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具行走的‘骨架’。
它的主体完全由灰白色的合金构成，形象上大致模仿了人类的姿态，有一颗头，一条脊椎，四只有手足之分的肢体，只是没有类似皮肤或肌肉的组织，完全由一根根纤细的骨头组成。它的体表布满裂痕，表面还沾有在极度低温下，粘稠的近似固态的液体燃料，以及由此黏着和吸附上来的种种碎屑。它的‘骨头’与‘骨头’间没有连接结构，甚至没有直接接触，像是用某种能量或某种更难解释的东西，来维持稳定的。
它的‘头颅’看上去像是一个没有下颚的骷髅，眼眶中空洞洞的，大部分地方都漆黑一片，只有深处隐隐闪烁着微弱的红光。它的右手中，在地上拖行着一把两倍于其身高的，由金属垃圾拼凑成的巨锤，杆部显然是一根折断的电线杆，顶端则是一台用铁链和铆钉胡乱固定上去的载具发动机，不时会与地面上的某种东西摩擦碰撞，崩出少许火星。
古代智械！
杜泽一眼就认出来了。
没办法，这具骨架的形象太经典了，一看就是各种文艺作品中常见的反派角色。考虑到流行文化的影响，和所触的位置与环境，相信对方是个古代智械人，是一件很合理的事情。
实话实说，身处绝境，突然看到这样一个古代智械，杜泽心里不仅不怕，反而是半惊半喜。
这样的设定很眼熟嘛，主角在逆境中成长，从必死无疑的状况中活下来，还意外获得了某种巨大的好处……从“坠落悬崖”，到“戒指中的老爷爷”，再到“只出现在自己脑子里但就是能违反能量守恒直接干涉现实的超级无敌系统”，这种套路大家都懂的。
越是身在危险的地方，就越是能获得好处，这就是主角才有的特权啊！
十几岁的年轻人，又有几个不认为自己就是天命主角呢？
至少年轻的杜泽就是这样认为的。
于是，他勇敢的朝对方走去，凭借本能的指引，朝对方摇摇一拜，鞠了个躬，行了个古典的抱拳礼。
“前辈！我要学武功！”
杜泽直至今天也没想明白自己当时为什么要那么说。
考虑到垃圾星的环境，这句话大概只有他自己能听到，不过他的动作还是比较显眼的。原本还没有注意到他的‘前辈’，终于注意到了他，接着突然迈开步子，一边以大约每秒10米左右的速度大踏步的朝这边移动，一边仅用一条右臂，高高的举起了手中的巨锤。
不太妙啊！
再怎么说，那时的杜泽也只是有点中二，并不是傻。
他也不行礼了，扭头就跑。
“得知自己马上就要窒息了”，和“得知自己马上就要被古代智械用一把看起来就很粗很大很长的巨型凶器活活锤成一滩肉酱”，在心理感觉上完全不一样。
即便剩余氧气只能再用5分钟，杜泽还是更愿意跑一跑，再苟活这么一小段时间，而不是站在原地等死。
‘前辈’的眼神似乎不太好。
在低重力的支持下，杜泽已经跑出去挺远的了，‘前辈’却固执的攻击了他最早发出动静的区域。那把可怕的巨锤，重重的敲在了垃圾堆里，当场砸出了一个和杜泽花了一个小时刨出来的大坑差不多大的凹陷。
因为没有空气来传导声音，杜泽没有听到巨响，但来自脚下的一阵猛烈震荡，还是让他感受到了巨锤的威力。‘前辈’的眼神不好，可它力气大啊，要是被那把巨锤砸中，不，即便只是擦到，他的生命肯定就到此为止了，运气好点，大概能死的不那么疼。
一击落空以后，‘前辈’抬起巨锤，看到下面没有想象中的猎物，有些困惑的站在原地，眼中微弱的红光闪动着，然后瞄上了正在逃跑的杜泽。
它还没在这里见过第二个会动的东西，所以反而更想将其砸扁看看会发生什么了。
那是杜泽有生以来跑的最快的一次。
由于垃圾星没有大气，引力也比大多数宜居行星更低，学过这方面知识的杜泽，以半跑半跳的步子，在稍微远离地面一点点的地方滑行，每个跨步都能前进数十米。如果不是地面上凹凸不平的，要小心一点，他还能跑的更快。
相比之下，‘前辈’的动作更笨拙，还拖着一把巨锤，怎么也赶不上他。
经过几分钟的追逐，借助一个小型垃圾山的掩护，杜泽成功的甩掉了‘前辈’，看着它朝错误的方向越跑越远。
人生中的第一次和古代智械的遭遇还蛮成功的。
我赢啦！
不过，氧气也要用完了。
1.0%……0.9%……0.8%……
杜泽估算着自己剩余的生命，有些难过，又有些满足躺倒在地上，看着数值一路跌到0%。
等这一刻真的到来时，他并没有感到放松、释然或悔恨，也没有出现走马灯，甚至没有想起什么特别的东西来。他只感受到了窒息感。深深的窒息感。
和普通的憋气，要故意屏住呼吸，不让新鲜空气进入肺部不同，在太空服里窒息，不是没有气体可以吸入，而是可吸入的气体中，已经几乎没有了能供生命继续延续下去的成分。他深深的吸入一口气，再吐出去，却没有觉得舒服，只觉得每一口气都很热、很闷。
在课堂上大概学过人类的生理构造，杜泽知道，人类的身体无法察觉到‘缺氧’这种情况，人在单纯缺乏氧气的环境下，是不会有太多不适感的。不过，随着血液中二氧化碳浓度的升高，人的呼吸会更急促，血液循环也会加快，试图让更多的空气进入体内。
他清楚的感受着这个过程。
根本控制不住这种毫无意义的行为，他开始大口大口的呼吸着干燥的人工气体，面红耳赤，心跳飙升至正常时的两倍，还在进一步提高。他的身体正在试图自救，可惜他所处的环境，早已不是他属于人类的身体和本能，所能理解的。每吸入一口气体，都只是在浪费他所剩无几的体力，让他的身体更痛苦，更紧张而已。
和大部分生活的不太开心的年轻人一样，杜泽曾无数次的想过去死。有些时候是一时的冲动和闪念，有些时候是自认为深思熟虑过的决定，后来又因种种原因放弃。
有生以来，从思想复杂到可以产生这种念头，到不久前刚刚落到垃圾星表面时，在短短几年的人生里，杜泽已经设想过上万次死亡了。而直至现在这一刻，他才第一次对死亡有了最清晰和最真实的认知。
死亡……不是件好事。
杜泽痛苦的呼吸着越发浑浊的气体，终于深刻的明白了这一点。
他不是主角，不会突然爆发，也不会伤得越重就越厉害。他身体里的每一块肌肉、每一寸皮肤、每一根骨头、每一滴血、每一个细胞，都是需要一定的前提条件，才能活下去的，否则就会死。他不是一万中的万一，不是例外，不是特殊情况，只是个被杀就会死的凡人而已。
忍受着强烈的不适感，头脑昏沉，眼前发黑，拼命的吸入和喷出无用的气体，想通了这一点的杜泽，反而站起来了。
本能所能做的，都已经做过了，都无济于事。
但人类所拥有的，可不仅仅是本能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