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千里积云都陷落了,铺天盖地的雪,在黑暗中泛着令人绝望的白。
“咳,咳……我们到底要去哪里啊?”福罗姆捂着嘴巴,望向黑黢黢的森林。
“再等等,快到了!”
铂恩吐着白气说。他拍打着“小家伙”头顶的树苗,尽可能将雪花拍落,却敌不过洋洋洒洒的银白。土熊在积雪中艰难地迈开蹄子,脚印越来越深。
他们正朝着树木密集的地带前进,但头顶的风雪丝毫不减,压塌了纤弱的树枝,坠到两人身上。
在这种冰冷的环境里,张嘴都消耗体力,福罗姆不再说话,只能抱紧怀中皮毛尚浅,瑟瑟发抖的幼熊,祈祷铂恩赶紧到达目的地。
雪白稀释了人对于时间的感知。不知走了多久,他们走到一片密集的林区中央,福罗姆听见铂恩扯着嗓子大喊:
“到了!快下来!”
两人费劲地翻下熊背,一个不稳,连人带熊摔到了地上。体型健壮的“小家伙”在雪地中划动着四肢,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小,只剩下胖胖的绵羊大小。
——压在树上的雪花,在刹那甩了出去,连带撕裂了大片树叶,树干上只剩下枯枝残叶。
“铂恩……”
“没时间管那么多了。”铂恩哈着白气,艰难地爬起来说,“用你的魂名吧。”
“我的魂名?”福罗姆困惑地看着铂恩。
“看前面,那边有很多棵树的地方。”铂恩指着一处模糊幽暗的地方,“用你的魂名,把那些树从根部炸断,让它们自然向内倒塌,形成帐篷状的结构。”
“这……我怎么可能做得到。”福罗姆咽了咽口水,紧张地说,“我根本看不见啊。”
“不,你拿着这个。”
铂恩长长地出了口气,笨拙地从口袋中掏出一片表面有锈迹,脏兮兮的,看起来有些年头的镜子。
“这是什么?”
“这是一件遗产。”铂恩平静地说。
“遗产!”福罗姆张大了嘴巴,浑身上下都在颤抖,竟不知是寒冷还是激动,“这还是我第一次看见……”
“不要废话。通过擦亮镜面,你可以吸收或释放光线。这里面目前只有一点烛光,你小心点用。还有,待会用魂名之前,记得用它来吸收雷光。”
“如果我做不到怎么办。如果我的魂名用下来,直接把树木劈断了,把一切都毁了怎么办。”
福罗姆看着古镜,只是看着。他本该因遗产的出现而心潮澎湃,此刻却因为一望无际的风雪,而陷入深深的恐惧。
“我相信你。”铂恩说。
“我不相信自己。”福罗姆摇了摇头,开朗的脸庞第一次变得晦暗。
他觉得自己没准备好。
在如此艰巨的嘱托面前,他觉得自己没准备好。
铂恩看着少年的瞳孔,原本轻盈有神的双眼,此刻像两潭幽深的死水,蓄满了忧虑。
“我见过你在第二轮选拔的表现,你精准地控制闪电落到地上后炸开,你完全做得到。”
铂恩的脸色已经青得发紫,牙齿上下打战地说:
“至少,你要相信我。”
福罗姆的眼睑颤动,冰针似的睫毛高高翘起。铂恩不再给他犹豫的机会,硬把古镜塞到他手中,夺过幼熊,兀自跑到“小家伙”身边,半发火地说:
“你好好想想吧,是要带着我通过选拔,还是积攒了二十四个小时的雷电,屁都不崩一个。”
福罗姆被说得又羞又臊,可在冰冷的雪花下,脸色却愈发苍白。
他看着雪花逐渐覆盖铂恩的背影,攥紧了手中的铜镜,微微摩擦镜面。
镜面射出一束柔和的光线,淡橘色的光柱中,无数雪花如蝗虫飘摇。
“我去了。”
福罗姆抬起古镜,让烛光照亮前方密集的树木,迈出左脚,深深地陷入积雪中。
他走得很慢。生怕自己会摔倒,浪费了烛光,前脚站稳后,后脚才会往前。经过的时候,铂恩没有看他,死死捂着两只土熊,如同静止的雕塑。
体温把雪化成水,渗入福罗姆的鞋底,他好像踩在冰层上。双腿陷入积雪中,让他的脚踝冻得紫红,毫无知觉。
冰雪击打着他的头皮,像成千上万钝重的钉子;镜光所及之处,皆是舞动的白色。他不敢张开嘴,放慢了呼吸的速度,生怕寒凉的空气割伤鼻腔和气管。
突然,积雪之下不知有什么绊倒了福罗姆,他重重地摔进雪地,挣扎着想要爬起来,膝盖和手肘却冻得无法弯曲。
一股巨大的力量抓着福罗姆的后领,将他从雪地中拽起来,雪花扑簌簌地从他身上滑落。
他转过头,只见铂恩拖着冰棍一样的左臂,皲裂的右手僵硬地揪着他的后领。
“别看了,快走。”
铂恩口中吐出几团细小的白气,身体一分为二,分身连滚带爬地跑到前面,迅速炸毁,带来了片刻温暖。
福罗姆点点头,举着古镜继续跋涉,一步一步,终于抵达了树木群的中央。密集的树木把他围在中间,虽然枯枝旺盛,却并未遮蔽头顶的天空。
少年把镜面擦得更亮,最后的烛光化作漫漫光点,混在雪花之中,如橘黄的萤火虫。他又擦了擦镜面,脏兮兮的镜面波纹浮动,将半空中的光点往回拉扯。
一切都准备就绪了。
福罗姆甚至没有思考。因为他害怕一思考,自己就踢不出这临门一脚。
他在刹那间发动了【劈你的雷正在路上】,黑暗的天空毫无征兆地亮起雷光,喝退了纷飞白雪,照亮死寂的森林。
“轰隆!”
一道螺旋状的闪电贯穿天地,劈在福罗姆身上,摧枯拉朽的电流通过少年的身体,激活了他筋疲力竭的躯壳,顺着他每一寸毛孔向外喷射,霎时间削断了每一棵树木的底部。
灾难性的冲击力和精准的角度,不仅没有将粗壮的树木向外炸开,反而令它们向内倒塌。
大片大片的积雪拍到福罗姆头顶,让他打了个哆嗦——他重新感觉到了寒冷了!
他没注意到的是,自己手中的镜子,镜面里的光芒由强变弱,重新变得脏兮兮的,又多了几处裂痕。
“嘎吱——”
福罗姆看着大树们摔向他,树冠交叠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在相互压轧之间形成了奇妙的平衡,构成多边帐篷的结构。
周围无不闪烁着火光,雷电的降临,点燃了昏昏欲死的山麓。
他成功了!
风雪都放缓了下落的步调,似乎在向这年轻的雷神致敬,他手里拿着铜镜,喜悦的喊叫从喉咙中喷涌而出:
“铂恩——我成功了!”
铂恩没有回应他。福罗姆有些困惑,随即意识到了什么,快步冲出木头帐篷。
天上飘着细雪,在一处仍在燃烧的火焰旁,铂恩捂着山羊大小的“小家伙”和幼熊,早已失去了意识。
……
铂恩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交叉层叠的树枝,还有以树枝为骨架,凝固成碗状的冰雪穹顶。
周围还细雪飘落,但已不再猖獗,四周也温暖了许多。
“铂恩,你醒了!”福罗姆正逗弄着幼熊,见他醒来,急忙跑上前。
铂恩撑着双手站起来,发现自己正身处于树干构成的,类似帐篷的地方。尽管还有雪花坠落,但在火堆散发的热气下,很快便化为了积水。
“小家伙”低头舔着雪水,见铂恩醒来,也冲过来蹭他的脸。
“你成功了。”铂恩哑着嗓子说。
“嗯,我成功了。”福罗姆叉着腰,张望四周,神气地说:“那些雪积在顶上,冻做成了盖子一样的东西,我们正好不会被雪浇到;而且我好像还影响了天气。”
“看吧,相信自己最重要。”
铂恩活动活动手脚,转了转关节,尽管身上多处隐隐作痛,但年轻人的身体经得起折腾,很快就行动自如了。
他近距离地观察自己的土熊:“小家伙”只剩山羊大小,头顶是光秃秃的树苗,身上掉了不少毛,尾巴更是泥鳅一样光溜溜。
“我去找你的时候,它已经变成这么小了。”福罗姆凑上前,声音里多了几分歉意。
“不关你的事。”铂恩浅笑着说,“定时关卡的设定,本来就是要让它们长不大的,我给你的镜子还在吧?”
“给你,还有袋子也在这。”
福罗姆毫不含糊地把东西递给铂恩。铂恩把镜子握在手里,发现了镜子沉了些,镜面上又多了几道明显的裂痕。
“看来存了不少光线啊。”铂恩说。
“对喔铂恩,你要我存这些雷光干嘛?”
“我们之前陷入了一个误区。以为土熊之所以长不大,是因为生长速率下降,食物密度减少。”铂恩把玩着镜子说。
“难道不是么?”福罗姆不明就里地问。
“你想想看,土熊生长速度的分水岭,是黄昏时分,白天和黑夜的分界线。土熊是靠进食来获得能量的,那么植物靠什么获得能量呢?”
铂恩抚摸着“小家伙”光滑的脊背,答案呼之欲出。
“光合作用!”福罗姆的眼睛亮了起来,激动地说:“你的意思是说,土熊身上有两套能量供给系统,分别是植物和野兽,白天的时候两套系统并行,所以才长那么快!”
“而且,两套系统的效率应该一样高。”
铂恩说着,擦亮了手中的古镜。镜面如泉眼般喷涌出源源不断的白光,将人和土熊包围在内。
两只土熊欢腾地摇晃着脑袋,发出愉悦的哞叫声。“小家伙”头上百废俱兴的枝头,一抹新绿悄然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