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没想到,秦山娃真的跑到湖北找老巴子去了。他不是直接奔那一百万去的,而是间接奔那一百万去的。作为一个强奸疑犯,最好的藏身地就是大山,水出峡谷波自平,躲过了风头,回去再和支书及菱花算账也不迟。找老巴子也就是个捎带,很多事都要抢占先机,早点下手,省得别人乐颠颠把驴牵走,他跟在后面拔橛子。
通往神农架的路特别难走,都是依山开凿的,往下一看,万丈深渊,吓人一身冷汗。司机稍一疏忽,下面的人就得热烈欢呼,天上掉馅饼啦,还是纯肉馅的呢!辗转来到神农架脚下的木鱼镇,找了一家私人小店住下,就先打探情况。店家是个厚道的老者,听说他是特地来找老巴子的,就说,老巴子肯定有,你能照一张相送上去,就给十万;逮住了真的,那就一百万打底。头两天报纸还发了老巴子的照片呢,就是不大清晰。他还故意渲染说,老巴子如何厉害,经常下山来偷小卖店的面包火腿肠,还有矿泉水鱼皮豆之类,吓得老百姓都缩在屋里不敢吭气。附近就有一家姓秦的,女的被老巴子掳了去,过了四五年光景,那女的趁其不备跑回来,肚子已经揣崽了,因为丢不起人,这家人抱着老巴子的孽种,跑到东北猫着去了。秦山娃听了就忍不住笑,反问说,咋不把那孽种献出去?二老巴子,不给一百万,五十万总是值的吧!店家就摇头叹息说,人嘛,钱重要,毕竟脸面更要紧!
秦山娃知道,这神农架包藏万物,深邃神秘,很多地方还人迹罕至,单就一个野人的传说,就有多少学者、专家、探险者、痴迷者、记者、拍客、闲人、游客、傻瓜和疯子,都在打它的主意。进去容易,再想出来就难了。他就潜在引车卖浆者流中间,装做无意实则有意地打听,都说得活灵活现,一个个神色张皇,很多人竟然夜里不敢出门。秦山娃就撮火说,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既然老巴子喜欢女的,就弄个漂亮妞故意在那儿招摇,等他一出来,就一拥而上,一百万大家一分,多滋润的事!那些人就鄙夷地看他说,东北佬不知道山高水低,老巴子稀缺,国家已经内定为特级保护动物,比大熊猫还珍贵呢,一不小心弄死了,那样麻烦就大了。秦山娃就在心里反驳说,湖北佬懂个球啊,野人也是人,咋能列到动物范畴?再说,什么都得以种群的形式才能生存,只孤零零的一个,那就等于灭绝了!想想自己也笑了,无论东北佬还是湖北佬,真老巴子还是假老巴子,都和自己沾边,怎么论自己都是跑不掉的。
路上遇到警察,总觉得他们神色不对,特别是操东北口音的,分明就是前来缉拿自己的。想想也是,起初他就是想报复支书,后来才发现,他爱上了那个菱花,可事情怎么会那样?大不了就是婚外恋,贬损说来就是搞破鞋。是不是支书和菱花做下的扣?那样他可就惨透了。就觉得人心难测,远离尘世也许更好。便在心里不断自我暗示,我是老巴子,我是准人类,我得远远离开社会,到莽莽大山里去。他曾在浅山区转过,已是初秋,神农架真是漂亮,各种他认得的和不认得的大树小草、藤条灌木、清泉怪石、珍禽奇兽……把难得一见的旖旎和壮美全部展现出来,让秦山娃心智大启。就下定决心,非找到老巴子不可,哪怕发现几个脚印,几撮毳毛,有关部门也得赏几吊。
秦山娃买了一大把打火机。虽说山上禁止弄火,可没有火是不行的。我们镇上有一座基督教堂,常常能听到蹩脚的神甫在里面布道,神说,要有光……光就是火的形式,火就是光的内容,这一点秦山娃非常清楚。他还倾其所有,买了一套土棉装,是山羊皮衬里,翻过来一穿,装老巴子就大可乱真了。他选择了一个清晨,趁别人还在酣睡,就悄悄潜入大山了。他带着神农架地图,尽量避开旅游的路线,往荒僻的深处走。我们学校搞过野外生存训练,那天偏巧秦山娃吃坏了肚子,就悄悄落在队伍后面,蹲在草丛里拉了一泡线屎,腿都蹲麻了。站起身来寻找大部队,哪里还有影子!于是秦山娃落单了,凭感觉东一头西一头乱闯,乃至迷了路,在荒山野岭转了三天,最后竟然跑到了邻县的地界。宋老师就开玩笑说,秦山娃怪不得叫老巴子,身上带着神农架的基因呢。这一次,我们是野外生存训练,对于他来说,那就是野化放养了!
一路跋涉的辛苦自不必说。三天后他带的干粮吃光了,只好采野果充饥,但这不顶饿,于是从长计议,就开始琢磨狩猎。他带着一个梭镖头,那还是在山下的铁匠铺花钱打的,又砍了一根直溜的青秸子木,两者安在一起,一个差强人意的标枪就成了。这种原始的狩猎方法效率很低,山上杂树横生,乱木斜逸,地貌复杂,地势凸凹,而且动物都很机警。头两天收获为零,运气从第三天开始,他倚着一棵大树睡觉,醒过来就发现了不远处有一只野兔在啃啮青草。老天爷可怜我呢!秦山娃这么想。标枪准确地飞向猎物,那只野兔发现了他,还在愣怔,标枪已经到了。他采用的是弥散式烧烤,让烟以最隐蔽的形式缓缓飘散,神农架总有雾岚,这就极好地掩盖了炊烟。到了这时候,秦山娃猛然想起,他没带盐;人生百味,第一味就是咸啊,长期不吃盐,身上的电解质就不平衡了。可是,后悔已晚,他身上镚子皆无,就是有钱,大山里上哪买去?无论如何,他只能硬撑了。
山里落下了第一场雪,植物纷纷落叶,视线比较通透了。秦山娃找到了一处岩洞,虽说深度不够,跟猫耳洞差不多,也足以栖身了。他把这看成第一块革命根据地,这样有所依托,就省得盲目乱窜了。他甚至还联想到历代农民起义,建不建立根据地,那可是很有说道的,前者叫红色政权,后者就只能叫流寇了。当然,这些还是他听宋老师说过的,宋老师就是离他最近的偶像。没事的时候,他会坐在洞口,看苍山落日,看云卷云舒,想着与己有关和无关的事。夜里空山枭啼,猛兽呜喑,那声音透骨洗髓,听着总想撒尿。秦山娃靠一支梭镖壮胆,头朝里睡着,洞口用柴草挡住,凡有来犯者,他会一骨碌爬起来,凭坚扼险,然后就把梭镖搠过去……可是什么都没来,他很安全,也很寂寞,就这样空度日月,多日没人说话,那个复杂的系统竟然退化了!
秦山娃紧张了,他怕真的回归社会的那一天,他会变成哑巴,那样可就真惨了。就跟石头、大树、泉水说话,躺在山洞里的时候,他跟自己说话。特别是他还跟支书、菱花说话。他对支书说,狗日的,你就生冷不忌吧,总有吐出来的那一天,吐的滋味可比吃下去难受多啦!他跟菱花说,妹子,你不够意思,两相情愿的事,你咋倒打一耙?可哥不恨你,你也是没办法……
有一天他到泉眼喝水,凿开那层薄冰,俯下身去要喝未喝,突然惊呆了。他发现了水面上那个映像,须发皆白,乱糟糟的,简直就是个真正的逃犯。那一刻秦山娃悲愤不已,不管不顾地站起身来,朝着空旷的山谷嗷嗷大叫,他想,黄世仁把喜儿变成了白毛女,村支书把他变成白毛男了!可是没人应声,只有他自己的呐喊在大山里回荡,那声音恐怖而悲凉,听起来是十足的老巴子的声音。
山里下了大雪,还伴着回旋不定的白毛风,那风卷着沙子似的碎雪,带着群兽毕集的啸叫,霰弹般打在脸上。秦山娃瑟缩在洞里一再冥想,做老巴子也不容易,这样的天气,除了躲在洞里打哆嗦,又能咋样?神农架如此广大,老巴子到底藏身何处?他有没有运气和他碰面?碰面之后,是他俘获老巴子呢,还是老巴子俘获他?一切还都是未知。哪怕他切近地看他一眼,然后掉头就跑,能证实这一无法门类的物种的确存在,那也值了!
忽然洞口一黑,秦山娃反射地摸起梭镖,刚要搠过去,却见一头小鹿懵懂着闯了进来。小鹿显然是被风雪逼得走投无路,想到洞里躲避一时。它已经精疲力竭,别说他是个两脚动物。就是一只老虎,它也无法躲避了。它站着,美丽的眼睛看看他,忽然暗淡下来,四肢一软,就瘫倒了。秦山娃心地善良——这一点毋庸质疑,在我们学校,他做下的好事善事就成筐成笸箩。他随即脱下老羊皮棉袄,盖在小鹿身上。他跪在小鹿身旁,摩挲着它的皮毛,感受着那孱弱生命的觳觫,鼻子竟然酸酸的。他说,小鹿啊,也许这个洞本来就是你的,可是我来了,把你给挤跑了,到了这种时候,你投奔我来了,我哪能不搭救你?你等着吧,我去给你弄食弄水,天好了你再走;要是不想走,那么咱俩就伙着住吧!
秦山娃穿着毛衣,带着梭镖和搪瓷钵,冲进呼号的风雪里,荡开一片厚厚的落雪,划拉到一片青草和枯草,又敲开泉眼的冰盖,舀了一钵凉水,带回来给小鹿。小鹿像进哺的羊那样跪着,眼泪汪汪地吃着喝着,把秦山娃也弄得眼泪汪汪的。他说,小鹿啊,你就是个孩子,要求不过如此,就在我身边长期住下吧,咱俩就个伴儿,只要我能活着,就饿不死你!夜里就让小鹿睡在他身边,听着它均匀的呼吸,心里美孜孜的。那一夜睡得很踏实,醒来一看,天已大亮,外面风息雪住,身边的小鹿已经不见踪影了。
讲起这段经历,我们都觉得跟神话童话很接近,可秦山娃指天发誓地说,我要是撒半句谎,都不是人!我们从未怀疑过他的诚实,可这事也实在太玄了。我们便嘻嘻哈哈地揶揄说,你说得对,老巴子的绝对概念,真就不算是人呢!
光阴荏苒,转眼春和景明,万物欣欣向荣,神农架重披绿装,秦山娃就想继续向别处迁移,总这么守株待兔,毕竟很消极,能不能见到老巴子的一根毛毛都很难说。就在这时,他病倒了,发着高烧,浑身就像散了架子,想喝一口水都是难事。糊里糊涂中就想,死了也好,反正身上揣着身份证哩,如果被人发现了尸骨,就地埋了,那也算魂归故里,寿终谈不上,却也算正寝了。
秦山娃三天三夜没吃没喝,躺在岩洞里等死。这时,洞外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翘头一看,那头小梅花鹿就站在洞口,瞪大了美丽驯良的眼睛,惊异地看着他,似乎在问,你怎么啦?秦山娃无力地伸出手掌,小鹿竟然凑过来舔了舔。秦山娃的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他说,小鹿啊,我不行了。我原以为自己能胜过老巴子,可真就不行,看来,还没真正交手,我这个假老巴子,已经被真老巴子打败了!小梅花鹿似懂非懂,逡巡片刻,踢踏踢踏地跑开了,过了好一会儿,竟然又跑回来,把几株青草抛在他身边。
秦山娃读过《聊斋志异》,还是从宋老师那儿借到的——他看书无数,有用的没用的,逮住什么看什么,这一点我们班上尽人皆知。书中有一篇《鹿衔草》,是这样记载的:关外山中多鹿。土人戴鹿首伏草中,卷叶作声,鹿即群至。然牡少而牝多。牡交群牝,千百必遍,既遍遂死。众牝嗅之,知其死,分走谷中,衔异草置吻旁以熏之,顷刻复苏。急鸣金施铳,群鹿惊走。因取其草,可以回生……于是明白,这也许就是鹿衔草了。鹿衔草也叫还阳草,其实学名叫鹿蹄草,殆因蒲松龄这篇文字,竟被神化了。病危之际,也顾不了许多,抓起来就吃。不知是那草药灵验,还是精神作用,不消一个时辰,果然见轻了。就挣扎着挪蹭到泉眼边,咕嘟咕嘟喝了一气凉水,又把黄羊肉砍下一块,用火燎着吃了——那是他早先猎到的,一直冻在岩洞深处,那里四季有冰,是他的天然冰箱。秦山娃绝处逢生,触底反弹。通过种种艰难困苦的磨砺,秦山娃身体愈加强健,心里也时时暗忖:有朝一日真的和老巴子狭路相逢,谁胜谁负还没一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