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行书从来没想过，自己能见到活的花豹。
地上躺着鹿的残尸，下肢已被掏空，它黯淡的瞳仁依旧仰望着天穹。
死丧的不祥之息弥漫，让张行书与司玥一动也不敢动，生怕触怒了眼前的花豹。
花豹嘴边满是鲜血，它舔着嘴角，漫不经心地摇晃着尾巴，似乎并不在意眼前的两人。
它低头撕咬着血肉，面部拧出狰狞的褶皱，喉中发出咕噜噜的声音，低沉且充斥着威慑之意。
张行书试着往后挪动脚步，花豹顿时停下进食，死死盯着张行书的动作。
过了许久，看到张行书并无进攻之意，它才继续埋头啃食。
张行书手中只有一根木棍，根本没有能力对付眼前的花豹，他虽有甲胄在身，也难以抵挡花豹的尖爪利牙，况且他还身负重伤，若争斗间断掉的肋骨插进了内脏之中，他将必死无疑。
身后的蟒蛇不知藏在何处，周围遍地都是沼泽，若花豹有意伤人，张行书和司玥逃插翅也难逃。
两人大气都不敢喘，看着花豹趴在泥水里，双爪抱着鹿身撕咬。
又过片刻，花豹站起身，卷着舌头舔舐嘴角的毛发，盯着张行书看了一会，径直朝他走了过去！
张行书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紧紧握着手中木棍，盘算着对付花豹的法子。
思前想后，胜算连一成都没有，这时花豹走到张行书跟前，喉中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张行书不解其意，它是发怒，还是在威吓自己？
张行书一动也不敢动，任由花豹抬头嗅他身上的味道，暗中蓄力，准备突起发难。
谁知花豹嗅了他一会，转而去到司玥身边，围着她来回走了几圈，突然人立而起。
张行书大惊失色，正要将花豹踹开，与它拼个鱼死网破，司玥却急忙道：“公子莫动！”
花豹嗅嗅司玥，伸出满是硬刺的舌头舔了舔自己的爪子，用头顶蹭蹭司玥的下颌，随后站到一旁，呆坐一会，打了个哈欠，头也不回地走了。
看着花豹矫健的身影消失在草丛之中，张行书与司玥挨在一起，俱都感觉到对方心中的慌乱。
旋即两人莫名相视一笑。
这还是张行书头一次见到司玥展颜，她薄唇沾着雨水，嘴角微微上扬，犹如清芷般柔洁。
她平素神情淡漠，偶有愁思弥漫眉梢，似有千言万语藏在心间，让人猜不透，看不明。
那笑容转瞬即逝，张行书怀疑自己看花了眼，回味方才的风情，心里砰砰直跳。
司玥清透的眸子盯着张行书，轻声道：“公子，此处不宜久留。”
“啊……哦！对，我们快走。”
张行书挠挠头，讪讪地笑着，转身跨过鹿残缺不堪的尸体，继续朝前走。
司玥蹙眉瞥了地上一眼，提裙跟了过去。
天色迅速变暗，两人始终没有找到避雨之处，山里又湿又冷，司玥冻得瑟瑟发抖，渐渐跟不上张行书的步伐。
张行书察觉到司玥的不适，停下脚步，转身将身上冰凉的甲胄脱下扔到一旁，将她搂在怀里，低声道：“冒犯了。”
司玥身子僵了一下，继而柔和下来，虚弱道：“奴家步伐缓慢，不如公子先行一步，待寻到安身之处，再回来寻奴家……”
张行书怀中抱着温香软玉，心底却没什么杂念，他苦涩笑道：“先前让姑娘独自留在在那凶险之地，我已懊悔万分，如今更不可能再犯这种过错。”
司玥没有力气再开口，颤抖不已的身子逐渐回过温来，雨水浇灌而下，两人眼前雾茫茫一片，仿佛身在云端。
眼看周围越来越暗，张行书忙道：“若是再寻不到避雨之处，我们可能会活活冻死在这里。”
他说着，拉起司玥的小手，迈步朝前走去。
这种峡谷深山里，恰逢遇见大雨，当真是伸手不见五指，而且周围危机四伏，乱走不妥，驻足也不妥，可谓是骑虎难下。
两人身上没有火折子，也没有吃食，能不能熬过今晚还是未知。
一想到这里，张行书心里愈发焦急。
司玥抿着小嘴，一言不发地跟在张行书身后，面色苍白。
又过不久，周围彻底暗下来，夜色如墨，目不视物。
张行书也没了主意，茫然地站在原地。
“公子，我们还能否走出这……”
司玥几不可闻的声音响起，张行书回过神来，立即道：“我们定能平安走出去！”
他说话时心里也没有底，可他不想看到佳人在此香消玉殒，原本有些心灰意冷的他重燃信念，用木棍当做双目，往前探着，缓缓迈步。
风急雨骤，吹出萧萧哀嚎之声。
如此绝境之中，最易让人心生恶魇。
张行书不停找由头与司玥说话，他发觉司玥的声音越来越轻，仿佛随时会倒下。
“这里处处都是凶险，司玥姑娘，你莫要停下。”
“司玥姑娘，待会寻到避雨的地方，你再睡，好不好？”
“澹香亭的人还等你回去，你莫要睡。”
“……”
司玥强撑着跟在张行书身后，她口中喃喃，回应着张行书的呼唤。
可她步伐踉跄，张行书不得不搂着她的纤腰前行。
感受到司玥软倒在自己怀中，张行书靠在一棵大树下，焦急道：“司玥姑娘，醒醒！”
他没想过，两人从那么高的山崖落下来都没摔死，竟要被困死在这片山野之中。
张行书也顾不得自己冷不冷，将身上湿漉漉的衣物脱下来，尽数披在司玥身上。
可这根本无济于事，张行书动作间，触动了肋骨的伤处，疼得额头青筋暴起。
“司玥姑娘，你快醒醒……”
张行书不停重复着这句话，但是司玥毫无反应。
雨越来越大，四面八方都回荡着草木簌簌的声响。
张行书感觉自己仿佛水中浮萍，渺小又无助。
司玥的气息越来越弱，张行书呼唤的语气逐渐有些哽咽。
他抬头望天，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让他睁不开双眼。
难道今日便要葬身于此？
张行书心里空荡荡的，回想起许多人和事，他一时呆愣在那里。
也不知过了多久，不远处的山头忽然划过一道火光，由上而下迅速消失在树林中。
张行书猛然回过神，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在这种绝境中，那道火光给了他一丝期望。
他急忙朝着怀中道：“司玥姑娘，那边有东西，我们去瞧瞧！”
“好……”
司玥总算用微弱的声音回应道。
张行书搀扶着司玥，朝火光消失的方向缓步。
没过多久，张行书看到前面树后有亮光出现，他惊喜道：“还真有东西！”
司玥双眸半阖，一并注视着那个方向。
可是张行书隐约觉得有些不对，他嗅到一股不祥的气息。
但是此般情形下，前面便是龙潭虎穴，他也要闯一闯。
本想让司玥独自在这，他前去看一看，可他刚松开手，司玥就软了身子，不得已，他只好与司玥一并朝火光方向迈步。
走过大树的刹那，张行书只感觉呼吸一窒。
前面遍地都是尸体，堆积如山。
油灯在尸山最上面摇摇欲坠。
地上有血水，蛆虫，断肢，腐肉。
全都被浸泡在这场大雨之中。
张行书手上沾过人命，却也被面前的景象吓得说不出话。
他突然想起什么，急忙捂住司玥的双眸，道：“莫要看。”
司玥娇躯不住颤抖，半晌才缓过神，点点头，轻轻应了一声。
张行书再次望向尸山，借着那微弱的火光，发觉这些尸体身上都穿着布衣，显然是附近村子里的百姓。
联想起倭寇的行径，张行书顿时猜到这些尸体的由来。
他怒从心头起，却也感觉阵阵悲凉。
愣了许久，眼看油灯将要熄灭，张行书瞥见一个尸体的腰间还挂着火镰，他忙道：“在这等我，不要睁开眼。”
司玥点点头，摇摇欲坠地站在原地。
张行书缓缓松开手，见司玥没有软倒，急忙冲到那个尸体旁，将火镰摘下来。
看着尸体腐烂不堪的面容，张行书只感觉凉意直冲脑门。
他踌躇片刻，一咬牙，决定继续翻找。
不多时，他拎着那盏油灯，扶着司玥，匆匆远离尸山。
油灯方才因倾倒而将熄灭，被张行书拎在手中，火光虽弱，却依旧灼灼燃烧。
他借雨水洗去手中血污，可是怎么也揉不干净。
司玥倚在他肩头，睫毛凝着水珠，半睁着眸子，荏弱地看着他的动作，气若游丝道：“他们也是可怜人……”
张行书一怔，点点头，伸手揽着司玥的腰肢，小心翼翼提着油灯朝四面张望，可是也只能看到脚下一隅之地。
“公子……回去，那里好像，有一个山洞。”
司玥断断续续的声音夹杂在风雨中，让张行书听得非常吃力。
“真的？”
张行书有些迟疑，方才他观察过尸山附近，并没有看到什么山洞，而且司玥站得较远，又怎会看清？
尸山恐怖阴寒，他实在不想再去面对。
张行书借着火光看向司玥的双眸，黯淡，凄弱，似有星河倒悬其中。
他沉默片刻，鬼使神差地开口道：“好，那便回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