覆地。”

“你是指——”他微蹙起眉。

“迦夜最近有什么动静?”

“不日将往莎车国。”

九微低低地笑了:“七杀果然都不简单,还是不带你去?”

“嗯。”

“也好,只要迦夜能自保就不会波及你。”九微拍拍他的肩,“她走了以后你尽量不要离开院子。”

“你打算怎么办?”友伴跃跃欲试的神气让他感觉出异样。

“我会赌一把。”九微侧过头,明亮的眼睛掠过一抹狠色,“生死有命,只要成功了,我将不再是任人驱策的小卒。”

“有多大把握。”他捺住担心,没有追问详情。

“六成吧,看运气。”瞥见朋友的神情,九微笑出来,“不用紧张,我可是很有信心。况且也不用担心你了,迦夜比我所预想得更——”打住了话头,九微平平躺在地上,“殊影,我知道你不甘心,但现在这种情况下只能忍。”

他何尝不知。

九微叹了口气:“迦夜未必对你有好意,可至少有她挡着,你的日子不会太难过。”

“我是帮不上你了,你自己小心。”默然良久,他缓缓回答。

九微也许还能用血肉换来机会,中原人的身份注定会被提防钳制,连类似的谈话都会多少牵累到九微,他不是不懂。如此难测的困境,他该如何自处,翻天覆地?是教中有变?所谓的事态无非是权力争执,迦夜为什么离开,九微选择了什么?

怔怔地看着仆役收拾迦夜出行的物件,他强迫自己中断了思绪,随挑选马匹的下役前往司驷监。

长日无事可做,闲得有点发闷时,偶尔他会来这里策马。

如人一般,这里的马也是分等级的。

司驷监他并不陌生,对天山最初的印象就是这里,从令人窒息的马车中被拖出来,死狗一般扔在地上,能活到今天已经是一种幸运。

随意打量着一匹匹养得膘肥体壮油光水滑的健马,满脸横肉的下役在他身侧一脸谄笑,唯唯诺诺深恐应对不周。管事熟知他的习惯,主动为他牵来一匹鞍辔齐备的骏马。

无须鞭策,骏马迅捷奔驰,转瞬已将屋宇抛至身后。

山间极大,成片的青碧原野在日影下散发着草叶清香,奔近一条清澈的小溪,他缓下缰绳,马儿在全力驰骋后微微喘息,耐不住诱惑走进溪中埋头啜饮。他索性跳下马,清凉的水浸过足踝,平复了活动后的燥热。

忽然感到某种气息,他蓦然抬头,数丈外一个相貌平平的中年男子正无声地打量,眼神十分奇异。他按住惊疑回视,无由地生出警惕,眼光扫到男子的襟口绣着一双黑翼,翼上隐约可见三点金光,瞬时脊背冒汗,立刻低头。

“见过长老,请恕属下失礼。”

“你是——”

“属下是七杀中迦夜的影卫。”

“那个影卫?我听说过。”男子略略一怔,仿佛在思考什么。

“属下有事待办,先行告退,尚请长老见谅。”他恭敬地后退。

“你知道我是谁?”

“恕属下愚昧。”见对方似要趋近,他咬咬牙,“请长老恕罪,属下尚有急事,先行一步。”不等回答他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狂奔而去。

三大长老的徽记,唯一不曾见过的,只有九微警告过的那一位。

心在狂跳,抛掉魔影纵回司驷监,他强自镇定交还健马,偕办完事务的仆役一同走出,祈盼能好运地躲过魔头。

“站住。”

梦魇般声音钉住他的脚,好整以暇拦在前方的,正是以为已经躲过的人。

身边的仆役已经躬下身,他定定神,随之见礼:“参见枭长老。”

“原来你清楚我是谁。”男子微笑着一步步走近,眼中有抹猫戏老鼠的得意。

“属下眼拙,刚刚才得知。”

“你先下去,我有话和他说。”男子随意挥退下仆。

“还是不必了,迦夜正等属下回去复命,改日再聆长老教诲。”不必张望他也知道对方挑了人迹稀少的地方堵截,又是刻意而来,脱身希望渺茫。

“什么时候一个下役连本长老的话都不放在眼里。”枭长老阴阴地笑了笑,蓦然断喝,“滚!”一旁的仆役脸如土色,恐惧已极,慌乱地牵马逃去。

事已至此,他镇定下来:“敢问枭长老有何吩咐?”

“你听说过我。”男子踱至他身边。

“属下不懂长老的意思。”

“你知道我好男风。”奇异的目光写着赤裸裸的欲望,“跟着我,会比迦夜好得多。”

“教王令属下为迦夜影卫。”

“教王也会改变主意,迦夜又如何,我去要人,她敢不给?”轻飘飘的话断绝了所有退路。

“既是如此请长老上禀,待教王示下,我才好跟随。”他垂下眼,咬牙挤出话语。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男子趋近身侧,音如鬼魅,“今天,你躲不过。”

一横心他猝然弹起身,指掌并立如刀,攻出最狠毒的招式。

枭长老似乎并不意外,随手拆解攻击,他不顾两败俱伤,只求能夺开一线逃走,可随着时间推移越打心里越凉。一只手穿破了防卫狠狠击在腹部,他疼得痉挛起来,一错神已被制住要穴,动弹不得。

“这样的相貌,真是可惜。”冰冷的手替他擦去冷汗,语气仿佛十分遗憾,他几乎忍不住破口大骂。

“偶尔我也喜欢用强的,更刺激,特别是在野外。”衣襟一声裂响,他的衣服被生生撕为两半,随着一只淫亵的手抚过,肌肤爆起了无数颗粒。

被一个男人——他的牙龈已经咬出血,直恨不得自己瞬时死了才好。

“迦夜见过枭长老。”

清冷的声音忽然响起,淡淡的一如平时。

正在游移的手离开了他的身躯。

“迦夜。”枭长老干笑一声,“我以为你懂进退。”

“迦夜不敢,殊影办事迟迟未归,是以过来看看。”女孩垂着头,像不曾看见发生的一切。

“那你尽可放心,稍后我自然会放他回去。”

“不敢有劳长老。”

“你不听我的命令?”

“迦夜只是带回下属,何来抗命之说。”

“我命你立刻离开。”

“只要长老放开殊影。”

“迦夜!”枭长老终于起身,厉声呵斥,“你该清楚得罪我的后果!”

她终于抬起头,漆黑的额发下,冷冷的双瞳宛如暗夜:“他是我的影卫,教王所赐,并非可以肆意胡来的对象。”

男子怒极反笑:“你看准了我不会对你动手?”

她也笑了,冷漠的眼神暗藏锋锐:“长老何出此言,只不过为区区一个影卫伤了和气未免让人笑话,教王面前也不好交代。”

“你拿教王来压我?”

“岂敢,迦夜只是提醒长老莫要为了一时激动不顾大局。”

枭长老静下来,拾起丢在一边的衣服穿上,目光阴限:“好,我看你能护到什么时候,只怕到时连你都——”

人消失了,怨毒的话语还在耳边回荡。迦夜无声地吐了一口气,行近弯下腰为他解穴,丝丝凉凉的黑发拂过他赤裸的肩头,突然一震,身体恢复了行动的能力。

她收手转身,等他整理破碎的衣衫。

屈辱的感觉铭刻不去,他心里一时恨极,看着比自己矮小许多的女孩,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话。

“殊影。”她背对着他微微叹息,寂静良久,终于做出决定,“回去交代他们收拾行李,此次莎车之行,你与我同去。”

出发前,天未亮。

他走出门,一个纤影已在门外逐一检点马背上的行囊。一一过目,巨细无遗,甚至连药匣都打开检视,确定无虞才归拢行李整装上马。

出山果非易事,关卡重重一丝不苟,即使守卫认得迦夜,谦恭如仪,仍是查验了玉敕后才放行。他策马跟随,极力稳住心绪。

一路西行,黄沙万里。

烈日如熔化一般骄热,烫得呼吸都炙热如灼,又干渴难当,有限的食水必须在赶至补给点之前精确计量,稍有不慎就可能变成荒野中晒死的干尸,沿途历历可见牲畜的白骨被黄沙半掩,路途之艰非常人所能想象。

酷厉的自然面前,人渺小得不值一提。

迦夜以白巾裹面,控制着行止的一切。何处歇马,何处息宿,何处有地下暗河可补食水,细细了如指掌。坚韧的耐力超乎想象,每每在深夜还能见她观察星辰斗宿,以掌握次日行走的方向,戈壁荒漠之上稍不留神就可能迷路。当终于抵达莎车国前最后一个小镇,饶是一路冷定如神的她也不禁松了一口气。

小镇被来往的客商视为行脚休憩之所,繁华而热闹,见惯了各地客商的店伙眼力十足,恭敬地将他们迎入。

一间上房。

迦夜的吩咐,他默然照办。

除去蒙面的布巾,洗掉一路风尘。回到房间时,迦夜又已是往常模样,白衣如雪,黑发如漆,眼瞳仿佛还带着浴后的湿气,乍看上去像玉瓷做的小人,全无半点威势。

抬头瞥见同样沐浴过后的他,她似乎微愣了一下,随即撇开眼打量街市。从二楼的窗口望下去,肤色各类的异族人不时往来,小贩们在黄昏的斜阳中扯着嗓门吆喊,试图争取最后的顾客。

“殊影。”

“是。”

“仔细看那个人。”

一阵喧嚷冲乱了街市,他凝神望去,一个高大的胡人蛮横地撕打摊主,粗壮的拳头在瘦弱的对手脸上冲撞,直至鲜血从对方鼻腔唇角溢出仍不放松,甚至污言威胁围观劝解的路人。纠缠半晌,褫夺到满意的金钱后扬长而去,随之是摊主儿女震天的哭声。

“看清楚了?”她收回视线抿了一口茶水,“卯时以前,我要看见他的脑袋。”

他蓦然回首,明知不该问仍不禁脱口:“为什么?”

“什么时候开始有资格质问我?”漆黑的眼瞳对上他的眼,她无表情地笑了笑,“不过是个以暴力夺人钱财的恶霸,杀了又怎样,去吧。”

猝然睁开眼,一抹淡影自窗口掠入,掷出一颗血污的头颅,滚了几下停在桌缘,未干的鲜血自桌边沥沥而落。暴凸的双眼怒瞪,像是难以置信已身首异处,正是稍早前凶恶致极的当街殴人者。

少年冷冷地看着她,未及合拢的窗棂隐隐透出天光。

“把东西清理掉,桌子擦干净,你可以休息了。”连打坐的姿势都不曾动一下,她又合上双眼,“那张床归你,还可以睡一个时辰。”

少年僵立当场,闷到胸口发痛。良久,拎起头颅穿窗而去,回来拧布拭净桌面,洗去血腥,坐在床边怎么也平抑不下心绪,眼睁睁看天色一点点明亮起来。

店伙敲门,送来热腾腾的茶汤早餐。

迦夜离座而起,洗漱用餐,神色一如平常。她吃饭的样子非常文雅,一举一动规矩有度,比起江南的大家闺秀也毫不逊色,气质甚至犹有过之。可是他没有忘记,昨日她随口便令他夺去了一个人的生命,即使那个人恃强横行,并非善类。

“那人名唤沙力克,以强行剥缴地头税为生,伤人无数血债累累,为地方一霸。”迦夜平静的开口,以丝巾拭唇,“有妻妾数名,儿女尚幼,更有七十老母在堂,由他奉养,街坊俱言其事母至孝。此人嗜赌好酒,家无余财,一死家道败落,其母老年丧子,想来也活不了多久。”

望向少年渐渐燃起怒意的眼,她继续道出:“其妻妾本已不合,必然于数年内改嫁,儿女丧父幼失怙恃,就算运气好能长大成人,也难免终生困厄。如此种种,都是因为你杀了他。”

女孩仿若事不关己地下了结语,他霍然起身:“那是——”

“是我让你杀的。”她截口,黑冷的眸子似笑非笑,“可杀人者是你。”

他握紧手心,额角跳了跳,险些按捺不住。

“是你趁夜砍掉了他的头,又用桌巾擦掉了他的血。”似乎不曾感觉到杀气,她点点放过头颅的木桌,“你忘了?”

少年狠狠瞪着他,怒极的眸子几欲喷火。

“你想问,我为什么这么做?”她十指交按,研判般地看着他。

“为什么?!”寂静许久,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嘶哑得陌生。

“你杀过多少人?”

他怔了一下,一时没有回答。

“你杀过的人,可都是罪有应得?”她又问,语带三分淡嘲。

…………

“至少你不曾主动杀过人,是想说这个?”轻笑一声,她背书般一字字吐出,“生性坚忍,耐力极强,灵活机变,谨慎细密,又能照顾同伴协同作战,但不具侵略进击性。这是夔长老对你的评价,据报告所言,你在历次作战中皆以防卫为主,仅在遭受攻袭时才开始还击,除非生死关头,否则均重创对手即止,甚至曾因此而陷自身于危境。以上可是属实?”

他完全愣住了,半晌才回神:“这和我杀人有什么关系?”

“我想——”她望入他的双眼,完全不似一个稚龄少女,“你还弄不清自己的身份。”

迫人而来的气机逼得呼吸一滞。

“你将来所杀的每一个人,可能善可能恶。他们对你没有任何威胁,与你素不相识无冤无仇,都有自己的亲人,只因某个指令而被终结掉生命。会有人为他们的死悲痛欲绝,潦倒困顿,终身沉浸在仇恨中,用整个余生诅咒你下地狱。他们不会恨那个发出命令的人,只会恨刽子手——你。”

“你的身份,永远是个杀人者。”女孩的话语冷酷而犀利,像锥子刺入心底,“你无法用被迫来推卸责任,别说什么情非得已,你没资格。结果就是你为了自己的苟活而去杀人,这些罪,你将背负终身。”

指甲深深刺入手心,他死死盯住她:“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她伸指轻拂衣袖,淡淡的开口:“因为我要的是一个真正的杀手,而不是正直意气的君子。魔教就是这样的地方,没有所谓的好人,能生存的都是杀人者,知道自己为何杀人,又能背负起罪愆活下去的人。”

“而你什么都不知道。”冰冷目光第一次出现了怜悯,她道,“你以为只要躲下去就有机会逃离,就能活到自由的那一天?以为你掩饰得很好,所有人都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太天真了。”

雪一般的目光如利刃透彻心底,她接道:“每隔数年就有中原武林人被擒至天山,也有人如你一般闯出了淬锋营,但都活不了多久,知道原因?不是单凭忍耐和毅力就能撑过去的,没有为了目标舍弃一切的决心,只会被利用得更彻底,你们所遵行的仁义道德唯一的用处是令自己死得更快。像你这样根本无法成为一个杀手,更没资格做影卫,杀一个恶霸都那么难,你能完成什么任务?凭什么在教中生存下去,保护自己不受别人践踏。”

句句冷嘲毫不留情,掐断了最隐秘的希望,自尊被踏得粉碎,从未感觉自己如此无能。他的脸色一片灰败,颓然松开手,血顺着指尖跌落。

“给你两条路。”过了许久,女孩的声音再度响起,“要么你就这样在教中过下去,只要我在你就不会死,做一个有名无实的影卫,放弃不该有的念头,像楼内的摆设一样活下去;要么做一个称职的杀手,摒弃掉无用的道德正义,依命令行事,承担所有的污秽罪恶,再也回不了头。”

“你可以选择。”她俯首看着他,语气稍缓,“这是我所能给你的——唯一的仁慈。”

第四节 莎车

日升日沉。

一整天,他坐在床边一动不动,如失去了操控者的木偶。

迦夜视而不见,依旧打坐进食,傍晚还去集市买了一方素巾。入夜,她盘腿坐在宽凳上入定,以这种方式代替睡眠。

当曙光再次映上窗檐,少年抬起头:“你为什么对我说这些?”

微弱的光影下看不清眉眼,她的声音清晰沉凝,有着与年龄完全不相衬的冷定:“别以为是什么好心,我只不过有个习惯,即使利用也要对方心甘情愿。我不在乎有没有影卫,养一个闲人无关痛痒,所以无须戒心过重,反正你也没什么好损失。”

“那时——为什么救我?”

沉默了半晌,她缓缓回答:“我也不是好人,但闯过了战奴营和淬锋营的人,不该是那样耻辱的方式死掉。”

那样的污辱更甚于杀死一个人,即使是坚韧到极点,也有其不可忍受的底线,对这种精神保有一份尊重,如此而已。

静寂良久,少年再度开口。

“谢谢你,让我看清楚面对的是什么。”他一字一句,“请你教我,怎样才能做一个真正的杀手?”

杀手,绝非光凭武技即可。

不露痕迹的渗入,一击必中的猝杀,全身而退的精谨。

三者齐备才能算是合格的刺杀。弑杀营的新手永远是折损率最高的,仗恃一腔血气孤勇行刺的人往往死得最快,以为全凭锐气就能成功,绝对是一种愚蠢。教中对于失利的杀手惩罚相当重,他们不仅任务失败浪费了机会,更打草惊蛇,令再次刺杀倍加棘手。

影卫与弑杀营又有不同,必须全面辅助主人执行任务,需要极好的默契,最基础的便是说一不二的执行,影卫如同主人的一只手,对命令不管理解与否都要去做。目前他的经验太少,难以独当一面,此行唯一能做的就是观察揣摩。

迦夜没有说任何多余的话,以最简短的方式解释了此次任务。

莎车国内隐伏的密探书信传报,于阗国近日私下遣使暗会莎车国主,密谋共抗魔教,此事甚至有疏勒牵连在内。一旦三国携手合盟形成密约,诸国之内教王扶植的大臣必受清洗,数年辛苦经营将岌岌可危,魔教声威势必大受影响。

弑杀营尚未从两年前的重创中恢复,同时狙杀多个目标相当吃力,况且树敌过多引起各国震悚连横相抗亦非上策,此行的分寸拿捏极是不易,相当烫手的任务。

迦夜从地图上抬起眼,微微一笑:“明日我们入城,谒见莎车国主。”

莎车国王妃日前为国主诞下了公主。

莎车国主大喜,举行了整整三日的庆祝。灯火通明,豪华的宴会日夜不休,狂欢的气氛从宫廷延至民间。百姓对异地的来客笑脸相迎,平和安乐,对国主也以赞誉居多,看来国主颇得民心。

迦夜在官驿递交了玉敕,迎接的小吏一入手即脸色大变,不自觉地发抖,颤颤连声的禀报上级。放眼西域,无人不知那一双黑翼的标记象征着天山深处最可怕的魔头。等候事务处理的数十名莎车人不明所以,看驿所长官以近乎恐惧的神态恭请,那两名出色的少年男女大大方方地踏进官轿,一路直入王宫。

莎车国主是个年过三旬的中年人。客气而有礼,明显掩不住紧张,左近的一位文臣轻咳一声,才略为镇定下来。

“两位尊使莅临莎车真是意外之喜,未及相迎,还望尊使海涵。”

“国主言重了,本是我们仓促到访,惊了主人,倒是失礼了。”迦夜落落大方地应对,言语颇有气度,虽然形容尚稚,却让人不敢小视。

“敢问教王对莎车今年岁贡可还满意?”国主谨慎地探询。

“本教与贵国素来交好,教王多次提及国主,均是称誉有加。”

“如此甚好,还请尊使在教王座前多多美言,莎车感激不尽。”国主手一挥,一旁的随侍立即捧上金盘,满满的金珠上堆着硕大的宝石,灿亮耀眼。

迦夜淡淡地扫了一眼,点头致谢:“多谢国主盛情,在下定当转告。”

“敢问尊使此来是?”国主终究按捺不住。

迦夜像是恍然想起,泛起浅笑:“此来是为了祝贺国主喜得爱女,并无他事。”

国主惊疑不定,与近臣对望了一眼。朝贡往来之余,每值贺庆魔教也确有使者到访,只是这个时机未免——

“此前与各国往来俱是贵教獍长老主理,两位可是长老属下?”一旁的文官开口,微笑着试探。

“不错。”

“请恕小臣失礼,过去獍长老的下属多是西域人,倒是少见两位这样的少年英杰。”文官的眼睛紧紧盯住她。人所共知,魔教各部唯有名震西域的杀手组尽是少年人。

“这位大人是?”她神色不变,不答反问。

“是我的近臣沙瓦里。”国主挤出笑意,象征性的呵斥,“不得对尊使无礼。”

不等对方躬身致歉,迦夜示意无妨:“其实大人说得对,我们本是夔长老下属。”话一出口,无异于直承自己是杀手,周围的莎车人脸都白了。

她缓缓道出下半句:“不过来此纯属偶然。”

“尊使此言何意?”沙瓦里镇定地询问。

迦夜露出一抹淡笑:“原本我们前往大宛办事,恰遇獍长老及随行被教王急召回山无法分身,是以遣我们顺途到访,以免失了对国主的礼数。”她微吐一口气仿若有憾,“教内事务不便详述,却未料因此令国主受惊,是我们的不是。”

“哪里哪里,只是久未见獍长老十分想念,顺道问候,还请尊使勿怪。”

“国主太客气了,我代教王祝公主殿下多福多寿,长享安乐。”迦夜从怀中取出礼单,侍从转呈至国主手中,“这是教王的贺礼,愿莎车与本教永为睦邻。”

“多谢尊使,一路辛苦还请入殿休息。”国主稍稍放松了一点,站起身满面带笑,“今日天色已晚,明日再为尊使大宴洗尘。”

居所相当奢华,王侯之尊也不过如此。对两个使者礼敬至斯,魔教在西域诸国的分量可想而知。送上来的餐点丰盛诱人,迦夜每种尝了一点就放下玉箸,待他吃完立即吩咐。

“殊影,去监视一个人。”

“谁?”

“沙瓦里。”她默默的思量了一会儿,“他功夫不错,你擅长轻功尽量贴近点,千万别让他警觉,看他和谁接触,说了些什么,有哪些布置,最后再让密探查查他的来历。”

远处的灯火依旧喧哗,这个夜晚注定有人难以入眠。

“怎样?”

“他和国主密议了很久,国主认为我们想得到金珠而顺路过境,并非冲着莎车而来,但沙瓦里不这么看,说服了国主加强警戒,连夜布置军队保护寝宫,明日的晚宴将是我们面见国主的最后机会。”

宴会的侍从想必尽由护卫充任,要在这种空前的戒备下刺杀,确实困难重重,她无声地笑了笑:“还有呢?”

“沙瓦里并非莎车人,而是贸易商人。以虚职内臣的名义出入宫廷不到两个月,交际甚广,对重臣多有结纳,据闻出手阔绰,经常出入酒楼舞肆。”

“殊影,吩咐暗使尽量在城中散播流言,说于阗王病入沉疴,随时可能不治。明日继续监视沙瓦里,看他有什么动静。告诉侍从我们远道跋涉需要休憩,除了晚宴其他应酬一概辞谢。”

“是。”

一日之间,于阗王病重的消息传遍了街巷,终于在傍晚传入沙瓦里耳中。听到消息后他愕了半晌,迅速奔入马车,叱喝车夫赶至一处别院。

迦夜听着报告,似在意料之中,垂下眼看自己的手心。手很小,指尖幼细可怜,像玉琢的葱叶,她慢慢屈起凝握成拳。

“离晚宴还有半个时辰,很好。”

妖娆的舞娘极速旋转,轻妙的舞步飞扬。熊熊的火把在四壁燃烧,映得殿内一片通明。冠盖满坐,贵宾云集,羊羔美酒堆满了桌面,金杯银盏流光溢彩,一切布置只为迎接两个少年人。

迦夜坐在上首,神色自如地和国主谈笑,姿态轻松愉悦,似乎对这场宴会甚为满意。酒过三巡,宾主尽欢,在场的莎车臣将均松了一口气,只要挨过晚宴,明日便可礼送凶神上路。

眼看欢宴即将结束,殿外侍卫神色惊恐地急奔而至,正待重重传报,迦夜忽然立起身,面向国主开言,一时众人都侧目过来。

“蒙国主盛情相待,迦夜感激不尽。”她微笑举杯祝酒,在众目睽睽下一饮而尽,国主慌忙举杯同饮,登时满堂喝彩。

迦夜放下酒杯长身而立:“为我教与莎车永世交好,另备有一份礼物,尚请国主笑纳。”

礼物?国主与沙瓦里交视一眼,俱是茫然。昨日礼单已收,还有何物值得殿上特别提出?

随着玉手轻击,两名仆役抬着一个描金漆凤的大箱,小心地在殿前搁下。好奇牵动,群臣无不伸长了脖子,就连国主也不例外。箱盖一分一分掀开,每掀一分,众人的心便揪紧一份,及至打开,满座倒吸一口冷气,止不住惊怖,甚至有丽人惊呼半声,翻眼晕死过去。

精致的箱内,整整齐齐搁着八颗鲜血淋淋的头颅,腥气直冲内殿,豪门权贵哪见过这般场面,不少人已忍不住捂鼻欲呕。国主面如土色退了几步,身边的侍卫簇拥而上剑拔弩张,眼看一触即发。

迦夜从容自若,仿佛群锋所指的人不是她。

“此八人为于阗密使,阴谋破坏我教与莎车之谊,杀之都是便宜了。前日获悉,又想国主恰逢喜事不便相扰,迦夜便擅作主张了,敢问国主对此份大礼可还满意。”

殿内静如墓穴,华宴惊变至此,国主脸色忽青忽白,哪还能说得出话。沙瓦里满面通红,怒发欲狂,扬声召唤侍卫。

唤未出口,忽而一道白光掠过殿内。

像一缕无声无息的风乍起又住,在人们尚未察觉的时候便已消失,如一剪春风吹落了枝头的一片朽叶,息止的时候,一个人的生命亦已停息。

沙瓦里的头滚落在厚软的地毯上,颈间喷起的热血溅满了屏风,临得近的侍卫洒了一身。尖叫响彻殿内,所有人慌乱地退开,仿佛中间站的是可怕的恶魔。

迦夜双手自然垂落,像完全不曾动过,全无半丝杀气。“此人也是同党,且以重金收买大臣,多方挑拨,其罪当诛,还请国主恕迦夜擅专之过。”

国主的喉间咯咯作响,几度无法发声:“是我……不察,有劳尊使……”勉强吐出的话语如哭一般。

“哪里,我教与莎车休戚与共,并非外人,何来有劳一说。”她垂首抚胸致歉,“弄脏了国主的大殿,又惊扰了列位重臣,实在是遗憾。”

委实挤不出敷衍的话,国主推说疲倦,逃一般地离宴而去,雪衣少女微笑着目送,执礼甚恭。回首环视鸦雀无声的大殿,一双双眼睛在她的目光中垂下,满座惊悚,无人敢掖其锋,连刀枪出鞘的廷侍都不禁退后,眼睁睁地看着她昂首而行,自阵列中穿过。

长裙曳地,烛影摇红,衬在冷定苍白的颊上,竟有种夺人的威魄。

他在殿角默默注视着纤小的身形。

凭一已之力运筹,一夜之间,令隐隐成形的三国联盟灰飞烟灭。巧计诱出于阗密使栖身之处,当庭斩杀疏勒暗臣,堂而皇之威慑莎车君臣。这一刻,她呈露出远超过武技之上的实力。

这就是七杀之一的手段。

差距,仿如星辰与日月般遥远。

夜宿荒漠,群星明茂。

日色消失后的西疆寒凉如水,她以素巾轻轻擦拭着短剑,厚软的毛毯从双肩斜披下来,越发显得稚弱。

剑细而窄,纤巧精致,一望即知是女子所用,不知什么材质,剑光清沉,如吸了月华一般澄净。

“你想问什么,现在可以开口了。”爱惜地轻摩短剑,女孩打破了沉寂。

“七杀之中谁最强?”

她微微一愕,转而沉吟了半晌:“这倒不清楚,我们不曾较量过。”弹了弹剑锋,在寒夜中如龙吟轻鸣,“只能说绝对不是我。”

“你们从不曾交手?”

“七杀本就各有所长。”她牵牵嘴角,“若非迫不得已,谁也不会蠢到主动挑战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

“你们——”

“和中原人不同,我们不在乎这些名分上的高下。”她斜睨一眼,说得很坦白,“杀人,办法多的是,死拼是最麻烦的一种。教王只在乎结果,不在乎是用了什么手段。”

“你讨厌中原人?”

她沉默片刻,不甚经心地回答:“谈不上,只不过中原人在教中很难活下来。”

“出发前你为什么亲自检查行囊。”仔细的程度远超过了常理。

“想问什么?”黑如点漆的眸子淡瞟,“我在教中的处境?告诉你也无妨,事关生死,我从不信赖别人。”

“绿夷是谁的人。”

“看出来了?”她翻腕收剑,雪亮的剑身隐入宽袖,不露分毫,“她是千冥的人,可能还与紫夙互通消息。”

“为什么留着她。”凭她的地位,不说换,杀掉几个侍女也不会有人言声。

“何必那么麻烦,她从我这里也探不出什么。”眉目无波,她全不放在心上,“这次回去你若不想去媚园,收了她也无妨。”

媚园是教中寻乐之所。但凡弑杀营以上皆能畅行无阻,获得最殷勤的款待,集合了各国美人,从妩媚火辣的波斯丽人到婉约娇柔的江南女子应有尽有,西域最为销魂的温柔乡。

“千冥是什么样的人?”少年眉微皱,问出下一个问题。

“有野心,好色而城府深。”她无表情地道出评语,“如果可能,最好避开他。”

“紫夙?”

“长于色杀,手段高明,能获得不为人知的暗里情报。”不知想起什么,她似笑非笑,“别想从她身上套消息,不然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我没这个打算。”他脱口否定,些微的揶揄下有些狼狈。

“殊影,你很聪明,会学得很快。”她垂下眼,慢吞吞地蜷进毯子,“不过莫要忘了,你的命是我的。”

回程并不快,他们以不紧不松的速度赶回,甚至在孔雀海多耽了一段时间。

孔雀海,荒漠中难得的绿洲,犹如一颗明珠,吸引了异地风尘仆仆的行客。草木繁盛,杨柳成荫,离开天山之后,还是首度在西域看见如此丰沛的水。连着几天休整,一扫数日赶路的疲惫之态,越近天山,迦夜的话也越来越少,像在思虑什么。

恰在这时,遇见了一个人。

那个一袭黑纱的女子甫一踏入客栈,迦夜便留上了心,在暗处不动声色地观察,仿佛觉察,那个女子抬眼望过来,蓦然色变,迦夜微微拢起了眉。

“你怎么会在这儿?”微哑的声音比寻常女子略低。延至室内,对方除下纱笠,比迦夜年长,双十年华的女郎,秀致的鹅蛋脸不失风情。

“绯钦,这话该是我问你。”

“我奉命出教办事。”

迦夜稍一犹疑:“我记得教王命你留驻内殿护法。”

绯钦眼神微动:“那是你离开之前,后来又改命我到楼兰。”

“楼兰——”

“你既已到此处,想必莎车之行颇为顺利,还不尽快回山。”

“绯钦若已事了,不如结伴同行回教。”迦夜盯住她的双眼。

“这次的任务需时稍长,你先回去吧。”

“可是棘手?或者我来协助。”

“不用。”绯钦断然拒绝,“多谢好意,也请迦夜勿要小视于我。”

“我离教日久,一切可还如常?”迦夜笑笑,问起其他。

“与过去并无分别。”

“獠长老可有回教?”

“我下山前已抵教中。”

“左右无事,不如我随你一同去楼兰看看。”

“迦夜还是回教复命的好,教王对莎车之事颇为惦记。”

“绯钦。”迦夜的眸子渐渐冷下来,“你要去的,到底是楼兰还是凉州?”

凉州,已越过了敦煌,远离了魔教掌中的西域。

空气忽然僵冷,不知何时,绯钦的手握上剑柄,眼中杀机盈动。

“你可想清楚了。”迦夜神色冷肃,语音轻淡,“真动手你未必杀得了我。”

“可你也别逼我。”绯钦的手又紧了一分,斗室溢满杀气。

“你真要叛教?”

“我不过是离教。”

“你可想过后果?”

“我已下定决心。”绯钦瞳孔微缩,“迦夜,你我素无过节,何必逼人太甚?”

“此时离教,教王必然视为背叛。”

“我愿冒险,纵死不悔。”绯钦斩钉截铁,心意已决。

迦夜垂下睫:“理由?”

“与你无关。”女郎冷冷的回绝,忽而又软下语气,“迦夜,你只须当作什么也没看见,我铭感终生。”

“你想入中原?”

“算是吧。”

“为一个人?”

绯钦没有回答,坚定如石的眼神突然柔了一瞬。

那一线变化极微,但对迦夜已经足够:“值得?”

“值得。”绯钦咬了咬牙,“他就在凉州等我,入了敦煌便是天高皇帝远。”

“他不来接你?”

“我不让他来。”秀丽的脸白了白,“此次机会难测,我并无把握。”

“绯钦,你一向理智。”

“迦夜,算我求你,任我自生自灭可好。”

默然良久,女孩合上眼:“你去吧。”

迦夜一直不曾说话。

暮色渐深,他点上烛火,温暖黄光轻轻跃动,笼罩了一室,烛光下她眉目低垂。绯钦也是七杀之一,常随教王左右,他只闻其名。

“真是个傻瓜。”女孩轻轻地叹息,无限怅然。

“出教很傻?”他忍不住反问。逃离这样的地方,在他看来是无上幸事。

迦夜没有抬眼:“相信一个男人,绯钦竟也会这样天真。”

“她认为值得。”

“值得?”她微微冷哼,“到西域接她的勇气都没有的男人,值得什么?”

话中满是不屑,他心下不以为然,却也不再说。

“此时叛教,西域绝无容身之处,而中原又是怎么看魔教中人。”迦夜喃喃自语,不无悯然,“但愿能真的不悔。”

第五节 逆乱

教中的气氛很奇怪,一入山便有这样的感觉。

人比过去少了很多,警戒也异常森严。

无意转过淬锋营的高墙,他禁不住眼神一凝,日日厮杀斥打不断的训场静如死地,竟然成了一座空营。迦夜显然也看到了,默默地绕过,径自行往大殿,一路所见的教众见两人行过,嗡嗡在身后低议,她只作不闻。

大殿外的重阶之上,玉冠束发的男子含笑而立,等着她一步步走近。

“离教日久,可算回来了。”那一双眸子有毫不掩饰的炽热,“教中近日风云翻涌,迦夜居然错过,真是可惜。”

“不知千冥所指的风云为何?”迦夜象征性地笑了一下。

倒没有卖关子,男子大方吐实:“左使率枭长老、獍长老逆谋犯上,作乱于殿前。”

“好一帮大胆无知的贼子,想来是蚍蜉撼树不自量力。”迦夜神色不动,淡淡地斥责,“教王岂是这帮肖小可以望其项背?”

“确实愚蠢,却也不能小视。毕竟左使在教多年,党羽众多。”

“有右使及夔长老在,又有千冥率七杀相佐,料也翻不起大浪。”

“按说确实如此,可谁料到左使丧心病狂,居然煽动了淬锋营,那帮鼠辈闹起来倒是让人头疼。”

“淬锋营。”迦夜终于微微色变,“那不是夔长老的——”

“夔长老治下不力疏于警戒,蹈此大乱,纵然全力格杀了多位叛党也难赎其罪。”

“教王可有受惊?”

“教王早有明见,着绯钦、紫夙护卫内殿,本当无事。”千冥的笑容带着三分奇异,“结果绯钦竟然借内乱之机叛教而出,弑杀营措手不及,被左使攻入正殿,险些惊了教王。”

“那时千冥处于何地?”

“说来惭愧,我与夔长老合力击杀枭、獍两位长老,未及分身。”

“右使安在?”

“右使率弑杀营迎击乱贼,虽然力毙左使,却也身受重伤,眼下仅靠汤药吊着一口气。”

迦夜沉默良久:“想不到左使阴谋竟然如此险恶。”

“迦夜奔波一路风尘,还是先回去休息吧。”千冥俯首探近,未近身她已飘然退开。

“多谢千冥好意,待我先向教王问安。”

“教王还在歇息,目前只留紫夙于殿内,其余人等一律等候通传。”千冥无趣的扬扬眉,不怀好意地轻笑,“教王喻旨,概莫能外,自然也包括你。”

左、右二使互拼,三大长老齐坠,淬锋营与弑杀营白刃相见,数日之间教中内斗变幻至此,怎不教人惊心动魄?

他极担心九微。

大变之中处境如何,实在令人牵挂,那日眉目飞扬的少年可还安然?直到看见熟悉的笑脸,他才放下了久悬的心。

“你可还好?”仔细审视伙伴,除了手臂处有包扎的痕迹外一切正常。

“命还在,受了点轻伤,这种程度我已经很庆幸。”九微嬉皮笑脸地带过,毫不在意,“倒是听说你和迦夜去了莎车,真是不敢相信。”

“当日真如此凶险?你未免太冒险。”他忍不住微责。

“不搏一把哪有出头之日。”九微笑嘻嘻地把住肩,“至少现在证明我押对了。”

“究竟怎么回事,怎会死伤如此之重?”

“坐下来听我说。”九微拍拍身边的草皮,“这事的起因是千冥密告教王,言左使有欺瞒擅专之罪,私下将西域各国贡献的奇珍据为己有,又收取疏勒等国的重贿,为其在教王前粉饰开脱。其实这事教中上下大多知晓,但左使行事滴水不漏,难有实据。不知这次千冥抓到了什么把柄竟然让教王侧目,召獍长老急急回教探问,结果惊动左使铤而走险,为免教王翻脸彻查,索性勾结獍枭两位长老一同谋反。”

九微踢了踢草皮,带出一截折断的剑刃,翻卷的刃口上残留着紫黑的血渍。“七杀都是人精,大多猜出了端倪,教王每隔三年的闭关修习更是左使的绝佳机会。如迦夜一般明哲保身的便借机远遁,避开冲突。另外如千冥、紫夙则全力支持教王,以求平乱之后趁权力空虚更进一步。再有就是绯钦般借内乱无力追缉叛教逃亡,还有——”九微别有深意地笑了笑,眉间露出讽色,“还有三个不够机灵的,在左使和长老的逆谋中不慎身亡。”

“不慎?谁下的手?”思索片刻,一个人渐渐浮上心头,“千冥?”

“聪明。”九微赞叹地看着他,有几分佩服,“居然这么快猜出来。”

“唯有他得利。”

“没错,整件事他可是费了不少心思。如果不是他暗中挑动淬锋营哗变,未必会死那么多人。”

“挑起哗变,夔长老便无法翻身,尽管他对教王忠心耿耿,连带也会削弱右使的声威,好个一石二鸟。”推算着前后因果,他霍然洞悉。

“而且内乱越盛他越容易排除异己,淬锋营全灭,弑杀营重创,千冥与紫夙功劳最大,必定受教王倚重。”九微甩出断刃,惊得飞鸟炸开在树间乱窜,“这次左、右使和三大长老覆顶,七杀又去其四,连老天都在帮他,大概做梦都想不到这般顺利,眼下只差教王正式任命为新使,他便能顺理成章地执掌大权。”

“你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身份?”

“弑杀营的精英折损不少,我是护教时最勇猛的一个,怎么说也能晋升七杀之列,还算是值得吧。”九微些许自嘲地调侃,“在千冥看来我只是小角色,完全无须在意,想必不会阻挠。”

短短一年成为七杀,本身就足以令人侧目,付出的血汗更不必言说。九微脸上并无沉重,一派轻松自在,他却禁不住暗叹:“迦夜会怎样?似乎已被排挤在外。”

“她?你放心,这次莎车国任务棘手,完成得如此漂亮,肯定少不了功劳。若非仗恃于此,她怎会在紧要关头离教远行。”

“听千冥的口气像胜券在握。”他想起大殿前的志满意得的面孔。

“那倒是,至少未来的地位会凌驾于迦夜之上,加上紫夙的臂助,压制迦夜只是时日问题。”

“迦夜为什么远行,她没有野心?”

“谁知在盘算什么,七杀之中她最为低调,素来不露锋芒。”九微衔起一根草茎,望着远方的浮云,“不过这样下去她迟早被千冥拖上床,我看她能忍到什么时候。”

“你是说——”

“教中谁都知道,大概迦夜心里也有数,我不信你没看出来。”

“她只是个——”他有点说不下去。任是何等冷静可怕,仍是垂髫幼女,迦夜根本还是个尚未长大的孩子。

“千冥可不这么想。”见他表情异样,九微失笑,“平心而论,虽说小了点,迦夜的相貌也确是教中数得着的,无怪他垂涎。”

想起雪白的素颜,他一时默然。

“你担心她?”九微有丝讶异。

“没。”仅仅是觉得有些可怜,纵然恁般强悍犀利,仍是抵不过残忍的现实。

玩味着他的表情,九微挑起眉:“殊影,看你这样,我倒是有点相信教中的流言了。”

“流言?”他莫名其妙地横视一眼,搞不清伙伴的调笑从何而来。

“就是关于你和迦夜。”

“我和她?”

“她为什么突然带你去莎车。”

“那是因为——”话语狼狈的顿住,那样的耻辱教他如何说得出。

“离教之前发生了什么事?”

他回避地撇开眼,九微却是兴致高涨,十分八卦地觍着脸追问。

“没什么,我怎知道她怎么想。”他没好气地敷衍,一掌推开九微杵过来的脸。

“你们真的——”面孔被挤得变形,九微兀自笑得暖昧无比。

他截口打断:“影卫本来就是协助同行,一起出门有什么奇怪。”

“什么时候发展成这样?”九微岂容他轻易带过,不依不饶地探究。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就是那天晚上。”

“晚上?”他愕然转过脸。

“听说你衣服被她撕得稀烂。”

他的脸蓦然烧烫,完全说不出话。

“据说还是在室外,看不出她居然这么主动,我本以为她完全不解男女之事才对你置之不理,想来是看走眼了,都怪你这张脸太勾人,连清心寡欲的迦夜都——”

一手勒住喋喋不休的嘴,俊颜乍红乍白,他又窘又怒地低声斥责:“你在乱说什么,哪有这回事。”

极力挣了半天,终于从臂中挣脱,九微喘了半天,翻了个白眼:“差点被你憋死,没事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谁让你说一堆无中生有的昏话。”

“别怪我乱猜,你和她的变化确实奇怪。我本以为是传言,你的脾气我最清楚不过,她若真以势相强你肯定受不了,指不定惹出什么麻烦毁了自己,可今天你对她却——”九微迷惑地挠头,“到底是怎么回事?”

听罢一席话,他静了下来:“九微。”

“嗯?”

“其实我非常无能吧。”

“什么意思?”突然跳转话题,九微愣神,不明所以。

“在你看来,我有可能逃回中原么?”

寂静了半晌,只听见草叶间的虫鸣沙沙。

“几乎不可能,对吧。”他平静地笑笑,“内力被禁又服了赤丸,加上地位受制,根本无法逃走。”他放松身体,靠上背后的大树,像是自言自语,“我曾想尽量自保,等待万一的机会,却连自己的处境都没认清。”

九微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一只小小的粉蝶不知怎的撞入了蛛网,被密密层层的蛛丝裹住,翅膀犹在微颤,却已无力挣动,眼看将成为蜘蛛的美食。

“若非遇见你,我未必能挨到今天。”

九微不解:“怎么突然说这些?”

“那天晚上不是迦夜,是枭长老。”平淡的语气仿佛在说别人的事,“你提醒过我的。”

九微一僵,忆起枭长老垂死的脸,眼神渐渐阴冷。早知如此,那一刀该扎得更狠些。

“是她救了我。”他垂下眼,掩住不为人知的情绪,“虽然她也只是为了更好地利用。”

“殊影——”九微不知该说什么。

“我会让自己变强。”抬起头,目光深处隐隐有寒芒闪动,“尽量更有利用的价值,这样对我,对你,对她,都更好。”

“你变了。”寂静良久,九微笑了,虽不清楚是怎样刺激到了他,却不由得叹许,“这样很好。”

千冥跪在地上作声不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按捺住愤怒欲狂,强自低下头。玉座上的教王矜傲地微笑,俯视着大殿上跪倒的四人。无数教众如水银铺泻,密密地伏在殿外叩拜,聆听教王自内乱平定后的首度谕旨:

“……废左右二使、三长老之谓,改立四使,辖教众,佐教王……

“千冥平乱运筹得当功勋卓著,赐号风使,司掌教中事务。

“紫夙于乱中拱卫内殿护法有功,赐号花使,执掌教中刑律,赏罚分明不得有误。

“迦夜出使莎车远扬教威,赐号雪使,司三十六国通传交涉一应往来。

“九微率弑杀营平逆,身先士卒勇猛过人,赐号月使,执掌淬锋弑杀两营之新手训诫。

“以上四使年轻虽轻,却是教中不可多得之良材,才略武技过人,本教寄予厚望。凡有不服即视为对我不恭,严惩不殆。”教王的声音带着难以形容的威迫在殿中回荡,传至远方,在山间回响。

众人深深垂首以额触地,数万之众鸦雀无声。

“四使初次担当重任,也应谨慎入微尽职尽责,不得有半点懈怠,记清楚了。”

寂然片刻,迦夜第一个叩首下去。

“教王英明,属下定当竭尽全力,万死不辞。”

九微随后伏首:“谨遵喻旨,教王重恩,属下赴汤蹈火粉身难报。”

紫夙弯腰扬首,娇声呖呖:“紫夙谨遵教王喻旨,必当恪尽职守。”

千冥伏下去,看不清面容,语音沉沉:“教王训诫,属下谨记于心。”

跪在殿外,耳听得一句句恭敬至极的言辞,他心底禁不住冷笑。枉费千冥机关算尽,到头竟是为他人作嫁衣,恼恨可想而知。早该料到,以教王的心机,怎会容忍他一人势大到直逼玉座的地步。

废二使,立四使,无形中以迦夜和九微平衡即将倾斜的权力,微妙的掣肘千冥紫夙。

迦夜年幼,九微新晋,尚不足以服众,唯有倚仗教王支持,可保忠心无虞。四使中声望地位最末的九微掌淬锋与弑杀两营,又有夔长老的前车之鉴,势必事事小心处处留意,断不容千冥染指,去除了最大的祸乱之源,千冥纵使野心勃勃也难翻大浪。

看似对一切都不闻不问,放纵随意,实则轻轻拨弄即将各人操控掌中。殿下所跪的四名任一地都能独当一面的过人高手,不过是教王指间聊供驱策的棋子。

远望玉座上高深莫测的微笑,他不禁暗暗猜疑,究竟是千冥策动了教王查勘左使,还是教王故意放纵二使互搏,只等清洗一刻的到来。株大根深的各位长老,是否已惹来深忌而不自知?

在这样深沉阴鸷的人手下效命,又是何其危险,九微要守住誓死拼来的权力,须得付出多少代价。一阵山风刮过,挟着森森雪意,数不清的木叶潇潇落下。

天山深处的权力更迭迅速传遍了消息灵通的西域诸国。

迦夜变得异常忙碌,纷至沓来的各色朝贡礼品应接不暇,她着人一一记录入库,对试探求好的官员均以礼相接,并不因年小任重而有半分失措,深夜还翻读獍长老昔时留下的记录账册,务求在最短时期内对诸国事务了如指掌,连与身份匹配的院落更换,都是忙至今日才有余暇顾及。

新的住邸是一座水殿。

以人力在山间凿出沟渠,引入雪水汇注成池,又在池上营建了整个殿堂。四面环水,素白的轻纱随风拂动,整块贝壳打磨成极薄的页铃,静静垂在檐下,时而轻呤作响,殿中更有长长的水道,绽放着大朵荷花,碧绿的荷叶清圆摇曳,偶然滚落一滴透亮的水珠。

“这花——”入眼一池与节令格格不入的花,两人都愣了。

“禀雪使,放眼天山,唯此地才有这般奇景。”司掌宅邸的教吏知机地接口,“此殿为贵霜国请来的能工巧匠营建而成,建殿之初从山间引入了寒、热二泉,寒泉在外,热泉在内,中和二泉后始让荷花四时绽放冬夜不凋,更置了极其巧妙的架构回廊,使此殿冬暖夏凉,绝无水气而来的阴寒之敝。”

立在光可鉴人的云石地上,迦夜转首打量殿内,伸手轻触悬在半空的贝铃,雪色秀颔轻仰,长长的睫毛微扇,衬着阵阵青荷的香气。

水殿时有轻风徐来,暗香盈袖,纯白的纤影仿佛散着微光。

那一刹,他忽然明白了千冥的执念从何而来。

随意挑了一间偏室为栖居之所,从窗口望出去水光潋滟,远山雾蒙,几乎教人错看成江南。

迦夜不喜人多,下令众多侍从仅在前殿值守,内殿只留了包括绿夷在内的少数几名侍女,偌大的地方轻悄无声,冷清沉寂,竟如无人之境。

布置寝居的时候他瞥了一眼,迦夜的房间书架漫壁,多得数不过来的典籍整整齐齐地堆列,随手抽出翻看,涉猎之广,所藏之杂全然出乎意料。医毒药理、战策兵书、星象地理、文武韬略……林林总总一应俱全,真不知她是否一一入目。环顾四壁,除几件教王赏赐的珍品外全无杂物,若非置有床榻,倒是更像书房多些。

除了书,完全看不出任何个人喜好,十余岁的少女,淡薄至此。

“你在看什么?”迦夜立在门边,扫了一眼他犹握在手中的书。他抿了抿唇,拿不准她的喜怒,不知否会因擅入寝居而遭斥责。

“《神农尝毒经》?”没有不快的神色,她有些意外,目光在他脸上打了个转,“你若喜欢就拿去看吧,多学点也好。”

“这里的书你都看过?”

迦夜走至案前检视文卷,并未留心他的问话:“七成吧,最近事情太多,已经很少看了。”

他禁不住诧然:“怎么可能?”

“你想问什么?”她茫然抬头。

“你记得住?”他扬了下手中的书册。

放下卷宗凝思了片刻,她从书架上挑出十余本递过来:“一个月内看完,届时我会抽查。”

《素问》《九卷》《六韬》《战国策》《黄帝八十一难经》《西域志》……每翻一本,脸色就难看一分,如此艰深繁杂的轶典限于这般时间,简直无异于淬锋营的试炼。

“这些——”

“必须看完。”她俯首点批着近期的密报,口气毫无酎减的余地,“我做了四使,你要承担的也与过去截然不同。若在从前,我会仅要求你做好杀手的本分,但现在面对的还有教内倾轧的机关暗算,比对敌更危险。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只会比从前更苛,稍有行差踏错后果不堪设想。”手中的笔顿了顿,又平静无波地说下去。

“你若不想无由送命,最好赶快适应。”黑眸轻飘飘的扫了一眼,“从下月起,我会派你单独下山执行任务。”

“什么样的任务?”

“还能有什么任务。”她叹了口气放下笔,“当然是杀人,刺杀、伏杀、毒杀、诱杀。”她拨着指数,微偏着头像个孩子,眼神殊无笑意,“当然,若你觉得方便还可以用色杀,你有这个本钱,手段随你,但要在期限时间内完成任务。”

“弑杀营?”辨不出迦夜的话是否暗含讥讽,他索性直接问出疑惑。

“弑杀营受了重创,这点小事还是不要惊动的好。更何况——”迦夜的语声缓下来,忽而淡淡地微笑,“新上任的月使,未必能指得动他们。”

九微以超乎常理的速度被提拔为四使之一,惊喜之余,更多的是戒慎。平步青云有遂其志,两人依然亲近如昔,但碍于迦夜不便会面,只剩了物件往来,偶尔捎来的东西精致程度与往日可称天壤之别,足见四使地位之重。

对九微而言,重整清洗一空的淬锋营为当前最棘手的要务,千冥的刻意刁难,紫夙的隐然施压,迦夜的袖手观望,都让事情进行得倍加困难。好在莎车一事余威尚在,没有哪一国在教中大换血的时候趁隙篡动,才得以有余地从一团乱麻般的纷杂中寻找头绪。

听迦夜的言外之意,似乎九微的处境,很不妙。

第六节 四使

私下探听到的事实让心情越来越沉。

九微的资历尚浅,威望不足,加上千冥执掌教务以内线挑拨,根本难以收服弑杀营,多次执行任务的精锐杀手甚至私下抗令,阳奉阴违,虽不敢当面挑衅,却让诸多政令无法推行。

拥有刑罚之权的紫夙抱臂而观,颇有幸灾乐祸之意,对一些惩饬的要求轻轻带过,益发使不驯之势高涨。相较之下,迦夜的不闻不问已是相当难得。教徒多是观望,甚至有人暗中赌这位月使何时失宠,被教王厌弃。

显而易见,三使无一不对这介新起势力存有戒心。

弹压不下,训练起自身力量的时间又不够,九微此时无异于热锅上煎熬。从一介亡命杀手到统率群狼的枢脑绝不是件容易的事,教王的破格提拔并未能带给他更多筹码,多方掣肘让处境越来越艰难。

恰逢此时,弑杀营暗地传出消息,正在私议以合力进谏的方法直呈教王,换掉九微。若直谏送达,加上三使推波助澜,下场可想而知。

时间一天天过去,偶尔擦肩而过,九微神色如常,却能感觉出疲惫焦躁之意日渐加重,心事重重。山雨欲来风满楼,眼看好友困境愈来愈危,徘徊数日,他终于敲开了迦夜的门。

“进来。”

推门而入,迦夜仍在桌前疾书,一旁堆积有尺许高的案牍,几乎挡住了身影。

“有事?”她头也没抬,他却不知如何开口,微微踌躇。

迦夜也没有再问,运笔如飞地批完一本又一本,速度快得惊人,有些案卷甚至扫了几眼便已下笔,少数需要推敲的抽出丢在一旁,房间内一片寂静,只听见纸页翻动的哗响。

毕竟年幼,她的身形过于娇小,桌椅都是匠师特制。眉尖微蹙,黑眸清亮,带着思索的专注凝神,看上去似一个稚嫩的孩童在灯下苦读,笔下书点的却是攸关生死的西域各国密报,着实有些怪异。

灯花爆了一下,光影摇动,迦夜停下手剔了剔银灯,微倦地轻抚眉心。

“这么晚过来,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问问九微的情况。”

“他?”女孩闭上眼,并无多大意外,“你不是很清楚么,我知道你这一阵在暗中打听。”

“他的处境——”

“很糟糕,所有人都明白。”打断他的话,迦夜睁开眼,黑眸静如深潭,“你想我怎样?”

“我希望你能帮他。”

“什么理由让你认为我会愿意做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

“放任千冥、紫夙坐大,对你并无好处。”

她转了转笔,无表情地点头:“说得不错,但扶植九微同样如此。”

“九微若能自立抗衡千冥,你的压力会少许多。若九微被除,下一个月使必定会倒向千冥,届时处境会更危险。”

“现在危险的可不是我,况且在我看来九微和千冥无甚差别。”

“千冥操控了弑杀营,连你也会受制,你真希望他权力盛大到那个地步?”

“所以你劝我眼下激怒他?”她永远是轻淡的口吻,事不关己地疏落,“若教王选的下一任月使与千冥无关,我根本只须坐看即可。”

“你若此时暗助,九微必然感激。”

“他的感激对我有何助益?”

“四使失衡对你更没有好处。”他稳了稳情绪,斟酎用词,“紫夙与千冥的关系在教中不是秘密,隐伏的势力极大。九微此时根基未稳,你们携手方能勉强平抑局面,失去了弑杀营的支持,稳固魔教在西域三十六国的影响便只是空谈,届时,千冥有绝佳的理由挤对你,就像今日对九微一样。”

静滞了片刻,清冷的话音如风送浮冰:“我若插手只会同时得罪风花二使,说不定死得更快。”

“你不插手,他同样不会放过你。”

“就算如此,千冥以内务掣肘,紫夙以刑律相扰,这两方非我权责,我也帮不上忙。”眉目不动,她轻描淡写地卸过。

“你有办法的。”他紧盯住她,“只要你想。”

迦夜冷冷的回视:“叫你看《战国策》可不是为了对付我。”

“我只是陈述利弊。”

静静对峙良久,她忽然别过头:“好吧,我给他一点建议。”坐回椅上沉吟了半晌,“目前他最大的弊病在于权限不足,最好去找教王争取。”

“教王?”

“不错。”

“可此时去找教王,岂不更证明自己能力不足,无法慑众?”弄不好反给了千冥攻讦的借口。

或许是疑惑的神色过于明显,迦夜似笑非笑地斜睨一眼,侃侃而谈:“最不希望千冥坐大的即是教王,赐封风使是迫不得已,他平乱时的功绩过高,不赏无以服众。只是他野心过盛早为教王深忌,所以才提九微为月使,掐断了千冥控制弑杀营的机会。谁都知道九微经验尚浅,此时完全可以直承,教王非但不会小视,反而会视为忠耿坦白,加恩扶持。若九微只懂得紧抓权力死撑到底,在教王眼中便是缺乏变通人不足取,难当大任,放任他被千冥除掉也无甚可惜之处。”

细思了半晌,他再度开口。

“弑杀营的桀骜不驯又该如何,用重刑威慑恐怕更难驾驭。”

“扬汤止沸,何如釜底抽薪?”迦夜的眼眸诡异而狡黠,“月使刚刚上任,还没有自己的影卫吧。”

“你是指——”

“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他若连这都听不懂,也就没资格做月使了。”抬手止住他的疑问,迦夜的神色冷下来,“殊影,我知道你们的关系,但你也要清楚,教王并不希望一个中原人与月使过从太密,这会令他怀疑下属的忠诚度。”

她点到即止,不曾把话说尽,他已全然洞悉,转为沉默。

不仅与九微过从太密会招来疑忌,恐怕教王也不希望九微与迦夜联合,四使互有嫌隙,各怀所虑才是上位者乐见之局。人人都须仰仗教王来立身自保,压制同僚,才能杜绝一方独大之危。

“下去吧,今天我说得够多,别指望我出面帮他,月使只能凭自己的实力在教中站稳脚跟。”

既是不想,也是不便。

此时明里襄助九微等于授人以柄,又会引起教王猜疑,殊为不智。

淡漠少言的迦夜对各方势力的考量,自身处境的明析,甚至教王心机的把握,精准犀利得可怕。

九微一直静默,听完一切,只说了两句话。

“谢谢。”微黑的脸上勇毅决绝,破釜沉舟般一往无前,“殊影,你看着,我一定会成功。”

此后的三年,他们不曾再有机会交谈。

这三年也是迦夜在教中巩固地位,建立自身亲信助力的时候。执行了无数次任务,纵横西域各国,数不清有多少人死在他的手下,迦夜的手段比过去的獍长老更强硬,也更隐形。

一方面以刺杀威慑诸国,另一方面却又以大量的金珠收买重臣后妃,刚柔齐施,谋策并举,甚至操控了某些国家的王嗣废立,刀兵战事。一国之君难庇一室之安,一教支持可影响一国存亡。

霹雳手段,雷霆威迫,又运用得恰到好处。魔教的声威在数年内达到顶峰,各国争相进献贡物结纳求好,源源不断的财富如水般流入,教王为之垂目。

无人再敢小视这个纤弱如幼童的女孩,她以事实证明了雪使的尊号实至名归,连带身后的影卫都是令人敬畏的对象。殊影率领的六翼丝毫不逊于弑杀营的精华,各有所长配合精妙,历次任务皆有斩获,面对这样的实力,执掌教务千冥都要避让三分。

千冥、紫夙在一跃成为四使之后反而若即若离,私下往来甚少,仅在贬抑迦夜九微时同气连枝心无二致,而此时的九微,也远非吴下阿蒙。

三年前,九微戒慎戒惧地承接月使之位,一度风雨交迫,却在危时大胆觐见教王,坦然直承自身德才不足难以服众,请辞炙手可热的职位。教王感其诚,赐独断之权,准其对中等过错以下的教众自行惩罚,无须通过紫夙裁断。

权柄到手,九微以淬锋营叛乱的前车之鉴为由,闭弑杀营于禁苑训诫一年,增众人效忠之诚。禁苑之内任何人不得往来探视,唯九微至上,杀伐决断令行禁止,无人敢复有异议。尔后以厮杀互搏之法挑出两人充影卫,又挑出五人为队长,代管营中事务,赏罚分明权责相关,稍有懈怠毫不姑息。自此凡营中所出之事,事无巨细一一入耳,偶有调动敕令,如臂使指得心应手。

不少好手在严杀历练下晋入弑杀营,屡建战勋,仿如一支断过利刃重铸锋芒,颇得教王嘉许。月使九微之名稳如磐石,再不是初时任人猜议去留的新宠。

光阴流转,四使在教中打下了根基,各有拥簇。势均力敌,权力制衡之下,教中空前地繁荣安定。

风尘仆仆地赶回天山,踏入水殿,莫名地沉定下来。或许是殿中的水道青荷,贝铃轻飘,又或许是幽然静谧,纱帘如雾。忽然从连续不断的血腥杀伐中清醒过来,平复了心头的躁动。

与中原时截然不同,摒弃了一切思虑,起手落刃之际再无犹疑,成了名符其实的杀人工具,却无法怨责那个在青荷尽头等他的少女。

是他的选择,选择在她面前俯首称臣,任凭驱策。而她,永远是淡淡地颔首,点出行动的缺漏,指派下一次任务。

时光仿佛在她身上凝定。

尽管自初见已有数年,她仍是旧时模样,分毫不曾长大,教徒忍不住私下议论,甚至有传言指其为妖。稚嫩的外貌,夺人的手腕,淡漠的性情,深居简出的习惯,仿佛都为流言做了注解。

望着眼前白衣如雪的女孩,他亦觉不可思议,一时恍惚怔忡。

“殊影!”久等不到回话,迦夜蹙起眉。

他回过神,道出她索要的答案。

“你在想什么?”清冷的目光在他脸上转了一圈,略为诧异。

“你究竟有多大?”不知怎的,他竟道出了潜藏已久的疑问,说完不自觉地退了一步,懊悔失言。

迦夜愣了好一会儿,渐渐笑起来,清眸恍然了悟。

“我这样,很像妖怪吧。”细指揉了揉额间,一贯无波的声音微微自嘲。

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以后别再问了。”垂下手又是冷定如冰,仿佛一瞬间的变化仅是错觉,“那不是你该关心的事。”

是什么力量让一个孩子停止了成长。

步出水殿,他仍在回想迦夜那一刹的神情。黯然,微倦,及一丝无可奈何的苍凉,有什么东西穿透了冷淡的表象,让她呈露出难以掩饰的情绪。没有弱点、从不失仪、冷静自制、掌控若定的面具下罕见的真实。

这一刻他才隐约感觉到,这个大权在握的少女,也是有血有肉的人。

迎面走来的绿夷碧衫如水,笑容深甜,依教规敛妆行礼的一瞬,极低的声音传入耳际。

“今日亥时,媚园清嘉阁。”

他默不作声地行过,刹那握紧了拳。

媚园,人间少有的极乐之乡。

放眼皆是绝色胭脂,娇俏迎人,花香粉黛袭来,温柔缠绵入骨。

闪开附身过来的娇胴,他直接点了清嘉阁,被貌美语甜的女僮引入一栋玲珑小阁,留下身后一路怨嗔秋波。几道回廊之后,呈现眼中的已是雕梁画栋,曲苑白墙,颇有江南风致。

独苑多是相貌首屈一指的丽人所住,能出入的仅有教中上位之人。女僮引至门口知机识变地退下,两个浅粉薄衫的俏婢迎上来,眼睛俱是一亮,莺声婉转地下拜,又连拉带推地将他送入内室。

屋内的丽人犹在镜前慵懒地梳头。

闻得背后有人,并不回首,自顾自地挽起乌发,斜插上一根白玉簪,素衣轻浅,黑发如墨,一截粉颈纤细怜人。约略感觉有些异样,却不知为何,及至丽人转过头,风致婉转地盈盈一笑,才蓦然顿悟。

肌肤如雪,黑眸清冷,通身除一根玉簪再无余饰,竟有三份似迦夜的眉目。只是身量较长,曼妙动人,是个风韵十足的成熟女子。

丽人见他不说话,抿嘴一笑,招呼小婢布酒置肴,待酒菜齐备屏退左右,素手执壶斟满了玉杯。

“公子初来,烟容无以为敬,先饮一杯。”言毕,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粉脸被酒气一激,漾起了两抹微红。

“你叫烟容?”

丽人嫣然一笑,尚未回答,侧畔传来一声低笑。

“烟容解语,媚园无双,你连这个也没听过么?”一个男子轻捷地从窗口翻入,笑吟吟地看着他。

“九微!”他脱口轻唤,三年不曾对面交谈,按捺不住心情激荡。

对方上下打量,走过来紧紧揽住他的肩,亦不禁感慨。

“三年了,才能当面叫你一声。”

眼前的九微脱去了锐气沉稳老练,又多了一股威势。两人相视而笑,百种滋味浮上心头,半晌才平静下来,烟容识趣地退至隔室抚琴,留下房间供两人密谈。

“怎么突然想到找我?”多年不曾会面,此次九微甚至动用了伏在媚园的暗线,必定不是为寒暄。

“近来有事,你刚回山,可能不太清楚。”九微盘腿在软垫上坐下,开门见山地谈起重点。

“什么?”

“你知道,前阵教王十分宠爱龟兹国献上的一位美人。”

“听说过,可是叫雅丽丝?”

“不错。”缓缓品着美酒,九微眼色深沉,时间的历练下,他们都不再是昔日飞扬跳脱的少年,“那个女人很不简单。”

他飞快地搜索了一下印象,隐约记得是个柔媚至极的女人:“怎么说?”

“教王对她的话言听计从,近期下了许多出格的命令。”浓眉紧皱,九微道出详情,“她并无职位,却能插手千冥的教务,教王还许可她随意指令弑杀营的人,前几天我手下的人刚替她杀了一个仇人。”

“什么样的仇人?”

“龟兹的左大臣。”九微笑得很冷,“折了数名高手,只为博她一悦。”

“千冥、紫夙如何应对?”默然片刻,他有些难以置信。

“暂时还没算计到紫夙头上,而千冥,他很聪明,在尝试讨好笼络。”

他微微动容。

“这样放纵下去——”九微替自己倒了一杯,馥郁的酒香散在室内,中人欲醉。

“你想怎么办?”

“我想探探迦夜的态度,三十六国的事务由她所辖,龟兹的事只怕要亲自善后。”

他点点头:“尚要待教王示下。”

龟兹本有定期岁贡,历来恭顺,无可挑剔之处。这次教中擅杀重臣,确实难以交代,仅派下属已不足以安抚,说不得要逼得迦夜亲往了。

“顺便查查这个女人到底什么来头。”九微眼中闪过一抹冷光,“我派出的暗使两个都没有回来。”

能让九微手下的精锐消失得无声无息,绝非一般人能为,不由心中暗惊:“我记下了,可还有其他?”

“最好是——”

九微不曾说破,他自是心里有数,这样麻烦又摸不出来历的角色,及早铲除才是上佳,时间一长必成心腹之患。

“此次她若下山,我会尽量随行。”

他举起杯,与对方重重一碰满饮而尽,芳香的美酒入喉却是凌厉、火辣辣的烧烫。

九微瞥见他的脸色,不由失笑:“这么多年,还是喝不惯西域的烈酒?”

他摇摇头:“我极少饮酒。”

“好歹你现在也是教中坐控一方的人物,怎么酒都不喝?”九微谑笑,又替他满上,“跟着迦夜,可千万别学她那样冷情少欲,做人还有什么意思。”

连饮了几杯,或许是酒意上涌,温度高起来,他抬手制住。

“别再倒了,塞外酒烈,醉了可不好。”

拨开他的手,九微不依不饶:“难得兄弟见面,多喝几杯怎的,醉了又如何,在这里歇着便是。烟容也是一等一的美人,还委屈了你不成?”

“不必,我还是回去的好。”

被他瞪了一眼,九微笑嘻嘻地全不在意,似乎又变回了昔时的促狭顽劣:“说起来烟容比她好多了,体贴入微,又知情识趣。你何必那么矜持?”

“你胡说什么。”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隔室,琴声清扬,一直不曾断过。

“我有胡说?你为什么从不来媚园,不是顾忌她?”多年不见九微仍是言语无忌,毒舌依旧,“不用担心,烟容清楚什么该听什么不该听,聪明温柔又极可人意。迦夜有什么好,冷冰冰的像雪人,还永远长不大。”

“别说得这么难听。”他有些听不过去。

看他的脸沉下来,九微倒是笑了,把玩着手中的酒杯。

“事实如此,她练功伤了经脉,估计永远都是眼下的模样,你受得了?那种身段根本不算女人,抱一个没胸没臀的孩子——嗯——”

话音终止于一个软枕,不偏不倚地甩在九微脸上,砸出一声闷哼。

“你怎么知道她是练功所致?”满意地拍拍手上不存在的灰,他低问。

九微揉了揉鼻子,丢过哀怨的一眼:“紫夙说的,教王问起来迦夜自己承认了,我说她那么年幼就武功高强至此,原来是练了邪门的功夫。”

“什么样的武功?”

“谁知道,前任长老是波斯人,有些秘术教王也不清楚。”

静了半晌,九微再度开口:“所以我说烟容比较好,不是趁着千冥这几天不在教中,还来不了呢。”

“千冥?”

“千冥常来清嘉阁,得不着镜花水月,望梅止渴也是好的。”九微邪邪一笑,带着男人的心照不宣,“连教王都召幸过烟容一段时间,就你死心眼。”

“教王也——”

“不错,所以她长不大未必是坏事。”九微敛了敛脸色,以防再次被袭,“以迦夜的性子我很难想象她在教王身下婉转承欢。”

他深深吸了口气,用力握住酒杯,紧得骨节发白:“你还知道些什么?”

“关于她?”

“嗯。”

收起戏谑,九微思考了片刻:“她和你一样是中原人,虽然她自己不记得。”

他惊讶地抬眼,九微肯定地点头:“不觉得烟容和她有几分像?她们都是典型的南方女子。”

他一直以为是混血,天山内许多是胡汉混杂的后裔。

“十几年前,左使从敦煌附近掳来了一名容貌极美的女人进献教王,据说有倾国之色,还带着一个四五岁的女儿,教王用其女的性命相挟,以一天为期逼使就范,结果——”

他默默地听,一介弱女落入教王掌中,可以想见其下场。

九微叹息了一声:“不到一天,那女子死了。”

“死了?自尽么?”足有十余种方法教人求死不能,教中怎可能出此纰漏。

“按说不可能,当时用了玉香散,应该是连抬手都很勉强,人是被刺入胸口的烛台杀死的。”九微随手拔下银烛,烛座上的尖刺闪闪生寒,“奇的是人死在床上,完全没有动过的迹象。”

“被杀?是谁?”

“教王的内殿,谁敢进去杀人?”九微摇摇头,“想来唯有和那女子同处一室的幼女。”

“你是说——”他扬起眉,随即脱口否定,“怎么可能?”

“除此之外再无别人,烛台刺得很深,当场毙命,小丫头就昏倒在床边,沾了一手的血。”

“没问过她发生了什么事?”

“怎么没问,还是教王亲自问的,结果白搭,她什么都不记得。连自己是谁,有个母亲都忘了,哭都没哭一下。不会是伪装,一个四五岁的孩子绝不可能骗得过教王。”九微摊摊手,过于离奇的事找不出解释,“后来见她是个美人胚子,便拟送入媚园,前任长老看她根骨不错,收去做了徒弟,再后面的事你都知道了。”

“她现在仍是什么也不记得?”静默良久,他勉强挤出问话。

“应该是,弑亲之罪忘了也好。”九微垂下眼,难得地正经下来,“再说想起来又如何自处,教王也容不得。”

怔忡得无法言声,恍惚半晌,九微捶捶他的肩:“别想了,她现在过得不错,地位超然威风八面,羡慕的人不可计数,有什么好替她难过。”

“你怎么了解这么多。”收捺住心情,他忽然想起此类秘辛根本不可能在教中流传。

“我?”九微不正经地笑了笑,“紫夙那里听来的,她长于收集情报,况且当年她也十来岁了,有听说这件事。”

“紫夙怎么会告诉你?”他狐疑地追问。

“这个,你也知道。”九微挠了挠头,略窘地环顾左右,“有些时候女人嘴不会太紧,比如床上。”

瞪了许久,他无言以对:“你自己小心点。”

“放心,我有分寸。”九微脸色一正,再无嬉笑之态,“我清楚她的手段。”

第七节 暗流

后来又说了些什么,他已记不清。

只记得一杯接一杯地饮下去,九微天南海北地闲扯,他的脑中却始终浮着那张终年苍白淡漠的脸。清瘦的肩,细弱的腰,深如暗夜的瞳,清冷动听的声音徘徊不去。

朦胧中有人语笑盈盈斟满一杯又一杯,他不知不觉喝得更多。那个冷淡的、无情的、残酷多智的、永远不变的孩子似的女人,占满了所有思绪。究竟是怎样复杂的感情他不知道,着魔般地停不了。

看着醉倒在软座上的人,九微低低地叹息,俯身把他抱至榻上,转首冷冷地吩咐:“好生照料,今晚的事不许吐露半句。”

烟容敛妆称是,九微扫了一眼,又叹了一声,如来时一般穿窗而出,消失在深浓的夜色中。美丽的女子合上窗扉,坐在床边凝视着熟睡的人,探指轻抚微蹙的眉,一寸寸移过年轻俊美的脸。

“她有那么美?”

“你们都念着她,一个、两个、三个,连做梦……都想着她……”

近乎呓语般的声音消失了,伸手替他脱去长衣黑靴,垂下纱帘,在炉中撒了一把宁神香。香气散入静谧的夜,最后一丝光也随之熄灭,沉沉的黑暗湮灭了一切。

醒过来,一时弄不清所在何处。

帘幕低垂,红枕锦衾,身畔还睡着一个清婉丽人。

他蓦地坐起来,宿醉后的头痛不期而至,禁不住晃了一下。一双温软的手扶上他的额,掀开被子起身倒了一杯温好的醒酒汤。

“公子昨夜喝多了。”

他讷讷接过玉杯,不敢看晨光下的娇容,昨日的回忆涌入脑中,几乎懊恼地咒出来。该死的九微,若不是他,怎会醉在此地过了一夜。

“我——可有——”他问不出来,只觉得脸渐渐发烫。

丽人掩口笑了,善解人意地提供答案。

“公子醉得太厉害,只是睡了,什么也不曾做过。”

他心登时松下来,又觉得愧疚:“抱歉,扰了姑娘。”

“公子说哪里话,媚园本就是寻欢之所。”纤纤玉手卷起素帘,室内渐渐亮起来,“只盼着公子能常来坐坐,烟容虽不能解愁,陪着弹琴赏曲也是好的。”

窗前的丽人长发垂肩,嫣然百媚,似一朵任君采撷的芳花。比起遥远不可及的那个人,拥在怀中的温度更真实,或许这才是九微安排此处会面的深意?

他一时怔忡。

水殿的清池在晨曦中映着淡淡晖光。

池面生出了薄雾,迷离氤氲,黛色朦胧,丝丝凉凉浸润着衣襟。踏过池中小桥转入内殿,忽然定住了脚步。

回廊之畔,层层花台之上,一个纤小的人影坐在廊下的长椅。

晨风吹拂,雪白的裙裾轻扬,伶仃而寂落,像恒定的剪影,椅下散了一地的花,片片零落,纤细的指尖被花汁染得鲜红,似不曾感觉人来,缓缓扯下一片噙入口中。

迦夜爱花,下令把旧时花苑所有的花都搬了过来,她很少摘花,偶尔有食花的习惯,扯下几片品尝,这么做的时候,心情多半是不好。走近了才发现裙摆被雾气浸得透湿,不知坐了多久,黑发贴在额上,脸白得近乎透明。

“你——”

黑眸沾着雾气的微润,像透亮的宝石,幽凉。

只看了一眼,他便停住了口,不知该说什么。他们之间的距离便是这般遥远疏离,永远摸不透迦夜在想什么。

椅子有点高,她的脚悬在空中,雪白的足轻晃,脚趾圆而小,十分秀气,尚不及成人的一掌之宽,脚底有点泥,在柔白细腻的肌肤上分外碍眼。

不知中了什么魔障,他鬼使神差地屈下左膝,以衣袖替她擦净,手指触到的足踝冰冷,她缩了缩,却又没有躲开任他擦拭。小巧的双足连着脆弱的踝,曲线优美的腿,如莹玉雕成,也如玉一般毫无热度,若非在掌中柔润脂滑,便像是无生命的物件。

握了很久,脑中一片空白,冰冷的脚仿佛一点点有了温度。

蓦地掌中一空,她赤足跳下长椅,裙裾飘扬曳地,踏过花枝凌乱,拂过方砖路面,瞬间便已走远,只剩了落红一地,花叶狼藉,仿如清晨一梦。

迦夜行事极少踌躇,这次却不一样。教王下令后她殿上遵从,回来却思虑良久,一份又一份拆看各国送来的情报,反复推敲,沉吟不决。

“你在担心什么?”

听见他的问话,她直起身,示意他合上门。他随手掩上心下惊疑,鲜少见她如此慎重。

“这次的时机不对。”

“什么意思?”

“龟兹目前的局势很复杂,左大臣的遇刺,绝非是雅丽丝所言的寻常家仇。”纤指点了点散了一案的密报,“龟兹王年老,宠爱侧妃所生的幼子,冷淡朝臣支持的长子赤术,欲废长立幼,这正是教王期待的走向。赤术多年在军中历练,英勇果决,对岁贡早有不满,一旦由他继位必然难以掌控,龟兹的军队训练有素,剽悍勇武,强行刺杀只怕折损过重,不宜硬来,所以教中一力扶持侧妃幼子。”

幼子既不获朝臣支持,唯有倒向外戚,为了巩固地位必定对魔教言听计从,如此方可排挤反对的大臣,因自保而成为教王的傀儡便指日可待,指间谋划即轻易消减一个棘手的潜在威胁,这种手段迦夜十分娴熟。

他心下明白,口中淡问:“左大臣是哪一方的人?”

“左大臣原本立场居中,不偏不倚,所以教王才会放纵雅丽丝的请求,反正杀掉他可以警告立威,迫使一些浮摇观望的臣子做出决定。”

“但同样会刺激到保守的一方,让他们对教王更加敌视,转而支持赤术。”

“现下看来确实如此。”迦夜冷冷一笑。“巧的是刚刚收到密报,左大臣与姑墨国有联系,曾对龟兹大王子的军政计划多有阻挠。”

“姑墨?不是数年前曾与龟兹有过战事?”

“大概是被姑墨收买刻意掣肘,甚至进言龟兹国主削减军队,褫夺赤术的军权。”

“听起来是对我们有益的人物。”他不无微讽,为了利益而出卖国家的内臣,迦夜向来长于利用。

“他掩饰得很好,表面上忠耿无比,仿佛全然以民生为重,又是赤术的舅舅,所以深得国主信赖。”错过一枚上佳的棋子,她略为遗憾,“早知如此,还不如直接收买,我猜左大臣是觉得这个外甥过于精明难以驾驭。”

“这么说这个亲舅舅死了反而对赤术有好处。”

“去掉一个家贼,激起龟兹上下对教王的仇恨,还有充足的理由整顿军备厉兵秣马,声势上全面压倒幼弟,真是一举兼得。”她淡淡地点评,不无赞赏之态,“献上雅丽丝若是赤术的计谋,我可是一点也不意外。”

“现在去龟兹恐怕不是好时机。”

“非常糟糕。”她轻哼一声,“更有可能的是,赤术把我的头挂在城上向教中宣示,永绝臣服之心。”

他微微色变,看她在房中踱步,犹疑难决。

“这次的对手,真不简单。”迦夜喃喃自语。

“要不我去杀了他?”

迦夜抬起眼想了一刻:“不行,此时赤术一定防得很严,成功的可能性不大,况且连杀重臣,激起龟兹举国同仇更难收拾。”

“那么明日上殿禀明教王,先拿下雅丽丝?”他心下知道成算不大。

“雅丽丝既敢入教便是死间,抱有必死之心,此时又无实据,光凭推测尚不足以动教王的宠嬖,如何能开口?”

左右不行,教王又下令迦夜亲赴龟兹,此行凶险可想而知。他垂下眼盯着案上的地图,室内一片寂静,良久,一个念头隐约浮现。

他猝然起身,迦夜不知何时来到案旁,清冷的黑眸注视着同一个目标,一丝难以觉察的微笑出现在唇边:“明日下山,先去姑墨。”

“我和你同去。”

迦夜微讶地抬眼:“不用,我带六翼中的两人随行即可。”

“我去。”他罕见地坚持。

迦夜静了半晌。

“随你,吩咐他们把东西备齐一点。”

姑墨本是龟兹属国。百十年前姑墨王不甘为附庸,拥兵自守,与龟兹反目成仇,两国多次征战互有胜负,一直持续至今。

与莎车之行不同,此次出行,行宿均由他安排打点,迥异于数年前初出茅庐的无措。迦夜照例寡言,默默地骑马跟在身后,漫漫长路上只闻铃儿叮当。

那一次清晨偶遇之后,距离仿佛更疏远了些。

一列远行的婚嫁队伍从黄沙行过,漠漠的风吹起新娘的纱巾,艳红如火,嫁衣上的银铃在日光下闪着银芒,和风一起发出破碎的轻响。迦夜的目光也被吸引过去,望着那一列队伍渐行渐远,双瞳仿佛映入了黄昏的郁色,茫然而怅惘。

他的心像是被什么堵住。

在那样残酷凶险的环境下挣扎求存,让众多垂涎的手无从染指,她究竟付出了多少代价。明明是个踽踽独行的孩子,孤独寂寞,却从不纵容自己寻找寄托享乐,是什么信念让她支持下来,他想不出。

“殊影。”

“嗯?”

“江南是什么样子?”

“很美,满城都是轻浅的绿色,铺天盖地的荷花开遍了湖面……晴雨多娇,烟柳画桥,还有长街上各色叫卖……”

闭上眼就能看见的杏花春雨,睁开眼只有绵延万里的大漠黄沙。

他忽然觉得疲倦。

迦夜也不曾再开口。

天光在跋涉中渐渐寂灭,取而代之的是灿灿星芒。

夜色中篝火跳动,熊熊的火焰烈烈扬扬,风都炙烫起来。

姑墨与龟兹的边境有一处绿洲,一个小小的村落沿水而居,散落着大小屋宇,与黄沙淹然一体。方圆百里内唯一的水源便是这处荒漠中涌出的甘泉,屡屡有行客驻足补充食水。一队粗犷的西域汉子在村外卸马拢火,架起了铁枝,翻烤着从村里买来的羊,嗞嗞作响的油脂不断滴在红亮的火炭上,香气飘得极远。粗豪的笑语传开,热闹十足,甚至吸引了村中的孩子围观。

一位青年斜披大氅,硬朗英气的面庞带着微笑,默不作声地看着众人喧嚷忙碌。架上的羊肉渐渐变为金黄,执架翻烤的汉子熟练地撒上各种香料,抹上盐粒,脂香诱得人垂涎欲滴,一个十余岁的孩子不住地吞口水,忍不住扬声:

“各位大哥还是进村里去吧,会引来野狼的。”

几个汉子哈哈大笑,不以为意。

“怕什么,来野狼正好打了剥皮,明天的份也有了。”

“大漠里的沙暴我们都不怕,还怕野狼。”

“没杀过狼的还算真男人么。”

“小子心肠倒好,可惜胆小了点。”

一言一语的戏谑,让孩子的脸越来越红,不自在极了,一旁的青年笑着轻斥,伸手把孩子召到身边:“多谢小兄弟,我们人太多,兄弟们又粗鲁惯了,进去反而扰了村子的安静。”

“这个季节的狼很多,上次还叼走了在外放牧的小羊。”孩子嗫嚅地回答,“村长都不让晚上出寨。”

“那你还跑出来?”青年笑戏,“不怕你娘骂你?”

“你们人多,又是在村口,不会有事的。”训令挡不住爱热闹的天性,孩子不好意思地笑了。

“你叫什么名字?”

“索普。”刚说完,突然响起一声凄厉的嚎叫,从黑沉沉的远方闪电般划入耳际,瞬时一片寂静。

孩子的脸猝然惨白,嘴唇都哆嗦了:“是野狼!”

接二连三的狼嚎一声接一声,汉子们默不作声,迅速把马牵至火边围成一圈,抽出雪亮的马刀,炯炯的目光迎视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别怕,看我们杀狼。”青年站起来,仿佛面对的是一场刺激的挑战,兴奋而愉快。

狼的叫声悠长而刺耳,在空旷的大漠上传得极远,往往随着嚎叫群袭而至,凶猛残狠,奔行如风,足以令胆小者起栗。这群风尘仆仆的汉子却全无惧色,无须交谈已分配好最佳攻防位置,静谧中凝神以待,只听见狼越来越近的尖号。

突而响起极锐的一声狼嚎,领头的大汉露出疑惑,伏在地上侧耳听了听。

“怎么?”青年沉声喝问。

“有人。”大汉边听边答,神色诧然,“两匹马从那边来,刚才那一声是头狼下令攻击,看来目标不是这里。”

青年静默了一下,淡淡道:“他们运气可真不好。”

“是赶夜路的行客?”索普的同情战胜了恐惧,“有没有办法救救他们。”

青年摇摇头坐下:“太远,狼又多,去了只会多送几条人命。”

“可是你们有这么多人。”看起来又都很勇武,说着说着孩子涨红了脸,“村长说在大漠里生存不易,互相帮忙才能过得好。”

“你是个好孩子,村长说得也没错。”青年嘴上夸赞,眼中却是事不关己的冷淡,“可我不能用兄弟们的命去冒险,救毫不相干的人,都知道狼群厉害,是他们自己不小心未在日落前赶到这,怨得了谁。”

孩子憋得没了词句,呆呆地望着漆黑的远方。狼群的叫声越来越急,开头说话的汉子越来越凝肃:“狼群乱了,遇上了硬点子,不知道是哪路人,竟然能同时对付这么多狼。”伏地又听了听,讶异万分,“还护住了马。”

索普听得半懂不懂,却知道对方没有死,不禁露出了欢颜,青年的目光愕了一瞬:“你确定没听错?”

“绝不会错。”汉子肯定地回答,“马往这边来了。”

确实听得极准,没过多久远处隐隐绰绰浮现了身影,一前一后两匹骏马进入了视线,马上的人裹着白色蔽巾驱驰极快,转眼已奔至近前。

“好厉害的控马术。”竟能从狼群环伺中脱身而出,青年不自觉地站了起来,锐利的目光盯住了马上的人。

狼在马附近跟随,伺机跃动攻击,刚一近身即像被无形的手击中,从半空跌落抽搐着死去,数量越来越少,渐渐不敢上前。及至看见猎物踏入火光笼罩的范围,颓然挫败的轻呜,转了几圈,终于不甘心地散去。

蹄声得得趋近,在篝火不远处停驻,马背上的人一跃而下,轻捷的身姿令众多长年与马为伴的汉子心里喝了一采,解开围在面上的布巾,却是个剑眉星目的少年。

后面的一人平平无奇的下马,身量瘦小,犹不及西域汉子的胸膛之高。一双漆黑的眸子默默打量着火边的一群人。

“抱歉打扰了各位,实在是狼群追得太急。”少年踏前按西域的礼节致歉,清朗的声音全无半点遇险的紧张。

火边的青年漾出一笑,目光映着火焰益加深沉:“朋友说哪里话,竟然在野狼群中行动自如,这般高明的身手真是令人佩服。”

到底是孩子,索普一脸崇拜地凑上去:“你们怎么做到的?是不是杀了很多狼,要进村歇息吗?”

少年并未因对方是个孩子而轻忽:“不,我们路过取些水,不进村子,谢谢。”

“进去吧,村长一定当英雄一样欢迎,会准备很多东西招待你们。”索普热情地劝说,极想把刚才所见的好生在伙伴面前炫耀一番。

少年笑了笑,塞过一块银子:“能否替我们向村里买点干粮?随便什么都可以。”

索普望着手心的银块愣了一下,仰起脸点点头,飞快地跑回了村落。

远处的另一人不曾走近,径自把马拴在树上,走到湖边掬水洗面,从火边只看见一个朦胧的背影。

“不介意的话一起坐吧。”青年微笑着建议,“都是在外的行客,也不讲究,凑合着在火边歇息一下。”

“多谢好意,我们习惯了行旅,不必麻烦了。”少年有礼地颔首,对这厢的热心相请客气而坚决的婉拒,走到湖边升起了另一堆火。老到娴熟地取火,从马上卸下了物件取水煮汤,又在地上铺开两卷软毯,动作干净利落,熟练已极。洗完手脸,瘦小的身形在毯子上坐下,倚着树等水开,一动不动地似已睡着。

两堆篝火遥遥相对,一堆盛大夺目,另一堆比起来小得不值一看,声息也极低,完全被粗汉的喝笑哄压。

一场意外过去,羊肉也烤得火候十足,开始了大肆吃喝,羊皮软袋装的烈酒在一双双手中传递,割肉的小刀火光中闪亮,西域汉子的吃法是大块朵颐,纵情尽兴。那边却是安静之极,饮食也极简单,就水咽着粗糙的干粮,并不因肉香而多望一眼。

“他们吃的什么?”青年似不经意地问晃到身边的索普,递过一块油香的肉。

“肉干和面饼。”索普挠了挠头,不懂对方为什么不升火烤现成的狼肉。

“那个人长什么样?”始终留意着小个子的人,连脸都看不清。

“是说那个小姑娘么?”索普脸有点红地笑了,“长得很好看。”

“是个小姑娘?”青年愣了愣。

“和我差不多大,我从没见过那么漂亮的女孩。”想起那张脸,孩子频频望过去,仅能看见隐约的火光,“好像雪山仙女一样。”

少年、稚女、荒漠夜行,这样的身手。

青年思索片刻,提起半片烤好的羊走了过去:“光吃干粮太难受了吧,出门就是朋友,请尝尝我们的手艺。”

少年站起来接了过去,也不推辞:“多谢朋友,没什么可以回报,只有心意相祝了。”

青年微笑,目光掠过稍远处坐着的另一人,为对方的稚嫩所惊讶:“你们这个年纪怎么会夜行大漠,没有其他同伴么?”

“就我们两人。”

“这样怎么放心,荒漠危险难测,又有狼群又有横匪,要去哪儿?或者与我们同行一段?”青年出言责备,仿佛好意地劝诫。

“我们去姑墨寻亲,这条路是走惯了的,不必麻烦各位了。”

“你们是姑墨人?”青年的眼光打了个转,“是兄妹?”相处的情形并不像。

“那是我家小姐。”少年纠正,“家里出了点事,由我护送着去姑墨。”

“你们从哪里来?”

“敦煌。”少年答得很流畅,“尊驾要去?”

“我们是行走的商人,经常在各国之间转悠。”青年爽朗地一笑,又寒暄了几句,客气地告别转回了营地。

火堆旁的大汉好奇地凑近:“主上,没什么问题吧?”

“暂时看不出。”

“会不会——最近不是说那边有人来?”没说出口,皆心知所指何方。

“怎么可能,就算是也不会带这么小的女孩,不累赘么?”一名汉子否定。

“你忘了?几年前在莎车殿上杀人的是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据说长得相当出色。”青年冷冷地提醒,“说不定是同一个。”

同伴语塞,仍认为不可能:“那是三年前的事了,年纪又对不上。”

青年静了半晌:“明天留神看他们往哪里去,真要去姑墨也就罢了,要是往龟兹——”一抹阴狠的厉色浮现。

“往龟兹就让他们尝尝我们的手段。”众人心领神会。

“正好把那丫头捉来仔细瞧瞧,仙女到底长什么样。”

望着火边入睡的模糊身影,一阵哄笑响起,夹杂着粗俗不堪的玩笑。

左近的沙丘无声无息地滑落了一缕细尘,一双暗处的眸子微闪,悄然隐去。

第八节 清歌

不能怪手下谨慎不足。

翌日清晨,远处的宿地空无一人,趁夜而来的两人黎明即已出发,值夜的人叫醒斥候跟缀其后,证实对方确往姑墨而去。

脚边丢着一具大漠拾回的狼尸,狼皮完好无损,死因仅是一枚小小的石子,由眼眶穿入狼头一击毙命。不到二十的少年,这样精准犀利的手法,青年默默思索,心下涌起了层层阴霾。

倘若真是天山上的来客,去姑墨意欲何为?姑墨实力远逊于龟兹,迟早成为囊中物,纵有异动也只会带来更好的寻战借口,反是求之不得。

久已厌倦受人钳制的境地,一旦登上王位,他绝不会给魔教半分勒索的机会。目前龟兹上下对天山怨愤非议,正是摆脱支配的绝好时机。昨夜的一场偶然,究竟会带来什么?不欲贸然对上摸不清来历的对手,选择了监视观望,会不会是一种失误?

望着起伏连绵的沙丘,第一次有了不确定。

姑墨的国相是个中年男子。

沉稳老练,不卑不亢地问候突然而至的魔教使者。几番客套寒暄,终于切入正题:“敢问尊使亲至姑墨有何贵干?”

“略有小事,尚须仰仗国相大人襄助。”迦夜双手递上一封礼单,“这是敝教对姑墨的一点问候,请务必相信我们此来之诚。”

“尊使何须多礼,若是能力所及,本相自当尽力。”看着礼单上列出的种种珍宝,稳重的国相亦不禁讶异,如此重礼由魔教送出,真个闻所未闻。“不知是何种事端令尊使烦恼。”

一旁的粗豪男子插口:“但愿不是如龟兹国一般要取重臣性命。”

尖锐的话语令众人色变。

“这位是狼干将军?”迦夜淡淡地微笑,对姑墨的重臣了若指掌,并不意外有人出言不逊,“将军是性情中人,直言快语。近日听闻龟兹练军甚严,意有所指,万一战事袭疆,不知将军可有良策?”

粗壮的汉子一挺胸膛,豪气勃发:“若是龟兹胆敢来犯,姑墨必将严阵以待,教他有来无回。”

迦夜礼貌性地笑了笑:“如此真是上佳,据闻赤术领军颇有心得,用兵诡异多变,曾与将军数度交手。今见将军胸有成竹,想来定已摸索出应对战法?”

狼干登时语塞,脸膛涨得通红,室中人皆知数次战事均是姑墨退败,哪还说得出大话,国相轻咳一声,打破了尴尬。

“姑墨国小,不比龟兹之盛,尊使想来也有所闻。但国有国威,纵使力不能胜,战事临头也不会退缩,多谢尊使关切。”

“国相过谦了,姑墨慷慨勇毅坚拒龟兹之侵,本教一向佩服。”迦夜垂睫浅笑,“不过在下闻得流言,说姑墨今年收成不佳,又有马贼劫掠于外,往来商队皆遭洗夺,财赋大减,若是龟兹此时入侵……”

吐出的一句句话字字诛心,连国相都禁不住变了颜色。

“阁下这般话语究竟是何用意?”狼干厉声质问,“莫非是专程远道来嘲讽姑墨?”

“将军哪里话,本教历来与姑墨交好,焉有幸灾乐祸之理。”迦夜脸色一肃,诚恳而郑重,“赤术练兵,意图趁姑墨灾患之机入侵,借战功而赢王嗣之位,贵国尚须及早设防。”

“形势逼人,敝国也并非不知,可——”静默了半晌,国相叹了一声,“尊使如此了解,可有良方赐教?”

对方的气势低弱下来,迦夜不疾不缓地开口。

“良方倒不敢说。龟兹之威首在赤术,若能除掉赤术兵权,断其继位之路,龟兹必定以自守为主,数年内决不会擅动刀兵,姑墨可望安亦。”

“这谁不知道,不是赤术怕他个鸟。”狼干忍不住说了粗话,“莫非尊使看在姑墨年年岁贡的份上,愿意为敝国去此大患?”

“两国之间,刺杀未免小气了,况且一旦激怒龟兹反而连累了贵国,迦夜万不敢当此罪人。”

她轻易推脱,狼干憋得面孔扭曲,险些破口大骂。谁不知魔教以刺杀之风震慑西域,现在却说手段不够光明,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不过消除赤术之威胁,倒是借将军之力即可。”笑对狼干怒气难抑的脸,迦夜话锋忽转,众人一时呆愣,好一会儿国相才能言声。

“敢问尊使何意?”

十五日后。

姑墨大军集结,征伐龟兹。

大军开拔,战旗飞扬,成千上万人所组成的队伍连绵极远,刀枪阵列之间,谁也不曾注意有两个年轻的身影。

以灰色的大氅裹住了全身,迦夜策马随在大帐左右,行军数日,终于到了龟兹姑墨交界处。闻得异动的赤术在国境边严阵以待,两军大营灯火遥遥可见。甚至能听见隐约号令鸣嘀之声,月光映着铁甲,反射着金属的冷冷寒光。

“这是我第一次参与行军,滋味倒也新鲜。”迦夜凝望着夜幕下的营地,无数帐篷灯影摇摇,偶尔传来金柝之声,与天上繁星相映,生出异样的静谧。

唇畔呵出蒙蒙的白雾,幽冷的眸子星光般璀璨。他没有看营地,上前为她多加了一件披风,时近中秋,风已开始裹挟着雪意。

“殊影。”

“嗯。”

“你说,这样的手段会不会太狠?”

迦夜鲜少问出这种话,他愣了一瞬,非正面地回答:“没有别的办法。”

无论是何等理由,教王都不会容许失败。雅丽丝是什么人无关紧要,教王也不在乎麻烦因何而起,一概丢给执政的下属去计量,高高在上的俯瞰各类钩心斗角正是上位者的乐趣之一。不管是过去放任左右使暗斗,抑或今日纵容雅丽丝擅权妄为,皆是教王随心游戏的棋局,无能者会被毫不留情地淘汰,没有推诿抗辩的余地,这些年他已经看得很清楚。

迦夜轻笑起来,泛起一抹淡嘲:“你说得对,没有别的选择。”

赤术想要一场战争,就给他这个机会。但争战的结果或许会出乎龟兹王子的预料。

“赢的人才有资格生存,不管是他们,还是我们。”

低微的活语渺不可闻,她伸出细白的指,迎接半夜翩然而落的雪,碎小的雪星停在黑发长睫,宛如梦中的玉人,不染尘烟。

战争持续了半个月,死伤无数。

姑墨在战阵方面本就不是赤术的对手,仅是勉强苦撑。

最终开始和谈,这也是算计好的结果。

迦夜静坐在中军大帐,等候谈判归来的狼干。未已,一身甲胄的将军带着寒气掀帘而入。

“将军此去可还顺利?”

狼干的脸色极其难看,这一点不难理解,作为败军之将参与和谈,本就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照你说的办了。”粗声粗气地回答,手中的头盔抛到案上铿然一响,“狼干是个老粗,不懂打仗就是打仗,非要搞些阴谋诡计曲里拐弯的东西。”

“微末之计,让将军见笑了。”迦夜忽略掉话中的不满。

狼干本性粗犷,按不下意气,还是脱口:“这种下三烂的伎俩实在不上台面,要不是国相嘱咐,我——”

“将军耿直,自然看不上这种把戏。但眼下敌强我弱,权请暂且忍耐。”她面不改色地应答。

“认输也就算了,还要看对方的脸色赔款求和,姑墨的名声丢脸到家,迟早沦为各国的笑柄。”从未有此奇辱,粗犷的将军怒意难平。

“忍一时之辱,成后世之功,将军必能斟酎长短轻重。”

“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就算赤术小儿张狂棘手,用这种招数也——”狼干鄙薄的斥语,“唯有魔教才想得出。”

迦夜仍在微笑,眼神聚如针刺:“将军此言差矣,赤术以士卒充作马贼侵扰姑墨的手段,可是连迦夜也自叹弗如。”

“你是说那马贼是龟兹所为?”环眼瞪如铜铃,呆了片刻,不置信地干笑起来,“何以见得?休要信口开河。”

“其行如电,其迹如迷,飘忽莫测,追之不及。”迦夜冷冷地扬眉,“在将军看来像普通贼人么?”

“也不能就此证明是龟兹所为。”狼干惊疑不定。

“姑墨精锐部队屡次清剿均一无所获的马贼,所做的一切旨在阻断入城商旅,且甘冒奇险仅在特定的地域活动,将军就不曾怀疑过缘由?恐怕国相心中也有疑虑,苦无证据不便擅言罢了。”

纤白的手紧了紧披风,临出门前又回首,清冷的语声不掩讽意:“兵者诡道,战阵未开先出杀着,沙场多年,将军连这点道理都想不明白?”

朔风卷着雪袭入帐内,瞪着摇摆晃动的帐帘,威猛的将军愣在当场。

回到居住的营帐,迦夜卸下厚重的披风,着手收拾行装。

“现在就走?”他默默地置拢物件,打点包袱。

“时间紧迫,得赶去龟兹督办细节。”

“是否告诉狼干那批马贼补充食水的地点?”

“以你之见?”她没有回答,随口反问。

“还是算了,那批人令行禁止,训练有素,狼干对付不了。”

他清楚地记得,那些大汉的打扮像寻常商队,却剽悍勇猛,警惕极强,起行坐立皆有武夫的利落。若不是行往姑墨,一定会遇上对方的截杀。“我查过他们的马,修剪和行囊绑扎的手法与龟兹人如出一辙,定是军队改扮。过来攀谈的是首领,所有人看他的眼色行事,分羊的时候把羊脸和最好的部分都给了他。”

“你倒探得很细。”迦夜淡笑一下,略为称许。那个年轻人气质尊贵,行事谨细,肯定是龟兹上层人物,有这样的人率队劫掠,岂是庸常的主帅所能应付。

“本来我还未能确定是赤术的暗策,直到恰好撞见。”她摇了摇头,“凭狼干的脑子,再过一百年也赢不了。”

“赤术的计谋倒是很有效,加上天灾,姑墨简直焦头烂额。”

“天灾。”她轻哼一声,合上玉匣,将读后的情报一一烧掉,“那算什么天灾,说来同样是人祸。”

他闻言错愕:“刚才密报里写的?”

“发生的时间有些怪异,我让密使详细地探查了一番。”迦夜简单地归略,“姑墨本以胡麻为主要种植,此地的气候适宜生长,产量甚丰,成色也冠于西域诸国,商客云集多为于此。这两年忽然出现了许多疏勒商人,重金求购石榴,说是贩往中原可获数倍暴利。百姓纷纷改种,斥重资购入石榴种子。及至收成,求购者绝迹无踪,大批石榴无人采买白白烂掉,无数人因此穷厄困顿,一蹶不振,举国生计急剧恶化,各处乱象频生。”

言毕,她冷笑了一声:“看来是寻常商贩之事,却关乎大局成败。战事未起之时令敌自困,若是赤术继掌大权,不出数年,姑墨万无幸理。”

“龟兹与疏勒何时达成了联盟。”

“这也是我想知道的。”静静地看着信纸一点点化为灰烬,火苗低弱下去,“几度事件都与疏勒有关,将来必成大患。”

“想是两国达成了协议,合力瓜分姑墨。”

“以疏勒切入的程度来看大抵如此。”

“国相大概也猜出了端倪。”

“猜出又如何。”迦夜轻嗤一声,“难道还能指望那个有勇无谋的将军主动出击?若非我们替他谋划,早就一败涂地。”

数日内几度压下了狼干出击挑战的冲动,改以利用地形迂回拖延为主。否则在赤术的百般诱战下,这位好战的将军不上当才是奇迹。

“国相也是无能为力,谁教外戚势大,国主唯亲是用。”他并无多少同情,“要不是我们上门献策鼓动,姑墨哪有勇气挑起战事。”连这回十拿九稳的战策,都是以重金贿赂后宫及内侍才得以说服国主,当然,其间还加上了魔教的煞名威慑之力。

“这次算姑墨运气好,否则赤术踏着他们的尸骨登上龟兹王位已成定局。”她摊开五指,凝视着掌心的纹路,“只怪他野心太盛,羽翼未丰时主动招惹了教王。”

背起行囊,他低声征询:“走前可要知会狼干?”

“没必要。”迦夜抬起头,黑眸在跳动的营火中闪闪生光,“局已经布好,我们只剩收场。”

轻装简骑的两人悄然离营,策马奔向龟兹。

谨慎的绕过双方大营,避过哨兵斥候,夜色是最好的掩护。

当晨光透出天际,奔驰了一夜的两人缓下丝辔,天空似隐约浮了一层厚厚的灰,日色昏黄,迥异于往日的晴朗。迦夜仰首探望良久,脸色越来越沉重,马儿也似感到不详,不停地喷鼻,浮躁难安,奇异的天象令人纠结,他凝望了一阵,脑中闪出一种可能,不由神色剧变。

两人对望一眼,不约而同地策马狂奔,健马四蹄腾空,拼尽了全力飞驰,口角涌出了白沫,终于在剧变来临前夕闯进了一处遗弃的废墟,远处的天际已腾起一股细细的尘沙,天地变成了一片暗黄。

废墟周围有枯死的树林,或许曾是个小小的绿洲,此刻化为一片沙黄,房屋还算坚固,小半埋在了黄沙以下,马也被牵了进来,在恐怖的异象中不断发抖,浑身湿淋淋的喘气,大漠中令人恐惧的沙暴渐渐显示出威力。

风厮吼起来,卷起了漫天的沙尘,凄厉而尖锐,像是恶魔的呼号。大地在颤动,小小的屋宇仿佛抵不住重压,入口不断有沙粒卷入,不久已积成小堆。四周漆黑如墨,两人背抵着风吹不到的墙壁,静静地等灾患过去。

风一直刮,他站起身从隔室压塌的一角房梁上截下一段木头,劈成细柴引火,温暖的火苗跳动了几下,室内终于有了光。迦夜从马上翻出薄毯,掷给他简单的食水,就着火光默默吞咽,生死一线的紧张感过去,剩下无边的疲惫。

一天一夜之后,呼啸的厉风逐步停息,天空湛蓝而高远,没有一丝云彩,周围的沙丘完全换了形状,全凭着经验寻找方位。马死了一匹,为了抢救剩下的马,又用掉了储备的食水,不得不被迫折返补充水源。

荒漠里唯一的马。

僵立了很久,迦夜终于翻身上马,揽住他的腰。

身后的重量很轻,几乎不觉,清冷的香气在鼻端萦绕不去。近在咫尺的距离,仿佛可以感觉到呼吸拂动,他不自觉地挺直,背心微微发烫。

浪费了数日,不过走了百里。

眼前出现了村庄的轮廓,他策马驰近,身后的迦夜被挡住看不见景象,突然开口:“前方有血腥气。”

飘来的风中挟着浓重的血腥,村子空前的寂静,他一手执剑,小心驱近。

一具具倒伏的人体横七竖八,在屋内、窗沿、井边、路旁……放眼望去,竟无一个活人。鲜血干涸成紫黑色,残破的幌子在风中飘荡,焚烧过后的村庄满目疮痍,历历死者相摞。

粗劣的衣料,恐惧的神情,村民遇袭时的仓皇显而易见,随处可见妇女被撕开衣服凌辱后的惨景,巨大而翻裂的创口昭示出无情的屠杀。默默牵马走在遍地狼藉中,脚下踢到了一面软软的战旗,姑墨国的标志赫然入目,火焰般炙痛了双眼。

龟兹边境的小村落,不可避免地被战事牵累。姑墨大军未曾后撤的时期,这里成了劫掠对象之一。

迦夜的脸很白,没有一丝表情,黑瞳如墨一般深晦。

是他们挑起的战争,他们的罪,无法回避的罪愆赤裸裸地呈现,不容逃遁。

死一般的寂静,唯有身畔的骏马哧哧呼气。

村落的正中是屠杀最集中的地方,一个十余岁的孩子跪在尸体堆中僵硬如石,呼吸仍在,痴呆若木偶,被惨剧吓得神志崩溃。这张脸曾经羞怯地笑,递过面饼和肉干,朴实地退回多余的银子。

整个村子,唯一剩下的人,怕也活不了多久。

看了一眼他做出判断,这类丧失神志的人在战奴营并不罕见,瞬间刺激过大,很难恢复正常,多发生在初入营的新人身上。

迦夜从身边走过,一步步接近那个木立不动的孩子,他的心一紧,剧烈地跳起来,待要脱口让她止步,已经来不及。

一只小小的、白生生的手举起来,蒙住了孩子的眼睛。

静得令人窒息的村庄,忽然有歌声响起。

清越的歌声穿透了一切。

如泉水漱过玉石,在山林草泽奔流;如枯骨下长满了芳草,开出摇曳的春花;如云开雾散,雨过天晴;如冰消雪融,大地重归;如藤蔓蜿蜒,攀缘向上,绽出新生的嫩芽。如世间一切不可言说,无可挽回的事物消逝轮回,生生不息。

道尽了生之欢悦,死之静穆,安抚着亡者的灵魂,平复着生者的哀凄。

奇异的曲调,陌生的歌谣,听不懂字句,却温暖得让人落泪。

歌声在废墟中回荡,散播四方。

许久,低低的啜泣响起,渐渐大起来。

痴立的孩子号啕痛哭,大滴大滴的眼泪自迦夜掌中淌下,滚落尘埃,倾尽了所有痛苦,从混沌无觉中复苏。

从未听过迦夜唱歌。可当她合上双眼,歌声便如洗净灵魂的素手抚过心头。

长睫微合,眉目低垂,黑发披落双颊,苍白的素颜静如祭者。

他愣愣地望着她,中止了一切思维。

歌声持续了很久,直到哭声逐渐低落,迦夜睁开眼,幽黑的眸子望向他的身后。

一列剽悍的战队不知何时出现,马上的士兵呆呆地看着两人,领头的青年英挺锐气,一身甲胄,极是眼熟,惊异的目光不曾离开过迦夜。

龟兹骑兵的盔甲锃亮,日影中不容错辨,他悄悄握住剑柄。

放开了捂在孩子眼上的手,迦夜默默地看了片刻,转身离开了尸骸狼藉的村庄。多数人的视线仍在跟随,三两个人下马检视着孩子的情况,他在远处回望,无形地松了口气。

第九节 蜚语

离开了村庄,迦夜一直沉默。

唯一幸存的孩子,交到了同族人手中,应该无恙。

那一村人,与被他们亲手所杀并无二致,纸上筹划精密计量,现实中化为鲜活的人命,毁灭的村落。假如他们不曾干预,相似的场景或许会出现在姑墨,赤术同样不会对敌人有任何怜悯,但这样的理由无法自赎。

只为了冰冷的利益,让无辜者鲜血横流,他想在恶魔掌中生存下来,却让自己也变成了恶魔。日夜兼程地踏入龟兹,自鄙自厌的感觉挥之不去,充斥着每一根神经。

迦夜秘密召见了驻留龟兹的魔教暗探,公布了策动细节,局势渐渐朝着他们预设的方向转变。

三日内,谣言四起,传闻赤术王子为了夺嗣与姑墨人勾结。

五日内,风传姑墨破格出击和无能战败别有隐情。

七日内,王廷爆出秘闻,在阵前督战的近臣快马传回了赤术与姑墨勾结的密信。

十日内,龟兹王下令查抄被刺身亡的左大臣私宅,找到了与姑墨往来的铁证。

十二日,赤术回国,迎接他的是百姓的唾骂和龟兹王的震怒。

辉煌骄人的战绩被视为处心积虑的诡谋,人们忘了他过去的功勋,在私下传议他让亲舅私通姑墨,蓄谋夺嫡,以便独揽军权,阵前媾和。

数日之间,呼声极高的王子身败名裂百口莫辩,人心的天平全数倾向了他的兄弟,侧妃所出的幼子。

迦夜淡抿着茶,听着茶肆里的平民口沫横飞的鄙责赤术,市井里充盈着期盼国王重责王子的快意。

“殊影,你看。”她的声音仍然平淡,“毁掉一个人的名誉,是多么容易。”

“赤术永远失去了名正言顺继位的可能。”他并不愉快地道出结果,这本是他们多方筹划的场面。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真残忍,对不对。”她一根根屈起手指,像在梳理心底的情绪,“没有别的选择,你知,我知。”

他紧紧抿住唇,不发一语。

是的,他没有别的选择,可是她有,她本可以离开魔教,放弃为虎作伥的生活,像绯钦一样远扬,何处不可留,偏偏自甘陷于污淖,他始终难以理解。

“人轻信、愚昧、嗜血、冲动。”她轻轻吐出话语,眼睛仍望着街市,“发现一个英雄与自己所预期的不同,便愤然作色,欲除之而后快,沉浸在被骗的愤怒中无法释怀,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我不过是伪造了一封密信,由狼干传给了倒向侧妃的近臣,其他的,都是真实。”

交战是真,和谈是真,赤术的舅舅通敌是真,然而这些真实加在一起,混以别有用心的说辞,有意无意的模糊,诱导出的答案足以毁掉一个人。流言令智者迷惑,愚者深信,在高涨的惩戒之声下,谁还有勇气与众人相悖,去探究不一样的真相。

她轻轻叹了口气,近乎厌倦:“明日我们谒见龟兹王。”

既然被杀的左大臣是通敌叛臣,重要性自然大大降低,强硬派的赤术倒台,侧妃及小王子的地位瞬时倍增,与教中继续交好便成为龟兹首选。

大门,再度打开。

以无数的生命为代价。

谒见十分顺利,伴在龟兹王身边的侧妃笑容灿烂,紧抱着怀中的幼子,小王子不过八岁,懵懂天真,赖在母亲身上撒娇作痴。一枚再适合不过的棋子,供教王将强大的龟兹操控自如。

迦夜执礼如仪,将致歉与交好之意表现得得体大方。谒见完毕,他们随内侍的引导走出,稍后即可回转天山,迦夜仿佛也放松了一点。

廊前走过几个步履匆匆的人,忽然在看见她的一瞬定住。

“你——”

“禀大王子殿下,此乃魔教尊使,刚刚见过陛下。”内侍恭敬地回报,眼中却满是对图谋篡位者的不屑。

“……魔教……尊使……?”男子喃喃地念诵,声音渐渐喑哑,“原来如此。”

入耳越来越奇异的话语,他心头剧震,谁会想到马队的首领,那个英挺深沉的青年竟然是赤术王子。迦夜的脸白如纸,姿势不易觉察地变换了下,他知道她已在全神戒备。

“你是魔教的使者。”赤术终于说出一句完整的话,直直地盯着迦夜,瞳孔仿佛在燃烧,“尊使前日在战境出现,又匆匆赶至龟兹,想来真是一路辛苦。”话里有浓浓的讥讽,额上青筋隐现,极力抑制住杀人的冲动,俯身逼视着瘦小的女孩,“为了我赤术一人,何其有幸。”

“王子过谦了。”迦夜镇定下来,回望对方,“早闻殿下是龟兹栋梁,本教怎敢小视。”

男子蓦然爆出一阵大笑,无限愤怒不甘,惊得内侍都退开了几步。

“好一个魔教,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西域诸国尽在掌中,委实令赤术叹服,败在这样的对手之下,夫复何言。”

“殿下豪迈慷慨,迦夜佩服。”她毫无表情地说着客套辞令。

“那个孩子?也是你的计谋之一?”

停了许久,迦夜极慢地回答:“那是村里的幸存者,与本教无关,殿下一查即知。”

“能得到尊使垂注,怎会是无关之人,赤术确该仔细彻查。”

苍白的脸激红,她挺直背脊仰视,第一次呈现出如刀的尖锐:“那孩子是龟兹人,我仅是路过。殿下若是个男人,就别拿自己的同族来惩敌。”

男子瞬间失去了理智,低吼一声,手指已将扼住细颈。

一线寒光闪过,尔后才有出鞘的轻响,赤术踉跄退后,颊上一道伤口缓缓渗出鲜血,一直不言不动的俊美少年执剑护在迦夜身前。

“请殿下冷静,勿要失了礼数。”少年冰寒的话语隐然威胁,冷冷地看着他。

身后的女孩眉目都不曾动一下,淡淡地瞥了一眼径自而去。

对峙半晌,少年收剑紧随其后,留下各色异样的目光。

“是我失算了。”拢起宽袖,迦夜秀眉紧蹙。

“赤术知道也改变不了什么。”他静默了半晌,“那个孩子的命运不是我们所能掌握。”

就算时光倒流又能如何,带回天山?只会让战奴营里多一条冤魂,留在村落?根本不可能存活,迦夜当时已做了最好的选择。如果那个人不是赤术,如果不是出宫时乍然遇见,让身处困境的王子瞬间想通了事情的因果。

她深深地叹息,不知到底算什么样的运气,竟然三度遇上了此行暗算的目标:“或许我不该激怒他。”

“与此无关。”

“说得对,他想杀我可不是因为那一句话。”

是对她所做的林林总总无法控制的恨意,从心高气傲的王室骄子变为卖国谋利的罪人,千夫所指,万人斥骂,唾手可得的一切化为梦幻泡影,怎能不恨?

风有些冷,她抱紧了双臂:“收拾东西吧,明日回教。”

“龟兹王的宴请安排及重臣会面?”他并不意外。

“推了它。”迦夜意兴阑珊,“随你找什么借口。”

“赤术未必会善罢甘休。”

她点点头,认同他的推断:“肯定安排人在路上截杀。”

“等一阵再走会较为稳妥,不出十日,龟兹王自会剥其军权,禁足于宫内。”短期回程遇袭的可能性太大,他不甚赞同。

“不错,可惜我不想拖延。”迦夜垂睫掩住了眸光,“必须尽快出发,赶回天山。”

“未免冒险。”

“势在必行。”

“理由是?”迦夜的意志相当坚决,他疑惑不解。

“出行时间比我预计得长得多,雅丽丝在教内,还是早日回山的好。”沉默半晌,她给了个答案。

“她——”不用问,这般暗间落入教王手中一定是凄惨无比,教中有千百种方法让人生不如死。

大概想到了同一处,迦夜也不再出声。

唯一庆幸的不过是今日尚安,孰知明日如何。

眨了眨眼,平时轻而易举的动作十分艰难,额角抽痛,连带身体沉重无比。

勉强睁开眼,一切变得忽近忽远模糊不已,良久才转为清晰的影像。阴暗的室内,壁上的油灯映出微弱的光,随着火苗跳跃明灭不定,四壁是坚硬的巨石砌成,中间生有一个半人高的火盆,炭火正炽,插着几根粗粝的铁条,墙上挂着数种刑具,也许是年久,沾着不少脏污,颜色暗沉。

一个小小的身影悬吊在空中,零乱的长发散落下来,一动不动。

那是迦夜!

一念及此,立刻想跳起来,手脚立时拉紧,冰冷的镣铐锁住了四肢,将他固定在室内一角。手足挣动之际完全使不出力,只听见铁链拖动的哗响。

他大口喘息,回忆着此前的印象,明明一切都很顺利,怎么会突然至此?

龟兹国主的侧妃,密召他们入宫。迦夜虽不耐,仍是随着宣召的马车去了,内侍将他们引至一间安静的花厅,侧妃迟迟未至,迦夜刚抿了半口茶,猝然色变。

“走!”

腾身而起的时候已来不及,轧轧的机构声忽起,门窗瞬时落下了坚厚的铁板,封闭了所有出入的途径,迦夜的短剑仅在板上留下了一道浅痕。他展动身形飞上横梁,彩绘精描的藻井下居然是精钢为顶,看似普通的粉壁内里是极厚的青石,门窗闭锁,便成了一个坚固无比的牢笼。

“百炼钢,销金石。”连连斩了几剑,除了印痕略深以外徒劳无功,迦夜恨恨地低咒,“好一个赤术!”

敢冒大不韪在深宫里直接下手,看来完全不顾后果。明知无用,他仍提起摊在一旁的内侍逼问:“机关在哪里?”

内侍抖成一团,面如土色,只听见牙齿咯咯直响。

“说!”

雪亮的长剑架在颈上,割破了一层浮皮,内侍勉强挤出声音。

“回……回……尊使……小……小人不知……”

“说清楚!”

“此……此地……此地只能从外部打开,小人……实在……”

“这是什么地方?”确定没有出路,迦夜趋近冷冷地探问。

“……这……这里……恐怕……恐怕是先代国主擒凶平乱的……困龙阁……小人也不清楚,只是受命……带二位尊使过来等候……”感觉喉间的压力越来越重,寒气逼人,内侍抖如筛糠,眼泪霎时流下来,若不是被拎着必已瘫软地上。

百余年前的龟兹曾有一名位高权重的武将,作恶多端擅杀朝臣,因其执掌兵权又膂力过人,国主亦奈何不得。最终采纳了谋士的建议,趁其领兵在外,以秘法打造了一座绝境之室,方将其诱入擒下处死。此后因其室空悬无用,多年来传闻已被废弃拆解,成为王室密辛,来往内侍近卫无数,谁也不曾想到一间普通花厅藏有这般玄机。

听完了内侍语不成声的讲述,两人对望一眼,俱看到了绝望之色,寂静的室内,只闻内侍的抽泣。他的手心遍布冷汗,迦夜强自镇定下来思索了半晌,忽然扬声。

“赤术,我知道你在听,你想报复就当面划下道,要杀要剐我都接着。堂堂一国王子,连出头露面的勇气都没有?别让我小瞧了你们龟兹人。”

话音在密闭的空间里回荡,一切静得可怕。没过多久,咝咝的声音如无形的溪流延伸,鼻端闻到一股奇异的甜香,屏息良久全无动静,超出龟息法的极限,眼神渐渐涣散起来,不可遏制地坠入了沉沉的黑暗。

再度醒来,即已如此。

长发动了一下,迦夜也醒了过来,用了一点时间确定自己的处境。粗重的铁链自腰间缚住了双臂,将整个人吊在半空,束缚的气血不畅,素白的脸涨红,乍看倒像是女儿羞涩之态,这个姿势要比他难受得多。

迦夜一语不发,不知吊了多久,终于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

她抬起脸,迅速丢过一个眼色。

走进来的果然是赤术。

脸上犹挂着微笑,看上去心情极佳,身后的几个侍从自动散开,将壁上的灯拔得通明。

“此间密室专为尊使所设,可觉尚好?”

迦夜没有回答,赤术踱至她跟前,殷勤探问:“可是有些头痛?青珈散的药力是重了些,敝国不善武力,若非如此怕留不住尊使。”

“青珈散。”迦夜的声音微沙,异于平日的清冷,“殿下真是看得起,居然用了这么珍贵的药。”

“对魔教的专使,自然不能吝啬。”赤术看着她的脸,相当愉悦,“虽说青珈散足以让人散功乏力,但对你还是小心一点的好。”语气忽而一转,透出几分阴鸷,“心如罗刹笑杀人,四使中专掌三十六国的雪使迦夜,你可还记得此人?”

迦夜抬首看了看赤术所指的一名护卫,眼皮蓦地一跳。

“沙瓦里?”

“想不到雪使还记得自己曾经杀过的人。”赤术轻轻鼓掌,“听说你因莎车一役荣升四使之列,容貌竟分毫未变,倒真像妖魔之身,劳动雪使下山的机会寥寥无几,赤术委实荣幸之至。”

她的脸微微发青,却没有问。

满目仇恨的人踏前一步,言语充满了怨毒,恨不得将她拆解入腹。“当年在我面前一剑斩下了他的头,可曾想过你也有今天。”男人狠狠地咒骂,“像你这样的妖魔,不用困龙阁如何擒得住?”

“你是他的兄弟?”

“我是沙瓦那,他是我孪生兄长,我们一同出使莎车,却——”男人恨恨地咬住了牙,咯咯直响,殿前的一幕有如噩梦,数年来无日惑忘。

“难得请到上位魔使,该如何款待?”赤术不无恶意地探问,“把你的头呈给天山?出师未捷身先死,贵教教王想必也会稍感意外吧。”

“殿下果真不为将来考虑?”腰间勒得太紧,她呼吸不畅,嘴唇微微泛紫。

“将来?我以为尊使已经替我解决了一切。”

“我不过是断了一时之路,殿下要自己葬送一世之路么?”

“恕我愚昧。”赤术很有耐心地请教,“以你所为,难道我尚有前途可言?”

她低低地喘了几口气。

“你杀了我,魔教自有更厉害的人接手。丧使之仇岂容善了,殿下不顾惜自己,难道也不为陛下想想?眼下身背污名成为众矢之的,仅是过眼云烟,以殿下的地位声势,忍过一时,事后寻机与疏勒交好借兵,不出几年即可吞并姑墨,再逼使狼干道出教中设局,洗脱冤屈,龟兹的王位便成囊中之物——”

密室静如墓穴,细弱的声音低诉,久悬让气息不稳,时而杂着轻喘,惊心动魄的王权翻覆被她说来易如反掌,“我不过阻隔数年,殿下若激于义愤处置失当,必自酿终身之憾。”

静了半晌,赤术若有所思,看她的目光也变了些。

“果然是智计百出,输在你手上倒也不冤。”

“殿下若为解气,尽管重笞无妨,迦夜自知有愧于殿下受之无怨,但若是毁形伤骸绝命于龟兹,恐怕是铜兵铁阵也难挡教王敕令。”

“好心计,好辞锋。”赤术颔首赞赏,颇有讶色,“前一刻我还恨不能将你挫骨扬灰,现下却心有戚戚,一介女子能有如此本领,我还是首见。”

听着夸奖,她的心却沉了下去。

赤术深沉多智,这些道理冷静下来必能想到。但在内苑以困龙阁善捕魔教使者,无异于往龟兹王的怒火上添了一桶沸油,事发后下场堪虞。换成一不做二不休的毁尸灭迹倒来得更合算。言语能打动他的毕竟有限。

第十节 入彀

“像你这样的人,杀了确实有点可惜。”挑起秀小的下颌,赤术观察她的脸,粗糙的指肚微微摩过粉颊,停在柔嫩的唇。

“我改变主意了,不杀你,留在身边做女奴如何?”

她极力忍住别开脸的欲望:“只怕殿下消受不起。”

“那倒是。”赤术倒未发怒,认同地点点头,“纵然拔了刺还是太危险,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了我的命。”

“杀之不祥,可你害我至此总得给点惩罚。”赤术踱开几步,拾起丢在一旁的短剑,剑在暗室仍泛着清光,寒意侵人。伸指一弹,轻亮的龙吟在密室回荡,久久不绝。

“用你的剑在脸上刻点记号,可好?”寒芒逼至眉睫,剑锋缓缓地自额际比过。

“能令殿下消气,随意划下又有何妨?”迦夜镇定如常,对咫尺间的威胁全不在意。

“雪使当真不为所动?我都觉得如此容颜毁了甚是可惜。”倒不是说笑,赤术的眼中确有惋惜之意,剑却直直划落下来。

颊上寒气一凛,迦夜眼睛都没眨一下。

“殿下!”

再忍不住,顾不得迦夜的禁令,缚在壁角的少年扬声止住了赤术的手:“密信是我所拟,字迹是我所摹,印章也是我仿制篆刻,殿下惩处我首当其冲,甘愿承受,请勿要对一介女流动刑。”

“殊影!”虽是厉喝,却因气息衰竭而减了力道,迦夜禁不住呛咳起来。

赤术走到他身前,剑尖挑起下颌,直指咽喉。

“你不说我还真是忘了昨日的一剑之仇。”唇边泛起一丝冷笑,落足狠狠踩住右手腕,几乎听到骨头裂响,冷汗瞬时从额上渗出,少年苍白了脸一语不发。

“原来那封密信是你所造,我该怎么赏你?”话音未落,剑尖叮一响,清亮的剑身透过掌心深深刺入地面,生生将右手钉在了地上。

一阵呛咳过后,迦夜终于能开口说话:“殿下实在是失当,他是我的影卫,凡事听命于我,仅仅是一具傀儡,不责其主反责其奴,这便是殿下的处世之道么?”

赤术略为诧异:“你对这个奴仆倒是挺回护,莫非他的命比你的脸更重要?”看少年忍痛挣扎着要说话,一脚踢上了麻哑二穴。

殊影无法出言,她倒是微微放下了心:“迦夜整日刀头舔血,生死荣辱早置之度外,能平息殿下的怒火,区区皮相何足挂齿。”

“雪使言辞大方,且容我试试是否真个如此。”赤术邪邪一笑,从侍从手中取过长鞭,随手一展,鞭影唰地自她身边掠过,扯下了一缕黑发。

迦夜神色不动:“久闻龟兹人善马术,殿下果然好鞭法。”

“我也知道怎样的鞭打足以令人只求速死。”取过鞭梢带回的黑发,放在指际把玩,轻嗅着发香,“若你肯唱歌,我可以不用那种方法。”

一阕歌迷失了心神,令他一错再错,无意中放过了改变命运的机会。尽管恨极,却不自主地一再回想天籁般的清音,梦萦难忘。

“迦夜只会杀人,何必强人所难?”

“那日废墟里的歌,我想再听一遍。”

“殿下说笑了,那是亡者之歌,怎能为生者而唱?”

“我要听。”赤术挑起眉,一字一句。

“恕难从命。”她连敷衍都懒了,干脆垂下眼。

赤术被激起了怒火,再不留手,一鞭接一鞭地抽下来。十余鞭之后,白衣被抽得破碎,渐渐浸出鲜血,迦夜一声不吭,鞭子抽得更凶。所有人看着长鞭呼啸,她无法控制地轻颤,痛得冷汗滚落了衣襟。

“殿下——”鞭影的间隙,她出言轻唤。

赤术停下手,冷酷无情地道:“想求饶了?”

迦夜垂着头,汗和血一滴滴坠落地面:“只是想请殿下把我放下来再打。”喑弱的声音有气无力,“铁索勒得太紧,再吊下去,恐怕殿下还未解气,我已经断气了。”

静窒了半晌,赤术忽然笑起来,目光奇异:“好,我如你所愿。”

“殿下!”沙瓦那不甚赞同,“此女狡诈阴毒,莫要中了诡计。”

“你不是说中了青珈散的人武功尽失,连幼童都不如?怕什么。”

“话虽如此,还是吊起来稳妥。”

赤术一摆手,打住了侍从的话:“不用再说,我有分寸,放她下来。”

铁链丁零连响,机关转动,她被缓缓放落地面,小小的身子在地上蜷成一团,两个侍卫过来解掉了绑在腰臂的铁索。尽管痛楚依旧,呼吸慢慢顺畅起来,她动了动几乎僵掉的手指,还好尚有反应。

“卿本佳人,奈何做贼。”赤术的脸在火光下阴晴不定,竟似有些遗憾,“若非手段过于阴险毒辣,为虎作伥,以你的才智做一国夫人又有何难?”

“阴险毒辣?”她忍不住低笑,又痛得嘶嘶抽冷气,“别人尚可如此指责,殿下——”

“我又如何?”

“与疏勒合谋骗姑墨国民遍植石榴,人为制造灾患;遣马队劫掠于外,断其商道行旅;以美人之计送入死间;借魔教之手诛灭亲舅;独揽兵权,攻姑墨而为王位铺路,殿下谋略之深,迦夜自愧不如。”

“非常之事用非常手段,休将殿下与你相提并论。”沙瓦那怒喝,提起黑发重重掴了一记耳光,半边脸颊瞬时麻木。

脆响过后,雪白的肌肤浮出深红的指印,脸很小,指印足足占了半张脸,舔了舔创破的嘴角,迦夜语气依旧,黑瞳不掩讥讽:“我杀人是为了自己生存,殿下杀人却是因野心权欲,死在我手下的可说无辜,死在殿下手中的就罪有应得?战事一开,你所杀的何止百倍于我。”

“好,说得好。”赤术俯下身,替她擦去唇际的血,目光沉沉,“我有相惜之意,怎奈各有襟怀,待你能从沙瓦那手中撑下来,我再领教你的利齿。”

言毕,赤术站起身转向一旁的男子:“我答应过把人交给你处置,现在她是你的了。”微一迟疑,又附在耳畔加了一句,“留下她的命,我还有用。”

“多谢殿下。”沙瓦那的眼一瞬间红起来,犹如野兽。

赤术扫了一眼地上的女孩,咽下话语转身出室,并无报复的快意,倒有些难以言说的惋惜。思及现状,眼神又冷下来,隐约的一丝不忍转眼被寒风吹散。

室内静得可怕,沙瓦那用足尖挑起她的脸,俯瞰着全身被冷汗浸透的女孩。

“你还有什么话说?”

迦夜摇摇头,似已下定决心不浪费半分力气。

“尊贵高傲的雪使也有这么狼狈的时候。”沙瓦那啧啧称奇,环视周围的侍卫,“列位说说怎么侍候她?”

几名男子哄笑起来,猥亵的笑容说不出得暧昧。

“我倒是想,端看大人成不成全。”离得最近的侍卫开口,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淫意。

“不嫌小了点?”沙瓦那闲闲地调侃。

“脸蛋好就行,还没玩过这么标致的妞。”另一个侍卫走近,放肆地打量,仿佛地下的人已全然赤裸。

“天山上的雪使,你们不怕?”

一瞬间的犹豫,又被急色占满心头:“谁会知道,殿下难道会让她活着出去么。”众人哗然而笑,沙瓦那也笑起来,性急的侍卫开始动手撕扯迦夜的衣服。

沙瓦那抱臂冷眼旁观:“等等,你们不嫌脏?她身上可都是血。”

“依大人的意思?”听出别有话意,一名侍卫止住了同伴的猴急。

“看雪使一身血一身汗,多么难看,何不弄桶盐水给她洗一洗?”

侍卫们面面相觑,这样重的鞭伤,盐水一激只怕得去半条命。愣了片刻,沙瓦那阴恻恻地开口:“列位心疼了?”

“就按大人说的办。”领头的侍卫赶紧指挥同伴依令行事,顷刻,一桶温热的盐水便已备好。

迦夜一直不曾说话,紧紧蜷伏在地面,当整桶水泼上身,终是忍不住痛得打滚。盐水混着血从身上淌下来,密室中只听见翻滚的声响,她缩成一团,像是抑不住痉挛,大口大口吸气,痛到极处却没有半点声音,黑发湿漉漉地贴在颊上,小脸惨白如霜。

良久才停止滚动,身子不停地颤抖,沙瓦那一脚踩住她,残忍而快意。

“滋味如何?可抵得过你一刀斩人头?”

迦夜只作未闻,沙瓦那不甘心,渐渐施力一点点重压,压得她像虾米一样蜷起来犹不肯停,周围的侍卫都不禁色变,上前劝阻。

“大人小心,再这样下去可是要当场身亡了。”

沙瓦那停了许久才移开脚,看她嘴角沁出血丝,忽然笑笑:“现在轮到列位了,请务必尽兴。”

密闭的室内响起了衣裳撕裂的声音,几双黝黑的手从不同角度撕扯着女孩的衣服,她吃力地蠕动,徒劳地闪避,在脏污的地板上留下了一条湿湿的印痕。雪白的胴体迅速呈现,单薄的肩,柔软的腰,微微隆起的胸,幼细而纤长的腿,毫无阻碍地暴露在众人眼前,赤红的鞭痕遍布,更是刺激了欲望。

几人忍不住俯首啃啮,在柔滑细腻的肌肤上留下一处处印痕,如一群恶兽围住饕餮的盛宴。迦夜死咬着唇,无力的手在空中摸索,仿佛想找到什么支撑的东西,忽然身子一僵。盲目的手无意摸入了身后的火盆,空气顿时生起一股皮肉烧灼的焦臭,尽管及时缩手,仍是炙伤了一大片。

沙瓦那饶有兴致地欣赏眼前的情景。自眼睁睁看兄长被杀后,这一幕他已期待了太久。

无意瞥见墙角的人,狂怒的眼在暗处仿佛择人而噬,却碍于穴道受制一动不能动,亮得逼人的眼瞳如狼一般血红,充满了恨意。瞧着似曾相识的眼神,沙瓦那笑起来,终于有人与当年的他同样感受。

对方的瞳孔突然收缩了一下,转成了惊愕。

惊愕?

沙瓦那回过头,粗喘声不知何时消失了。

女孩费力地拨开放纵的手,推开伏在胸前的头颅,那些色欲熏心的男人无声无息地软倒,全无一丝反抗。她艰难地跪起来,捡起侍卫丢在一旁的剑,狠狠地剁下去,一剑又一剑,斩得鲜血飞溅。

赤裸的人,纤小的手,用尽了力气砍下去,侍卫们恐惧至极,如砧板上的肉一般无法反抗,眼睁睁看利刃割裂身体。刺、戳、劈、斫、剑剑入肉,血迅速从肢体上涌出,腥气弥漫了一室。

沙瓦那目瞪口呆,想上前阻止,却发现手脚使不出一丝力,颓然倚着柱子滑落,连声音都消失。

只有利剑斩在人肉上的钝响。

女孩抬起头,苍白的脸上溅着鲜血,漠然冰冷,像索人性命的恶鬼,美到极处,也狠到极处。

扯下布幔裹住身体,她吃力地爬近受制的人,拔下将人钉在地上的短剑。纤手取下头上的发簪,看似普通的牙簪竟是中空,她从中倒出一粒药丸喂入少年的唇,又取出一枚银针刺入穴道缓缓转动,很快便闻得锁链叮当。

她咳了咳,忍下了一口血,从沙瓦那怀里搜出几个药瓶,一一嗅过,挑出一瓶自己服了一粒,又掷给已能坐起来的少年,随着斩断铁镣的脆响,沙瓦那彻底的绝望袭上心头。

清丽而沾血的脸在火光下美如罗刹,单手执起滴血的剑。

“你输了。”

这是他听见唯一的声音,一剑劈过,干脆利落地斩下了头。

头颅滚落到地上的同时,女孩也失去了最后一点力气,软软地跪倒。不等触地,被人从身后扶住打横抱起,转瞬掠出了一地血腥的密室。

外面已是深夜,不知被禁了多久,仍是王宫之内,位置极偏,出了苑门已是密林。黑暗中看不清方向,他凭着本能纵跃,在林间穿行,怀里的身体逐渐停止了颤抖,温度也越来越低,胸口的衣襟被扯了一下,他低下头,迦夜的手指向树林的一方。

依着所指的方向奔过去,哗哗的水声越来越清晰,月光下露出一线银白。一弯山泉从峭壁挂落,汇成了小小的幽潭。他在潭边停下,迦夜蓦然挣动下来,蹒跚地走近水边。

“迦夜!”

“闪开!”她厉声呵斥,从未有过的暴戾,打开他拦阻的手臂,“你给我滚远一点。”

他定在当场,见她走入冰冷的水中用力擦洗细瘦的身体,累累的伤口再度渗出鲜血,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带着憎恨毫不留情的清洗一遍又一遍。明亮的月夜,莹白如玉的身体遍布伤痕,有如暗红色的藤蔓攀附全身,妖美而诡异。

深秋的西疆,水面还漂着薄冰,他忍了又忍终忍不住,跳进水中扯着她上岸。

“滚开!”她用力挣扎,他死死拖住她,不让她再触到寒彻入骨的水,疯狂地厮扭中,她使尽力气地扇过一掌,“滚!”

清脆的耳光落在脸上,他本可以躲开,却生受了一记,紧紧抱住怀里瘦小的身躯不放。

心,像有千万把刀在刮。

迦夜身上有无数的伤。

交错的鞭痕,铁链的勒痕,脸上的掌印,指际的炙伤,胁间被踩的足痕,最刺眼的是遍布地咬啮淤紫。他一点点上药,昏迷中她才会呻吟出声,唇已被她咬得溃烂,辗转忍耐到极限,才换来了一线生机。

藏在指缝中的毒药,经火焚而生效。

此刻在魔教暗间的密宅,她沉沉昏睡过去,眉间犹自紧蹙。

除了上药,他全然无能,她用自己的方式保护他逃出生天,付出了这般惨烈的代价。床边的人静静凝望着沉睡的女孩,忽然将脸埋入掌心,仿佛被无形的鞭子抽打,不可遏制地发抖,难以消退心底无尽的耻辱。

第十一节 破敌

迦夜的额头很烫。

踩断的肋骨引起了高烧,一直不曾醒,像被噩梦魇住,昏沉中仍在翻动。他不停地更换冰冷的布巾敷额,压住她的手脚以免自伤。

她低低地痛吟,口齿不清地呢喃,衰弱到极点。漫长的昏迷中,偶尔她会睁开眼,看着他替她一点点拭汗。他以为她醒过来,朦胧的目光却又不似,迷茫地看着他,嘴里吐出一个陌生的名字。

“……淮衣……”

仿佛确定了是臆想中的人,变得格外温驯,软软依进他怀里,婴儿般抓着衣襟不放,孩子气的娇痴,黑黑的眸子湿润氤氲,像是随时会滴水,从未有过的软弱。

她醒的时候,一时恍惚。

帘幕低垂光景暗淡,一切温暖而舒适,厚软的丝被覆在身上,素雅的帐边绣着西域特有的花纹。案上的一盆热水冒着白雾温烫药碗,一旁散落着药棉净布,各类盛装伤药的瓷瓶在微弱的烛光下仿如莹玉。

转了转眸子,发现自己被人拥在怀里,背抵着坚实的胸膛,持续的热力正从那里来,双手揽在腰上压住细臂,小心地躲过了伤口。

俊美的脸正在沉睡,轻易可以窥出连日未休所致的疲倦,长睫下有浓浓的阴影,憔悴不堪。

深邃的眼紧闭,再度睁开的时候,大概又是坚冷如石,曾经清晰可见的挣扎、动摇、愤怒、疑惑都已无影无踪。他越来越像一个无情的杀手,也越像她。

目光移过一寸寸轮廓,复杂而晦涩,这是她想要的改变,却又不是所愿见的结果。必须要快,不然他再也回不去,他和她不同,还有机会,还有可以回去的地方。

她想摸一摸直挺的鼻梁,棱角分明的唇,动了动指尖又放弃。

被人拥住的感觉,很陌生,很新奇。

但不坏。

第一次放纵自己的意志,靠在温热的胸膛,沉沉睡去。

药效极佳,鞭伤很快收口,看来可怕的创伤大多停在表面,麻烦的是折断的肋骨,吸气仍感觉到疼痛。“今天是什么日子?”

得到了准确的回答,她默默盘算许久:“三天内我们启程回教。”

“你的伤太重,还不能动。”他诧异地看了一眼,不明白她的固执。

“无碍骑马,我会小心。”

“你知道我指的不光是骑马。”还有极可能遭遇的拦堵追杀,躲在这里期间,赤术已借搜捕逃犯之名全城盘查过数次。

她细细地看自己的手,灼伤的手指仍然通红。“无妨,恢复了功力我便有把握。”她淡淡地笑了笑,“再说不是还有你。”

他沉默不语,既担心无法护她周全,又挂虑她的伤势,没人比他更了解她的身体状况,在这种情形下长途跋涉绝非理智。

“你确定?”他没有再问下去。

“嗯。”

“那我去安排。”

“等一下。”她止住准备离去的人,示意他趋近。

他不明所以,放在背后的右手忽然被她强行牵出,利剑穿透的创口已红肿溃烂:“你的手,为什么不上药?”

他一言不发。

看了他一眼,拿过一旁的瓷瓶轻轻撒上药粉,又以干净的布巾包扎整齐。“用不着自责。”她垂着头,只看见浓密的睫毛如扇影,“当时必须有一个人保存体力,赤术恨的是我,横竖躲不过拷打。再说我杀人无数,也算是罪有应得,你不过是受命,无须多想,那一巴掌是我迁怒,对不起。”

淡漠的话到最后,他再无法沉默:“为什么要道歉?无能的人是我。”

“我是你的主人。”

“你是一个女人,还是——”还是个外形稚弱的孩子,却回护他。

“别被我的外表骗了。”她了然地轻笑,微微一叹,“我已经十七岁,早就成年。”阅尽沧桑,看淡生死,从来就不是孩童。

“魔教只尊重强者,无关男女。不可能是女人就宽容,软弱只会沦为别人的玩物,媚园里多的是。我宁可做妖魔,也不愿落到任人摆布的境地。”孤傲的神色一闪而逝,她放下手冷冷地吩咐:

“去吧,尽快把伤养好,否则能不能回天山犹是未定之数。”

果然,不是轻易的事。

看着前方出现的百余精锐铁骑,两人不约而同地在心里叹了一声,迦夜暗中伸手抚了抚腰肋,还是有点勉强。

“赤术没来。”她扫视了一圈。

“我让暗间寻了几个相似的人分头出城。”他策马上前,默默盘算应对。

惑敌?很好,难怪来的人数少于预料。

“冲过这一程,前方的镇子备有马车。”凝视着逼近的马队,他又加了一句。

很细致的安排,她无声地笑了一下,只要能闯过眼前这一关。

思绪被汹涌的马蹄声淹没,雪亮的马刀如林,锃亮而刺目,静静地望着阵列如山的剽骑,少年翻腕拔剑。雪色轻虹划过天际,剑气纵横如电,前方的骑士纷纷落马,扬起漫天血雨,腥味逼得人透不过气。她策马跟随,零星几个侧方攻击的,被她以暗器解决。

行云流水般地杀着,他的动作优美利落,完全没有半分冗余,矫健迅捷,切入的角度精准犀利,力道把握得恰到好处。

观察了片刻便已无暇,人数太多,暗器应付不过来。她的剑太短,并不适宜马战,迫不得已出手,勉强把动作控制在小范围。面对来袭的骑士俯身避让,数把利刃从发际掠过,她探腕捉住一柄,夺过反手掷出,又一骑者坠马,大片的鲜血渗入黄沙,地面一片黑红狼藉。

几番戮战,牵动了肋伤,眼前阵阵发暗,险些躲不过敌袭。看出后方的弱势,大群敌人蜂拥而上,犹如嗜血的蚊蚋聚集。前方的人忽然一声清啸,剑交左手寒芒激荡,势如闪电,转瞬将身边的人逼退,从马上腾身飞纵,落上她所骑的马背,剑势一展,压力顿时一轻。

他在背后护住两人,她驭马而行,百里挑一的大宛名马泼蹄急奔,仿佛也知道生死一线。四周杀声震天,手心紧握咬牙叱马,控马躲过前方攻袭,全凭着经验自森森骠骑中腾挪。

实在围得太密,被滞在了阵中,她心一横纤手一扬,十余匹围在近前的军马齐声嘶鸣,瞬时发狂地乱奔,将背上的骑士都甩了下去,阵列大乱踩踏无数。只见马眼中流出汩汩鲜血,一刹那被齐刷刷地打瞎了眼,狂躁的扬蹄纵跳,反而给两人破开了一条路。

趁乱而走,骑阵渐渐被抛在了身后,不知奔了多久,喊杀声逐步消失,腰间的疼泛上来痛不可抑,目光模糊起来,耳际闻得单调的蹄响,她没有力气反顾,伏倒在马背上失去了意识。

再醒时候,已是在辘辘而行的车中,温软的丝绵垫得极厚,让颠簸减至最低。腰上重新包扎了一番,连指际绽裂的伤口均细心地上过药。车中小几上置有茶水食点,甚至还散落着几本书册,想是怕她醒来无聊。

她唤了一声,低弱得自己都听不清,马车却忽然停了。探进来的人苍白憔悴,俊逸的身形狼狈而凌乱,几处伤口仅是胡乱裹扎,衣服都不曾换过。

“你醒了?”他似乎松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扶起她喂水,身上还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她皱了皱眉。

“很疼?忍着点,再过数日就可以到天山。”他温言安慰。

“你受了多少伤,重不重?”黑衣下看不出端倪。

“我还撑得住。”他淡淡带过,“饿不饿?先吃点东西,仓促之下能准备的有限。”

“已经很好。”她闭上眼缓缓躺下,“可还有追兵?”

“业已出了龟兹的势力范围,应该是安全了。”

“赤术大概是气疯了。”唇边露出一丝浅笑,她些微调侃。

身名被污,亲信被杀,又在谣言漫天的时候侦骑四出,如同雪上加霜。冒着这般的压力,却依然杀不了两人,恼恨可想而知。

“他活该。”清朗的眸子闪过一丝憎意,“走之前我嘱咐暗间,将赤术在军权被卸时仍频频调动私卫的情况散播出去,诬他有意谋反。”

她难以置信地怔住,瞠目以对。落井下石和赶尽杀绝历来不是他的作风,如此传言一出,赤术怕是难以在龟兹立足。

感觉迦夜的诧然,他低声回应,蕴着掩不住的杀气:“我很想寻机亲手杀了他,仅此算是便宜了。”

看着他眉间不容错辨的狠意,她默然无语。什么时候起,他的杀心比她更盛了,真是不习惯。

一路将迦夜抱入水殿。

青荷依旧,侍从却因着意外的一幕而微微骚动,不错眼珠地看着一殿之主被影卫以极亲近的姿态抱回。小小的身体偎在怀里轻若无物,或许是在教众前显得羸弱,她有点不自在,直到落在柔软的床上才安定下来,冷淡地吩咐他去休息。

临走前见她叫过绿夷低嘱,他没有在意,连日赶路伤口不曾有暇治疗,已有些支撑不住,回到自己房中找出伤药,脱衣都变得十分困难,几乎是一点点扯下沾在伤口的衣料。

窗棂搭然一响,一个黑影翻入,他本能地抄起长剑。

“是我。”来人利落地架住猝击的锋刃,急急道明身份。

他松懈下精神,禁不住晃了一下,九微上前扶住,眉心皱得死紧。

“怎么弄得这么狼狈,伤成这样。”接过药瓶替他处理伤口,九微不掩责意,“连包扎都不会?拖得越发严重了。”

好容易脱下衣服,九微啧啧摇头:“居然撑到现在,你比我还能忍。”

默不作声地任其清洗伤口敷上药粉,手上忙碌,九微嘴也没闲着。

“怎么回事,这次迦夜失策了?听说她也受了伤?”

“嗯。”

“是你抱回来的,莫非伤得比你还重?”

“嗯。”

“谁有这个本事,和雅丽丝有关?”

“嗯。”

“我一直提心吊胆,就怕你赶不回来。”九微叹气,拿他没辙,“幸亏你还有记性,差点来不及。”

“什么?”伤口扯痛分了心,这一句没听懂。

“什么,赤丸的解药,别告诉我你一点都不记得。”九微没好气地白了一眼,简直想凿他,“差两天发作,你没赶回来就等着蛊虫入脑吧。”

门外传来轻叩,九微把他按在床上,自己去接了东西。

青色的玉碟中静静卧着一枚暗色丹药,正是每隔一段时间所必需的解药。

“绿夷拿来的,这丫头被你收服后倒是挺有心。”

他接过药丸噙下怔怔出神,连日的谋划突变应接不暇,又挂虑着迦夜的伤,倒真把时限忘得一干二净,若不是她强令赶回——

那不计危险的硬闯,日夜兼程的驱驰,是为了他?

“每次受制于此确实棘手,我明白你郁结,可眼下教王将解药交由千冥掌管得之不易,别说是我,迦夜都无计可施。”惊觉自己的话太过丧气,九微立即改口,“你权且忍耐,总有一天我会弄到真正的解药,一劳永逸地除掉这个麻烦。”

他笑了笑,不甚在意。

“你们这次究竟对上了什么人物?”

他叹了口气,简要地说明了事情经过,省掉了迦夜受辱一节。

“我说你们怎会失手,原来是机关暗算。”九微的神色越来越凝重,“连你都不知道她藏有杀着?好个迦夜,慎密至此,这次能逃出来真是托天之幸。”

幸运?

他不觉得,不是坚忍卓绝的意志,根本不会有丝毫幸运可言。

“赤术的暗手如此厉害,还好毁了他,不然——”

“九微。”他忽然想起一事。

“嗯?”

“帮我查一个人。”

“谁?”

“淮衣。”他犹豫了一下,“迦夜无意中提到过这个名字,隐秘些。”

“可还有其他线索?”

“没有。”

“好。”九微一口应承下来,不问缘由。

两人相视一笑,他这才觉得伤口剧痛,疲倦得难以形容。九微扶他在床上躺下,又看他沉沉睡去,终于放下了久悬的心。

足足睡了一天一夜。

夕阳再度映入窗栊,一池水色漫出万点金芒。

冬日里难得的暖阳,他起身梳洗,刚收拾停当,门外已传来声响。

“进来。”

探进来的是碧隼,一张年轻爱笑的脸。

“老大醒了?我就猜差不多了。”少年当先走入,身后跟着数人。

赤雕、玄鸢、银鹄、碧隼、墨鹞、蓝鸮,他一手训练出的六翼。

虽然直属迦夜,却多由他驭使,忠心耿耿,如一把亲手锻出的刀。

迦夜从不过问如何驯使操练,只要求清晰明了地完成每一项任务。对这些下属的少年人,她更像一个有距离的首领而存在,威严、冷淡、不可亲近,他们在迦夜面前毕恭毕敬、恭谨严肃,反是与他接触频频,私下随意得多。

“伤势可好?”赤雕年纪稍长,沉稳得多。

他点点头:“教中近日有无变化?”

“一切如旧,除了教王新近宠爱的雅丽丝服毒自尽。”银鹄负责探察,消息灵通。

“死了?”

“不错,据说在风闻雪使回山之后。”

这个女人倒是极聪明,迦夜既归,龟兹事了,等待她的会是何种下场不言自明,索性自求一死,免了生受折磨。

“教王听完雪使禀报大怒,下令将其剁为肉糜,挫骨扬灰。”玄鸢补充。

“迦夜去见过教王?”她的肋伤——他几不可觉地皱眉。

“今日一早已入殿晋见,昨日教中传言她受伤菲轻,未曾想任务如此完美,教王也有嘉言抚慰。”碧隼笑道,“估计赏赐不少。”

“只有你才会在意那些例行封赏。”墨鹞调侃,六人历来以互损为乐。

“要是我们跟去就好,雪使和老大也不至于伤这么重。”

“我看雪使还好,行动自如,谒见行礼都没什么异常。”

“我怎么觉得她脸有点白。”

“她不是一向如此?”

“那倒是,但若真无恙怎么会被老大抱回来?”

“这个——”

结束了讨论,六双眼睛同时盯住他,关注的重心迅速由政务变为上位者的八卦。

“老大,方便的话可不可以解释一下,为什么明明你伤得比她重,却是你抱她回来?”

“为什么她行止如常,你仍在调养伤势?”

“为什么昨天她在你怀里样子有点奇怪,她不是一向没表情?”

“什么时候雪使愿意让人接近了?我还没看过有人能近她三尺之内。”

“这次出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的问题和他们一样。”吭哧了半晌,赤雕的话令众人绝倒。

环视六张好奇心高涨的促狭面孔,他无言以对。放纵下属果然是要吃苦头的,迦夜那样高深莫测才是正道,至少没一个人敢凑到她面前去问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门外隐约响起了足音,步履细碎轻盈,一听即知是不谙武功的女子。

众人忘了八卦,全望过去。

须臾,一位青衣云髻、肌肤如雪的佳人叩门而入,乍见到房内人数众多,她略略一愕,随即大方地微笑,款款下拜。

“闻得公子受伤,烟容冒昧前来探访,还望见谅。”

“多承好意,在下不敢当。”他相当意外,仅那一次踏足媚园,后来再未会过,眼前的丽人不请自来,着实有些讶异。

不等他再度开口,一旁的六人挤眉弄眼,碧隼轻咳一声。

“我们待得够久,还是先回去吧,刚才的话老大就当我们没问过。”

众人零乱地应和,与眼神表现出的截然相反,慢吞吞地一个接一个蹭出去。没有声息,但可以确定不曾走远,九成九伏在门边窗下偷听。

“实无大碍,让姑娘费心了。”面对笑盈盈的丽人,他不知说什么好。

“公子那日之后再不曾来过清嘉阁,烟容自惭陋颜不足以博公子欢心,本不敢贪求。只是从月使处听闻公子重伤,情急之下仓促来探,未曾多想,反是打扰了。”

九微?在打什么主意。

“些许小伤不足挂齿,姑娘好意,在下铭感五内。”摸不清来意,他倒茶款客,刚提壶便被烟容抢过。

柔嫩的玉手扶在掌上,他很快移开,她恍如不觉,巧笑嫣然。

“不敢有劳公子,请暂时让烟容服侍,略尽心力。”

倒上两杯清茶,又绞了毛巾供他拭手,一颦一笑婉约之极,令人无从推拒。“公子面色疲倦,烟容略通按拿之法,可否容我一试?或可暂解疲劳。”

“稍事休息即可恢复,无须麻烦了。”

“烟容只懂些微小技,万请公子勿辞。”不待回绝,一双纤纤玉手按上来,碍于客套不便闪开,唯有任她拿捏。

酥软的手按在额际轻轻揉捏,的确颇为舒适。奈何心里不甚自在,让这种享受打了折扣,勉强候了片刻便待中止,烟容仿佛感觉出来,不等开口便收回了手。

“公子可有好些?”

确实疲惫之感减轻了不少,他点头致谢:“多谢,已好得多。”

烟容轻浅一笑,秀项低垂。

“公子尚须休息不敢再扰,待公子伤愈,烟容必在清嘉阁备酒以待,务请公子光临。”

“过些时日定当登门致谢。”他隐约松了口气。

听到满意的答案,丽人敛妆下拜,笑意盈盈地离去。刚出数步,一个少女踏着大朵青荷之间的石径而来。

眉目清冷,雪衣素颜,容貌尚稚,却已能摄人心神。如雾的裙裾随行止飘摇,翩然拂动,恍如谪仙。

转瞬行至眼前,少女顿住了脚步静静地看过来,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仿佛能洞彻心扉,冷若寒冰。

她不自觉地打了个战,躬身行礼:“烟容见过雪使。”

感觉到冰冷的目光在身上扫视,许久才有淡淡的声音响起:“你来探望殊影?”

“是。”不敢多说一个字,明明是个稚龄少女,却无形有种威迫,令人悚然畏惧。

“下去吧。”注视着远去的丽影,迦夜蹙起眉。

“银鹄。”

“属下在。”一个人影迅速自暗处闪出,半跪在地。

“殊影可醒了?”

“半个时辰前已醒来。”

“把这东西拿给他。”

接过抛来的玉瓶,直到人已走远,银鹄才呼出一口气。

“是什么?”五个人影迅速聚拢,看向他的手中。

“九天风露?”众人面面相觑。

耗用数十种珍贵药材炼制的秘药,化颜生肌,能令伤口无痕自愈,是教王及四使才有资格使用的珍品,居然由迦夜亲自送来。

想起刚才双姝对峙的场面,碧隼脱口。

“惨了。”

第十二节 夜宴

说归说,却没有任何他们预期的场景出现。

迦夜除了必要的事务极少出房间,多数时候静养,召集殊影议事的时候毫无异样,高涨的好奇找不到支点,渐渐平复下来。

他却隐隐纳闷。

初时的静养还说得过去,后来大段时间足不出户实在奇怪,去看又无甚特别,只是一本一本地翻书,大堆的书散落案几床塌,随意地抛置一旁,似在寻找什么。

偶尔深夜会在花径坐很久,直到东方透白,才留下一地落花回房。

谁也不知她到底在想什么,唯一明确的,她与千冥开始私下会面。第一次听说,他以为是误传,直到亲眼看见墨鹞、蓝鸮与千冥的影卫一同守在屋外。

密谈了很久,最后门开的时候,那个男子笑容神秘,回头低低地附在迦夜耳畔说了句什么。眼神轻狂而炙热,透着说不出的暧昧,赤裸裸地传递出欲望。

迦夜的鬓发被呼吸拂动,却没有闪避,一径地无表情,若不是窥见她无意识蜷紧的手,会以为两人已亲密无间。

“迟早——”

最后道出的话没有道完,千冥意味深长地笑笑,心情极佳地扬长而去。盯着对方消失的方向凝立了很久,她一寸寸展开掌心,默然垂睫。每次有什么心事筹划,她总有这个习惯,像是要看清命运潜在掌中的玄机。

“你在想什么?”屏退了下属,他低低地询问。

“看有没有利用的可能。”迦夜收拢掌心,淡淡地回答。

“他不是能轻易驭使的对象。”

“总得试试。”

“从他手上得利,得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凡事有得即有失,我自有分寸。”

“也许事情会变得你无法把握。”

“与虎谋皮,自然是有风险的。”她微叹了一口气,“别无选择。”

“你想得到什么?”

她沉默良久,轻轻回答:“那不是你该知道的。”

“你用什么交换?”得到千冥的助力,无异于与魔鬼缔约,千冥一直耿耿渴望垂涎的只有一样。

她微微笑起来,略带一分自嘲:“大概和你猜得差不多,不过他也没那么容易如愿。”

“你疯了!”他简直不敢相信。

“就算是吧。”她没有看他,挺秀的鼻梁有一种倔强的匀美,“我也想看看,到最后我的愿望能实现多少。”

“你真的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她不再回答,静静地沿着回廊去了,淡漠一如往常。

迦夜在想什么。

他猜不透让她甘愿用自己做交换的目的是什么。她的地位早已稳固,除了教王无人可以压制,不需要对任何人屈膝。她拒绝吐露半分,冷漠地拒绝任何探问,索性指派他下山执行一些原本只需六翼即可的任务。一年有大半时间在外奔波,驻留山上的时间极少,饶是如此,仍能感觉出教中隐秘的暗流汹涌。

千冥一改昔时对迦夜的针对贬抑,每每在教王决策时从旁助力,出言帮补,甚至不惜得罪紫夙。紫夙近年与千冥针锋相对,数次在殿上闹得剑拔弩张,渐渐与九微走得极近。

上任之初,千冥与紫夙联合,迦夜、九微各自为政的场面逐步转化,易为千冥与紫夙的争斗。

素来淡漠的迦夜这一年的表现令所有人意外,私下有传言说她已成千冥的新欢,身心皆为之掳,所作所为不外乎是襄助枕边人。

赤雕隐然取代了他的地位,被迦夜倚重,联络决策多由其掌控,迦夜的影卫失势早已不是传闻,而是清晰可见的现实,即使六翼仍对他恭敬如初,教中却传遍,看待的眼光也自然不同。

迦夜从不解释,下发一项又一项指令,每次回山复命不过数日又有事务落下,全无空余。当面应对的神色平淡,不亲不疏,也从不言及工作之外,仿佛对着一个陌生人。

她在想什么?

过于倚重一个中原人所带来的隐忧?

对他过度追索衍生的厌烦?

还是忽然而生的猜忌疑虑?

他越来越多地去媚园清嘉阁,对着那张相似的面孔出神,在清扬的琴声中饮下一杯又一杯烈酒,听着江南小令,和着温言细语的笑谑暂图一醉。

烟容是个性情温柔的女子,极解人意,从不多问。即使他每每仅是闲谈,毫无半分亲昵的举动,她也全不在意。

眉目分明,不笑的时候略带三分冷意,展颜时又楚楚动人,风姿无限,仿佛可以窥见另一个人。所不同的是,那个人从不曾真心笑过,真实的表情都极少显露,密密层层的面具下,千回百折的心事几许,无人知晓。

回到水殿,六翼聚在一处低议,见他回来俱是眼睛一亮。

“老大!”碧隼迎上来,“你可回来了。”

“什么事?”

众人七嘴八舌。

“雪使关在房中一整日都没出来。”

“夜宴时辰已近,再不去怕要误时了。”

“赤雕去催,被雪使打了出来。”银鹄拖过赤雕,额角上淤痕赫然。

“没见过她发这么大的脾气。”

“可一年一度的夜宴也容不得怠慢,误了时辰也会受责。”

“天知道她今天是怎么了。”

“莫非是女人都有的情绪化的几天?”

“你还真敢说。”

打断少年们的越扯越远,他开口询问。

“有没有人知道原因?”迦夜不是放纵情绪的人,鲜少失常,他心下纳罕。

众人面面相觑,蓝鸮略为犹豫。

“早上教王遣人送来了赏赐,说是供雪使在夜宴中佩用,若说有什么不寻常的就只有这个了。”

教王赏赐,原属常见之事,怎会——

“什么样的赏赐?”

“不知道,是一个檀木箱子。”碧隼比了比大小。

“老大去看看吧,好歹我们也能有个底。”六人眼巴巴地看着他。

在门外迟疑了半晌,敲了半天毫无动静,他硬着头皮推开门。

一只汝窑青釉三足笔洗破空飞来,他眼疾手快地一把抄住,大概理解了赤雕头上的青痕来处,以迦夜的手法,猝不及防下受伤不足为奇。

门推开得很困难。

整墙的书架倒在地上,各类典籍散落一室,凌乱不堪,装饰的玉器珍玩破碎了不少,一地狼藉,如被洗劫过后。迦夜坐在一堆杂物中抱膝发呆,足边一只漆光鉴人的木箱半开盖,看不清是什么事物。

“迦夜?”

等了许久,才听见毫无情绪的声音。

“什么事?”

屋子内的情况比所预料得更严重,一时语塞,瞥见她的脚边。

“教王赐了什么?”

迦夜冷笑一声,踢翻了箱子。

一袭精致的女服和着整套绿宝石首饰滚落出来,在暗室闪闪生辉。上好的冰蚕丝在手心微微沁凉,丝滑而柔软,绿宝石剔透青亮,在金银丝的镶嵌下华贵典雅,宝光流转,一望即知是珍罕的上品,戒指、手镯、臂镯、项链、耳饰、额饰、腰链件件齐全,价值足可敌国。

教王赏赐这些是什么意思?

他惊疑不定,迦夜默不作声,苍白的脸木无表情,黑眸隐隐有种孤绝的狠厉。

“会不会是司礼弄错了?”例来所赐均是金珠古董珍玩,未有如此物品,其中蕴含的曲意,他不愿深想。

迦夜动了动,改为盘腿而坐,指际拈起一条流光灿烂的项链,眉眼皆碧。

“八年前的夜宴,教王下赐锦衣玉钏予绯钦,三日后召她入殿内侍寝。”

“六年前的夜宴,教王赐华服珠玉予紫夙,当夜留于内殿承欢。”

“今天轮到我,可真是大方,比她们所得的更要优厚许多。”黑眸映着碧光幽幽冷冷,仿佛说的不是自己,“也难怪,当日是小小七杀,今日是四使之一,无怪云泥有别。”

话音入耳,如遇寒冰,他退了一步,脚下踩到破裂的玉瓶咔嚓一响。

她像是没听到,喃喃低语,几不可闻。

“我以为能躲过去,这样子还是不行,只差一点——”她忽然抬起头,目光灼灼如焚,“你为什么要制止赤术,都是因为它,毁了这张脸多好,也就不会有如今的麻烦。”

无法抑止的怨恨从话语中流露,罕见爆出真实情绪。利刃自颊上擦过的时候都无半分惧色,却因教王的敕令恙怒难休,烦躁失控。他定定地看着素寒如霜的小脸,心里被什么塞得透不过气。

“为什么你能容忍千冥,却无法忍受教王?”

“千冥,在我得到想要的东西之前,他什么也得不到。”迦夜恨恨地咬牙,宛如诅咒,“什么也——连我的一根手指他都碰不到。”

幽黑的眸子溢满绝望不甘,像被逼至死境。

他很想说,若是真有什么企望,依从教王会比千冥来得直接有力。教王才是权柄至高无上的那个人。

他也想说,若不是她这一年的反常举动,教王未必会兴起这样的念头。

他还想说,既然如此憎恨,又何必替恶魔卖命,她有无数的机会逃亡远走,却自陷于绝境。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屈下左膝半跪在她身边。

“你打算怎么办?”

幽暗的室内,重帘紧闭,入耳便是粗重的喘息声。

身边的女子面色潮红,瞳孔微张,犹沉醉在激情的余韵中。许久,她慵懒地支起头,卷曲的长发不经意地垂落,媚眼欲流,风情万种。

“今天你好像很高兴。”男子半坐起来,轻浮地打量着她的脸,

“我?确实有点。”她懒懒地微笑,有种隐秘的兴奋,“晚上有好戏看。”

“什么样的戏?”浓眉一轩,他随口发问。

“教王要召迦夜侍寝。”她低低地笑起来,“这还不是好戏?”

男子按住惊讶:“我只听说赏了她东西,还有这重含义?”

“那个老不死的总喜欢玩这种把戏。到底不是媚园随意尽兴的玩物,表面上总要虚饰一下,先赏东西再要人,一贯如此。”

“我以为他对迦夜那种模样的没兴趣。”男子垂下眼,手沿着凹凸的曲线游移,“能入眼的至少也该是真正的女人。”

女郎吃吃娇笑,对无形的恭维心领神会:“那倒是,他一向喜欢成熟的女人,不过对迦夜——”

“迦夜如何?”

“倒也未必全是色欲。”

“你是指?”

“大约是有些猜忌。”玉手攀上麦色的胸膛,轻抚结实的胸肌,“只怪这一年迦夜反常,像是被千冥支配,由不得他生疑。”

“所以用这种方式试探?”

“迦夜若乖乖听话,即是对教王忠诚无虞,届时再给她点甜头,千冥的影响便不足为虑。”

“要是不从?”

“还没有人敢不从。”柔媚的声音冷下来,“谁敢拒绝教王的邀宠,纵然迦夜已稳居四使之位,激怒了教王照样后果堪虞。”

“我也奇怪,迦夜和千冥何时结成了同盟,处处唯他马首是瞻,莫非已经?”

女人忽然伏身大笑,笑得几乎喘不过气,丰满的娇躯一阵乱颤,诱人血脉贲张。

“笑什么?”男人视而不见,仿若随意地探问。

“你们男人真是愚蠢。”好容易收住笑,她仰起脸毫不掩饰的流露讥讽。

“怎么说?”

“个个都以为迦夜被千冥掌控,怎么从没有人反过来想。”

“你是说?”

“我是说你们小看了迦夜。”她翻身下床,全不在意赤裸,一件件穿上衣服,“那丫头精得像鬼,千冥早被自己的色欲所累,由她摆布于股掌之上了。”冷哼一声,艳丽的面容闪过一抹说不清的意味,“看她的样子,千冥必定讨不了什么好处,只怕连滋味都没尝过就被她耍了。”

“你未免把千冥说得太无能。”

“无能倒不至于,那家伙野心太大欲望太盛,总想什么都要,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

“你怎知道千冥不曾得手。”心下认可她对某人的评价,嘴上仍是调侃。

“看她的样子像有过男人么,平素她根本不和人接近,十有八九还是处子。”媚眼隐约有一丝恶意的笑,“得不到手千冥才更是垂涎,男人就这么贱。”

“这话说得可真是——”他不轻不重地在雪肌上咬了两口,“照你的推论,迦夜今晚会如何应对?”

“谁知道。”女郎由着他抚弄,带着看戏的轻漫,“当年我就当被狗咬了,忍过一时便好,反正教王也只图个新鲜。”

“若迦夜——”

“你担心她的影卫?”女郎一语道破,笑吟吟地斜睨。

“嗯。”他并不掩饰。

“这个么,万一迦夜失势,把他弄过来就是了。”

“怎么弄?”

她似看透了他的心思:“你不方便出面,我去说服教王把他调至手下如何,必让你妥帖放心。”

“你?”他忽然一笑,“何时这么积极起来,莫不是你也动了心?”

“说起来那家伙确实生得俊,且是迦夜的得力臂助,收过来可谓百利,再说我又不像迦夜那般冷淡乏味,白白浪费了上品。”她坦然直承,大大方方地道出。

“你倒是坦白,吃着碗里看着锅里,也不怕忙不过来。”他低声笑斥,看似抱怨却无恼意。彼此心知肚明,除了好色,此举也有挟以为质的深意。不过只要殊影无恙,紫夙这点小心思不足为虑。

唯一的问题是,迦夜会如何应对。

天山绝壁之上,万壑松涛阵阵翻涌,如碧云千重。

一轮明月洒下万缕银光,辉映着山间灯火辉煌的奢靡夜宴。

成百上千盏精制宫灯绵延,宛如天上的尘星坠落凡间。精巧的漆案一字排开,白玉盘中罗列着诸国盛宴上罕见的珍肴美味,葡萄美酒注入夜光常满杯,如赤色宝石一般绚丽夺目。娇美的少女持壶掌酒,裙摆动处,玉坠牙环相碰,琳琅之声不绝。

教中大小执事井然有序地按身份落座,偌大的宴场竟无一杂语。

厚重的红毯上,妖娆的舞娘随着轻妙的乐声飞旋,艳红的舞衣大胆轻佻,裸露着雪白的纤腰。赤足金铃,流苏覆额,纱衣彩带凌空飞扬,曼妙如天女降临。

玉阶之上,清矍的教王面带微笑,尊贵优雅地俯视众人,宛若神祇。四使在下方依职务分列左右,身后各自的影卫垂手侍立一旁。阶位分明,等级森严,不容逾越半步。

酒过三巡,乐至酣处,众人的精神也略为松弛下来。毕竟是一年一度的盛宴,以教中近年声势之盛,足可歌舞升平纵情享乐。

千冥坐于四使上首,阴沉晦暗,不停地饮酒。一旁的紫夙倒是笑意盈盈,时不时飞个媚眼,纵然对方视若无睹也丝毫无损心情。

迦夜没动筷子,破例倒了一杯酒极慢地啜饮,白生生的手扶着阔大的玉杯更显得小,黑眸暗如幽潭。

九微坐于下首,目光时而在三人脸上打转,心下计量,又在扫到迦夜身后之人时暗叹。那张俊美的脸上没有表情,垂首凝视着迦夜一举一动,唇抿得死紧,成一条凌厉的直线。

教王倒是心绪不错,漫散的谈着风花雪月,除了紫夙婉笑应和,九微时有出言,其余两人几乎不怎么开口。

空谈良久,最终话题兜转至重点。

“迦夜。”

不知几人心里一惊。

教王噙着淡笑,随意而询:“今日所赐之物怎不见你穿戴,莫非是嫌轻了么?”

“回教王,迦夜怎敢。”迦夜的手微微一抖,随即镇定如斯,“教王厚赐,迦夜惭不敢受。况且自知形如幼童身量单薄,当不起如此珍物,只怕戴了反有东施效颦之态。”

教王舒开长眉:“既是赐赏何必多想,下去换来我瞧瞧,可会真如你说的那般。”

迦夜静了静,深吸一口气,站起身走至玉阶前跪下,仰首吐出清音。

“迦夜斗胆,自甘万死,恳请教王收回赏赐。”

九微险些以为自己听错;千冥手一软,酒杯撞得叮然一响;紫夙的笑意定在了脸上,其他教众蒙然不觉宴饮依旧,唯有最高的一方静谧如死。

教王的脸上也没了笑容,俯视着下跪的小人。

“我不曾听清,你再说一遍。”

在这样威迫的视线下出言简直是种折磨,迦夜脸白如纸,一字一字重复吐出:“迦夜斗胆,自甘万死,恳请教王收回赏赐。”

连紫夙都开始佩服她的胆色。

冰冷的眸子泛着凛意,高大的身躯忽然从玉座上站起,立在迦夜身前,不可名状的压力如山影袭来。

“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迦夜匍匐阶下,以额触地,话音却十分清晰。

“迦夜本自寒微,能有如今所成全凭教王栽培教养,万死不能回报一二。有机会侍奉左近实是求之不得,幸运至极。怎奈命运多舛,福禄淡薄,心虽向往,此身却不堪奉用,尚祈教王明鉴。”

王者顿了顿,压力稍轻。

“此话怎讲?”

“迦夜幼年跟随师长曾习秘术,武功底子全凭秘术支撑。此术只需体质相近,短时即可有成,然一旦初始,终生不能近男女之事,否则便是功力散尽,经脉寸裂而亡。迦夜自惭形骸,蒙教王不弃垂怜有加,不敢不据实相禀。”

清冷的语音停了停,又继续道下去。

“命不足惜,能承欢左右已是托天之幸,只是今后无法再为教王效犬马之力,心实有憾,还望教王明见万里,怜悯属下一片忠耿之心。”

空气仿佛凝滞了。

“何种秘术有此功效,若敢谎言欺骗,你当知下场。”淡淡的话语蕴含无上威胁。

“摩罗昆那心法。”此言一出,有所知的尽皆色变。

摩罗昆那心法,相传为天竺秘术。非童女不能练就,盖因练功之时须佐以毒物,时生幻相,唯有无情少欲之人方可挨过幻境,极易走火入魔,十有八九吐血而亡。即使练成也不能动欲心,稍有犯禁无异于自杀,是以虽然威力极大,却鲜少有人修习。

“迦夜资质驽钝,师长授以此术至今方有小成,绝不敢矫言欺上。非此难逾之碍,定当亲奉巾栉,赤诚之心日月可鉴,教王若是怨怪,属下甘服墨丸。”

这句话一出,饶是阴鸷的教王也不禁微微动容。

墨丸与赤丸相类,都是以蛊虫伏于人体控制其行,但墨丸并无终极解药,唯有每隔一段时日服药压制,一旦服下,终身不脱。仅在最下层的奴隶身上使用,身为四使的迦夜自承愿服墨丸,便是等于将性命剖白于前了。

“摩罗昆那心法,这么说你仍是童女之身?”沉吟片刻,教王出言质询。

“教王若有疑虑,请以守宫砂验看。”

微一颔首,近侍迅速捧来玉盒,以银针挑出,鲜红的丹砂落在玉雪般的纤臂上,果然拭之不去,反而愈增其艳。

教王的目光终于柔下来。

“既是功法所限,此事便作罢吧,也怪本王不察。”

“多谢教王怜恤,迦夜万死难报。”

“珠宝即已赐赏,便无收回之理,算是抵你所受的委屈,无须再辞。”王者点点头回转玉座,等于宣告事情已了。

“教王厚恩,迦夜铭感五内。”

一阵山风吹过,汗透的背心冰凉,她极缓慢地抬起头。

不远处,紧抿的唇终于舒展,绷紧的神经一点点放松。

第十三节 绝路

“你练的真的是摩罗昆那心法?”

零乱的寝居已收拾整齐,架上归置如初,打破的东西清理一空,像不久前的凌乱从未出现过。迦夜燃起了香炉,静静袅袅的烟雾曼升开来,在空中盘旋萦绕。

“这一点并不重要,只要教王认为是,那便是真的。”

“他真的相信?”

黑眸泛起一丝涩意:“这一点也不重要,以后没什么可以证实虚假,他就不会再提。”

他的眼移向细臂,点香时滑落了半截长袖,殷红的守宫砂鲜艳触目。

“是不是很像骆马身上烙了印章?”她了然地讽笑。

只要在教中一日,便要永绝爱欲之念。今日的言辞将她钉在童女的身份之上,至死不得更改。

“能全身而退的拒绝已是侥幸,这不算什么。”拔下玉簪,黑发如水般披落下来,纤手轻轻按着额角,声音低不可闻,“反正我也没打算与男人亲近,这样更好,又多了一个借口搪塞千冥。”

“你出去吧,我很累。”

她的背仍挺得笔直,他深深看了一眼,退出去合上了房门。

默立良久,屋内隐约有微弱的歌声响起,像是一首童谣。简单优美,一遍一遍重复,曲调忽高忽低,孩子般的声音。

断断续续的乐曲几不可闻,他靠上门扉默默地听,忽然间酸涩难当。

夜宴的波澜悄然在教中传开,几乎人尽皆知,迦夜仿佛不觉,对种种诡秘的目光视而不见。一年一度岁贡时节将临,光是打点分收已经忙得不可开交。

“真是厉害。”九微仰视着华丽的藻井,由衷地叹服,“敢当面拒绝教王的人,她是第一个。”

“她用了很好的理由。”让教王无法挑剔的理由,也断掉了自己的后路。

“不管是真是假,教王暂时是不会动这方面的念头了。”九微叹了口气,“我也不懂,照说服从能换得更好的利益。现在教王表面上放过,心里未必不介意,说不定什么时候暗整她。”

“所以她最近很小心。”所有贡物数件都一一核验,绝不假手于人。

“比我想得更骄傲。”九微晃晃酒杯,看着琥珀色的美酒如玉液流动,“她到底在计量什么?”

他默然半晌:“我猜世上没人能揣摩出她的心思。”

“弄得我也开始好奇。”九微看着他轻笑,“她疏远你重用赤雕,拉拢千冥,不惜得罪教王,又将三十六国控在掌中,大肆排挤我和紫夙。一个人忽然热衷于夺利,总有个缘由吧。”

九微半真半假的抱怨:“她不爱财不贪色,不恋名不重利,少欲少求,我都以为她快成仙了,突然来这一手,她为什么不考虑利用我?那样我还能摸到点头绪。”

“有我在,她不会拉拢你。”有一个中原人做影卫,又与九微过从甚密,雪使月使一旦同盟,他的身份便过于显眼,敏感多疑的教王不可能坐视,等于自招麻烦,这点三人俱是心知肚明。

“殊影。”九微若有所思,凝视着他的脸,“这么多年,她到底待你如何?”

“我不知道。”想了许久,他仍理不清。

淡漠如水,冷锐如冰,从来不说一句温柔的话语。

残忍犀利,毫不留情地剥掉矫饰,逼得人无所遁逃的女子。

冷血的利用他铲除异己,弹指杀伐,用尸骨垫就四使的座位。

又在误堕陷阱的时候承担起一切,回护部属,甘愿受笞。

她的所作所为,他一一看在眼里,却始终摸不透她是个怎样的人。

比起千冥将下属等同奴仆,斥喝打骂,动辄严惩;比起紫夙荒淫无度,视影卫如男宠肆意凌虐,她简直像个圣人。

对下属不要说打骂,大声说话都未曾有过,即使犯错,她也只是冷冷地剖析原委,直接依教规发落。无挖苦讥讽,没动过一根指头,待遇也在符合相应身份的基础上多方优厚。

只须手腕稍稍柔和示恩,足可让人心悦诚服地效死,可她完全不曾动过这方面的脑筋。不信她不懂,迦夜对人心的洞察在制谋时可谓谙熟分明,却从不曾示好结纳部属,全不在乎自己在别人心中成见几何。

“她对我或六翼,可以说很好。”他垂下眼定定地盯着某一处,极慢地回答,“奇怪的是,我们并不因此而感激,有时我认为这是她故意造成的状况,却又想不出原因。”上下之间唯有畏惧和距离,仿佛是刻意划下了鸿沟。

“上次你让我查的人,我用尽了方法一无所获。”九微转了个话题,“教中无人知道这个名字。”

“怎可能?”他诧异的扬眉,“以你的手段也查不出?”

“只怕不是教中人。”九微推测,“你为什么在意?”

“不知道,迦夜很在意。”想起她在昏迷中失态的软弱依赖,他抑制不住探究的冲动,“似乎是她很信任的人。”

“我真好奇什么样的人能让她信任,怕不是死人?”九微忍不住讥嘲。

他本想辩解,却越想越有道理。迦夜对人的警惕防卫之心极重,稍稍接近都不可能,近侍都隔绝在一定距离之外,能让她放下戒心的人可说根本不存在。尽管神志不清,但放纵自己袒露出脆弱,若是活人还真难以想象。

“也许你说得对。”

“殊影。”斟酎再三,九微还是明劝,“别对她动心,她不是适合的对象。我知道你对她的感情不一般,莫要忘了对方是怎样的人,对那样的女人投入感情,只会被利用得更悲惨,她没有心的。”

“况且她又对教王宣称练了心经,一辈子都不能与男人亲近。就算她有意也无法与你肌肤之亲,教王点下守宫砂也正是为此,稍有犯禁,你们会死得很难看。”

“我知道。”

明知她有多冷酷,多无情,明知她已斩断了所有可能。

他狠狠灌下一杯酒,清冽的液体入喉,像一团火燃尽复杂的情愫。

九微轻喟,看着一同从淬锋营里杀出来的兄弟。

“女人只要温顺可爱,在床笫之间极乐欢愉就好,动了心便是麻烦。若是想爱,出了教有的是好女人,凭你的才智品貌足可阅尽名花,何必自缚?”

他苦笑了一下,懒得再否认。

“我现在只希望什么时候能活着回中原。”

受到召令踏入房间。

迦夜收拢双臂凭窗而立,黑发如墨,素颜清冷,神情略为憔悴。连日的疲倦辛劳让眼下添上了两抹青影,却无损姣好的容貌。

“你找我?”

她侧过头,凝视了半晌。

“准备一下,过几日你下山去杀一个人。”

“谁?”

“鄯善国主。”

“为什么是我们下手?”这种程度的刺杀通常该由九微麾下的弑杀营完成。

苍白的脸上没有表情:“教王的谕旨。”

教王亲自下令,是对前日拒绝的报复?

“这次的任务很棘手。”黑眸深不见光,她的表情极为凝重,“你心底也有数,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失败了会如何,她没有说,也不需要说。现在的她与站在悬崖绝境之上没什么两样,稍有差池即是万劫不复,无数眼睛在等她坠落。

“原本我想亲自出手,这样把握大一点。”她垂下眼,指尖无意识地拨弄着窗格,“但诸国贡事纷纭繁杂,此时离教恐生意外。”

只怕教王早算计好,她前脚一走,后脚就有人捣鬼,纵使刺杀成功也抵不了政事疏失的罪名。

“教王——”他不知是否该说破,语声微顿。

“他未必要我死,不过是给点苦头,想我屈膝求饶。”她说得很直接,黑眸泛着冷光,“说到底,上次的事不论真假都拂了他的面子,也算借机给个警告。”

“我会小心。”

她默然注视良久,说不清心底隐隐的不安从何而来。殊影行事已久,手法娴熟,照说与她亲至并无两样,却怎么也找不出以往的笃定。

放下了莫名的焦虑,她开始述说此行的要害关节。

“鄯善国主性阴鸷善权谋,机虑甚深,数年前从贵霜国重金礼聘请了一位高人为国师,据暗探所报武功极强,非常人所能敌,正面冲突胜机不大。”

“最好是躲过国师突袭。”他安静地接口。

“不错,要记住必须一击得手。鄯善国主的近侍是国师一手调教,冠于西域诸国之上,一旦对方警觉,绝不会有重复刺杀的机会,退走的时候务必小心。”

一贯无波的眉间隐有忧色,他点点头记下。

“随便你带几个人,要什么东西但去提取无妨,你——自己留心。”

冷淡的话到最后,还是流出关切之意,他心里微微一暖。

没想过会是这种结果。

探明了鄯善王的习性,国师出入的时间,侍从轮岗的规律。精心策划布置了路线,顺利切入殿内,解决掉几个碍事的侍卫,只等一剑斩下,任务便算终结。

唯一意外的是突然扑出来的女孩,那个娇美的少女死死拦在鄯善王身前,浑身颤抖。

“别杀我父王。”

他该毫不留情地刺下去,把她连同身后的鄯善王一并斩杀当堂,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根本不构成阻碍。不知怎的,泪流满面的娇颜忽然刺痛了手,他竟一时定住。

待回过神,劲风从背后袭来,他被迫翻躲失了先机,国师掠了进来,同时涌入的还有被惊动的大批侍卫。仅仅交手了数招,心已冷如死灰,国师的功力之高,绝不是内力受制的他所能比拟,不是按事先置好的路线逃得快,只怕已被重击活擒。

此刻躲在隐匿的密室,听凭赤雕裹着臂上的伤,苦涩难当,茫然不知所处。

唯一的一次失手,却足以葬送一切。

想起迦夜临行前的叮嘱,心里塞满了悔恨,几欲爆裂。

那个四面楚歌中的人,还在等他回去。

那么艰辛地撑到现在,却因他一个失误,雪上加霜。

赤雕在一旁默默良久。

“老大,你逃吧。”

他木然抬头,脑中一片空白。

“任务失败,回教了也是死罪,再怎么幸运也会被废去武功,饲以墨丸贬斥为奴,终生不得解脱。”赤雕脸色沉重,紧紧握着拳,“倒不如逃的好,虽然赤丸在身,至少一个月内无虞,快马加鞭十余日即可到江南,那里有的是名医,或许能找到解法。”

逃?

赤雕所说的句句入耳,他不自觉地望向南方。

一别多年的父母兄弟浮现在眼前,刹那间动摇起来,几欲不顾一切地打马而去。纵然解不了赤丸又如何,能活着看一眼故乡也是好的,行尸走肉般的臣虏走狗,与死何异。

可是——

北方的风凛如刀割,不知是什么力量牵引,他怔怔地看着遥不可见的山影。

抛下一切逃遁而去?

失败的责任全数落到迦夜身上,在断崖之上,重重地推她一把?

任务落空,影卫叛逃,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

那双瘦弱的肩膀,可还承担得起重重袭来的逆浪?

赤雕依旧在耳边劝说,他涩涩地闭上了眼。

迦夜依然立在窗边,听着他述说经历的细节,一直不曾回头。

“为什么没刺下去?”沉默地听完一切,她淡漠地询问。

他没有回答,也不知如何回答。

寂静了许久。

“为什么回来,你知道会有什么下场?”

下场?

不外乎背负起一切罪名,揽过所有责罚。运气好或许能拣一条命,终生为最下层的奴仆;运气不好会按最严苛的教规,受尽种种酷刑,钉在刑台上痛足七日七夜后死去。

教中的刑律之严,与位高者的享乐一般超常,人所共知。

她终于转过脸,黑眸幽深如夜。

他垂下眼,心中一片死寂的灰暗。

“我的命是你的。”

没看见迦夜是什么神色,只听得她冷冷地吩咐。

“去刑堂领三十鞭,入死牢,等候教王发落。”

皮开肉绽的剧痛渐渐麻木,死囚牢里沉沉的腐气扑鼻而来,他尽量伸直腿,静静地靠在石壁上。一只硕大的老鼠啃着潮腐的木角,霉烂的稻草下,数只蜘蛛从陈年脏污的血渍上忙忙碌碌地爬过。

四周不时传出拷打的惨号和愤怒的咆哮,种种怨怼骂声不绝,宛如诅咒徘徊在耳畔。黑冷的囚室长满了青苔,无窗无烛,照不到天光,不知有多少人在这里度过最后一段时日。

狱卒也有些奇怪,少见如此静默的死囚,仿佛已全然认命。

“殊影。”熟悉的脸庞在栅边现出,九微掩不住焦灼,“你怎么样?”

他想扯出笑,却仅是无力地弯了弯嘴角:“还好,这点伤不算什么。”

嗒地一响,一匣上好的伤药抛在手边,犹带着体温。

“你别多想,先忍着点。我试试有没有办法帮你开脱。”

开脱?怎么可能。

在教王蓄意打压之下无异于天方夜谭,彼此心晓事情有多绝望。

“迦夜会怎样?”

“你还问她?”九微登时气结,直想狠狠地揍醒他,“她把你丢在这里不管不问,分明是打定主意丢卒保车,舍弃你来保全自己的地位。”

“是我罪有应得。”神色惨淡地苦笑,“她早警告过我不能失败。”

“没见过这么狠心的女人。”九微恨恨地低咒,“别说求情,她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他沉默地听九微抱怨。

“千冥准备把责任全推给你,以免波及迦夜。教王怕也有此意,杀了你就当是斩了迦夜一只臂膀,既削了她的势力,又贬抑其锋芒,比直接对她下手好得多。”

“只怪我自己授人以柄。”

“为什么失手?我听说你差一线就成功了,就因为鄯善国的公主?”九微纳罕而不解,“你什么时候变那么心慈手软?”

“那个女人——”喉头有点艰难,他闭了闭眼,“长得有点像和我订过亲的人。”本已模糊不清的面容蓦然从记忆中翻出,一刹那凝滞了思绪。

“在江南?”九微呆了半晌。

“嗯。”几乎想不清是多久以前,乍然忆起,仿如前生。

“真是冤枉。”九微挫败地叹息,“教王十日后会提你上殿正式裁断,我会力争去杀了鄯善国主完成任务替你赎刑,紫夙也会帮补开释,还未臻绝望,你千万沉住气。”

“不行!你这样会招来教王疑忌惹祸上身。”他冲口而出,激动起来,“况且鄯善国师功力极高,非你我能敌,眼下戒备森严,贸然仓促行事只会搭上性命,万万不可。你的好意我心领,我已时日无多,若要连累你也步入险境,我情愿即刻求死。”

九微咬咬牙:“我相机行事,你少说两句,自己顾好身体。”

“九微!”

“放心,我自有分寸。”黑色的人影一闪便已消失,“我寻机再来看你。”

话音落在耳畔,他静默许久,用力握住了玉匣。

第十四节 钩心

十天并不长,过得却极其缓慢。

没有天光日色,甚至连时间感都消失了。

六翼暗里来看过他,捎来各式各样的伤药衣食,说着宽慰的话,眼中藏不住黯然,谁都知道,这一次是在劫难逃。

迦夜一次也未曾出现。

据六翼的说法,她最近非常忙,整夜整夜地处理案卷情报。不知是不是想借着忙碌弥补失败的挫折,时常能看见她房中的灯火亮至天明。

九微私下对迦夜极为不满,碍于在他面前不便破口大骂,似乎私底找过迦夜,希望她能说服千冥,令四使一同出面,宁可受惩为奴也好,尽量保全他的性命,却被冷冷地拒绝。

她全然撇清,漠不关心。

九微失望之极,他只是沉默。

关心情切,九微甘冒大不韪,不顾招来疑忌之险四处奔走。可这种方式非但不能让教王从轻发落,反容易引火烧身。一个中原出身的影卫引起四使联保,对教王而言是多么危险的倾向,杀心只会更盛。

迦夜的所作所为虽然无情,却是明哲保身的上策。舍弃一个棋子,平息教王的怒意,她仍然是尊崇优越的雪使。教王依旧会器重,在执掌西域诸国方面,无人能出其右。

略为小心谨慎,她的地位将稳固如初,这也是他回来的意义。

什么时候起,她开始成为他的重心?

连续不断地杀伐内斗,腥云翻滚,并肩而战。不管波澜几度反复,她始终站得笔直,像污泥中拔萃而出的青荷。

她曾说他不适合在教中生存。在他看来她又何尝不是,尽管她冷血多疑、善谋且机心重重。

九微说他动了心,却弄不清究竟是怎样的感情。钦佩而警惕、怜悯而戒慎、惋惜而提防,心疼而不争,种种相悖的情绪混杂,说不出哪一种更多。

若仅有怨憎多好,若她从头到尾都如紫夙千冥一般多好。

即使在暗无天日的地牢,生存的时间所剩无几,她仍是满满地占据了他的思绪。愚蠢至此,他自己都忍不住唾弃自己。

门外传来狱卒的脚步,沉重的牢门霍然而敞。

已是第十日。

跪在阶下,他一直没有抬头,前方的明来暗往热闹非凡。

千冥力陈此次任务失利全责在他,主张用重典以正教威。

紫夙不阴不阳地含沙射影,点出迦夜谋划失当之误。主张从轻发落,责惩迦夜,建议教王削权以彰其过。

九微建言由弑杀营出面重新执行刺杀之务,平抑此次失手的影响。

教王在玉座上笑吟吟地看阶下暗斗,许久不曾出言,直到争辩日趋激烈,才开口打断:“怎么不见迦夜?”

三人静下来,紫夙柔柔地应答:“禀教王,据说雪使正拟出使且末(地名),无暇他顾,我看——”她掩唇娇笑,“倒像是自知有亏,心虚地避开会审呢。”

“近日诸国来使甚众,雪使繁务极多,刑律一类教务何须亲至,自有教王圣裁。”千冥冷横一眼。

“到底是她自己的影卫,还是该来一趟的好。”教王漫不经心地捻着腕间玉珠。

九微正待开口,蓦然眼皮一撩。

一抹纤影步履轻盈,不疾不缓地踏入大殿。

“迦夜参见教王。”

他的眼睫仅能看到白色丝衣轻拂,从玉石地上行过,秀小的足尖藏在裙裾之下,清冷的话音沉静如初。

心微微一跳。

“迦夜,你来得正是时候,可是要替你的影卫求情?”教王慈霭地垂询。

殿中静谧了片刻。

“禀教王,迦夜仅是去且末之前面辞,并无他意。”

九微登时脸色发青。

“原来如此,眼下正要处置他刺杀失败一事,你有何见解?”玉质般的长甲轻叩扶手,教王眯起眼,仿佛要探察出最细微的神情。

“殊影犯了教规,自然有教规惩处,岂有迦夜置喙之处。”

“千冥主张重刑七日后处死,以儆效尤;紫夙提议饲以墨丸发为下奴,以你之见,哪一种更为合理?”

“以迦夜看来,当然是千冥所提更符合教规。”她无关痛痒地回答。

紫夙冷笑一声:“雪使真是心狠,这么想置影卫于死地,莫非是急着为自己开脱?”

“雪使秉公论断,何来私心之说?”千冥立即反驳,“花使怕是小人之心了。”

教王凝视了半晌,缓缓而询:“迦夜真作如此之想?随身影卫栽培不易,不觉可惜?”

“迦夜虽然惋惜,却不能有违教规,唯有大义灭亲。”

“好一个大义灭亲,雪使可曾想过自身督导不力之责。”紫夙抱臂讽笑,“莫非以为杀了他即可已身无忧?别忘了他打草惊蛇,导致鄯善国警戒异常,弑杀营再次行刺难如登天。”

“花使说笑了,刺杀本就是弑杀营的拿手好戏,区区小碍又有何难?”

她三言两语推脱干净,九微内里激愤,早看不下去。

“雪使将刺杀看得如此轻易,难怪影卫行刺失误。”

“月使此言差矣,尽管略为添阻,却无碍弑杀营的精英锋锐。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月使对手下这点信心都没有?”千冥闲适地挑转话锋。

“想来在风使眼里,取一国之君性命如反掌之易。”九微的目光冷锐如刀,“但在雪使手中却大谬不然。”

“说得不错,不然雪使怎的急急赶去且末,把剩下的麻烦都抛给月使。”紫夙媚媚地笑,回嘲千冥。

“事有分工,杀人为月使之务,雪使依例出行,花使何有此言?”

“既是如此,雪使早该坦言力不能胜,当不起刺杀鄯善王之重任,教王自会改派月使执行。”

“花使莫非暗示教王指派不当?”千冥巧妙地将矛头转嫁至玉座上的王者,紫夙些微色变。

教王轻咳一声,正待说话,迦夜忽然幽幽一叹。

一时俱静,她淡淡一笑,跪下直视教王。

“启禀教王,迦夜自惭无德无能,方使任务失利,甚至累及教王英名。如今月使花使言之凿凿,多方责贷,迦夜无以自辩,唯有以行止证明。”

玉座上的王者兴味地扬了扬眉。

“你待如何证明?”

“殊影失手,令月使棘手为难;花使又言迦夜推卸责任意图遁逃;教王慈悲,也觉影卫栽培不易,按律制死有可惜之处。”她垂下眼,似极不情愿,“如此种种,迦夜若再不担当,将来何以在教中自处,又孰能服属下之心?”

清音一顿,无可奈何地咬了咬唇。

“请教王恩准迦夜便宜行事。此去且末,离鄯善国不远,若办完事务顺手易行,迦夜取了国主性命回来复命,既免了弑杀营受殊影牵累,又可塞悠悠众口,将失利影响减至最低,万请教王成全。”

语声如泠泠泉水激石娓娓而陈,轮到千冥青了脸。

九微呆了半晌,眼神复杂,仿佛她突然变成了陌生人。紫夙站直了身,一脸错愕,全然不可思议。

他几乎以为自己幻听,猛然抬起头,只看见迦夜直直而跪的背影。

空气滞了滞,玉座上眯起的眼睛仿似在估量。

“若你也失手?”

“那便是迦夜确实无能,唯有请辞雪使一职。”女孩谦卑地垂首,“万一侥幸成功,日前的失败便请教王宽大为怀薄责为诫,让迦夜略存体面。”

低沉的笑声响起,渐渐转为大笑。

“好,好——”

好什么教王没有说,半晌才止住笑,目光奇特:“我倒是小看了你,既有此心,焉有不成全之理。”顿了顿,又意味深长地补充,“况且你所说得句句在理,若不答应,反是本座不近人情。”

“多谢教王恩准,属下定不负教王厚望。”

迦夜似乎不曾听出弦外之音,淡淡一笑,恭敬地叩首退行出殿。

从始至终,没看过阶下所跪之人一眼。

莎琳这几天总是心神不宁,怎样也静不下来。

身为鄯善国的小公主,素来备受宠爱,率性骄矜。一向专制的父王看见她便会软下心肠,纵有再大的怒意从不对她发作,总是和颜悦色地轻哄,似乎只要她展颜一笑,没什么得不到。

前些日子误打误撞地救了父王,更是令宠溺泛滥无际。

想起来仍余悸犹存,那个俊美的青年鬼魅般地出现,轻易将父王身边的护卫斩杀一空,剑如闪电,杀气翻涌,无人能阻,一如恐怖的死神。

忆不起怎么会有勇气挡在父王身前,更不懂他为什么突然停下了手,定定地看她的脸。

容貌俊美得像传说中的神祇,却那样可怕。

为什么不曾刺下去?

因为她的泪?还是她的美?

缕次猜测总不自觉地红了脸,第一次看见那般超凡出色的男子,比邻国的王子更令人心动。莫名地在心间萦绕不去,突然希望国师不要伤了他,希望他能逃过天罗地网般的追捕,或者受了伤,在某个无人处被她遇见?

王宫里的气氛紧张至极,国师时刻不离父王左右,她却痴痴地凝想出神,强悍而冷酷的陌生人仿佛刻入脑海,令情窦初开的公主魂牵梦萦。

这样隐秘的心思她不敢对任何人讲,就连贴身的女奴也只当公主近日的魂不守舍是惊吓所致。

她时常遣人去打听追捕刺客的进展,既希望有消息,又不希望他被擒。

天山魔头的手下,父王衔恨已久。假如真个捉到断不会轻饶,即使是溺爱掌上明珠的父王,也不会因她的哀求而心软吧。

可是他那么神秘,危险,俊逸非凡,若能再见一面多好,她一定不会召唤侍卫。

美丽的小公主左思右想,白嫩的脸上浮出两朵红云,益加俏丽动人,梳妆的侍女正从琳琅满目的箱奁中挑选合适的珠宝,在长发上比画配衬,悉心使公主以最动人的模样出现,犹不忘笑着恭维。

“公主殿下真美,连天山上的雪莲花也要自惭形秽,到底是鄯善国最出色的佳人,今天的晚宴,只怕列国的客人都会为之倾倒呢。”

今日的晚宴,是鄯善立国百年之庆。鄯善国力强盛威名远播,此次又重挫了魔教的袭杀,西域各国皆遣使来贺,宾朋云集冠盖满堂,愈增盛典华光。刚至适婚之龄的小公主将在晚宴上正式露面,鄯善王也有意借此良机替女儿挑选一位合适的夫婿,一切更是极尽奢华之能。

华丽的紫衣辉映着玉人,每走一步,发上的步摇轻轻颤动,宛如和风拂过娇花,明眸秋波,天真妩媚,连鄯善王都呆了一呆。

莎琳抿唇而笑,轻巧地旋了个身:“谢谢父王送来的新衣。”

定了定神,男子笑了,伸手轻抚女儿粉嫩的脸。“莎琳长大了,美得父王都惊讶呢。”指尖摩挲着面颊,一贯慈爱的父亲眼神有些奇异,似赞叹又似惋惜,“比你姐姐更漂亮。”

“伊曼姐姐?父王取笑呢,谁都知道姐姐才是西域最美的人。”远嫁的姐姐美名冠绝诸国,成年之后求亲者多如过江之鲫,与她感情甚好,最后嫁给了疏勒国主,嫁妆之丰厚,婚典之隆盛,皆成一时佳话。

抚在颊上的手很热,让她略有点不适。

仿佛不曾感觉到她的微避,鄯善王托起俏脸细细审视:“莎琳这么美,倒是让我舍不得这么快将你嫁出去,多陪父王几年可好?”

“莎琳愿意陪父王一辈子。”她娇娇地笑,引得鄯善王也笑起来,替她扶正了一枚金钗。

“去吧,让各国来使都看看,本王有一个何等美貌的小公主。”

夜幕初降,中庭亮如白昼。

数百张筵席高朋满座,在精致的王宫花园内露天而宴。所到皆是各方上宾,金杯银盏盛着美酒珍酿,妖娆的侍女殷勤款客,令人不饮自醉。

胡姬歌舞声乐柔靡,庭内语笑盈盈,夸赞着鄯善王的文冶武功,极口称颂公主的艳丽出众,教天上的星辰都失了颜色。

莎琳端庄地坐在父亲身侧,符合身份地微笑。众多倾慕的眼光如影随身,她一个也到不了心头。人皆期待的宴会长得令她乏味,暗自直了直腰,忍下了一个呵欠。

乐声渐渐停了,舞女们退下去,下一个节目是什么?这次的宴会请来了各地顶尖的艺人,看来也不过尔尔,实在提不起多大兴趣。

咚!

一记沉重的鼓声震撼了天地,四周蓦地静下来。

细微的鼓声如春雨润物蚕食桑叶,沙沙响起,渐渐至大。数盏特制的华灯猝然亮起,照亮了廷院一角,一面硕大的巨鼓不知何时竖立,中间一个瘦小的身影迎风而鼓。

一鼓起,群鼓和,忽而如迅雷降临,轰然入耳,如万马奔腾,肆意纵横,极尽淋漓挥洒。鼓槌在鼓上飞舞游走,姿势昂扬优美,柔如花朵舒放,急如狂风骤雨,密而不乱,疏而有制,声声慑人心魂。四周立有数面小鼓,皆是清秀的童子持槌相和,一色短打,英爽而利落。

鼓声在一片屏气中持续走高。越来越快,巨鼓重捶,步步相扣,如敌阵紧逼兵临城下。黑云压城画角连天,杀气严霜一触即发,在心要从腔子中跳出的一瞬戛然而止,四周蓦地死一般寂静。

良久,忽然爆出喝彩,掌声和赞叹之声满盈园内,所有人都被鼓声吸引,由衷地叹佩。

鄯善王亦忍不住赞叹,询问一旁随立的内廷侍长:“这是哪里的艺人?”

“回主上,此乃乌孙国的流浪艺人,以鼓艺闻名,恰好途经我国,被召来内廷献艺。”侍长抑不住得色,“全赖司礼官于市井偶见,不然就错过了。”

莎琳低首假作啜酒,忍住一抹笑。

司礼官是内廷侍长的亲侄,此次所荐之节目大大出彩,难怪得意不已。

侍长忽然俯在王耳边说了句什么,鄯善王唇角轻扬,眼中流出暧昧的趣致:“果真如此?传他们上来看看。”

一群童子跪伏在地,或许是多方历练,并无紧张局促之色。领头的童子身形瘦小,臂扣银环,脸上戴着一个狰狞的面具,魔王般张着獠牙巨口,令人望而生畏。

“表演得很好,本王甚喜,赐赏。”

“多谢国主厚赐。”齐齐伏下头叩谢。

“你们是乌孙人?”鄯善王盯着领头的童子,目不转睛。

“回国主,我们大多是乌孙人,也有些是各国流浪的孤儿。”领头的童子一直不曾抬头,语音微冷,说不出地好听。

身边沉默的国师忽然开口问了一句,场中多人听不懂,跪伏在地上的人却懂了,同样以乌孙语回答。

问答数句,国师点点头不再开口,显是确认了对方的出身。

“为什么要戴面具?”鄯善王又问起来,颇感兴趣。

“回国主,传艺的师父说鼓艺来自天神所授,不可面视,以表敬畏。”

“现在可以摘下了?”

“是。”

“摘下我看看,什么样的人能击出这样的鼓。”

童子踌躇了一下,伸出手摘下了面具,缓缓抬起了脸。

男童一般的黑衣短打之下,竟然是个女孩。

黑发垂髫,明眸流光,肌肤如冰雪之色,唯有嘴唇鲜红。

腰身细小,双腿纤长,微曲的颈项白如玉瓷,额际微微见汗,想是一番劲鼓颇为不易。稚龄年少,身量未足,却已有惊人的丽色,在夜境的华灯下犹如传说中的姹女,奇特的诱惑心神。

所有目光都被吸引,偌大的庭院只闻呼吸之声。

早早退席的莎琳闷闷地扯着纱巾一角揪来扭去。

什么鄯善国第一美人,自从那个女孩摘下面具,每个人都盯着不放,哪还有人注意到上首的公主。

连父王都不例外,眼睛亮得吓人,还低声咐咐了内廷侍长什么,直到那群童子退下去才又恢复了热闹。

贴身的女侍看出她的不悦,轻声安慰。

“殿下何必生气,今日公主的美名将远扬诸国,届时求亲的才俊多不胜数。”

“那个丫头真的很美么?”莎琳不悦地嘟起嘴。

“怎及得上鄯善最尊贵的公主。”侍女含笑卸下公主颈间的珠链。

“为什么那些人都在看她?”

“我倒觉得吓人,和公主的美不同,那个孩子的容貌有些妖气,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像大漠里的妖魔专惑人心呢。”

“妖?”

“对呀,据说有种妖魔能化成人形,迷惑过路的行者吸人精血。”

“那种东西怎么可能到得了王宫?”她撇撇嘴不为所动。

侍女失笑,以象牙梳轻轻理顺乌发:“公主说的是,什么样的妖魔也抵不过鄯善的勇士。”

勇士?不期然又想起那张冷漠的俊颜,心情忽然好起来,说说笑笑的娇声软语在夜色中淡去。

夜深了,王宫渐渐沉入静谧的黑暗。

第十五节 心澜

鄯善王在侍女的环绕下除去华丽厚重的王服,毕竟是五十余岁,尽管保养得法,持续的夜宴仍令他感到疲惫。但一想到某件事,体内涌起热流,再度兴奋起来。

国师悄然现于身后。

“禀国主,已经探过那个女孩不谙武功,身份无误,应该安全。”

鄯善王无声地笑了笑,挥挥手,周围的人退了下去。

移步走入寝殿内室,奢华宽大的床上蜷着一个纤小的身影。

“皮肤真好,滑得像丝绸。”低喃的男声带着浓厚的情欲,“做流浪艺人真是可惜了,这副身子服侍过多少贵人?”

“为什么不说话,怕了?”

“腰很美,又细又软,还有胸——”叹息般的话语,呼吸渐渐粗起来。

“真是漂亮的腿,这么直——”喘息越来越重。

“为什么抓我,是咬得太重?”

“臂环真碍事,咦,底下有什么?守宫砂,你怎么会——”

银烛跳了跳,死寂的室内猝然闪过一丝极细的微芒。

密闭的牢门在锁链声中打开,九微冲进来兴奋得抓住他的肩。

“迦夜成功了,她杀了鄯善王,教王依约免了你的过错,可以出去了。”

成功了?他有点不敢置信,没人会比他更清楚再次刺杀的风险难度。

“她可有受伤?”

“看来没有,业已去殿内复命,现在回去休息了。”九微绽出笑意,“总算她还有心,没有撒手不管,不枉你为了她回来认罪。”

他稍稍放下了心:“她用了什么方法?”

“谁知道,反正有效。”九微耸耸肩,“我们都被骗过去了,以为她准备撇清关系推个干净,没想到反被利用了说辞,连教王都找不到拒绝的借口,现在她一击成功,你总算不会有事。”

“九微。”他张张嘴,说不出谢字,那样重的情谊岂是一个字能言说。

九微了然的摆手:“少废话,看你一身狼狈,快回去沐浴更衣才是正经,难道在死牢里还没待够,我还当紫夙打点得不错呢。”

失事多少天了,他第一次笑起来。

现在的囚牢干净整洁,被褥齐全,饮食也好上许多。比起初时的糟糕,几可算是天上地下。他怎会不知,能获得这般优待,一定是九微托嘱紫夙的结果。

九微挑了挑眉,忧心既去,一贯的促狭又泛出来。

“听说紫夙来过几次。”不怀好意地笑,目光上下打量,“她说过些什么?”

“无非是拉拢之类。”

“就这?”九微压根不信,笑得极其暧昧。

看着对方的诡异的表情,他好气又好笑:“你想听什么?”

九微遗憾地撇嘴,把他拉起来推出囚室:“想也知道没什么乐子,你那死脑筋不说我也猜得出来。”

再次回到水殿,恍如隔世,六翼喜出望外,围着他说个不停,半晌才在赤雕的强令中退了下去。

洗漱更衣,重又整洁如常。走至迦夜的房前,恰逢绿夷端着托盘而至,盘中放着大大小小的药瓶纱棉,他心中一紧。

“她受伤了?”

“回公子,雪使说略有轻伤,吩咐小婢取来候用。”绿夷自然清楚问的是谁,敛妆垂首道。

“迦夜可在房中?”

“雪使早前在沐浴,现下大概已休憩。”回答并不太肯定。

他接过托盘轻轻敲了敲门,全无声息,看绿夷走远,他推门踏入室内。

偌大的房中空无一人,他微一犹豫,走入相连的隔间。潋滟波光在室内明灭摇曳不定,是迦夜私用的浴池。池中之水引自山泉,常年温热,她每次杀人后都有沐浴的习惯,多年一直如此。

池前有一扇锦屏挡住了视线,他将托盘轻轻搁至屏边,正待退回,哗的一声水响,仿佛有什么自水底翻上来,一声疲倦的叹息回荡在室内。

静了半天,听得离水的脚步,一只手从屏障后取过了托盘,雪白的臂上缀着鲜红的守宫砂,但令人震讶的却是青紫咬痕、掐痕、淤伤的印记触目惊心。

浑身的血液蓦然冰冷,一瞬间明白了许多,却不敢相信。脑中空白一片,无意识地冲过锦屏闯入了水雾氤氲的室内,本能地想求证什么。

迦夜坐在池边,纤细的腿垂在水里,湿淋淋的长发搭在身前,瘦弱的肩胛上有一道狰狞的裂伤,她轻曲腰肢,艰难地给自己上药,小脸在水汽中更显苍白。身上诸多青青紫紫的印痕,又以胸前最为惊心。

猝然听见脚步,她抬起头,刹那怒极,素手一掀,托盘连同其上的瓶瓶罐罐一并飞起,破空砸来。

他没有避,一只玉瓶掷中了头部,力道如着重捶,眼前一黑,冲力带着他退了几步,已然置身浴室之外,一缕鲜血顺着额角流下,他只是愣怔。

耳畔嗡嗡作响,适才见的情景仿佛烙在了心底,烫得神志全无,心神欲裂。

不知过了多久,迦夜自屏后踏出。黑发犹在滴水,零落地披散两颊,衣襟略为散乱,仍带着雾气湿意,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在床畔坐下:“你出来了很好,下去休养吧。”

寂静许久,沙哑的声音响起:“你用了什么办法?”

“你不是猜到了?”迦夜一只手拭着长发,脸白的近乎透明,“色杀。鄯善王多诈难测,唯好幼女,我便利用了这一点。”

“你——从来不用色杀。”

“总有第一次。”她无表情地淡瞥,“反正也没什么损失,它很有效。”

翻涌的情绪塞住了胸臆,他无法再开口说话,用力咬住了牙。

“去把香点上,选淡雅安眠的那种。”

他沉默地照办,一丝丝香气盈散开来,又垂下帘幕,室内光影转暗。

“下去吧,我要休息。”

听着脚步渐去,她小心地躺在柔软的丝褥上,尽量不碰到伤口,紧绷的情绪终于一点点放松。杀了鄯善王算是暂时应付了教王的难题,接下来仍不能丝毫懈怠,积压的事务连篇累牍,休憩的时间不多,她合上眼睫,渐渐被睡意侵袭。

朦胧中,有人接近了床边,挨得越来越近——

她猝然醒来,袖中的短剑闪电般探出。

去而复返的人半跪在床边,雪亮的寒芒抵在喉间,他似乎不曾感觉,静静地看着她。不知是不是受伤所致,她的头昏昏然,一寸寸挪开剑,牵动了背上的伤,沁出一身冷汗。

“你又回来做什么?”黑眸扫了一眼他手中的玉盘,“我已经上过药,不妨事。”

“背上的伤包扎不易,我替你敷药。”

“用不着,也不是什么重伤。”额头的温度越来越高,她有点撑不住了,“你出去。”

“我会很快处理好,你也不希望别人发现你受伤。”他径自拔开瓶口,探臂将她翻转至俯卧,动作轻而坚决,“稍微忍耐一下。”

或许是伤势带来的虚弱,她没有再拒绝,手边的剑被他取下搁在一旁,软软地伏在榻上,呼吸微乱。

他以银剪破开背上的衣物,不出所料,仅仅胡乱地裹扎一下,并未仔细护理。他小心地清洁上药,绽裂的伤口根本不该沾水,她却浸泡许久,愈合的时间肯定要滞后了。

指下的肌肤发烫,苍白的脸泛出不正常的红晕,眼神也没了以往的凌厉,看起来孱软无力,像个病弱的孩子。

“背上的伤,是谁?”

良久,低弱的声音微带恍惚。

“鄯善国师。只怪我逃走的时候经脉初通,反应慢了一点。”

“经脉?”

“他们防得很严,我用金针自闭武功才瞒了过去。”药粉里麻痹催眠的成分逐渐生效,她的精神松弛下来。

“你用了毒杀?”在那样险恶的环境下自禁武功,他无法想象。

“我在指甲中藏了药,划破了他的皮肤,再以金针刺入心室……”女孩的声音越来越轻,模糊难辨,伤热和疲倦一同袭来,侵蚀了神志。

他默然包扎,动作极轻柔。

昏沉的人儿无知无觉,淡粉的唇角有些溃破,他知道必是出于她自己的咬啮,轻挑了一点药粉敷上。

幼嫩的肌肤上,怵目的青紫格外碍眼,修长的指尖轻轻触摸,凝滞良久。

潜藏的心事如燃烧升腾的暗香,在半空弥散,不为人知。

斜阳从窗口洒入,带来柔和的暖意。

宽大的书桌边,男子翻阅着各国的情报检点归类,聚精会神地执笔摘录重点。桌子对他来说有些矮,挺拔的身形稍倾,飞扬入鬓的眉微蹙,唇角好看地抿起,侧面的轮廓清俊非凡,配上冷锐如锋的气质,足以教人失魂。

这样的男子,怎会落至如此地步?

她伏在枕上茫然出神。

以他的身份作为臣属,该是委屈至极。

冷酷无情的命运如一只可怕的巨手,肆意拨弄着人的际遇,弹指便将江南鲜衣怒马的少年扭曲为伏首驱策的影奴。横蛮粗粝的现实之前,除了顺应,又能如何?

他已算适应得很好,没有怨怼,没有愚蠢的挣扎,没有自毁自伤的举动。

即使忽远忽近,冷淡如斯,他也不曾抱怨,更没有背叛的行径出现。易地而处,她不知自己能不能做得更好。

在罪恶如渊的环境中生存下来多么不易,长期坚持的信念意志一分分摧折,他还能撑多久?

男子忽然望过来,正对上她的眼。

深邃的眼眸映着阳光,刹那间迷失了心智。

默默对望良久,他走过来拂开一缕落在颊上的发,又去倒了一杯水,小心的将她扶起。

受伤之后,她总容易口渴。

半靠在胸膛接过茶杯,喝得一急,不留神呛咳起来。牵动了伤口蓦然抽痛,他避开伤处轻抚着背,平抑急促的气息。待她平静下来,修长的手指轻轻拭去唇畔的水,取下了杯子。

“慢一点,一次喝太多不好。”低低的话语在耳畔,说不出的温柔。

她不自觉地点头。

“可还要再睡?”

“不必,堆积了太多事情得尽早处理。”热度已经退去,只要不动伤处,除了绵软无力其余尚好,她试着撑起身子,被他拦下。

“我归纳了一部分紧要的,一会儿拿给你看,急待处理的我念给你听。受伤之后连日赶路不曾调养,现在还很虚弱,暂时不要下床的好。”

他的态度温和又强硬,她很不适应,素来他只是听从命令,何来这般主动决定一切。不等她说话,他取过数个软枕,密密垫在身后,让她得以较为舒适的侧伏,又取过适才誊抄的要点任她展阅。

一笔潇洒飘逸的草书入眼,她不禁微讶。

“你写得一手好字。”

教中秘事多以口头传达,鲜少见他动笔,文书类的丢给他后也未曾过目,比起自己随意潦草的字迹,着实漂亮许多。

“平日总看我写的东西,倒是委屈你了。”想来那一手粗糙的文字实在不堪入目,她自嘲地笑笑。

“你只是练得较少。”他没有笑,认真的回答。

“今日也算见识到家学了。”她些微调侃,感觉身边的人稍稍僵硬,仿若未觉的说下去,“我四岁后即未曾练过字,直说差劲无妨。”

“练字并没什么用处。”

她微微一笑,有些乏力地垂下手中的笺纸:“说的是,这里唯有杀人的功夫最实用。”

“你不该在这种地方。”

他的话音极低,她只作未闻,随口岔开。

“对了,我见到了鄯善国的小公主,确实美貌,尤胜烟容,难怪你下不了手。”

“我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俊颜不自在地撇开,说不出真正的缘由。

她并未追问,淡淡地提醒。

“不管什么理由,下次不要再失手了,你给了她机会,等于断送了自己的性命。”

他静了半晌:“为什么救我?”

历来最擅长权衡利弊,斟酌损益的人做出这种决定的可能性近乎为零,其中的风险远远超出了预想,一旦失手,她面临的将是何等情景不言自明。

“你还有利用价值。”她垂下睫,语气平淡,“仅此而已。”

很符合她一贯风格的回答。

望着淡漠的素颜,竟然一无波澜,仿佛这个答案早在意料之中。

“迦夜。”

“嗯。”

“你想要什么?”他凝视着她的脸,“什么原因让你甘愿留在这个鬼地方。”

什么缘由让一个并非贪图权势富贵的人紧握大权,并非阴暗嗜杀的人不离杀戮征掠,不是冷漠无情的人心如铁石,他很想知道。

女孩愣了愣,眼中某种莫名的东西闪动,却难以解读。

“想要的自然是有,只是很难得到。”她有点恍惚。

“即使付出一切代价,包括性命?”他轻轻地问。

“嗯。”她合上眼,隔断了可能泄露的心绪,“即使付出一切我也要得到,不计生死。”

“是什么?”

她笑起来,长睫轻颤:“我的愿望与你无关。”

睁开眼,仅有的一丝迷惘消逝无踪,清晰冷定如冰。

“殊影,我知道你想要什么。”细致的指尖触上他的脸,划过飞扬的眉,挺直的鼻,停在线条优美的唇,“或许某一天,你会得偿所愿。”

幽黑的眸子似深潭诱人失足,淡色的唇如春日初绽的蕊:“但在那之前,你必须足够忍耐。”

仿佛被什么蛊惑,他握住了冰凉的指,细滑的手在掌中,勾起莫名的欲望,他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但这一刻,想要的却是——

他俯下身,吻住了迦夜的唇。

耳边依稀有贝铃轻响,一声又一声。

唇很冷,他轻柔地触探,滑入齿间采撷,意外的甘美。黑瞳睁得极大,她茫然而惊愕,对突如其来的意外不知所措,无形放纵他恣意而为。

雪样的肌肤有种清冷的香气,极近才能闻到,他渐渐沉醉,理智在深吻中泯灭无踪,陷落在失魂的诱惑中难以自拔。

苍白的素颜涌上了酡红,她忽然推开他急促的喘息,险些窒在持续的亲吻中,他恍然回神。

“你没呼吸?”

他几乎想笑出来,又极力忍住,对世情人心了若指掌的迦夜居然对亲热一无所知,竟一直屏住了呼吸。

迦夜狠狠瞪着他,换了平时倒是威势十足,可惜此刻软软地依在枕上,胸膛急促地起伏,娇颜如红霞晕染,哪还有半点可怕之处。

“你——你——”她搜索了半晌,仍找不出适当的词,脸越来越红。

“我不会再碰你。从今天起,你想要的即是我要的。”他敛住笑,低低地说出,“我的命,是你的。”

此后,他们真正携手应对一切挑战的局面。

他不再去猜测迦夜的心思,竭尽心力分担了过去由迦夜主控的大半事务。沿袭以往对西域诸国的手段,从被动执行改为全盘谋策,摒弃了一切顾虑,冷血地以最小代价完成教王的命令。

迦夜是利用也好,无情也罢。他放弃了思考值不值得,放弃了日夜思念的中原,只要活着一日,他的命运便与她休戚相连。再没有挣扎,心甘情愿地用尽种种阴狠卑鄙的伎俩。

他执掌了对外一应事务,她腾出手筑固自己的地位,逐步以更隐蔽的方式扩张权限,不知用了何种方法,千冥非但没有因不能得手而疏远,反而益加扶助。

再不曾去过清嘉阁,烟容派人请过数次,他以事务繁忙为由婉拒,心下歉疚,却已决意不再踏足媚园,唯一能拨动心弦的,只有那个永远似孩子的女人。

他曾看着她受辱,她曾因他而受辱。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总会想起那个微凉而甘甜的吻,混合着清冷的香气;想起她纤秀的颈,单薄的肩,不盈一握的腰;想起湿淋淋的黑发披落,眼眸中水气洇然;想起那一曲清越优美的歌,在废墟中播散四方;她的青涩羞怯,她极少流露的脆弱无助和无缘由的渴望,占满了全部思绪。

朝夕相处,近在咫尺,却如星辰般遥远,日夜般绝望。

他知道他已然彻底沦落。

第十六节 子夜

迦夜近日越来越沉默。

教务由他一手接过,洞悉一切,实在找不出让她忧心的理由。

凝望着水道尽头的纤影,他久久蹙眉。

幽暗寂静的深夜,时至三更。

娇小的身影坐在水阶之上,细巧的足踝浸入清池,默默拂弄着大朵青荷,夜晚的温度极低,她仿佛未曾感觉,一径出神。莹白的衣裙散在地面,如一朵暗夜开出的雪色昙花。

他缓缓走上前,从身后揽住她,小小的身体冰凉。她并不意外,放松地倚入怀中,冰冷的手指握住了他的腕,轻轻的话音响起。

“殊影。”

“嗯。”

“莎车国上将军灭门一事是你下的令?”

“不错。”

“为什么不是杀上将军一人?”

“将军夫人出身宫廷,其子又受国主器重,斩草除根才能根绝所有隐患。”

三十六条人命,包括两个不满十岁的孩童,他说得全无犹豫,思虑也很周详细致,灭门或许是最干脆的做法,但……

“你不希望我这么做?”她的沉默让他微感诧异。

“不,你做得很好。”

手法完美,干净利落,最有效的完成了任务,即使是她也找不出半点挑剔之处。

只是——

他不该是这样。

不再继续这个话题,细瘦的手臂绕上他的脖子,螓首轻依胸膛。

“夜深了,送我回房间。”

重重守卫的密室。

男子紧盯着软榻上笔直而坐的女孩,半晌说不出话。

“你确定真要这么做?”

“我以为你会高兴。”白生生的手执起壶,不紧不慢地调弄着茶具,动作轻灵柔美,并不因对方的质疑而有半分不快。

“为什么?”他不掩怀疑,“你不像好心的人。”

“你这么想是好事。”她漫不经心地垂下睫,“我确实不是好人。”

“那你为什么甘愿冒险放了他。”

无声的笑笑,她斟上了两杯清茶,推了一杯至他面前。

“首先,我并不认为是冒险。”袅袅升腾的热气中,她的脸沉静冷定,“比起后面要做的事,这不值一提。”

“我更好奇你计划的目的。”精锐的目光不曾稍离,“没什么理由需要你铤而走险。”

“请相信我有足够的诚意。”她淡淡的回视,“对你也同样有利。”

“你凭什么认为我会答应。他的事也就罢了,可后续的——”

“我以为那才是你内心深处所想。”她微微一笑,“你骗得了别人,可瞒不过我。”

“容我置疑,你知道些什么?”浓眉一轩,他不动声色地反问。

“疏勒。”

仅仅两个字,男子的眉瞬时颤了颤。

“我听不懂。”

迦夜轻笑出声,捧起玉杯汲取温度,闲闲地道出话语。

“月使何必佯装,有些事你我心知肚明。”清冷的眉眼泛起一丝兴味,“数年前我平莎车之事,陷龟兹之误,无一不有疏勒的影子。早知疏勒王不过表面恭顺,有不臣之心,却不曾着手重处,月使可知为何?”

“想来雪使思虑长远,非我等所能臆测。”

“西域三十六国我知之甚详,近年所出种种逆教之事,皆有暗线隐伏其间,细细想来,不得不佩服疏勒王机谋之深。”

“雪使历年辛劳教中尽知,却不懂这与九微何干?”男子瞳孔收缩,脸色丝毫未变地淡问。

“当年疏勒连失两位国主,一时风声鹤唳,直到沙朗若即位,遣长子逃入中原,幼子入教为质。”

“当年之事,九微也略有听闻。”

“沙朗若即位前为疏勒王弟,生性风流不羁,虽有王邸,却喜流浪混迹于大漠诸国之间,其幼子即是游历时与异域女子露水姻缘而得,自小长于乡野,直至十岁才迎回疏勒,五年后被送入天山。”

男子默不作声,深刻的五官隐入暗处,神情莫测。

“其子出身寒微,在王府默默无闻,本不足道。碰巧迦夜偶然得知,沙朗若送子入教中为质的同时,其子之贴身僮仆遁逃无踪,这一点月使如何看待?”

“想是失主加以恋乡,倒也不足为怪。”男子缓缓回答。

“同年月使入战奴营,迦夜曾听夔长老偶然言及月使底蕴上佳,方能在如此短的时间晋升至淬锋营,令人印象颇深。”茶杯渐渐变冷,她随手搁下,笑得很神秘,“月使可知那位疏勒质子的下场?”

“愿闻其详。”

“质子入教三个月,冲撞了枭长老,被错手杀死。”

“区区一个小国人质,枭长老历来行事放纵,人所共知。”

“一年后教中左使谋叛,枭长老附逆,被月使诛杀身亡,也算是天道好还。”

“雪使究竟想说什么?”男子的声音低沉,隐然伏有杀意。

迦夜仿佛不觉,轻松地接口:“我在想倘若教王知晓,会不会如月使一般认为是巧合。”

僵冷的空气有如凝定,半晌,迦夜忽然笑起来。

“月使是聪明人,自然不用把话点透。”她换了个姿势,稍稍放松下来,“如今可信了我的诚意?”

九微眼神复杂,探究般看着她:“我不明白你处心积虑究竟为何?”

“或许我们想的一样。”

“你不像对权力有野心的人。”

“而你是,这一点足矣。”她坦然直承,“我们所求不一,并无冲突。”

“你想我怎样?”

“策动紫夙全力配合。”

“你已说服千冥?”

“他比你爽快。”纤手倒掉冰冷的茶水,又斟上热烫的新茶。

“事成之后又如何?”没有理会她的薄嘲,他步步思索。

“那是你和千冥的事。”她莞然,执手相敬,“鹿死谁手与我无干。”

“你能得到什么好处?”他拿起杯,却没有饮下去。

“我所求的,无非是事成。”轻啜香茗,她缓缓咽下,“届时我不会参与纷争,你无须过虑。”

“越说越教人迷惑了,恕在下愚钝。”看着清冷而无欲望的眼,一线灵光闪过,他不敢置信地试探,“你,难道记得?”

素颜忽然不见了笑容,对视良久,她终于点了点头。

他静静地凝视许久,绽出一个了悟的笑,一口饮尽了茶。

夜,静如死。

整座天山进入了沉眠。

床上的男子犹在熟睡,壁上的夜明珠散着淡淡荧光,映出幽暗的桌几。密闭的室内忽然有风拂动,一个身影悄然出现,移近床边,俯看着俊美的睡脸。或许是感觉到异样,沉睡中的人忽然睁眼,未及反应,纤手已先一步按上了要穴。

“是我。”熟悉的声音让他心下稍安,疑惑又悬起来,猝然间穴道受制,一根指头都动不了。

“你——”问话被一记刺痛打断。

迦夜翻开针卷,数十根粗细不等的金针赫然入目,她随手抽出,毫不迟疑地钉入大穴,纤手起落,转眼十余针刺过,头上涔涔有汗渗出。

他也好不到哪儿去,金针刺入的疼痛易忍,体内随之而起的真气却激荡起来,一股热气不断在四肢百骸来回游走,时而四散,在经脉间左冲右突,脏腑间一阵剧痛,刚一张口,一只手便堵住了嘴,将所有声音捂了个严严实实。

冷汗如雨而下,随着金针越落越急,似一把把利刀戳入胸臆痛不可当,牙齿紧合,瞬时将细白的小手咬出血来。最后一针落下,素手一拂,所有金针离体迸落地面,禁阻数年的内力汹涌而出,她双手按住胸膛,一分分助他将游移的真气导入丹田。

这本是极耗精力之举,迦夜武功虽高内力却不强,勉力而为,不出半刻已微微颤抖,撑到最后一缕真气归正,她颓然倒下,再没有半分力气,两人俱是冷汗淋漓,筋疲力尽。

静谧的室内,只闻沉重的呼吸。

良久,他终于能抬手,环住她的背心输入内息,持续之下,苍白如死的脸渐渐有了起色。

他稍坐起来,仍将她拥在怀中,软绵绵的娇躯稍挣了一下,示意他可以停手,观察了她的面色,确定无恙后止住了内息,执起垂落的手。细白的掌缘有一圈青紫的齿痕仍在滴血,痛极之下咬得极深,没力气下床取药,执住欲抽回的纤手,他以舌尖轻舔权作止血,直到确定血已停住才放开。

全身的衣物均已汗透,他费力地扯过丝被覆住两人,迦夜的体温本就较常人低,极易受寒,他以双手环住纤腰,尽可能地保留一点温度。她的头倚在胸前,娇小的身体契合怀中,无形中腰腹紧贴,几乎可以感觉出所有曲线,黑暗的空间中发际香气萦绕,熨烫着每一根神经。

低头看轻翘的长睫,雪白光润的面颊被汗气润泽,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为什么替我解开禁制?”起初是右使以特殊手法制住了经脉,叛乱过后右使身亡,一度以为终生无望。

“这一次的任务风险很大,依你目前的功力尚不足以应付。”她的声音低弱而飘忽,依然无力。

“你怎知该如何施针?”迦夜虽然读过不少旁门左道的医书,却是博杂而不专精,多为旁技,所知有限,按说不可能解开这一独门手法。

她没有回答,一室静默。

“若教王知道会怎样?”

“他不会知道。”极小的笑了一声,迦夜疲倦地支起来,看着他的脸,“殊影,你听好。对外我会宣称你去莎车打点要事,除了赤雕、玄鸢把其余四人带上,一路小心行事。十二月前必须赶到敦煌,我会安排人接应,届时会告知新的任务,记住绝不能晚于这个时日。”

“什么样的任务?”

“到时候你会知道。”

迦夜极少如此重嘱,又交代得如此含糊,黑白分明的眼中仿佛藏着什么心思,难以窥见。

“是要杀什么人?”

她模糊地应了一句,似乎恢复了点力气翻身下床。

“迦夜。”单手扣住腰制止了她的离开,他没来由地心慌,“你在计划什么?”

“到了敦煌,你自会明白。”她避而不答。

什么样的任务需要冒着教王发现的风险解开禁制,他想不通:“你不信我?”

迦夜静了片刻:“你可信过我?”

“我现在信你。”过去或许不曾,但鄯善之后已是生死相托。

“那就别再问。”斩钉截铁地阻断了探问,他的心霎时冷下来。

“我想知道——你曾经信过谁?”他无法抑制地流露出涩意。

她的身子僵了僵,不自觉地挺直:“谁也没有,我只信我自己。”

他沉默良久,终是忍不住:“淮衣呢?他是谁?”

“你怎知道这个名字。”一瞬间目光雪亮,凌厉得刺人,毫不掩饰戒惕。

他的心沉下去,如坠冰窖:“你昏迷时提过。”

她愣了半晌,眼神渐渐柔和起来,仿佛略带歉意,犹豫后给了答案。

“淮衣,是我以前的影卫。”

“被你杀掉的那个?”他一时错愕。

“嗯。”或许是陷入了某种回忆,她的神色莫名的伤感,幽深的眸子柔软而哀痛。

“你怎会——”

明白他有千万个疑惑,她没有多说,细指轻触他的脸,像是要把每一分线条记入心底:“他和你一样是中原人,本名叫淮衣,我希望你的运气要比他好。”随着叹息般的话语,冰凉的指离开了脸庞。来不及抓住,她已消失在深浓的夜色中。

身畔的香气犹存,佳人已逝,只留下满腹疑惑的人,看天光一点点透出。

受制已久的内息忽然运转自如,他几不敢信,充斥肢体的轻盈更胜从前,可轻易完成任何过去一度迟滞的剑招,功力远非同日而语,他暗自度量,约莫可与四使中最强的千冥抗衡。

迦夜那晚之后绝口不提,稍一言及便被打断,冷漠的神色让他险些以为是一场错觉。

九微私下传了消息聚首,见面却只是饮酒,完全没提过正事。听说要去敦煌的行程,九微并不意外,转首吩咐烟容多取了几坛酒,看架势是要不醉不归。

不顾他的推脱,倒满了白玉碗不容分说地灌下去,来不及咽下的酒液泼洒而出,浸湿了衣襟。

九微洒脱,却绝少如此放纵。几番来去他也激起了意气,拼下一碗又一碗,如刀烈酒饮在腹中火辣,听不真切九微的话语,一切模糊而凌乱。

“……我一直不懂,迦夜哪里好……”

“……原来她对你……确实不错……”

“殊影……你本名叫什么……”

酒至酣处,九微突然问出一句,昏沉的神志立时清醒。

他顿了顿,终吐出一个名字。

“云书,我本姓谢。”

“我知道你绝非寻常出身。”九微展颜而笑,双眸竟无一丝醉色,光亮夺人,“你也不曾问过我的来历,到底是兄弟。”

他回以一笑。许多事深埋心底不曾探究,彼此心照不宣,多年的情谊早让猜忌化为乌有,均有默契的包容对方的隐瞒。

九微垂下眼,忽然以筷击碗唱起歌来,歌声慷慨激昂气势非凡,竟似一首战歌,约略听得出是大漠里的古语,朴拙悍勇,悲音凌凌,精致的玉碗不堪击打,生生裂了开来。

“好歌。”他脱口而赞。

似触发了性情,九微大笑:“这是我多年来第一次这般痛快,你明日下山,就当是为你助行。”

“等我回来再和你喝酒。”

“定有机会。”九微深深地看了一眼,“你不来媚园,难道我不会去找你么,下次我们换个地方痛饮。”

“自当奉陪到底。”

语音落地两人相视而笑,九微正经了半天,又变得戏谑。

“对了,我记得你说你定过亲?”

“多少年前了。”记忆被时光消磨,如一张漂洗过后的淡墨残宣。

“若你回中原,便可再拾前缘。”九微开始臆想。

他不禁失笑:“只怕她早已另觅佳偶,哪还会拖到现在。”

“漂亮吗?”

“稍许吧,家里定下的。”

“一定是个大家闺秀。”九微啧啧调侃,“配你刚好是闷死人的一对。”

他不客气地踹过一脚,正中椅侧,九微利落地腾身,翻至离他稍远的软榻上,不改促狭本色。

“不是我说,你还只适合这种,迦夜也是如此呆板。难怪紫夙百般勾引都不为所动,可怜你压根就不懂什么叫风情。”

磨了磨牙,他开始手痒。

躲过他的飞袭,九微的嘴尤自不肯停。

“上山这么多年都不近女色,我一直没敢问,你该不会现在还是——呃——”只顾贫嘴,冷不防中了一脚,狼狈地撞上了雕花几案,哗啦啦地倒了一地东西。

扶着腰爬起来,龇牙咧嘴对闻声而来的烟容摆了摆手。

“出去,我和殊影有要事商谈。”

清影刚一消失,挡过袭来的酒坛,九微揉身扑上。

一场龙争虎斗的攻袭在天山深处的销魂乡展开。

揉着臂上的青紫,九微瞪着人离去的窗口,这小子,确实厉害了很多。

烟容乖巧地收拾一片杂乱的房屋,将碎裂的瓷器扫在一堆。无聊地看纤丽佳人整理残局,九微忽然道。

“他一直没碰过你?”

烟容停下手,明眸漾起幽怨之色,半晌才回答:“或许是烟容蒲柳陋姿,不合公子心意。”

瞥了眼郁郁的佳人,九微懒懒地踢开几案,架起了双腿:“倒也未必是容貌。”

“烟容不懂。”她终于道出了长久潜在心底的话,“来这里的哪个男人不是为此,雪使纵然貌如天仙,也不过是个孩子,怎么就让那么多人念念不忘?”

九微眯了眯眼不曾回答,她又说了下去:“难道是因为她素日冰冷不假辞色,才——”

“算你说对了一半。”九微打断她的话,倒并无责难之意。

“月使是指?”

“愈得不到,愈想要,人就是这样。”嘲谑地一笑,目光在她脸上打了个转,“若是迦夜出身清嘉阁也就不过尔尔,可她现在高高在上,没有哪个男人能近一根指头,连教王都无法得手,这份功夫,不是每个女人都有的。”

烟容默然无语,九微却话多了起来。

“论容貌或许你未必差多少,但在别的方面——”九微老到地摇头,“她更激起男人的兴趣,浑身的刺令征服者更有兴致,不惜代价去一亲芳泽。”

“殊影公子也是如此?”

“那家伙。”九微当然明白她为何纠结,“不一样,他是真爱上了那个女人,不为征服,虽然我觉得傻了一点。”

所以这样的安排也好,否则异日与迦夜争斗起来反而为难。九微从心底吐了一口气,轻薄地挑起烟容的颔,不正经地吻了上去。

“他不会抱不喜欢的女人,这一点,我倒是挺佩服他。”

第十七节 自由

莎车的事极为顺利,在暗中诛杀上将军满门后,全无敢于拂逆教王旨意者。亲身前来处理已算破格,照说更不必带上四翼,他开始猜测敦煌是何许事务,令迦夜慎重至斯。一路快马,提前了数日抵达敦煌,潜意识里仍在惦记她的反常,始终放心下不。

敦煌是中原与西域的关隘城市,异常繁华,各类族人来往不断,有一掷千金的富豪,也有一贫如洗的穷人,任何想象到的娱乐都能在这里找到,是西域最奢靡富足之地。

按她的吩咐找到接应的地方,一处华丽开阔的私宅。

守门的昆仑奴一见暗记立即伏首,谦卑的将他们引入内室。随即现身的却令他讶异,锦衣华服深目浓髯,尽管说着汉话,却分明是个疏勒人。

疏勒虽有岁贡,私下伏有异心,迦夜不让妄动,他也乐得装作不知。如此重要的消息竟是由疏勒人转达,若非确定叮咛无误,便要怀疑真伪了。

疏勒人恭敬地拱手引客,将他们引入客房,随着机关轧轧转动,一间设计精妙的密室呈现于眼前。如此隐秘的布置,这座扼于西域要冲的府邸哪里是私宅,只怕是疏勒用于收集情报的掩护。

暗地使了个眼色,墨鹞蓝鸮留在密室之外警惕,银鹄碧隼随他走入,空荡荡的室内,一只半人高的紫檀箱格外显眼。

“打开它。”

喝住正要走的接引使,那个男子微微一愣,驯服地上前掀开箱盖。

耀眼的宝光霎时盈满了密室。

箱内整整齐齐地分为三格,一格盛满了成色上好的金珠,一格累累叠摞着剔透灿亮的珠宝,剩下的一格最小,置有一只朴素的玉瓶。

以木箱的大小来看,单是各类珍罕的珠宝已可敌国,其中居然混有教王赐给迦夜的整套绿宝石首饰。

银鹄、碧隼张大了嘴面面相觑,浑然不知所措。

千想万想也想不到这种情景,他定了定神抽出玉瓶,瓶下压有一张素笺,飞舞的正是迦夜的字迹——

就地分金,离教远遁,天高海阔,永绝西域。

跃动的字迹下方还有一行小字:瓶中之药可解赤丸之蛊,速去勿留。

日思夜想的解药握在掌中,竟是一阵心悸。

迦夜在安排什么?

呆愣了半天,身后的两人捺不住惊讶。

“什么意思?看起来像是让我们自谋出路。”碧隼凑过头,反复扫描那几行字,眼前的一切早让好奇压过了理智,“我们被雪使赶出教了?”

“真赶出来何用这么麻烦。”银鹄茫然摇头,“还倒贴一堆金珠?”

魔教教规森严,从无出教一说,擅自离教视同叛逆,不中用的下属通常直接扔进奴者之列,灭口的也不在少数,看着大堆金银两人非但未喜出望外,反倒戒慎戒惧之心居多。

拔开瓶口,一粒墨色药丸滚入手心,散发出一股清香,迥异于平日所服的解药,真正的秘药由千冥执掌,迦夜是如何得到,驱走了影卫和旗下精锐,何以应对教王的质询?

那一夜解开禁制,她说教王不会知道。若真远走,教王怎可能不闻不问,迦夜行事滴水不漏,绝不会自蹈陷阱,除非——

“把我们都支走,雪使不怕触怒教王?”

“除非是不想活了,纵然是四使也没胆子私纵下属吧。”

耳畔的两人猜议揣度,他心乱如麻,迦夜到底在想什么?

无端授人以柄,真个不惧教王的问罪?放纵至此,唯有一种可能,教王已不再构成威胁。

为什么要指定十二月之前赶到,十二月之后会发生什么事。

教中生变,再一次叛乱?迦夜在其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逆谋,为什么又要支走旗下助力?

她不会傻到一个人挑战,还有谁?

极力回忆离教前的种种。与千冥的密室相谈、解开的内力禁制、含糊其词的嘱咐、疏勒人、九微、那一阕战歌,那些反常的话……当初未能察觉的关窍瞬时浮出,九微必定也是知情。

迦夜、千冥、九微,或许还有紫夙。

四使联手——弑上!

胸臆蓦然抽紧,他深吸一口气,几乎怀疑起推断的正确性。

数年前的叛乱她选择了袖手观望,为何此次卷入其中,冒这样的风险,她想得到什么,点点细碎的记忆飞散,快得来不及抓住。

冷漠孤傲的面具下,她用性命做赌注在追逐什么?

她说不计生死。

她说终有一日他会得偿所愿,而今竟真个——

凝滞的目光落在手上的信笺,思绪凌乱破碎,心慌而迷惑。

那一笔潦草的字迹入目惊心。

字,很乱。

她说四岁以后,不曾练过字。

——四岁以后?

目光一跳,霎时觉出了异常所在。

九微说她忘记了一切,可她清楚自己四岁前练过字。

从来不提,却无日或忘。

“老大,我们怎么办?”碧隼耐不住地探问,“难道真照雪使的命令离开西域?”

“万一教王下绝杀令?”银鹄犹豫不决。

教中刑律之严非常人所能想象,久处其威,纵使任务苛刻凶险,也无人敢擅动异心,一旦行差踏错,教王定然搜遍西域彻底铲除,威影之下绝无容身之地。

“收起东西,我们回客栈。”抬手扣上箱盖,他转身出室。

字条摆在桌上,五人围坐。

寂静良久,他沉声开口。

“这条密令的意思很明白,分了这堆珠宝,永远离开西域,不再涉及教中任何事务。”

顿了顿,犀利的视线依次掠过四张年轻的脸。

“事已至此,教中必然有变,你们可以仔细想想去留。”

“只要去到教中势力不及之处。这些财富足供享用一生,挥霍不尽。”

“你们的身份不管如何变换均是雪使的手下,一旦迦夜失势,必然会被一同清洗,这张字条算是她一念之仁,点了条生路。”

“如今所处敦煌,想走的取了金珠直入中原,不暴露魔教的来历,海阔天高尽可肆意;想留的转程回教,至于入山际遇好坏须得听天由命,你们考虑清楚。”该说的已说完,他静待结果。

“雪使,会怎样?”墨鹞首个发问。

静了许久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比任何人都想知道。

“不做杀手我们以后做什么?”碧隼茫然。

这些少年自幼接受的即是杀人训练,有记忆起就在教中,除此之外全然不知还有其他的生存方式。

“也不知教中怎样了。”蓝鸮抱怨,神色却有些期待,“难道真的去中原?”

“不可能不去,老大说得对,回教弄不好就成了自投罗网。”银鹄开始检点金珠的分量。

“为什么留下赤雕玄鸢,一起走多好。”碧隼遗憾地叹气。

“想得美,雪使放了五个已经是恩赦,七个一起走,教王立刻就会起疑。”银鹄不屑一顾地反驳,“动动你的脑子,莎车那点小事怎么会需要出动那么多人?”

“希望中原是个好地方。”碧隼摸摸头放弃了话题。

“散开还是一起走。”蓝鸮兴致勃勃地提议,“还是一起的好,兄弟们也热闹。”

点完了数额,银鹄咋舌报了一个数字:“雪使真大方,恐怕是把底全掏空了。”

突然拥有了巨额财富,又没了约束,四个少年都有些兴奋雀跃。

“明天就走?”银鹄抬头询问,看向众人的首领。

“雪使说越快越好。”蓝鸮心急又畏惧教威,下意识地想尽早。

“入中原——”碧隼业已神游。

“老大,你认为去哪里较好?”墨鹞问出了重点,众人静下来。

四双眼睛等待回答,他微一迟疑。

“明天你们先走,最好往腹地去,中原最富庶的是那里,离魔教也远。”

“老大不去?”

“为什么?”

“那我们也不走。”

“因为赤丸的蛊毒?不是解了?”一言激起了错愕,众人七嘴八舌。

“我不用金珠,这箱你们分了。今后自己小心点,应该能过得相当充裕。”他做了个手势令四人安静,“我留下另有打算,你们还是按计划行事的好。”

“老大本来就是中原人,为什么不一路走?”

“留在敦煌也不安全,万一教中派人来袭——”

“我们一直跟着老大,没理由分开。”

…………

劝说良久,俊脸一沉,杂乱的话音顿时消失。

“我知道你们的好意,无须多言,我自有分寸。”想了想,他缓下语气,“不必担心,或许数日我便回转中原,届时重逢也非难事,你们记得行事低调,别让中原人发现了身份,谨慎些。”

坚决而无可商量的口气让众人不敢再劝,眼睁睁地看他走出。

“老大为什么不走?”蓝鸮困惑不解。

“还是担心吧。”碧隼推测,银鹄点点头。

“雪使——”墨鹞说了半句。

“其实最该走的是他。”碧隼叹息。

“亏得雪使还弄出了赤丸的解药,我们不过是沾光。”墨鹞同意他的说法。

“那两个人?”蓝鸮继续困惑。

“有奸情。”碧隼好心地告知,很习惯伙伴的后知后觉。

“真难听。”银鹄不客气地凿他一把,“那叫感情。”

“感情真麻烦。”蓝鸮一知半解地下了结论。

“你说得对。”三人异口同声。

室内响起一片叹息之声。

纵蹄如飞片刻不停,他一路急驰,星夜兼程奔回教中。

说不清为什么,企盼已久的自由来临之际却又放弃,甘心回转生死一线的杀场,重重束缚被斩断的一刻,心中暗涌的竟不是狂喜。

七年受制,日受驱策,解脱该是求之不得,可——

他只能遁着本心飞驰,飞蛾扑火般投向危机四起的天山深处。

迦夜放他走,九微要他走。清楚什么是正确的选择,仍是抑不住着焦灼的心回转。数日目不交睫,恐惧和忧虑如火炙着胸膛,逼使他不停鞭马。

山口一切如常,毫无异样。

他按住惊疑飞身入水殿,青荷摇摇花香袭人,一片死寂。

迦夜的房中空无一人,赤雕伏在地上,背心中了一剑死去多时,脸上残留着不甘。检视伤处,正是迦夜的短剑所为,未出几步玄鸢死在阶下,同赤雕如出一辙。侍从不知散去何方,水殿静得瘆人。

远处高楼猝然响起洪亮的钟声,仅仅半声戛然而止,他猛然抬头,窗外正殿耸立如山,天边残阳如血,凄艳而不祥。

层层叠叠的层宇延伸无尽,拱卫着正中的大殿,比山峦更高,巍峨庄严的正殿在玉台之上傲视群峰。天风劲吹,松涛翻涌,七宝玲珑塔下的风铃不停摇晃,铃响纷乱,竟似带上了杀音。

大殿四处流淌着鲜血,阶上伏了无数的尸体,腥气直冲天际,弑杀营战奴营倾出,遍地是残肢断臂。正殿守卫尽亡,连跟随教王左右的数名随侍皆在其中,可见情势之烈。掠出没多远,几个厮杀的人映入眼帘,熟悉的身形让他的心登时平了一半。

“九微!”眼见居于劣势,他上前接过剑招并肩而战。

九微的额上渗着黄豆大的汗,身上数处受创,对敌并不轻松,若非数人围攻早落下风。“你回来做什么。”乍见来人,九微错愕分心,险些着了一剑,“迦夜不是说好放你回中原,她没给解药?”

“我服下了,是我自己不放心。”长剑交至左手,剑势一展锐气逼人,对方的攻势顿时被压下。

“白痴!”九微脱口斥骂,“难得的机会,你居然——”对方内力袭至,呼吸一窒,再骂不出来。

“少说两句,留点力气杀了对手再说。”九微紫涨着脸,他略为幸灾乐祸,“迦夜呢?”

“知道你想问她!”九微狠狠咬牙,不要命地攻击,成功地让对方添了一道血口,“她和千冥紫夙在内殿对付教王,我负责搞定修蛇。”

修蛇,教王的影卫,七年前将他擒至天山的人,此刻以一人之力迎战九微及数名杀手仍有余力反击,但久战不下隐约开始焦躁。

“联手?”他盯着宿仇不曾稍瞬,时隔多年,仍记得对方神鬼莫测的身手,在脑中对决过无数次。

“按当年的方式。”九微吐了一口唾沫,眸中掠过一抹狠辣。

须臾,两道雪亮的剑芒如闪电猝起。

“剑法高明了不少。”九微挂在他肩上调侃,浑身多处血口,嘴里一如既往地唠叨,“看来你原先的功夫真不是盖的。”

“你还顶得住?”他随口而问,倒并不甚挂虑,心知多是皮外伤。

“小事,现在就看他们有没有杀掉教王。”

“怕没这么容易。”区区一个修蛇已这般费力,教王可想而知。

“老实说我真没想到,最想杀教王的居然是迦夜。”九微低头闷笑了几声,“你一定猜不到,所有这些皆是她在策动。”

“连你也是?”他眉目不动,一边应付着九微的啰唆,一边摆平偶尔蹿出来的守卫。

“我们都是。”牵动了伤处,九微的脸扭曲了一下,“她利用野心挑动了千冥,又掐住我的弱点,逼得我不得不和她一起动手,为了万全,我只好去劝说紫夙。”

“为什么不告诉我?”

“迦夜说放你回中原,我也觉得这样比较好。”九微坦白地道出,“谁知道起事能不能成功,走一个是一个。”

他没好气地横了一眼。

九微视而不见,继续挖苦:“结果你这个傻瓜又冲回来,枉费我一番苦心。”

“金珠你也有份?”一早料到,迦夜纵然地位优越,却对钱财不甚在意,聚敛不多,其中必然有九微的助力。

“一小半吧,反正事败了留着也无用,事成了还怕少了这些。”九微倒是毫不心疼,只悻悻然,“现在可好,万一不成得在黄泉里做兄弟了。”

一路尸体越来越多,险无落足之处,未至内殿已闻得兵刃破风之声,尖利呼啸,刺得人几欲抬手掩耳。

室内的场景惨不忍睹,地上俱是残缺不全的人体,光洁的玉壁被血污了一室,有些地方还粘着破碎的脏器,暗红色的液体没住了足径,血气逼得人险要窒息。带入的精锐消亡殆尽,偌大的室内仅余了三人与教王对峙。

超然尊贵的教王再没有神祇般的气度,花白的头发散乱,瘦削的双手染满鲜血,长甲狰狰,杀气盈室,狞笑有如恶魔。

千冥被一掌击碎了肩骨,紫夙的一剑本待斩下教王的手臂,却被滑开,只留下了一道不深的割痕。迦夜的短剑猝袭背心,逼得教王放开千冥回身自保,三人第一次联手,摒弃了所有嫌隙,心无二致地击杀眼前的魔头。

最重容貌的紫夙披头散发,脸上有一道擦伤,或许是攻击持续过久,喘息不止,手也开始发颤,嘴里恨恨地诅咒:“妖怪,这样还不死。”

黑衣王者的腹部中了一剑,左腿重创,勉强支撑着不倒,招式依旧杀意凛凛,眼红如血,视之令人心悸。

千冥脸白如纸微微咳血,一只手已无法抬起:“他快不行了,撑不了多久。”

迦夜的身法有如鬼魅,倏忽来往袭杀莫测,久战之后仍然轻捷,竟平比日高出了许多,三人俱是一身狼狈,大小血口无数,全凭意志力苦撑。

一疏神,迦夜被踢得飞出去,眼看便要撞上玉壁,抛下九微腾身而去,他探指抓住带入怀中,在地上翻滚了几落消减冲力,沾了一身污血。

迦夜痛得发抖,他觉出不对,轻轻按捏,掌中的细臂竟已被教王拗断。

“你回来做什么?!”她声音疼得断续,却吼出了和九微一样的话语。

明知时候不对,他还是禁不住想笑,又在探试臂伤后收住:“我放心不下。”

“蠢材!”她死死瞪着他,怒火引燃了黑眸,罕见的怒意勃发,若非被揽在怀里不便,掴上一记耳光也不奇怪。

来不及再说,千冥、紫夙已频频遇险,他亮剑加入了攻杀的行列。

五人偕攻绝招频出,教王纵是功力深厚也架不住群狼扑袭,加上腿脚不灵,未多久已接连受创,发出惊天震吼疯狂攻击,内力过处,坚硬的玉壁四散迸裂,击在身上犹如重锤。

趁着前方围攻教王分心,迦夜无声无息地潜至身后,寒光乍闪,利落地斩下了左臂,代价是反震之力伤了内腑,跌出数丈之外,当场喷出一口鲜血。九微揉身而上,以内力震碎了剑身,化作了漫天飞刃袭向对方,失了左臂余威仍在,教王五指箕张,赤手截住了飞刃,竟发出金铁交鸣之声,重伤之下仍有如此功力,人皆色变。

千冥、紫夙交剪而上,凭着多年练出的狙杀功夫硬搏,堪堪抵住了攻势,也令教王露出了胸前的破绽,他抄起掉落在地的长剑脱手掷出,连连三剑如白虹贯日飞袭而至,最后一剑终于趁隙而入,将创痛欲狂的教王生生钉在玉座之上。

魔教的剑上有特制的血槽,利刃穿胸,鲜血不断涌出,迅速带走了可怕的力量,纵横一世的老人明显衰竭下来,嘴角渗出紫黑的血沫,无可挽回地走向末路。

室内唯有混着呛咳的粗喘,每一次咳嗽消逝一份生机,大量的血以惊人的速度流失,玉座下方很快汇成了一洼血泊。

五个人静静地看着,没有人再动手,见惯了生死,谁都知道油尽灯枯仅是时间问题。

喘息良久,亮如妖魔的眼神一点点暗淡,苍老的声音响起:

“……好……好,四人一起……倒是我小瞧……”

“老不死的,你也有今天。”紫夙冷笑,剑尖挑起断臂甩在教王面前,“不可一世的威风哪儿去了?”

“这个位子你也坐得够久,是时候让给别人了。”尽管脸色青白,千冥仍是快意地讥嘲,久处威压之下,这一天等了太久。

“活该你罪有应得。”九微稍稍松懈下来,“你不也是杀了上任教王才登上玉座。”

迦夜没有出声,倚在殊影怀里,冷冷地看着垂死的老人。

“……野心……欲望……诱人的饵……”动弹不得的人呛咳起来,大口大口地吐出紫沫,“……你们……”

静了静,九微忽然笑起来。

“我们的确是为了野心,迦夜可不是,没想过会栽在她手上吧。我虽想杀你却不至发动得这般快,本来还打算让你多活几年。”转头看向一言不发的女孩,“如今你称心如意了。”

“……迦……夜……”垂死的眼睛转了一下,“……为……什……”

千冥、紫夙都禁不住泛起好奇之色,等着她的回答。

迦夜挣扎着坐起来,横剑当胸,清亮的剑身犹如一泓秋水。

“你赐这把剑给我,就该想到有一天它会刺进你的身体。”幽暗的眼神阴狠凌厉,“还记得它的来历?”

一时寂静如死,喘息声越来越重,混浊的眼神渐渐了悟。

“我母亲的剑。”她垂下手,剑尖坠地撞出金铁之声,“以为五岁的孩子不值一提?竟然敢赐给我。”仿佛从心底迸出的话语,苍白的脸上刻骨的仇恨,黑眸亮得可怕。

“……你……不可能……记得……”

“你太小瞧了我娘,当她是除了美貌一无是处的弱女。”迦夜一步步走近,手指搭上穿透胸口的长剑,露出从未显现的怨毒,“她有办法让我忘记,更有办法让我想起,你凭什么以为我会甘心替仇人卖命?”

“……你……会……”

五指狠狠一拧,长剑翻转,搅碎了心肺,压出一声喑弱的残喘。

“这一剑为淮衣,也是你逼我杀了他,从那一刻我就发誓要你死。”冰冷的眼注视着抽搐的老人,像看一堆破碎的腐肉,“不是很喜欢裁断他人的命运?现在该你上路了。”

“你……亲手杀母、弑上……不会有……好下场。”翕动的嘴吐出模糊不清的话语,宛如恶咒。

迦夜爆出一阵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险些站不住。

“谁想过什么好下场,我心心念念,不过是与汝偕亡,今日看着你死已是心满意足。”残酷而快意的话音落地,清亮的短剑破空斩下,花白的头颅齐颈而断,骨碌碌滚落了狼藉的地面,双眼犹透着怨毒。

素颜全无表情,定定的盯着失去脑袋的残尸,一身白衣血渍斑斑,几乎看不出本色,虚软的脚踉跄踩入血泊,溅起了咯吱轻响。

他默默地看着,上前扶住了她。

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小小的身子在怀中发颤。

良久,疲倦地合上眼。

第十八节 同归

剑长一尺三寸,宽两指,剑身极轻。

金丝缠腕,柄上刻有奇特的文字,久久注视仍辨识不出含义。剑尖吞吐着寒芒,森森浸人毛发,鞘不知是何种木质,形式古拙,乌黑细致,质逾金石,叩之沉沉作响。指尖轻轻摩挲着两个微凸的铭文,他静静思量。

床幔微动,迦夜睁开眼,单手撑着坐起来。苍白的脸脱力一般恍惚,试着活动绑扎起来的伤臂。

“别动。”扶起娇躯倚在胸口,“刚接好骨头,至少要几十天。”

“教王——真的死了?”她的声音微嘶,久睡后仍然有难以消弭的倦。

“嗯。”不单是她,连他也觉得不太真实。

静了半晌,他开了口:“额头有点烫,要不要再睡一阵?”

迦夜摇了摇头,多年心愿一朝得偿,只剩下疲惫和空茫,又不想寂静地发呆,半天才扯了个话题。

“四翼呢,放去了中原?”

“他们本想跟回来,我怕不妥。”

她倦倦地笑了下,并无意外,倒是让他想起另一桩萦绕不去的疑问。

“我知道玄鸢是教王的人,赤雕是怎么回事?”

任他轻握着手,迦夜神色平淡:“赤雕也一样,比玄鸢更受教王器重,藏得更深。”

“你怎知?”他一一回想,找不出丝毫破绽。

“千冥说的。”迦夜微微冷笑了一声,“还记得你去刺鄯善王?”

“那次失败与他并无关联,是我自己失手。”

“不错,但若未曾失手,他会在事后向鄯善国师密告藏身之处,绝不会放你活着回天山。”

“教王要杀我。”乍听入耳,他愣了半晌,“是为——”

“我。”她淡淡地闭上眼,“要削弱我的力量,你自然首当其冲。当然,最好是刺杀失败,教王可以故示宽大不追究我的失职,却凭此将六翼并入弑杀营,失了独自行事的能力,我定然要受九微钳制。”

教王明知九微与他私交莫逆,人一死,九微必迁怒于迦夜处处掣肘,她自顾不暇之下唯有收敛行事,无法再帮衬千冥。好算计,无难怪赤雕一直力劝他逃回中原。

秀致的眉心稍稍舒展,浮起几许暖意。她亦未想到,他失了手,却选择回来与她共同承担。

“你何时知晓?”

“你下山后,千冥探出来密报给我,已经来不及。”她极轻地叹息了一声,“我很后悔没有自己去。”

一度危殆却不能揭破,表面上还得一切如常,对赤雕亲信重用,这份忍耐的功夫着实已至巅峰。不如此又岂能瞒得过教王,那个上位者素来机心重重,若非四使同谋摒弃前嫌合力发难,未必能狙杀成功,此番行事的风险之大,想来犹自惊心。

他私下恻然捺住了暗叹,见她要取过短剑,无意识地询问。

“这剑上是什么字?”

“寸光。”出乎意料,她给了答案,“这把剑的名字。”

“是哪里的文字?”曲折勾抹如藤蛇,实在看不出来。

“南越一带山泽深处有些隐秘的小国,各有不同的文字习俗。”迦夜爱惜地凝视着剑,“我也不认得,娘告诉我的。”

“令堂是那里的人?”

“她是一族里仅存的人。”那样久远的往事,不再有情绪牵动,只剩平淡的叙述,“其余全被邻国所灭,房屋夷为废墟,一切化为灰烬,再也回不去。”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藏起怜意轻问。

黑瞳漾起一分迷离,坠入了遥远的回忆。

“非常美,又很温柔,会唱好听的歌,最动人的时候路过的飞鸟都会停下来,又善舞,我从没见过比她更美的女人。因为容貌太美,她常常要小心地遮掩,带着我四处流浪异常辛苦,可从不对我发脾气。

“她总是轻声细语地哄我,做好吃的点心,在她怀里很温暖,对我爹也——”

一线冷光忽现,她停住了没有再说下去。

“当年你不过五岁,怎能瞒得过教王?”他换了个问题。

“没有隐瞒。”迦夜垂下头轻抚剑身,“我是真的忘了。”

“你——”

“什么都不记得,直到十一岁,突然想起了一切。”

俊眼流露出疑惑,却不再询问。

“是我娘做的。”知他不信,迦夜淡淡一笑,“族里有种罕见的秘术,一名锁魂,一名移识。娘被掳上山后迫于无奈,就对我施用了。”

“秘术?”听名字已十分诡异。

“锁魂能让人忘记指定的事,直到预设的提示出现之前,没有任何端倪可循。”她简单地解释,忽然浮起微笑,“据说原是用来安慰遇上负心郎的痴情少女,让她们淡忘被弃的痛苦。”

“另一种?”

“移识比较危险。”她抬头看他,比了比自己的眼,“是用意志力控制人,强迫对方按指令行事,被制者犹如傀儡,但这种方法仅对毫无防备、心志较弱的人有效。娘中毒无法逃走,又不愿受辱,所以用在了我身上,让我杀了她。”

素白的脸有一瞬间的扭曲,声音却平平如常,他默默地听,心底波澜翻涌,紧紧握住了冰冷的小手。

迦夜眉尖一颤,又说了下去:“用了一夜时间嘱我背下所有需要牢记的事,再锁住了记忆,直至十一岁开启。教王看出剑有些古怪,却没猜到秘术,幸好他试探的赐剑之时我才十岁,混沌未开,好歹瞒了过去。”

“你十一岁想起了一切?”

“嗯。”她垂下头,指尖轻轻抠着鞘上的饰纹,那是大朵大朵的花,拥有纤细而繁丽的花瓣,脆弱娇柔,丝丝舒卷,像暗夜中隐秘的心事。

“她嘱咐你报仇?”

纤白的颈项如玉,发尾有点轻翘的细绒,让人极想触摸。

她的话音很轻:“娘只是希望我活下去寻机逃走。”

“她很疼你。”心变得极软,几乎想侧头去吻一吻粉颊,安慰那一抹忧伤。

或许被温柔的语气触动,迦夜仰起脸笑了笑。眉目若画,笑容清甜,黑眸盈盈似水,天真而稚气,全然不同于往昔面具般的表情,仿佛仕女图中的佳人突然活过来,美得不可思议。

脑中蓦然眩晕,浑然忘了所有,若非一瞬伤口压痛,险些——

险些怎样,他不知道。

那一笑真好。

九微与千冥合力压下了教中的波澜,称教王病重,由四使暂代一应事务。

那一场惊心动魄的逆谋,在干净彻底地清洗后已无一丝迹象可寻,代价是四人手上的精英消耗殆尽,除开九微私心匿下了淬锋营的半数精英,再无多余的武力。这点为千冥深忌,目前与九微平分共掌的局面持续不了多久,四人皆知。

看似平静的上层暗流汹涌,随时可能打破均衡。

事变过去了三个月,四人再度聚首,赤裸裸的权力之争趋向白热化。

“如今各国都在刺探教中动向,三个月已是极限。”

“若还没有一个正式的理由,教中的情势怕也稳不住了。”

“多方理政颇有滞阻,许多执事探问教王——”

“必须有新的教王。”

迦夜一语道破众人的心思,场面瞬时静下来。她淡漠地笑笑,对周围灼灼的目光视而不见:“迦夜自惭无德,对玉座并无非分之想,唯盼有能者上位,必定全力辅佐绝无二话。”一句话撇清自身的立场,退出了争夺至高权力的中心。

“雪使真个痛快。”半晌,紫夙似笑非笑,媚眼流转,“既是如此,紫夙也知能力不足,不敢竞逐玉座,唯待风使、月使定出首尾再做安排。”

迦夜不欲插手,紫夙实力较弱,两人直言避让,局面顿时明朗。

千冥与九微对视一眼,锋芒毕露。

两个强势的男子对教王之位志在必得,皆知退一步任人宰割,言语中分毫不让,火花四溅,辩至最后几乎白刃相见。

迦夜抿着茶水,紫夙支颐浅笑,坐看两虎相争。

撕下了协力的面纱,利害的分野足以触动杀心,眼前不过是再度拉开的权争序幕,随着裂痕扩大,言语渐渐失去了效力,鼓荡的敌意压过了一切。

僵滞了许久,无一人开言。

迦夜合上杯盖:“时候已晚毋庸多谈,两位还是改日再议吧。”言毕转身而行,竟似毫不关心。

“迦夜!”

千冥的杀气忽然隐去,踱至身畔拉起细白的手,衣袖滑落,将唇压下去,轻舔臂上的一点鲜红,如焚的目光扫过她身后的男子。

“你想要的,我已一一做到,如今该由你遵守诺言。”

室内一片寂静,暧昧的气息弥散,紫夙兴致盎然地挑眉。

“何必那么着急?”漆黑的眼瞳看不出情绪,“我答应过的自会信守。”

感觉到僵硬,千冥笑了,轻薄的神色似玩笑又似认真。

“你的狗驯养得太好,撵走了都能自己回来,我怕再晚一点,属于我的会落到别的嘴里,那多可惜。”

九微眼中泛起了冰霜,却默不作声。

迦夜静立不动,任由肆意,半晌,用力抽回手。

“今天晚上,我会去你房间。”

他看她卷起袖子,用力擦洗千冥触碰过的地方,无法掩饰地厌恶,嫩薄的肌肤被反复摩擦,渗出了点点血红。

“别擦了。”待醒过神,他已握住她的手,夺过了肆虐的布巾。

迦夜没有反抗,愣愣地一动不动。

呆了很久,天色一点点转暗,她起身坐在妆台前,拆开微散的发,用牙梳细细整理,重又挽得一丝不乱。

脸很白,她取出从未用过的胭盒,吸了几口气都探不下手,烦乱地摔落在屋角。艳丽的胭脂散了一地,香气旖旎,给房中添了几许柔媚。

“别去。”

他揽住单薄的肩,镜中的素颜白如霜雪,脆弱得近乎透明:“你会后悔。”

千冥在众人当前要求践约,无非是迫使迦夜表明态度,在紫夙与九微同盟的现况下,她确实太过冷淡,除了不得不表态的时刻出言支持,多数袖手观望,难免引来千冥的猜疑。

“能杀教王,我不在乎这个身体怎样。”长睫微颤,迦夜的声音清冷脆利,如冰斩雪,“他肯忍到这个时候,不可能再让。”

“或者离开,不卷入这场是非可好。”知她意志坚决从不更改,他低声恳求,五内如焚,“你根本受不了别人碰你,何必为难自己?”

“我答应过——”她说不下去,紧紧掐住了手心。

尽管杀伐无忌,迦夜却一向守信言出必践,若非如此,千冥也不会放心等事成之后才染指。

“你想要的已经得到,不如一走了之。”从未想过的隐秘希冀猝然脱口,他一时屏息,“或者放弃权位,和我一起离开天山?”

垂首良久,迦夜抬起头。

深如寒潭的眸子幽黑难测,突然浮出讥讽:“和你一起走,你以为你是谁。”

锋锐如刀的话刺入心臆,立时见了血,冷得冻僵了感情。

“我的决定与你何干。”她没有多看一眼转身出室,步履在门口顿了一顿,纤小的身子有种柔婉的倔强。

“你赶回来我很高兴,但,这改变不了什么。”

水殿之外,白石路径在夜色下延伸至远方。

她顿住脚,盯着远处一株高大的碧树,花期已过,层层青叶婆娑随风,夜鸟栖宿,万物一片幽静,树下有重重的阴影,仿佛隐着一个看不见的世界。

淮衣,如果你还活着,看到今天的我,会不会很失望。

假如当年我不是那么无能,也许——

女孩立了许久,默默地低下头。

房间一片漆黑。

姿势都不曾变过,第一次觉出寒意彻骨的绝望。

夜,一分分深沉,每一分如水火交煎。

他不愿去想迦夜现时的情景,却又无法不想。

想她微凉的肌肤,清冷的体香,想她在别人身下任凭轻薄,一定又紧咬着唇,想她绝情的话语,讥讽的目光,不屑一词的疏冷。

那一抹孤绝的秀色,刺得人鲜血淋漓。

由人轻鄙卑微至此,仍无法弃之而去,找不出任何支持下去的意义,他恨不得将自己痛殴一顿。

窗外沥沥下起了雨。

黑夜长得没有尽头,仿佛过了一百年,终于传来了几不可闻的脚步。

门轻响,迦夜踏进来,衣上沾满了泥土,鞋污得不成样子,手里还提着一件东西,鲜血从腕间滴落,地上留下一行湿漉泥泞的足迹。没有着外衣,淋得透湿的中衣紧紧贴伏娇躯,黑发狼狈的搭在脸颊,水珠自小巧的下颌滚落,素颜微寒的轻颤。

“你还在。”她露出一丝微笑,身子冷得像冰。

他一把握住了她的手,细白的指尖满是划伤,混着污脏的泥,捋起袖子,腕上横七竖八的伤口触目惊心,缓缓渗出鲜血。

无法按捺的杀机涌动,他转身便走,被她拉住。

“你去哪儿?”

“我去杀了他!”他振臂挣脱。

未出几步被她从背后扣住,湿淋淋的手臂环住他的腰:“和他没关系。”

她的声音很轻,他垂首看着紧搂的细臂,背心渐渐浸湿,觉不出是冷是热。见他不出声,她将衣袖往上卷了卷,鲜红的守宫砂仍在:“伤是我自己划的。”

僵硬的身体转回,目光诧异而迷惑,她却不再解释,放下了一直拎在手里的东西:“衣服很脏,我先去沐浴。”

待迦夜从浴室中出来,他正凝视着桌上的物件。

她的外衣撕成了两块,分别包裹着一堆骨骸。一堆属于女子,显然年限较长,另一堆应该是尚未成年的男子遗骨。

迦夜默不作声地取出两只玉坛,细致地清洁擦拭每一根骨骸,小心地放入。

“这两具遗骨,一是我娘,一是淮衣。”不避污秽地逐一整理,迦夜黑发垂肩神情平静,并无悲恸之色,“我夜里去挖了出来,娘当年被草草埋葬,找到了又不能确定,所以滴血验骨,很费了些时间。”

放下了对伤口的疑问,另一个悬念接踵而至。

驯服地任他上药敷扎,看出迷惑,迦夜轻浅一笑,似一朵冰绡的花:“我没让他碰我,用利益作饵,换得他答应再等几天。”

窗外的雨停了,推开窗满天的繁星闪烁,凉爽的湿气扑面而来。

她提起玉坛示意他跟随,悄无声息地踏出水殿,穿过水迹犹存的石径,越过黑沉沉的屋宇,来到了位于山道出口的司驷监。

司驷监中一片寂静,一处偏僻的马厩悬着一盏孤灯,散出昏暗的黄光。推开门,孤零零站着一匹鞍辔齐备的骏马,背上驮着必要的行囊,懒洋洋地嚼着草料。

“时间紧急,我只来得及备了一匹马,可能——”她有点不自在地别过了头。

身畔静了半晌,她正想再说什么,男子忽然翻身上马,一把带起她揽在身前,健臂有力的环绕:“坐稳。”

低沉的男声响在耳边,抖缰纵马而出,蹄如急雨,迅速奔出了静谧的山道。

远离了沉沉山影,渐渐放缓了缰绳。

一轮明月从天山层层峰峦间穿出,浮于苍茫云海之上,连晨星都失却了光辉。万里不断的风掠起,拂过江南舞榭,吹过边关冷月,浩荡连绵不息,如练清辉遍撒天地,自然的壮景让人心神俱醉。

纵已见惯,怀中的人儿仍不自觉地赞叹,他收紧了双臂,胸臆充盈,忽然间心情澎湃,一声清啸出口。

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

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辗转杀戮,兵戈七年,终有一日放蹄还乡,脱出囚禁已久的牢笼。

他低头轻吻风扬起的发,难以自制的激动。

“我们,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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