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鲜面包已经没有了,也没人去买,牛奶也没了。我在橱柜里找到几块饼干,给自己沏了杯黑咖啡,站在厨房柜台边慢慢喝。
夜里下了雨,早上露台上的靠垫都湿漉漉的,银白色的木椅子都浸成了黑色。露台外缘积了几摊水,透过遮雨布的缝隙滴到了桌上。我那身满是血迹的衬衣和裤子,前一晚洗好挂在了那棵大橄榄树的树枝上,被雨水打湿后变得沉甸甸的。天色灰蒙蒙的,海水也是灰色的,阴沉的低云把阿尔巴尼亚海峡遮了个大半。
新鲜面包已经没有了,也没人去买,牛奶也没了。我在橱柜里找到几块饼干,给自己沏了杯黑咖啡,站在厨房柜台边慢慢喝。昨天晚餐的盘子,甚至还有早餐时候的盘子,都泡在水槽里油腻腻的冷水中。我本可以把它们都洗干净,可我实在没那个精力。现在的感觉就像是到了假期尾声,或是派对结束时一样,完全没法打起精神来。外面静悄悄的,这世界真的像被泼了盆冷水一般,就连蝉鸣都停止了,只有远处一只小公鸡时不时发出几声咯咯的叫声,还有亚坦用扫帚扫去露台上的雨水和树叶时发出的摩擦声。我站在厨房门口看着他。他穿着一件黑T恤和牛仔裤,帽子压得低低的遮住了脸。他扫地的动作短促而粗暴,好像很讨厌这工作似的。他发现我在看他,就停了下来。他嘴巴动了动,露出一个像是微笑但又有些窘迫的表情,几乎像是在畏缩。
蒂娜走了进来,她拽了拽粉色浴袍的腰部把它裹紧了些。
亚坦又开始扫地。“我们要不要问问他,是不是他杀了那只狗?”我说着,目光始终停在他身上。
她打了个哈欠,揉了揉惺忪的眼角。“别问了,我看这事就别再纠结了。”
我转身走开,说道:“至少工地那边安静了。”
“可能是因为地上太湿了。”
接着艾丽斯一阵风似的走了进来,身上穿着牛仔裤和一件二十世纪五十年代风格的短上衣。她说她睡得很好,刚刚又洗了个舒服的澡。“谢天谢地终于安静了。但愿他们是挖到了岩层,所以决定往更南边一点找个地方重新开发。”
“也许吧。”我吻了吻她的头顶,闻到她洗发水的香味。我发现她是在想方设法让我们或者是她自己打起精神,真是令人感动。
“我觉得我们午餐可以弄烧烤,你觉得呢,亚坦?”她透过厨房门朝他喊道,“你有时间把泳池旁边的烧烤区清理出来吗?烧烤?下面的?做饭?”她用手指着那边比画着。
“我想他的英语比我们想的要好。”我说。
“你为什么会这么认为呢?”蒂娜问道。
我张开嘴想给她个提示,但话到嘴边又改了主意。
艾丽斯回到厨房,开始列清单,歪着嘴巴用牙齿咬住下唇。记得当时我还想着:那样子真是性感。
“保罗,你去买东西可以吗?”说着,她递给我一沓钱,“你得去特里加其找个大点的超市才行。沿着去帕罗斯的公路过去大概有五公里的路程。”
我很惊讶她会让我去,不过也很高兴,这表示她还是记得我的好,我仍然是她可以依靠的男人。我点点头,把现金揣进了口袋里。“你是想让我开赫尔墨斯去吗?我有点担心停车的问题。”
她考虑了一下,说道:“不,你还是开那辆现代去吧。”
蒂娜找来了钥匙,我上了车,把座椅往后调了调好让腿部有足够的空间。当我一发动起车子,播放器里那张CD合辑突然开始唱起来,又是那首Charmless Callous Ways。我关掉音乐,挂上挡,慢慢朝着车道开过去。这时蒂娜追了上来,我赶紧按下了车窗。“购物单上还要加一样东西,”她说,“艾丽斯忘了写碱液。”
“艾丽斯忘了说假话(英语中“假话”(lie)一词与“碱液”(lye)同音,此处指男主人公误将蒂娜所说的碱液听成了假话、谎话。——译者注)?”
“是碱液,腌渍用的。家里有一堆生橄榄,艾丽斯在网上找到一个巧妙的方法可以快速腌渍好,但需要用碱液。这东西应该到处都有的,毕竟这里是希腊。”
“好的。”我说道,“蒂娜?”
她已经转身走了,听见我喊她,回过头说:“怎么了?”
“杀死那只狗的人不是我。你是相信我的,对吧?”
她点点头:“我明白,是弄错了。”
我开车出发了,心里颇觉欣慰,虽然她的回答其实很模棱两可。
特里加其是个满天尘土的小镇,位于主路旁边的一座山坡上,外围已经半工业化,围绕着批发出售浴室配件和花盆的货栈,修了一些小环岛和网状的辅路。镇中央顶着灰暗的天空,是一片繁忙景象,有许多老人在玩着双陆棋,还有非常现代化的药房,一辆装着咯咯叫的活鸡的货车停在路边,裹着头巾的女人们在旁边排队等候着。
有那么一阵,我幻想自己开着车穿镇而过,出镇后继续开往机场或其他任何地方。这个假期跟我期盼的不太一样,充满了死亡、悲伤和暴力,但话说回来,任何人向往中的假期都不可能是这个样子。
我没有继续前进。如果换了其他人真的有可能会这么做,我要是真的那样做了,结局也会好很多吧。
我没有离开,而是找到了超市,把车停在了外面的停车位上。超市里面开着空调,吹出的冷气形成了一股白雾。艾丽斯写在购物单上的东西都很好找,我将它们一一装进了购物车:有鸡腿、羊排、干制意面、羊乳酪、西红柿、啤酒、木炭还有点火器。我没看见碱液,我不太清楚应该在哪个区域找。它没跟橄榄摆在一起,也没挨着食醋。我问了问收银员,可她耸了耸肩隔着窗户朝镇中心指了指。我把买来的物品装在箱子里放进了汽车后备厢,然后又沿着主街往下走,街上很脏,排水沟里全是垃圾。目光所及之处没有看到明显有碱液出售的商店,我经过了一家“网吧”,一时兴起就走了进去。我从艾丽斯给的钱里抽出一张,要了杯咖啡,还买了十五分钟的上网时间。
我先查看了邮件,一共有一百二十七封,大部分是垃圾邮件或是亚马逊或高等图书交易网发来的通知。有一封是一个叫凯蒂的女人发来的,信中她为没有跟我保持联系而道歉。她之前在越南和老挝旅行(她说旅行“棒极了”),不过现在回来了,她想就新闻学听听我的意见。凯蒂,我终于想起来了,好几个月前我跟她见过面,但感觉却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似的。几个月以来,我已经改变了很多。为什么像她那样的一个女孩会对我的意见有兴趣呢?而我又为何要对她的想法感兴趣?
我的代理也给我发了邮件。他已经读完了我最新发给他的作品,他觉得很抱歉,但是觉得“不太适合他”。他还说他“一直在考虑”,在“删减他的名单”的过程中,他不确定我是否还是“合适的人选”。
我两口就喝完了苦涩的咖啡,然后把他的邮件和那些垃圾邮件一起扔进了垃圾箱。
屏幕上的指针式时钟倒计时显示上网时间还剩下五分钟。我本打算就到这儿了,可突然间有了个主意。我打开一个新的窗口,在谷歌搜索栏里输入“弗洛伦斯·霍普金斯,自杀”,然后等待着搜索结果。
电脑在搜索着,一个圆盘状的图标在屏幕上不停转动。不一会儿,出来了许多条结果:
弗洛伦斯·霍普金斯死亡记录
出生、结婚及死亡(BMD)不需要的证书服务
与联盟削减有关的八十起自杀
艾伦·休格因其争议性言论猛烈抨击凯蒂·霍普金斯
当我翻到页面中间,看到这样一则标题:剑桥学生的悲惨葬礼
我点开了链接,又等着那个圆盘在屏幕上转动,接着屏幕上弹出了一个窗口,是《汉普顿新闻》上的一篇文章。两张照片开始慢慢下载着:一张是家庭合照,图中两个家长倚靠着彼此,另一个年轻男子伸出手臂引导他们上了一辆车;另一张照片上是一个年轻女孩,手里拿着一支烟花棒,火花映出的光点照在她的脸上。她的头发又短又直,脸上是大大的笑容,两颗门牙间是我非常熟悉的一个大牙缝。
文章很简短:本地商人大卫·霍普金斯及其妻子辛西娅在儿子安德鲁的搀扶下,出席了他们爱女弗洛伦斯的葬礼。于两个星期前去世的弗洛伦斯,通常被大家称呼为弗洛莉,是剑桥大学的一名学生,自春季以来一直受到抑郁症困扰。她生前的校长曾说:‘她是个很棒的人,能当她的老师我很开心。她的离去对于学校和她的家庭都是极大的损失。’
“据了解,大卫·霍普金斯已卸任爱克龙投资公司的总经理职务,此次他未接受采访。”
我看了看文章顶部的日期:1994年7月。
我想了一阵,才理清了时间,原来她的葬礼就在我离开剑桥一个月后。
一辆踏板摩托车从网吧门前呼啸而过。我翘起椅子前腿,感觉到塑料椅子腿被压弯了。我手指抓着桌沿,贴塑桌面上有糖摩擦在我手上,我的指甲里都黏糊糊的。
这世界是如此残酷,而我曾经是那诸多丑陋无情行径的帮凶。
就在我们开始约会的几个星期后,她就自杀了。虽说我也不知道我们那一段算不算是在交往。算了,去他的吧,我承认我们的确是交往过。我先前一直觉得她的死跟我毫无关联,可事实并非如此。自杀而死的,是我认识的那个有血有肉的女孩,而不是某个想象出来的人物。我们是那年四五月间相识的,之后她那么快,在7月就自杀了,而在那个月里,我成了出版商的宠儿,忙着签约,忙着接受《书商》的采访,我的才华在众人的赞赏和吹捧中,像珍贵的珠宝一般被捧到了天上。
我坐在网吧里,从出事以后,这是我第一次认真地回想我和弗洛莉的过往。我想起曾经在她房间里听音乐,想起她床头墙壁粗糙的触感,还有她的枕头那种薄而廉价的质地。记忆里还有太阳花的图案,有一件面料十分光滑的波点上衣。我记得曾经亲吻她。我一定曾经跟她上过床,可这段记忆十分模糊。我曾经引诱过几个跟她同年级的女孩,新生入学那一星期我特别忙,可弗洛莉呢?我当然也对她下过手。我跟所有女孩的交往都是肉体关系,跟她之间又怎么会有所不同呢?我感到很遗憾,也很悲伤,还有隐约的一丝愧疚,因为那封我曾经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的信。可怜的弗洛莉啊。刚刚了解到的这些关于她自杀事件的新情况会影响到我跟安德鲁、跟艾丽斯的关系吗?有没有什么对话需要重新审视?我有没有什么行为需要多加考虑?当然没有。弗洛莉当时得了抑郁症,是一种精神上的疾病。这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收银台后面的那个男人盯着我。“要再交点钱吗?”他说,“再上会儿网?”
我摇摇头,推开了椅子。塑料的椅子腿跟背后的一把椅子绕在了一起,我踢了一脚把它们分开来。接着,我走出网吧,来到了街上。
我发动好车子,才想起来还没有买到碱液。通常情况下,我早就放弃了。可我因为弗洛莉的事情心神还有些恍惚,所以我很庆幸还有这么个任务,既可以帮我分分心,也能让我晚些回去。
我在超市外找了个男人打听了一下,他给我指了另一家商店,在镇中心反方向步行大概有五分钟的路程。那家店更像是个窝棚,里面的商品是个大杂烩,有家居用品、袋装食物和像汽车配件一样的东西。两个穿着马甲的男人坐在店外的椅子上,端着小小的杯子喝着咖啡。其中一人听见了我跟店主的对话,示意我过去,在得知我有车之后,他让我去镇子另一头的一个叫普拉克提克尔的商店,他跟我说了一大堆复杂的路线,我只记住了一半。
我回到车里,漫无目的地绕着特里加其外围转了几圈。当我来到小型工业区中心后,在一家低矮的家装中心对面看到了一个红色的大牌子,上面写着“普拉克提克尔”。
进入店里,在一排排油漆、水桶和小型农机具中间,我被指引到一排大塑料瓶前面,穿着工作服的店员向我保证说那就是碱液——氢氧化钠。付完钱,我突然意识到这个容器跟我在棚子里发现的那个一模一样。也许我本不用这么大费周章地到处找的。
警察又来了。同样的车又停在院子里,白色的车上写着蓝色的字,右前轮拱罩上有一道锈迹。该死的,又要再来一遍吗?他们就不能别烦我们吗?我紧贴在警车后面把车停了下来。
我正在下车,蒂娜过来了:“有人找你。”
“找我?什么意思?”
“别担心,肯定没事的。”
她抱出后备厢里那一箱子东西去了房子后面。我空着手跟在后头,手里只提着一个装着碱液的塑料瓶。
没有阳光的露台看上去有些不同,景色都变得单调了。没有明暗的对比,没有一束束阳光,没有一丛丛阴影,只是一片暗淡。薰衣草的花穗在黑条纹花盆里看上去阴森森的。
露台远端的厨房门前传来说话声。加夫拉斯站在那儿,手里端着一杯咖啡。一阵笑声突然爆发出来,真是一团和气呢。
他看见我朝他走来,把咖啡杯递给了半个身子在厨房里的某个人,然后两个手掌合在一起拍了拍,搓掉了手上的碎屑。
“莫里斯先生,”他说,“我们还以为你不打算回来了呢。”
“只是去购物了而已,”我说,“我们准备做烧烤。”
艾丽斯从厨房门口走出来。她穿着那套Topshop比基尼,肩上盖着一条浴巾,我想了想,在这阴天里,这身搭配还真是奇怪。她又歪着嘴巴咬着下唇。“保罗,加夫拉斯警督有些问题要问……你能不能……”她摊开双手,掌心朝上,说道,“要不就在这里说?”
“当然可以。”说完,我才意识到她后面那句不是在跟我说。我坐了下来。坐垫有些潮湿,我感觉到水渗透了我的裤子。那个塑料瓶被我放在了脚边。
加夫拉斯看看艾丽斯,又看了看表,像是在做个什么决定,然后拉开我对面的椅子坐了下来。他带了一个公文包,打开搭扣,拿出了昨天那个记事本。
我转过头盯着艾丽斯的眼睛。蒂娜在厨房里转来转去,整理着买来的东西,一会儿是打开冰箱抽动的气流,一会儿是橱柜关门的声音。除此之外,这房子里听上去静悄悄的。“其他人去哪儿了?”我问道。
“他们去圣斯特凡诺斯喝咖啡了。”
我点点头,好像我的意见有丝毫的价值似的,然后又转回头看着警察。“好吧。是什么事呢?还是关于那只狗吗?有什么要我帮忙的?”
“好的,莫里斯先生。我很抱歉你在假期中我还来给你添麻烦。其实也没什么……没什么太重要的。”
“那就好。”
“我都不敢相信自己这一个星期有多忙。一起强奸案,还有一只被割喉的狗。圣斯特凡诺斯通常都风平浪静的。从你来了之后,这儿的生活可真是丰富精彩了许多呢。”
我耸耸肩。“这两件事都跟我没关系。”
加夫拉斯翻开记事本低头看了看。“还有几件小事情,”他用聊天似的语气说道,“几个我比较好奇的问题。”
“请说。”
“你说你是星期一从盖特威克机场搭托迈酷克的航班到的这儿,对吧?”
我努力用意念控制自己的血液不要涌到脸上。我只有一刹那的时间来做这个决定。如果艾丽斯不在场,我应该会说实话。可就在那一刹那,相比他的看法,我更在意艾丽斯怎么看我。于是我憋了半天,说道:“是的……”
“登机牌或是机票你还留着吗?”
我摇摇头:“没有。”
他轻轻地点了点头。“就是说你星期天晚上还在伦敦?”
“是的。”
“在你的房子里,位于……”他低头看着记事本,念出了亚历克斯在布鲁姆斯伯里的地址。
我毫不动摇。“没错。”
“那就奇怪了,”他若有所思地说,“那栋房子的注册所有人是亚历克斯·杨先生。”
艾丽斯又走近了些,歪着脑袋,眉头紧锁着。
我说道:“亚历克斯·杨是产权终身保有人。”
加夫拉斯仔细地看着我,扬起下巴,嘴角下垂着。“噢,我明白了。这个问题我们回头再说。无论如何,不管你那天早上是从什么地方的家出发的,你是搭乘托迈酷克的航班,于凌晨五点十分从伦敦盖特威克机场出发,七点四十分在帕罗斯的伊欧娜西斯·维克拉斯国际机场降落的,对吧?”
“是的。”
“莫里斯先生,”他和气地说,“我的团队要核实这些信息用不了多久。我们有乘客名单。”
我转了转像是有些僵硬的肩膀。
“你究竟是想说什么?”艾丽斯问。
“我只是想确认莫里斯先生星期天晚上没有在帕罗斯镇上的猪与口哨酒吧。”
“我没有。”我说道。
“而且你也不认识劳拉·克拉切特?”
“是的。”
“霍普金斯先生记得在强奸案发当晚,你在圣斯特凡诺斯就像老朋友一样跟她打过招呼,”他又看了看自己的笔记,“即便如此,你还是否认你认识她吗?”
“我想是她先跟我打招呼的。我在大巴上见过她。”
“然后她引起了你的注意?”
我微微闭上眼睛。“反正凭当时那点印象我还能认出她来,仅此而已。”
“另外,星期四晚上我看见你独自一人在那家夜总会,你是碰巧走到那儿去了?”
“不是碰巧,我之前解释过了,我之所以去那儿是因为我觉得好像看见安德鲁进去了。”
这时,艾丽斯已经站到了我身旁。她抬起一只手,用手掌揉了揉眼睛。然后,她接过话头,冷冷地说:“莫里斯先生已经确认过他的地址和他从伦敦飞来所乘航班的到达时间,也跟你再三保证了他星期天晚上不在帕罗斯镇上,而且跟强奸案的受害者也不是亲密友人。你需要的就是这些吗,加夫拉斯警督?”
加夫拉斯在记事本上写了些什么。他把笔放在桌上,说道:“还有一件事我很好奇。”他叹了口气,“是之前我们关于那只看门狗的一番对话。”
“不是我干的,你知道的。我几乎可以肯定是艾丽斯的管理员亚坦干的。”
“我的问题,”他就好像没听见我的话一样,继续说道,“是关于那只狗被割喉期间那几小时你的行踪。说得更具体些,是关于你去奥卡塔参观希腊青铜时代文明遗址的那趟行程。”
我说道:“我觉得这事应该不归警察管吧。”
“你在那儿玩得还开心吧?”
“是的。”
他仰靠着椅背,把衬衣下摆掖进裤子里。“莫里斯先生,你在希腊青铜时代文明遗址那儿居然能如此有收获,真是让我惊讶,因为据我所知,为了进行修复,那里目前已经暂时关闭了。”
“你说什么?”
听到他的话,我顿时瞠目结舌。
“我的确去了,”我说,“也看见了遗址。售票处没有人收费,我还觉得很纳闷呢。我走进去转了一圈也没事啊。”
“你是坐公共汽车去的?”
我点点头。
“你真是幸运,居然能找到一辆进入岛屿深处的‘公共汽车’,简直太不寻常了。”
“我妈妈从前就曾说我是个幸运儿。”我看着他,他也眯着眼睛看着我。“你要是问完了,我要去洗澡了。”
我站起来,没等他回答,就故作轻松地穿过露台朝着卧室门走去。等我一背对着他,立刻迫切地想要跑掉,脚下仿佛踩到炸药一样。我已经准备好,就等着身后传来脚步声,等着加夫拉斯壮硕的身体撞过来,扭住我的胳膊。可什么也没发生。只听见我的鞋子踩在地上的嘎吱声和从远处传来的鸡叫声,还有阵阵蝉鸣。
在那天下午剩下的时间里,我一直扮演着一个模范男友的角色。我看着烧烤炉,不停给炭烤肉刷油、翻面,我的眼里都是烟尘,手也被溅起的油星给烫伤了,可我毫无怨言。我给大家上菜,还负责清理盘子。斟茶倒水、拿冰块,统统包揽。太阳冲破了云层,让大家想起原来我们在度假呢。建筑工人们没有回来干活,这难得的宁静像是一份礼物。鸽子们咕咕地叫着,燕子在泳池上空穿梭。大家笑着、闹着,有人去游泳,溅起小小的水花,大口换着气,时不时还愉悦地长舒一口气。通常,我在午餐后都会小睡一会儿,可今天我对所有人的需求都时刻有求必应。蒂娜忘了她的颜料,我爬上坡回到房子里去给她取。伊冯娜在太阳下很热,我就帮她把躺椅挪到阴凉处。弗兰克和阿奇玩一个叫“骗子”的纸牌游戏,三缺一,我第一个自告奋勇顶了上去。
我们在凉台底下玩着牌,旁边有一株植物开着喇叭形状的白色大花,有着深紫色的雌蕊和黄色的雄蕊。花瓣掉落在地上,像皱巴巴的纸巾。游戏我赢了,我竟然是三人中最高明的骗子,玩完牌两个男孩争先恐后地跳进了泳池里。艾丽斯坐在椅子上,挨着伊冯娜的躺椅,面带微笑地看着我。“谢谢。”她皱起鼻子用嘴型说道。一朵花掉落到桌上,我捡起来,轻轻从嘴唇上拂过,那花的触感十分柔软,还有杏仁的香味。那甜美的感觉就像是承诺,像是性爱,像希望。
加夫拉斯已经离开了,我倒不担心他,我对他们只是说了些小谎,现在最重要的是艾丽斯。晚会儿等到我们两人独处的时候,我会立刻对她坦白,告诉她我曾经犯过的那些错误,对过去的我而言,那些只是在当下的自然反应,我不会再犯了,因为我现在有了艾丽斯。一些看似无伤大雅的谎言,还有判断上的小失误,会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真诚、坦率、关爱他人,才是更好的做法。就拿弗洛莉来说,已经离世的可怜的弗洛莉,我早该知道她精神很脆弱,早该看出她的精神状态有多危险。她曾经爱过我,我能听到她在我耳畔的呢喃,能感觉到她的双唇亲吻我的脖颈,记得我将舌头推入她口中,记得我们肌肤紧密相贴。可我就那样扔下她去了伦敦。那封被我揉坏的信,那无数通被我忽略的电话,我实在不该这样无情。
我又望向艾丽斯,希望能捕捉到她的目光,向她传达出我的感悟。可她僵直地靠在椅背上,眼睛紧闭着。伊冯娜除了无视她就是在吼她。对伊冯娜而言,没什么能令她满意:肉太焦了,酒不够冰,卡尔讲的故事她听过太多遍了。她总是一脸的尖酸刻薄,让人奇怪她怎么会如此满腹怨恨,连我这样的人都觉得她这样十分可疑,但艾丽斯总是站在她那边,总是顺着她。这就是所谓的善良和仁慈吧。我要学着像艾丽斯一样。也许我会向她坦白弗洛莉的事,跟她说明我对她的愧疚。除此之外呢?亚坦和黛西的事呢?我该不该把自己看到的泄露出来呢?还是说我应该坚守自己的承诺?怎样做才是正确的,才是最诚实的呢?天哪,这简直就是遍布危机的雷区。自私的反应可真比道德正确简单多了。
“睡着了吗?”
我刚才似乎是闭了一会儿眼,安德鲁低着头不怀好意地看着我。
“没有,在想事情。”
“在策划你的新书吗?”
“算是吧。”
“要是能拿到书约就太好了。”他拍拍我的肩膀,然后起身朝台阶走去。“我得去打几个电话。”他大声说道。
“可今天是星期六啊,”蒂娜说,“我还以为你现在当上合伙人了就……”
“永无宁日啊。”
不出意料,我喝多了把事情给搞砸了。我也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我想是午餐时的羊肉太咸,为了冲淡味道,我喝了太多啤酒或是红酒。也许问题就在于我把两种酒掺在一起了。又或许是因为这一天我压力太大了,又要去采购东西,还要费尽心力讨好所有人。我隐约记得那时候夜幕降临,房子里灯光闪烁着,上露台的台阶看着有些摇摇欲坠凹凸不平,我一步步往上爬,感觉灌木丛在不断向我逼近。我还记得安德鲁从头到尾一直在看我的笑话。“哟,当心当心。”看着我跌跌撞撞的,他说道。我想开个玩笑,说道:“当心你家黛西吧你。”可话出口好像有点变了味。
印象中有只手扶着我的胳膊,盘子碰撞着叮当响,说话声时大时小。卧室里漆黑一片,枕头贴在脸上凉凉的。我脑子里装的全是弗洛莉和贾思敏,那些死去的女孩、失踪的女孩,还有各种确定与不确定。脑袋里开始嗡嗡作响,我感到一阵恐惧涌上心头,就像是有异物阻断了血流一般。
当艾丽斯走进来,我把她拽到了床上。“陪我躺会儿。”
她往我旁边挪了挪,凹凸有致的身体紧贴着我。
“对不起,艾丽斯。”我低声说。
“你刚刚叫我弗洛莉来着。”
“我都做了什么?我都做错了什么啊?”
虽然我已经是半麻醉的状态了,但仍清楚地记得她双唇的触感。
建筑工人们不知不觉已经离我们越来越近了。第二天早上,他们在紧挨着泳池的那片灌木丛开始动工了。气锤拆掉了仅剩的一段隔墙,把所有人都吵醒了。“别管它。”耳边艾丽斯的呼吸温热而湿润。她转过身去,床单也跟着皱起来。“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保持原有的节奏照常生活。”
太阳出来了,天空的蓝干净而澄澈,水汽已经干透了,土壤在高温作用下又开始龟裂。昨天起初是阴天,后来天气转晴,才有了些许斑驳的阳光。可今天这样的热浪,才是我们想要的,也是我们应得的。艾丽斯起床去了泳池,想臊一臊那些工人好让他们羞愧得停下来,我也跟着去了。亚坦正在清理泳池过滤器。我记得当时他把帽子塞在牛仔裤后袋里,我看着他的背影,听到一下下的刮擦声。安德鲁和蒂娜也跟在后面走下了台阶,蒂娜问我头是否还疼。“我屋里有些阿司匹林,”她说,“你得多喝点水。”
安德鲁嘲讽地说:“现在说这些有点晚了吧。”
没过一会儿,黛西也来了,她脱掉背心裙,露出苗条的身材、橄榄棕色的皮肤。我清楚地记得,在她往日光浴床上铺浴巾的时候,亚坦一直在一旁盯着她看。我还记得当时自己心里在想,她一定知道亚坦在看,也知道他略微被挑起了性趣,但当着我这个知情人的面,又觉得有点难为情。菲比当时有没有在旁边呢?这个时候,每一个细节都很重要。没错,我记得当时自己从菲比身边走过,去找了张空的日光浴床。当时我留意到她染成浅色的头发,在发根处露出了原本的深色发色,而且她看见我,还刻意用浴巾遮住了自己的身体。
我记不清工地那边具体是什么时候停工的了,那边一整个早上都干一会儿停一会儿的。印象中也不记得听到过一声让人警觉的喊叫。如果我听见有人喊叫,估计会认为是机械出了问题。也许那遥远的喊声是被我尚未清醒的意识给屏蔽了。昨晚喝了那些酒我还有些晕晕乎乎的。我猜想,当时那些噪声消失之后,我肯定会放松惬意地沉浸在那难得的宁静之中吧。
回想当时,我躺在浴床上,仿佛感觉世界都静止了。艾丽斯趴在浴床上,头侧向一边,脖子有些僵硬,拿着书的那只手拖在地上。泳池的波光投射在一把阳伞的底部。草丛里都是些叮人的小虫子。橄榄树叶被阳光染成了银色。一只危险的马蜂在水面上低矮地飞舞着,滤水器里传出汩汩的水声。
可紧接着,那说话声变得更响了,声音中还多了一种急切与惊恐感。一阵阵喊叫声如同子弹一般具有穿透力。接着就听到一辆汽车冲上工地,还有一辆摩托车呼啸而来,脚步声急促地响起。靴子踩在植物上的声音渐渐地靠近。记得当时我坐起来,透过逐渐清晰的视线看见了加夫拉斯。他就在泳池下方的灌木丛里,在矮树丛斑驳的树影下,衬衣袖口下是鼓起的肌肉。树下太黑,看不清他的脸,但他头上有个箭头,不对,是有根树枝斜着挂在了他头发里。加夫拉斯又往前走了几步,爬上斜坡,来到了亮处。他的表情给人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当时他是不是对艾丽斯说了些什么呢?这即使到现在我也不太确定。
记忆里,接下来发生的事非常清晰:安德鲁猛地蹿起来,浴床一下子折成了V字形,还发出一声巨响。艾丽斯朝着加夫拉斯跑去,接着又绷着脸,转身跌跌撞撞地朝我跑回来,脚趾不停地踢到路上的东西。蒂娜把裙子前后颠倒地穿上,说道:“出什么事了?”菲比和黛西裹上浴巾站在烧烤区,安德鲁弯着腰在塌掉的躺椅下方翻找着他的手机,肩膀上被太阳晒得发红。我记得亚坦用一种我没听过的语言快速地对其中一个工人说着什么,而加夫拉斯则对着电话用希腊语大声嚷着。
但我记得最清楚的,是艾丽斯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他们找到她了,他们找到她了。”
我出奇地冷静,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局外人、一个目击者。加夫拉斯把手机放回口袋,举起手掌朝着我们做了个往前推的动作,示意我们回到房子里去。我扶起安德鲁的浴床,拾起他的手机,还从泳池里捞出了一条浴巾。我搂着艾丽斯的肩膀,硬推着她跟在其他人后面往小路上去。她一瘸一拐的,脚趾流着血,每级台阶上都留下了她的一抹血迹。我把她按到椅子上坐下来,帮她清洗脚趾上的血。我用手托起她的脚,查看了一下脚趾一侧磕破的一块皮肤,帮她止血后,我又用卫生纸把受伤的脚趾轻轻裹了起来。血水很快就渗透了出来。
路易斯穿着一条睡裤从他卧室走出来,样子又肥又笨拙。“出什么事了?”他说道。
艾丽斯说:“这一定跟贾思敏有关。”
蒂娜摇了摇头:“这一点我们还不能确定呢。”
我看了看艾丽斯流着血的小脚,抬起头来说道:“我们什么情况都还不清楚。”
过了好几个小时都没有人来。我们就像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侦探小说中那些演员一样聚集在露台上,等待着下一步的指示。安德鲁换上了一条米色的斜纹棉布裤和一件淡粉色的佛莱德·派瑞牌上衣。他去了泳池想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结果却被打发了回来。加夫拉斯先前征求安德鲁的意见,想借道从房子这边进来,再下到泳池下的灌木丛去,他同意了。“应该没关系吧,艾丽斯?”她点了点头。蒂娜拿来了昨天剩下的冷羊排,还有些西红柿,可谁也没吃。我打开了一瓶啤酒,在众目睽睽之下,又有些后悔了。
阿奇和弗兰克走到车道尽头,说路已经被警车给堵死了。警车在大门前拉起了警戒线。“不会是又死了只狗吧,”弗兰克说,“他们之前也没给保罗的狗拉过警戒线啊。”
“是被保罗谋杀的狗。”菲比接着说。
“那不是我的狗,”我说道,“它跟我没有丝毫关系。”
“我们应该打电话给伊冯娜。”艾丽斯不停地说着。她的脚还放在椅子上,染了血的卫生纸松散开来,但她完全没有注意到。我一有机会靠近她身边,就会帮她重新粘上。“万一真的是贾思敏呢,她肯定会想知道的。”
“不能打。”安德鲁摇摇头,接着他看着艾丽斯点了几下头以确保她听明白了自己的话。
“你们没看到加夫拉斯朝我点头的那个样子,”艾丽斯说,“一直在我脑子里反复出现。”
她双臂交叉着放在桌上,脸埋在两臂之间。每隔几秒钟她的身体都会静静地哆嗦几下。
“他们兴许什么都没找到。也可能只是其中一个工人受了伤,”蒂娜说,“可能是断了腿之类的。这是工伤事故,他们之所以报警,可能是因为事故比较严重,也可能是因为机械出了故障,再有就是牵涉到建筑公司的责任问题。”
“就是贾思敏,”艾丽斯抬起头,说道,“我敢肯定。”
地上的影子一点点变短,又渐渐拉长。三个男孩已经回房子里去玩Xbox了;蒂娜在厨房里打扫着;菲比和黛西去了我的吸烟专区,正一起看着iPad;艾丽斯和安德鲁并肩坐着静静看着大海;而我假装在看我的书。
一个穿着蓝色西装的中年男人绕到了房后,他手里拿着一个公文包,径直从我们旁边走过,沿着小路往下朝泳池走去。几分钟后,两个穿着白色连身罩衣的年轻女人也跟着过来了,她们手里拿着沉重的包,里面装满了设备。其中一个朝我们点了点头,但两人都没说话。又过了几分钟,那个穿蓝西装的年长的男人又返回来,站在露台边缘背对我们打电话。他的西装外套很廉价,而且太小,中间的线缝都快要崩开了。
艾丽斯抬起头,说道:“真希望我们懂希腊语。”
“他是怎么知道我们不懂希腊语的?”安德鲁说,“他怎么就那么肯定他说的话我们一个字也听不懂呢?”
“这样太无礼了,完全当我们不存在一样。”
艾丽斯说话时,我一直盯着她,所以当那些人上来的时候,那一瞬间她脸上的表情我看得一清二楚:她神色黯然,脸颊凹陷下去,嘴唇血色全无。
一小队人马走了上来。两个穿着白色罩衣的女人走在前面,到达露台后,就静静地站在小路两旁等待着。两个男人抬着什么东西上来了,他们垂着的胳膊放得很低很低,然后慢慢地、小心谨慎地保持着平衡,担心抬着的东西被晃到。那东西很轻,那点重量对他们来说根本不成问题。然而,从他们的姿势还有表情来看,却像是抬着有生以来抬过的最重的东西似的。直到走在前面那个男人出现在小路顶端,我们才认出他原来是加夫拉斯那位帅气的副手,在他身后几步之遥的是我们在海滩上遇见的那个光头警察。等两人都来到露台平面上以后,才把抬着的东西放了下来。
那是一副担架,上面盖着一张塑料薄膜,薄膜下面,是一团有棱有角的东西,扁平而苍白,柔软又发黑,沾满了泥污。是些布料、骨头和肌腱,没多少,也就一把尘土。那秃头警察胳膊肘支着膝盖弯下腰大口大口直喘气。加夫拉斯的副手安吉洛,蹲下来整理了一下塑料薄膜,把薄膜的一边掖了进去。他十分敬畏地小心操作着。只见他的喉头动了动,他吞了吞口水,然后闭上了眼睛。
“我非常抱歉。”加夫拉斯跟在后头走上来,站在小路顶端,一脸严肃,“麦肯锡太太,我……我真是非常抱歉。”
艾丽斯已经站了起来。她两手捧着脸颊,盯着地上的尸体,眼里全是遗憾和恐惧。她的喉咙周围冒出了许多红疹子。
安德鲁朝前走了几步,碰响了身后的椅子。他眼神空洞地问道:“是尸体吗?是贾思敏吗?”
厨房门口的蒂娜发出一声哀叹。
“目前还不能完全确定,但我们的确找到了一些遗骸。我很抱歉。”
我感觉喉咙像被硬物堵住了似的。即便到了这个时候,我还在期望着另一种可能。希望这是具古老的遗骸,或许是某个因机械事故不幸身亡的人,希望这一切只是个误会。此刻,我能感觉到他们的震惊,就像冰块滑过我的皮肤一般,我的每一根神经末梢都能感觉到疼痛。
安吉洛重新就位,跟他的搭档保持同步,两人又把担架抬了起来,然后经过两个年轻女孩面前,绕到房子旁边消失在我们的视线里。两个穿白罩衣的女人也跟着走了,只剩加夫拉斯还留在原地。
“如果她这些年来一直就在这片地下,跟房子近在咫尺,那就真是太不可思议了。”我说道。
艾丽斯终于开口说话了,声音低沉而沙哑,几乎快听不见:“你告诉伊冯娜了吗?”她清了清喉咙,又重复了一遍,“你告诉伊冯娜了吗?”
加夫拉斯侧着头,答道:“我们还不能确定那是贾思敏·赫尔利,还需要通过一些相关程序来核实身份。”
“你发现了一具尸体,对吧?还能是谁呢?肯定是贾思敏啊。”
“麦肯锡太太,我知道你现在很难过……”
“我就问你告诉伊冯娜了吗?”
加夫拉斯站了起来。“我正要去跟赫尔利太太谈谈。我们会安排进一步彻底的搜查,在这期间我手下的人会留在这里。”他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显然是有些犹豫不决。“呃,很抱歉为你们带来不便。如果可以的话……我们需要进行搜查,需要跟你们谈话,如果是……即便不是也……”他的自信,他的傲慢,似乎都不见了。
安德鲁站起来控制住了局面。他伸出手去跟加夫拉斯握手。“我们就待在这儿,谁也不会离开的。”他说,“这房子我们还能继续用吗?可以吗?没问题吧?那我们就待在这儿了。”
加夫拉斯握了握他的手说:“谢谢,可以的可以的。我肯定那样……可以的。我会……我会在……呃,在适当的时候回来。”
他转身往前走了一步,又突然停了下来。“霍普金斯先生,能借一步说话吗?”
安德鲁离开桌子,把手轻轻在艾丽斯肩上停了一下,然后两人穿过露台站到另一边去说话了。
我努力盯着他们的口型,想读出他们的对话。
“你觉得他们在说什么?”我对艾丽斯说。
她没有回答。我转过身,发现她的手机还在桌上,但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艾丽斯?”我喊道,“蒂娜?”
没人回答。
安德鲁穿过露台走了回来。
“保罗,”他说,“请借一步说话。”
借一步,跟加夫拉斯说的一样。我没有回答他,只是点了点头。他这个人,什么事、什么人都想管。
“没问题。”我说。
“你要不要坐下来?”
“不用。”
“那好吧。我要告诉你的是,警督尤其强调了你目前不能离开这栋房子。我跟他说我会负责看好你的。”
“我?”
“我知道现在发生太多事情了,可他还是有些问题要问你,是关于你和劳拉·克拉切特的关系的。不过你也不用过分担心。”
“劳拉·克拉切特?”我想了一阵才明白过来他说的是谁。“我跟劳拉·克拉切特没有任何关系。”
“我只是转达他的话而已。”看得出来他看我笑话看得很开心。这该死的小浑蛋。
我盯着他,但不打算一直盯到他败下阵去。他身后的大海涌动着,一艘摩托艇猛地加速,在海面掀起一条白浪,就如同飞机的拖尾一般。
我径直回到卧室去找艾丽斯,我到达房间时蒂娜正要离开。她在门口跟我擦身而过,低声说道:“对她好点。”
艾丽斯躺在床上,脸埋在枕头里,湿漉漉的裙子皱巴巴地拧在大腿处。
“我很抱歉,”我说,“对不起,我真的很抱歉,你一直以为她还活着的。”我坐在床沿,抚摩着她的头发,发现她额头上满是汗珠。“我很抱歉,如果真的是她,那真是太可怕了,对伊冯娜,对你,对所有人而言都是如此。”
她颤抖着深深地长叹了一声,我立刻忘了自己的烦恼,内心又一次被那股难以抗拒的柔情和怜悯给占据了。我想到她为了这个运动耗费的时间和金钱,还有她为之付出的心血,想到她为了这个素未谋面的女孩的离世几近疯狂,我很想用一条毯子裹住她,把她抱在怀里,紧贴着我的胸膛。
我弄乱了她的一缕头发,又轻轻用手梳理整齐。我又说了许多话,说我知道大家有多依赖她,也知道她一直以来是多么地敢于自我牺牲,还有她给予了伊冯娜多少支持,希望是如此沉重的负担,可她却自己扛了起来,还说她是一个了不起的母亲。“我觉得你很……”我说着,声音都哽咽了,“你很伟大。”
她什么也没说。
这个下午非常漫长,热气渐渐退却。过了一阵,我挨着她躺了下来。
卧室门口有个黑黑的人影,是安德鲁。他在那儿看着我们,时间应该不长。他伸出一只手,手掌上放着艾丽斯的手机。他用另一只手捂住话筒,说道:“是卡尔,我实在没法无视他的电话,就替你接了。”
她坐起来盯着他,头发湿漉漉地沾在脸上,枕头在脸上印出了一道道红印。
我想到莎乐美将施洗约翰的头颅呈献给希律王(据《圣经·新约》中《马太福音》记载,希律王娶了他兄弟的妻子希罗底,施洗约翰对此大加批评指责,引起了希罗底的不满。后来在希律王生日宴会上,希罗底的女儿莎乐美向希律王献舞大受赞赏,希律王承诺将赏赐莎乐美任何想要的东西。希罗底为报仇,挑唆莎乐美向希律王索要约翰的人头。希律王虽不情愿,但为履行自己的承诺,不得不将约翰杀害并把他的头颅送给了莎乐美。——译者注)的故事。
安德鲁说:“他想跟你通话。”
艾丽斯侧过腿从床边滑下来,然后跌跌撞撞地走向他,裙子皱巴巴的。她把头发拨到耳后,从他手里接过手机,推开了通往露台的门。我听见她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十分清晰。“我亲爱的卡尔,她怎么样了?……我当然明白……实在是难以想象……最糟糕的……”接着是一阵颤抖的叹息。“她能承受得住吗?如果她愿意的话。如果她能行的话。是的,当然。”
一阵漫长的寂静之后,她的声音又清晰起来:“亲爱的,我亲爱的姐妹。我们还不确定呢,不过是的……没法用言语形容……”接着她又沉默了一阵,然后说,“是的,我知道。”
安德鲁刚才也跟着她出去了。我在想他此刻是不是正用胳膊搂着她。
“警察让我们留在这儿,”她说,“不过等我可以出门后,就会立刻去见你的。”她停顿了一阵,接着语气变得更柔和了些,“我们不知道……”又是一阵安静。“我所有的想法,所有的爱……伊冯娜,我很抱歉,我真的很抱歉。”接着她沉默了一阵,然后说道,“她挂断了,她挂了电话。”
艾丽斯独自一人回了房间。我还躺在之前的位置没动。“她怎么样?”我说道。
“还在震惊中。警察在她那里。”
“那是肯定的,”我说,“就算不为别的,他们也会想看看她的反应。”
“你指什么?”
“你就从来没怀疑过吗?”
“保罗,别这样。”
“她会不会知道那口井?杀死贾思敏的人应该早就知道那口井。她们当时住的那栋公寓楼离这里有多远?”
“天哪,保罗,现在真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她走进了浴室,我听到水拍打在水槽上的声音。我猜想,她应该是洗了洗脸,然后刷了牙。当她回来躺下时,我感觉到她脸颊有些湿润,呼吸中有薄荷的香味。
这一次,先展开进攻的并不是我。在这种时刻,我还没胆量做这样的挑战。她褪下裙子,接着是里面那套红色比基尼,然后一丝不挂地翻身爬到我身上,整个身子紧贴着我,嘴唇用力地吻了下来。我吻着她,虽然有些惊恐,但仍以同样的热切来回应着她。她把我的手臂按到头顶,撩起我的T恤,双手在我短裤的裤腰下游移着,膝盖顶在我两腿之间,胸部紧贴着我的胸口。她的身体在我身上用力地左右扭动摩擦着,我可从不敢有如此大胆和激烈的举动。
我扭动了几下,挣脱出一只手,把她托起来翻身压在了我身下。她呼吸急促,双眼紧闭着,一再用力地扯着我的拉链。我俯身下去轻触她的嘴唇,让她等了又等,才终于进入了她的身体。她张着嘴,舌头跟我的舌头纠缠着。当我埋下脸,感觉到她的牙齿用力地咬上了我的嘴唇。我挣脱开来,她的手抓着我的头发。“不许停,”她说,“你不许停。”
我没有停,但我放慢了节奏。我慢慢地一次又一次向她进攻,直到她终于要投降了。我看着她的脸,终于听到了那一声大喊,她总算是高潮了。
那天晚上,我们没有吃饭,也没有踏出房间一步。我不知道其他人如何,不知安德鲁有没有逼着他们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照常生活,也不知道夜里警察有没有从房子里撤出,还是说加夫拉斯的手下在门口守了整整一夜。艾丽斯和我待在床上哪儿也没去,渴了我们就喝水龙头里的水。大多数时间她都在睡觉,而我则躺在她身边,静静听她的呼吸。
我应该感觉很棒才对,毕竟是我这个了不起的大男人,给了她十多年来的第一次高潮。她之前可是说过她没法再高潮的:“……我就是没法高潮。”可我为什么并不觉得对自己很满意呢?六个月之前,为了这件事我耿耿于怀了很久。可现在我心里似乎发生了一些变化。对于她,我产生了一种刻骨而揪心的柔情,随之而来的却是一种无法名状的恐慌。
加夫拉斯第二天一早就来了,还带来了一张对这栋房子和这片地的搜查证。目光所及处到处都是穿着罩衣的人,院子里、车库里、泳池边还有矮树林里到处都有。那感觉就像是被蚂蚁大军袭击了一般。我感觉浑身发痒,如同幽闭恐惧症发作一般,迫切地想要逃出去。
我和艾丽斯坐在露台上,当加夫拉斯来到我们面前时,包括安德鲁和蒂娜在内,我们四人的情绪都是随意中带着一丝紧张。加夫拉斯的胡子剃得干干净净,身上穿着一件新熨烫过的白衬衣,衣领看着有些紧。他不停地动着脖子,往前伸着下巴,像是要把衣领扯松一些。他坐在我旁边,手扶着我的椅子,为“破坏了我们的假期”道了歉,然后在安德鲁的提醒下,谨慎地把他目前所掌握的信息告知了我们。
那具遗体已经被送去帕罗斯镇由法医进行DNA检测,目前看来那具遗体极有可能就是贾思敏。之前那个穿蓝西装的中年男人就是验尸官,他暂时没能推算出准确的死亡时间,但他认为那具尸体在井下已经有“五至十年”之久。根据颅骨生长板、骨组成和骨缝来看,死者是高加索人种,年龄在十三岁至十六岁之间,还未完全发育,骨架有女性骨盆结构特征。最重要的是,在尸体上发现的织物碎片与贾思敏曾经穿着的衣物描述相一致,但另一件衣物却没有找到。毫无疑问,这是一起谋杀。她不是自己跌进井里,而是死后被人扔下去的,她头上有一处钝器伤。此外,近期还曾有人试图要销毁证据。
“真不敢相信她居然一直在这儿。”蒂娜说,“我实在没法理解。”
加夫拉斯告诉我们他不会主导这次案件调查,一位上级警官很快就会到来,届时相关工作将会移交给他。与此同时,他很想尽快了结最近发生的其他几起案件。他已经有些眉目了,他微笑着说道。
他转头对我说:“事实上,莫里斯先生,关于我们星期六谈到的几个不一致之处,我还有几个问题。”
我泰然自若地点点头。我就知道这一刻迟早会来。“是的,我明白。”
“今天中午之前我们能单独谈谈吗?”
“我没问题。”
他看了我一会儿,接着也点了点头。然后他把注意力转移到艾丽斯身上,告诉她说伊冯娜现在“情绪处于极端状态”。他们打电话叫了一位医生来,他现在正在赶往特里加其的路上,可伊冯娜坚决要先跟艾丽斯说话。
我和蒂娜对视着,说道:“这倒有点意思。”
“所以我同意了,”加夫拉斯接着说,“你可以去她住的酒店。我们有位警官在那里,你到了之后可以找他。”
艾丽斯站起来说:“我现在就去。”她抓起桌上的车钥匙。“蒂娜,等孩子们醒了,能否帮我确认下他们是不是一切都好?我还没有机会好好跟他们谈谈。安德鲁,我们得开始准备一篇新闻稿了。这事很快就会泄露出去的,对吧?我们得赶在那之前把消息发出去。”
“我送你上车。”我说道。等她离开桌边,我伸出胳膊搂住了她,感觉到她在发抖。
来到前院,我帮她打开车门,她上了车。我走到车前,上了副驾驶座。“我也去,”我说,“只到村里。能出去透透气挺好的。”
她看着我,说道:“好。”她发动引擎,车里又响起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另类摇滚乐。崔西索恩在歌里唱着卸下心防大哭一场会如何更有益身心。艾丽斯把空调开到最大,一股热气扑面而来,然后她掉转了车头。那个好看的年轻警官安吉洛,正站在院子的入口。艾丽斯摇下车窗对他说:“加夫拉斯警官同意让我去镇上了。”
“你可以走。但是他……”他冲我扬了扬下巴,“他得留下。”
“肯定不会有事的,”艾丽斯说,“我们很快就回来。”
那警察摇摇头。我坐着没动,可艾丽斯朝我靠过来。我闻到一阵橙花和无花果的香味,还有一股浓烈的氯水味。她拉动把手打开了副驾驶座的车门,但隔得太远只够打开一个门缝。“要不还是按他们说的做吧。”
“你确定?”
“是的,”她吻了吻我的脸颊,“我很快就回来。”
安吉洛来到我这一侧,拉开了车门。我下了车,举起双手讽刺性地做了一个投降的动作。车门在我身后关上了,我听到那警察的手拍了下车顶。引擎转动着,艾丽斯缓缓开车离开了。我看着车子开下了车道,然后转身快步绕着墙根来到房后,朝我的吸烟专座走去。房子里,传来安德鲁的声音,用那种律师特有的自大的腔调讲着电话。
“……这些证据还有待证实……”
我点了支烟,希望没人看见我。被限制在这里让我微微有些不安,感觉被困住了,同时也很无聊。但也仅此而已。
安德鲁从他的卧室门里走出来,把手机揣回了裤子后袋。一开始他没看见我,但他伸着下巴环视了一圈,然后径直朝我走来。
“你好啊,保罗,”他在长椅上坐了下来,“我还以为你跟艾丽斯一起走了。”
“很显然她是我们之中唯一能获准离开的人。”
他的头上下动了动,小心地点了下头。“嗯,我知道,确实很无聊。不过啊,有些事情是永远摆脱不掉的。”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还想跟我谈那个可怜姑娘的强奸案。”
“很不幸,那件事刚好发生在你到达圣斯特凡诺斯那晚。”
“只是个巧合。”
“注意到了吗,”他笑了起来,“我说的并不是‘你到达帕罗斯那晚’。”
“这只是个小误会而已。”我谨慎地看着安德鲁,“回头我会跟加夫拉斯澄清这一点。”
他掸了掸短裤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当然只是个小误会了,可你也能理解加夫拉斯为什么会产生相关的联想,他们警察就是干这行的。”
“幸运的是,那天晚上我就在房子里,离圣斯特凡诺斯远得很。我有不在场证明,那晚艾丽斯跟我在一起的。”
他说:“我想加夫拉斯纠结的问题是,你其实并没有真正的不在场证明?”他像他的孩子一样用了上升的语调,把一个陈述句变成了疑问句。“虽然很烦人,可主要的问题是,她当时并没有跟你在一起?而是跟我在一起?”
我又从纸烟盒里抽出一支烟,但没有点燃,只是拿在手指间滚动。“是的,”我谨慎地说,“我知道。你们俩从港口把路易斯接回来,那一天晚上比所有人都回来得晚……”我轻轻耸了耸肩,“……抱歉,应该说是比加夫拉斯所了解的时间要晚。我希望他能就此放下这件事,因为我真的不想再为此纠缠不休了。”
“是的。”他抚摩着长椅上的木雕,顿了顿,又接着说道,“我想路易斯当时在村里的事他没必要知道,你说呢?”
“我也不想告诉他,可如果真有必要的话,我也只能实话实说。我想如果艾丽斯感到我有麻烦的话,也会这样做的。她爱我,会为我做证的。”
他缩了缩下巴。“为了支持你而背弃她的儿子?我可不这么觉得。”
听到这话我的心似乎沉了下去。“我并不认为他是凶手,但我还是觉得应该要求他站出来坦白。我敢肯定艾丽斯也是一样的想法。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阻止她。”
“不,保罗,”他说,“没人能要求路易斯做任何事。我们实际一点吧,艾丽斯为了保护她儿子可以做任何事,在万不得已的时候,我也会这么做。”
“可是真相,真相也很重要。”
安德鲁说:“保罗,真相这个东西是很奇怪的,所有的真相都是主观的。这件事大家都有责任。我们之前可全都听见你说过路易斯需要的就是性爱呢?你觉得其他两个男孩不会告诉他吗?你之前不是还把那些衣不蔽体的女孩称作荡妇还是祸水妞什么的吗?我也记不清你当时具体用的哪个词了。”
“可假如路易斯有一丁点强奸犯的嫌疑呢?”
“还是像刚才说的,这是个主观词汇。就拿弗洛莉来说……”他的语气如此地随意和冷静,你完全感觉不到话语中有丝毫情感。“我的妹妹,你也曾经想当然过。而她以为自己深陷爱河,所以就任由你为所欲为了。”
“你说‘想当然’是指什么?”
“你知道的,你想当然地认为她性经验颇为丰富,认为她‘很乐意献身’,觉得她是个随便的人。”
“我并没有……”
“你做了就是做了,保罗。她那时还是处女,那对她来说意义重大。就当帮我个忙,你就别费心假装那对你来说有任何意义了。”
我的胸口有些发紧,顿时手足无措,呼吸似乎都变得困难了。
“对不起。”我说着,却不敢正视他的眼睛。
我摸索着想点一支烟。
“你点燃了她对你的爱,却又弃她如敝屣,与之相比,或许强奸还来得更仁慈些。你从没有花哪怕一秒钟的时间来想过你会对她造成何等的伤害。”
我好不容易把烟举到唇边,却无法将它点燃。“对不起,”我又说道,“我没想过……”
“是,你当然没想过。”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在上下打量着我。“可她真的爱过你,”过了片刻,他接着说道,“这就是问题的关键。”
“我要是有一丁点察觉……”
“察觉她有多在乎你?还是察觉她会自杀?”他大笑了一声,可那笑声冷冷的。
我终于点燃了香烟。“那是个错误。”
“是的,我们都会犯错,但有时候我们得承担后果。”
我站起来,从他身边走开了,我眼前一片模糊,仿佛整个世界都陷入混浊。回到卧室,我坐在床上,双腿颤抖,心脏猛烈地撞击着胸腔。屋子里热气蒸腾,头顶的吊扇慵懒而无谓地转动着。我的衣物从手提箱里散落出来。我的那些书,狄更斯、杜鲁门·卡波特还有《白鲸》,全在地板上。还有我误拿进屋的一袋从商店买来的东西。我把头埋在双腿间,用力做了几次深呼吸。四面的墙壁仿佛都在向我慢慢逼近。我实在无法在这里多待片刻,我要逃离这里。我不想再看安德鲁的眼睛,也不愿再想起弗洛莉。我也不想再跟加夫拉斯交谈,不想在他面前支支吾吾竭力解释。我要离开这栋房子。如果我能在他们之前到达村子里并找到艾丽斯,如果我能跟她解释清楚,让她站在我这边,那么一切都会迎刃而解。艾丽斯说得没错,这场希腊之旅就是个可怕的错误。我需要回到伦敦,需要回到一个我跟她能够好好相处,能够把所有事处理妥当的地方,没有安德鲁,也没有加夫拉斯。没错,我只需要逃离这里。我走进浴室洗了一个长长的澡。走出浴室,我穿上了我的亚麻裤子,已经洗过但有些皱,然后套上一件牛仔布系扣衬衣,把护照和钱包揣进了裤子后袋,又拿起了那本《冷血》。
一个人影从窗边经过,黑影停在了两扇百叶窗之间的竖缝处。我听见有人清了清喉咙。
我打开门,门外是安吉洛,那个帅气的警官。见我开门,他后退了一步。
“确认完了?”我说道。
他点点头。
蒂娜坐在桌边读着一本旧的《时尚》杂志,我从桌下拉出一把柳条椅子,放在了离她几步远的地方。
“艾丽斯还没回来?”我说道。
“没有。”
有只苍蝇在耳边嗡嗡叫着。一个可乐罐倒在花坛边缘,几只黄蜂在罐子上方盘旋,其中一只颤抖着身子钻了进去。蒂娜深深叹了口气。我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她的颜料和水彩画书放在脚边,她摆弄着手指甲,然后咬掉了大拇指旁边的死皮,看她眉头紧锁的样子,仿佛这是件必须完成的要务一般。
我看了会儿书,然后小心翼翼地把书放在了地上。“用不用我给你拿点什么?来杯咖啡?还是来杯水?”
她看了我一会儿,仿佛是需要时间来找到合适的词句,然后说道:“哦,咖啡吗,好的,你如果要煮咖啡的话给我来一杯吧。”
我站起身来,对安吉洛说道:“你呢?也要咖啡吗?”
他两腿略微分开了点,站稳了脚跟,然后摇摇头。
“加夫拉斯警督呢?你知道他在哪儿吗?兴许他会想来杯咖啡。”
那年轻警官耸了耸肩。我绕着露台来到了房前,站在院子里四下张望了一圈,没有看到加夫拉斯的影子。我又沿车道多往下走了几步,然后发现他就在一百码远的地方。他背对着我在通电话,不停地用脚踢着边缘粗硬的植物。
我沿着原路返回,对着两人说了句:“找不到他。”
来到厨房,我把烧水壶灌满了水,往咖啡壶里舀了几勺咖啡粉。然后我又走到外面,问道:“你觉得安德鲁会想来一杯吗?”
“不知道。”
“那你的同事呢?”我对着警官说道,“要不要我给他们拿点什么喝的?在那下面干活肯定很热。”
他一脸茫然。我做了个端着杯子喝水的动作,然后指了指泳池那头,他又耸了耸肩。
“那水呢?”我说,“我可以过去问问。”
他还是耸耸肩。
“好吧,我去问问。”
“要不你直接拿一个水壶下去?”蒂娜喊道,可我已经抬腿往下走去,一路上一步跨两级台阶,肾上腺素快要从我胸口喷发出来,各种光影和色彩在我眼里似要爆炸一般。
我慌慌张张地来到坡底,最后几步不小心绊了一跤,跪倒在地。我站起来,整理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朝着泳池平台走了几步。我瞥见泳池远端,在右侧斜坡底部的树下,也就是我这星期早先去查看过的地方,站着两个加夫拉斯的手下。一件白衬衣闪过,还有一个低着头。其中一个人走动了几步,然后停下来说了些什么,另一个人也咕哝了几句,两人都背对着我。
从这一侧看去,泳池建在了一个平台上。从边缘往下看,地面陡然向下倾斜,红土上长着低矮的树丛,陡坡的底部是一堆混凝土、石头和砖块。要想进入远处那片地里,我得手脚并用爬下去,还得避人耳目。
我走到平台边缘,用手臂支撑着屁股着地慢慢滑了下去。来到坡底,我蜷缩起来,竖起耳朵仔细留心着周围的动静。目前还算顺利。我继续低着头,尽量弯起身子,我跑不起来,只得蹒跚穿过一片碎石密布的路面,走进了一片灌木丛,在那里我跪下来静静等了一会儿。我的面前是拆除围墙后遗留下来的一堆杂乱无章的白色石块,然后是一段坡地和一条沟渠,沟渠对面的工地上,是那辆锈迹斑斑的黄色挖掘机,它的机械爪像胳膊肘一样支在挖开的泥土上。汗水顺着我的眉头和胸口流淌着。一丝血腥味从我的喉头蔓延上来,被植物划伤的手钻心地疼。该死的,我的时间不多了。
我利用一堆石头作为掩护,躲在后面远远地望见了远处的海岬和一片三角形的深蓝色海面,海岬那头就是圣斯特凡诺斯。我本想在这里稍等片刻,从这个有利位置侦察一下这片工地,看看还有没有加夫拉斯的人在山脊那边等着,可我没有时间了。我抬腿爬上石堆,脚下的石块有些松动,咔嗒地响着滚落下来,石堆略有些崩塌。我下到沟渠底部,后背也给擦伤了。我已经来到了建筑工地的边缘,这片地已经遍布沟槽四分五裂了。百米开外的地方,酒店主体已经建成的部分仿佛一座外星飞行器的着陆架,一侧放着一堆沙子,另一侧则是堆得高高的砾石,有那么一会儿,我考虑过要在沙堆或者石堆里躲上一阵,停下来喘口气,等到热气退去。
不,这简直疯了。继续行动才是正确的选择。我沿着工地边缘,甩开步子飞奔向大门,在门口朝车道看了看,没有发现加夫拉斯。也许他已经回到房子了,又或许他正在找我。
我手脚并用翻过了大门,沿着车道往主路跑去。此时此刻,速度是最关键的,能在我和他、我和他们之间拉开距离,我顾不上磨破的脚后跟和刺痛的胸口,只想逃离这个鬼地方。
来到交叉路口,我停了下来。我是不是应该放弃寻找艾丽斯径自离开呢?我可以向左转,朝着港口的反方向,搭个顺风车或是拦辆公共汽车去相对没什么名气的特里加其,然后想办法从那儿去机场。可紧接着我想到了她的脸,想到她在思考的时候咬着唇角的样子,还有她有时候因为我所说的某些寻常的话而开心大笑的样子。我犹豫了。我的人生是不是就在那一刻发生了转折?我也不知道。思考这种问题会把自己逼疯的。
我转身朝着右手边的岔路走去。这一段路面还很宽阔,但随着道路向山下延伸,两旁的橄榄树渐渐向中间靠拢来。发白的热气和黑色的树影纵横交错,就像一块棋盘。我放慢了速度,沿着排水沟往前奔跑着。一辆中巴车朝我驶来,车身上写着“德尔菲诺斯海滩俱乐部”几个字,我努力靠向旁边让车通过。
我来到了第一天从大巴上下车的那个停车港,旁边就是那个神龛,这时我听见有辆车从身后的山坡上开了下来。我跳到神龛背后,猫着腰躲了起来。车子从眼前经过,闪过一道蓝白相间的影子。我竖起耳朵,只听见车子加速俯冲下来,然后慢慢减速,车轮碾轧着路面发出沙沙声,接着又来了一辆车,然后两辆车的引擎都熄灭了。随后,听到车门关闭的声音,然后是一阵说话声。
我全身每一块肌肉都绷紧了。我还记得自己的手捂在嘴上,只闻见一股咖啡渣和尘土的味道,还有汗水的咸味。一辆摩托车从反方向驶来,停放在了离我非常近的地方。接着,脚步声、说话声,离我越来越近。
我猛地蹿起来转身往树林深处跑去,跑到放着一卷卷厚厚的黑色网子的地方,我扑倒在地,然后在地上翻滚着,双脚都被缠绕住了,我随手抓起手边的东西盖在身上,把脸埋到了土里。
我躺在地上,不敢发出一丁点响动,紧张得快要吐了。公路上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除了加夫拉斯和另一个男人,还有艾丽斯的声音。一台对讲机刺啦刺啦地响着,加夫拉斯说道:“麦肯锡太太,请你回到房子去,这里交给我。我们一定会找到他并把他带回去的。我知道他会朝哪儿去。”接着是艾丽斯带着哭腔的声音:“拜托了,一定要找到他。”他们的声音渐渐变弱,然后听不到了。过了一会儿,我听见车子又回来了,又多了另一个人的声音,那低沉的声音用希腊语说出了我此刻最不想听到的词:“特里加其。”
我快要无法呼吸了,胸口发紧,仿佛把泥土吸进了肺里一般。我清楚地听到他们刚才说“我们一定会找到他并把他带回去的”。细碎的小石子硌在我的胸口和手臂上。我微微抬起头,看见了一簇枯死的花,还有一些像蛆一样的东西。不对,只是些白色的蜡烛头。我闻到了潮湿的土壤和腐烂植物的味道,耳边感觉有细微的动静,似乎是成千上万只小昆虫在移动,是蜘蛛吗?还是甲虫?我脸上一阵奇痒,肌肉忍不住颤抖,只能强迫自己保持静止。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光影随之变化着。之前的那一点点微风停了下来,热气更加灼人了。又有更多车辆从旁边经过。一些鸡在附近不知什么地方吵闹着。一个老妇人走到离我几步之遥的地方。一小时过去了,也许不止。“拜托了,一定要找到他。”那一声恳求中有没有带着爱意呢?我不知道。现在要弄清楚这个已经为时太晚。
虽然精神上不愿放弃,可身体已经无法再坚持下去了。我的右脚已经失去了知觉,成了一个固体、一团死肉。我想象我躺在自己的坟墓里。那些干枯的花,那些多余的蜡烛头,这会儿我有些明白了,它们都是路边角落里那个神龛遗留下来的,它们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被遗弃在了这里。现在它们成了我私人的腐烂的神龛。
我站起身来,等了好一会儿才恢复了血液循环,肢体能稍微活动一下了。我的脚就像根没用的棍子,用力跺了好几次才慢慢有了些许知觉。我从手臂上抠出了一些碎石子,它们像子弹一样紧紧地嵌进了我的上臂,然后我蹑手蹑脚地朝前来到了树林的边缘。
我上下看了看公路,路上一个人影也没有。加夫拉斯之前提到过“特里加其”,他一定是以为我去了那里。哪个神志正常的人会朝这边来呢?一旦进了圣斯特凡诺斯可就没有出路了。至少走陆路是出不去了。可水路呢?我想到了那些小码头,那些渔船、派对船和出租船。这有些冒险,但我可以在十分钟之内到达码头。说不定再过五分钟,我就已经离开这里,远远地看着圣斯特凡诺斯消失在我身后了。我可以从我第一天发现的那条背街小路过去。一路上有很多小巷子可以藏身,而且我还不用从超市旁边进入港口,而是从远端的主浮桥码头进去。
为了保存体力,我匀速小跑着出发了。来到转弯处那所白房子时,又看到那个老妇人坐在她的塑料野餐椅上,一群白色的鸡正埋着头在破烂的小院里啄食。我沿着右手边的小路踩着那些高低不平的台阶跌跌撞撞地往前走着,不一会儿就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了。一路上我两次差点绊倒,第一次是一根从石缝里钻出来的藤蔓,紧接着又是一只躺在路中间睡觉的猫。我经过了几栋废弃的楼房,窗前的栏杆都损坏了。一路上我闻到了橙子、新鲜面包还有尿液的味道。一定要保持冷静,一定要保持冷静,我像念咒语一般一直重复着这句话,脑海深处有个声音在帮我保持清醒:“你没有做错任何事。”
透过房屋之间的缝隙,出现一道水光,像柔软的天鹅绒一般环抱着泊区里的船只。四周很静,只有一段奇怪的音乐声和几个人的说话声。下午两三点并不是个繁忙的时段。来到街角,小路变得开阔起来,我靠在了一堵墙上。我应该在这里潜伏下来还是应该继续往港口去呢?我的犹豫会不会是完全多余的?有没有可能我已经是瓮中之鳖了?我最后的一丝信心仿佛都被抽走了。现在回去是不是为时已晚?“拜托了,一定要找到他”,这话里肯定是有些关切之情的对吧?我的额头开始抽痛。我背靠着墙滑坐到地上,这时,空中传来阵阵音乐声,乐曲有些失真,音调略微偏高。一家家酒馆都在播放欧洲流行音乐,而这首曲子却是希腊曼陀林琴演奏的,起初节奏缓慢,慢慢开始加快,是那首《希腊人佐巴》。乐声是从海面传来的。这时,一声号角响起。这就是十年前我没有回应的那件事。萨芙伦当时要求我决定“我们什么时候回去”,说着“是时候安定下来了”。当时我是故意错过了那趟轮船的。
我奔下最后几级台阶,来到19号俱乐部背后的那条便道上,往下看着通往港口的那条小巷。这里的说话声和笑声更大些。几艘渔船停泊在了码头上,末尾是一艘大型帆船,空帆缆上挂着一串串电灯。一群系着束发带穿着长款荧光色衬衣的女孩正朝着帆船走去,几个晒得黝黑的小伙子跟在她们后面,手里提着装满啤酒的口袋荡来荡去。接着,从拐角处走来四个快四十岁的男人,头发剪得短短的打理得十分整洁,脚上穿着袜子和运动鞋,看样子不是大学同学聚会,就是出来找艳遇的。我数了三个数,然后抬腿沿着小巷从容地下行,来到了开阔地带。我整个人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犹如芒刺在背一般焦灼,于是三步并作两步快速来到了浮桥上。透过脚下木板之间的缝隙,我看见了波光粼粼的海水,浮桥有些轻微晃动。从浮桥的震动,我感觉到有人在我身后,可我没有回头,而是保持原有的速度继续往前走着,而此时我已经整个开始颤抖起来,我克制住想要转身、想要逃走、想要大声尖叫的冲动,终于来到了船边。
排队上船的队列已经慢慢变短,我前面最后两个男人已经爬上了跳板。这是艘装扮齐备的假海盗船,船身刷了锃亮的橙色清漆,有一个巨大的船舵,顶层夹板十分拥挤,下一层沿着边沿设置了一圈座位。一个标志上写着“快乐船长号”几个字。大多数座位都已经被占用了;许多人待在上层甲板一侧,笑闹声、醉醺醺的尖叫声,还有酒瓶的碰撞声不断传来。
我目视前方,排队等待着登船。突然,一只结实的手抓住了我的胳膊肘,我吓了一大跳,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抬眼一看,是船长,他的T恤上写着“老板”两个字。
“票呢?”他说道。
“我没票。”
我抢在他前头跳上船,身体摇晃着,海水拍打着我脚下的木板。我仿佛已经感觉到了那种解脱后的畅快。鱼腥味混着酒香弥漫在空中,耳边响着《希腊人佐巴》的乐曲声。船的引擎已经在抖动。“但我可以付钱给你。我有钱。”
我打开钱包抽出路易斯那张十欧元的钞票。刚才抓住我的这个男人,穿着紧身的短裤,留着黑色的胡须,红着一张脸摇了摇头。“你得在艾尔康达买票。”他说道。
“等到了地方,”我又赶紧说道,“我可以付给你更多。”这话不一定属实,可至少在到达之前我能有更多时间来思考。“我有信用卡!”
他还是摇摇头。
“需要多少?”我看了看四周的人。“有没有人能借我点钱?”
一对穿过人群正往旁边座位走着的夫妻闻声转过头来。他们看了我一眼,就又扭过头去看着水面。
“拜托了,”我说,“有没有人?”我提高音量再问了一遍,“有人能帮帮我吗?等我们一离岸,我会连本带利一起还上的。我只需要离开圣斯特凡诺斯就行。”
如果说先前周围的人群还没有因为我脏兮兮的衣服和蓬头垢面的样子而疏远我,那么此话一出,也足够让他们对我产生反感了。其中一个拿着啤酒瓶的年轻人站了起来,叉开着两条腿好保持平衡。“你赶紧走吧,伙计,”他说,“按这位先生说的做,赶紧滚吧。”
船长用他的手钳住我的胳膊肘,一把拉起我把我从船上拽了下来。“这船得有票才能上,”他说,“钱不行,必须要票。下次你去艾尔康达买票,买回程。”
“求你了。”我说道。可他已经解开绳索跳回了船上,把跳板也抽走了。船上的引擎轰隆作响,水面上卷起漩涡,船身和浮桥之间慢慢拉开了一条间隙。船舱里传来叫喊声,“老板”也回应着。用来固定船的绳子被甩进了水里,引擎搅起阵阵水花,船就这样开走了。
我的双腿连最后一丝力气也没有了,我跌坐在浮桥边上,仿佛还能感觉到那浑蛋的拇指扣在我的小臂上。我的鼻腔里充斥着柴油和死鱼的恶臭。我看着翻涌的水面漂浮的那一层油污渐渐扩散开来。我得赶紧找个地方隐蔽起来,听着动静等下一艘船。可眼下,我没法动弹。“快乐船长号”已经后退进了港湾,引擎猛给了几次油之后,船身掉过头来,绳索上悬挂的电灯也跟着震动起来。我坐在那儿,目送着它驶向海岬,经过该死的赛琳娜之石,最后消失在了视线里。
我站起来,弯腰拍了拍裤子上的脏水,然后转过身去。
码头的另一端站着一个人影,一只手揣在裤子后袋里。我能看见他脸颊的凹陷,眼下的黑影,当他咧嘴一笑,我看到了他门牙之间的那道牙缝。
他朝前走了一步。是安德鲁,原来,我最怕见到的人,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