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娘庙,当然是一座庙,只是这个庙的名字听上去有些怪异。最初这座庙宇叫什么,早已经无从查考,只是在民国十年时,因为一个拖儿带女的老女人,上香时在庙里被烧死,所以远近的人们才把它俗称了老娘庙。不久这里又莫名其妙地燃了一次大火,从此荒废,成为老鼠、黄鼬和野猫狗出没的地方。后来有热衷教育的大财主,把荒废了多年的老娘庙重新修缮并改做了小学堂,才使这个多年的荒芜之地,有了人间的生气。
老娘庙与一般的庙宇不一样,建筑怪异,假如从空中看下去,是一个水桶形状的三进院落,院落的两边都是宽敞的大屋子,并外加木质回廊,同时回廊的外面,两边还各有四个跨院,由四个月亮门紧密连接,而且跨院里的房子都是小二层,每个跨院之间也都有小门连接,走进老娘庙,大有曲径通幽之感,而且颇带神秘之色,一般人第一次走进来,总会有些发晕。谁也搞不清楚庙宇为何要建成这个神秘的样子,至于这些跨院是不是后来加盖的,还是早先就有,更是不得而知。
一九三七年,日本全面侵华——尤其是华北的平津完全沦陷后,老娘庙小学堂即被日军强行征用,小学生还有教书先生和员工,都被日军的枪托子和刺刀给赶跑了,日军把老娘庙改做了日军的一个临时监狱,并且一次就关押了一百五十多名从华北战场上俘虏来的中国军人——有国军战士,也有共产党的八路军,这些军人大多都负了伤,有的还很严重。日军以各种理由不给医治,已经死了十几人,看守监督华人用大板车把尸体拉出去,不知埋在了哪里。
说老娘庙是临时监狱,似乎不太准确,其实它是一个过渡监狱,凡是押到这里的战俘,经过甄别后,有的送到日本的本土做苦工,有的送到大集中营里,还有的被秘密枪决。当然这一切,外界是不知道的,新来的战俘们更是无法知道。离开这里的战俘,日军对外宣称的理由就是地方狭小,安置到其他地方去了,以此遮蔽外界和战俘的耳目。
日军之所以选择老娘庙为监狱,主要是看中了它的地理位置。这里距离天津城区有六十华里,既安静又不偏僻,同时离塘沽码头仅有二十华里,另外还有一条通往石家庄和保定方向的简易公路,可以说水陆押送战俘都很方便。再有就是老娘庙建筑的封闭性很好,而且房间众多,经过加固后,犹如一把紧握的拳头,要是自己不松开,外人很难把它打开。
老娘庙虽然成了监狱,但是人们还是习称老娘庙,常常省却了后面那两个阴森的字眼。日本人也这样称叫,于是“老娘庙”这个温和的简称一直这样叫下来了。
老娘庙的最高长官,也就是监狱长,叫小野。小野二十八岁,中等个子,不胖不瘦,不爱说话,脸上总是没有任何表情。他是在一九三七年的年底、一个特别寒冷的早上来到老娘庙监狱上任的。战前小野是一个修隧道的工程师,戴着没有镜框的圆眼镜,要是不穿军装,看上去挺像一个斯文的教书先生。小野还在东京帝国大学土木工学科上学时,除了热衷于对地道、隧洞的研究之外,平时还喜欢写文章,曾在《朝日新闻》和《读卖新闻》上发表过小说,后来又热衷写时事文章,文章很有文采,而且绵里藏针。“九一八”事变后,无比爱国、忠诚天皇的小野,积极报名参军,先去的中国东北,随着战局的变化,或者说随着日军对中国的不断蚕食,他也从关外挺进到关内,最后落脚在华北地区。最初,小野在部队搞工程,空闲时,他的同事或暗地去找花姑娘,或去军人酒馆喝酒,还有极个别的人,暗地里和汉奸倒卖紧缺物资,大发战争财。小野不,他对这些毫无兴趣,但也不去阻拦或去上司那里告发别人,他把时间都花费在了写文章上,他在日军报纸以及当地由日本人控制的报刊上,经常发表文章,其中有一篇文章,是对华北战局当下以及未来分析的时事文章,不仅文笔精准而且分析得头头是道。这篇文章正好被他过去中学时的老师、现在是日军华北派遣军参谋部的情报长官酒井少将发现,本来酒井就对他的这个学生格外赏识,只是由于战争,多年前与小野失去了联系,如今见到这篇署名“小野一郎”的文章,从字里行间,觉得文风很像自己当年的学生,于是派人打听,没费多少周折,就找到了小野。二人相见后,酒井将军非常高兴,小野有条不紊地谈了自己对支那战场还有整个亚洲战局的看法,以及下一步可能的战事走向,酒井惊讶不已,不断地点头称是,觉得他是一个极为难得的参谋人才,后来就把小野调到了自己身边。小野的工作非常出色,就在正要被提拔时,没想到小河里翻船,因为极小的一次疏忽,他掌管的一份机密文件,竟被人偷拍,尽管最后是他发现破绽并且带人亲自抓住了那名间谍——是他介绍来的、曾经留学日本、年轻漂亮的中国女翻译——没有造成战场上的重大损失,但小野的失误是躲不过去、藏不住的,只是由于酒井的力保,才没有被军事法庭判刑,也没有送到前线作战,而是下放到了这所新成立的老娘庙监狱任职,军衔也由佐官(少佐)降到尉官(中尉),也算是贬黜吧。
小野本来就是一个怀才不遇的人,在他平静的外表下,其实隐藏着巨大的理想,他是一个总想干出一番大事业的人。哪料想正在上升中,却突遭如此变故,为此他的情绪极为低落。他知道,在监狱做事,风险极大。这是一个干好了,什么都显示不出来,可是只要出一点差错,就会立刻成为大事件的地方。同时在日本军人中,认为去集中营或是监狱工作,那是最没有出息的,是被人看不起的,是在走下坡路。所以小野无奈上任后,苦苦思索对策,认为工作不仅不能有纰漏,还要做出成绩,最好能出大成绩。只有这样,自己才能扭转颓势。
小野日夜都想着如何才能离开老娘庙,酒井也暗示他,只要干出成绩,看准时机,肯定能把他要走的。于是老娘庙监狱,成了小野卧薪尝胆、转变人生前途的地方。
所以,小野来到老娘庙后,充分发挥了自己的所学之长,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大修土木,先把四个跨院大修了,围墙加厚加宽,而且小二楼的上面还加盖了两个隐蔽的监视哨位,昼夜有两个持枪士兵躲在上面的小屋里四下巡视,小屋里面还配有机枪,一有情况,立即拉响警铃,院子里每间看守士兵的屋内,都会警铃大响。听到警铃,他们会立刻端起大枪冲出去,而小二楼上面监视哨位的机枪也会立刻喷出交叉的火舌。
四个跨院,楼上楼下一共有二十八间房子,整修完毕后,全让小野改做了牢房,每间房子都关押着十几个人,并且还秘密增设了两个不见阳光的单间牢房。老娘庙被关押战俘的人数,一下子上升了两倍还多,已经有四百多人了,所以这里立即成了一个重要部门,小野的行动,也得到了上司的好评。
应该说,小野大修老娘庙、增加牢房间数之举,是他上任后的第一个碰头彩,也是他走出颓势的第一步。
很快出了一件不好的事情。但在小野看来,这却是一个让自己闪亮的大好机会。
那天,小野的上司、负责监狱安全工作的中田少佐特地把小野找去,见面后,什么都没说,只是把几张英国领事馆出资、由当地华人办的报纸递给了他。小野站着看了一眼,脚跟一并,身子稍微一弯,对中田说:“我已经看过,请少佐指教。”
报纸上有一篇文章,大字标题,登在头版非常显著的地方,说日军在老娘庙特设的监狱,生活条件极差,不给战俘医治伤病,而且使用酷刑对待战俘,并且经常秘密枪杀在押人员。文章引用《日内瓦公约》的相关条款,说日军违反了国际战争法的相关规定,文章同时号召社会各界著名人士站出来,向国际社会揭露日军的残暴罪行。这篇文章写得有理有据,铿锵有力。在另外的几张报纸上,还有几篇呼应的文章,看得出来,这件事已经在当地各界人士中(包括当地的欧美人士、宗教人士以及国际红十字会)引起极大的关注。
中田少佐告诉小野,出现这种情况,对日本皇军的形象极为不好,因为日、英是友好国家,所以上峰已经在和英方交涉,避免此类事情再次出现。还有一件事,最近“国联”要派调查团来中国的华北调查战事情况,所以必须想办法改变这种情况,因为大日本皇军,是纪律严谨的军队,是建立大东亚皇道乐土的军队,呈现在世人面前的,应该是一个文明的形象。中田少佐知道现在落魄的小野,随时都有东山再起的可能,因为他的背后是酒井将军,而酒井将军又是华北派遣军最高司令官寺内寿一的大红人,所以中田少佐语调有些亲热地说,小野君,我相信你能拿出更好的办法来。小野说:“感谢中田少佐的教诲,请给我一点时间。”中田笑了笑,像是在酒馆里对待朋友的表情,他说非常相信小野君的工作能力,一定会扭转眼下不利的局面。
小野身板笔挺地走出中田少佐的办公室,上了吉普车。小野一路上望着异国的街道,沉思不语,司机不时地从反光镜中看一看脸色阴沉的长官,尽量把车开得平稳,不打扰长官的思绪。
回到老娘庙后,小野开始闭门研究对策。首先,他让下属、也是自己最得力的助手宫岛,把战俘的花名册送过来。宫岛送来花名册后,没有立刻走,犹豫着,似乎有话要说。小野摆了摆手,让他大胆地讲。个子不高、身体粗壮的宫岛站得笔直,说就在长官上午离开老娘庙的时候,战俘们派出代表,要见小野长官,要求改善伙食待遇,还特别提出要增加放风的时间,还有房间狭小,卫生条件差,不给治伤……总之,提出一大堆的问题,就是要改善生活。小野问,是谁提出来的?宫岛说,是一个叫郭树民的战俘提出来的,这家伙说这些要求是全体战俘的共同要求,要是不答应的话,他们就集体绝食。小野低头沉思了一下,轻轻摆了摆手,示意宫岛可以出去了。因为小野长官不爱说话,所以很多时候,他对下属都用摆手作为表达方式。手背朝外、手掌朝内,轻轻挥一挥,表示对下属的工作比较满意,可以走了;要是使劲儿挥手,那就是很不满了,他从来不训斥下属。现在小野对宫岛的手势,就是轻轻的一摆。但宫岛好像要替长官分忧解愁,不肯走,立正说道,长官,不能答应他们,应该把这个郭关进单牢里,好好教训他。小野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还是轻轻摆了下手,宫岛说了一句“嗨”,然后出去了。
小野站起来,走到窗前,双臂抱在胸前,凝神看着外面。小野的办公室,安排在了老娘庙最后边的院落,在大庙堂的旁边一间屋子里。大庙堂是用来开会或是审问战俘的地方,前面两个院落的庙堂和两旁的小屋,都做了监牢。
小野在屋里踱着步子,最后回到办公桌前,重新坐下来,然后把郭树民的材料看了看。其实他对这个郭树民并不陌生。郭树民是国民党军队的一个上尉连长,膀大腰圆,长得威武,是国军战俘中的头儿。郭树民是在小野到老娘庙上任的一个月后被关押进来的,当时与郭树民一起被关押进来的,一共有一百多人。小野在一次监舍的巡视中,与郭树民打过一次照面,只那一次照面,他就发现这个支那战俘不是一般的人,因为在这个战俘的眼睛里,总有一种要决斗的目光,并且带着挑衅的意味。当时他私下里曾经秘密嘱咐宫岛,一定要严密注意这个郭,没想到这一次果然是他挑起事端。
小野经过一天的深思熟虑之后,决定与郭树民正面碰一碰,他想如有可能的话,还要利用一次郭树民。当然,与郭树民“碰一碰”,这里面还有最主要的一点,他要跟战俘们亲自接触,只有在接触中,才能借机挖出监狱内外的那条秘密联系渠道,因为他有预感,外面报纸发表的消息,肯定是从里面带出去的。这一点毋庸置疑。外面有多大的风浪,里面就有多大的泥鳅。他要钓出老娘庙内部的“泥鳅”,把它煮熟、吃掉!小野虽然外表平静,但是内心刚硬,许多话在心里说时,都是咬牙切齿的,他甚至自己都能听到那些语句磕碰时发出的声响和火光。
郭树民被两个端枪的日军士兵带了进来。郭树民是第二次走进这个阴暗、同时有着潮湿气味的大庙堂。第一次进来时,是在一个多月前,那时他刚刚被抓进老娘庙,所有战俘在这里都要接受审讯、登记造册还有全身上下的搜查,然后再进牢房。
小野见郭树民进来,客气地让他坐下,郭树民大大咧咧地坐下来,并且把桌子上的水一饮而尽,随后抹一把嘴巴上的水珠儿,目光迎视着小野,毫不躲闪。小野请郭树民重新讲了一遍战俘的要求。小野是一个聪明的日本人,从东北到华北,来到中国已经六年,他已经能听懂汉语,而且也会讲一点汉语,尽管讲得还不太流利,但是中国人也能听懂。
待郭树民讲完了,他面容和气地说:“郭的,我完全答应你的要求。”郭树民没想到小野答应得如此痛快,一时有点不相信,他愣了愣,以为小野要耍什么花招,于是站了起来,走到小野的面前,对小野一字一句地说:“我们是军人,说话一定算数。”郭树民又说:“不过,我警告你,不要在我这里耍花招。”小野说:“皇军说话,说一不二。”
郭树民看着小野,忽然指着小野身后用竹坯子遮挡的地方,给小野上起了课,说这后面是什么你应该知道,这是佛像,过去这里是庙宇,在庙里、在佛像的面前说谎,是不得好报的,是要下地狱的。你应该知道这些,你要是不知道,我现在已经告诉你了。郭树民说得铿锵有力,似乎在审判小野。
老娘庙三个院落里的三间庙堂的佛像,只剩下后院这大庙堂的佛像还保存着,但早已经破损,所以改做监狱后,小野命人用竹坯子给遮挡了起来,并且挂上了一面巨大的日本太阳旗。现在,小野没有料想到郭树民会突然说出这样的一番话……他没有答话,琢磨着郭树民的心理,过了一会儿,不紧不慢地告诉郭树民,你们是战俘,没有资格跟皇军讨价还价,必须遵守监狱规定。你们的佛,已经躲在我们的旗帜后面,所以你必须要服从我们。
郭树民冷笑了一声,说要是没有其他事情,他就走了。说着就朝外走,但是小野叫住了他,说非常佩服郭连长,愿意在其他的事情上与他再合作。郭树民站住,回过头,小野发现郭树民的脸上掠过警觉的神情。小野请他不要走,坐下来,还有话要说。郭树民却突然嘿嘿一笑,样子非常狡猾,好像早已经知道小野要说什么,他用手指着小野说,你可以现在就把我拉出去枪毙,但是记住了,我不会跟你合作的,记住,永远不会。说完,大步走出去,因为他腿部受伤,所以走路时还有些一瘸一拐的。站在门口的那两个日本兵,端着上了刺刀的大枪,一步跟上去,押着郭树民回牢房。
小野没有发火,他不是那种爱发火的军官,他觉得一个人,尤其是军官,经常发火,是一种无能的表现。小野望着郭树民骄傲的背影,只是心里奇怪了一下。他没有想到,刚才只是粗浅地试探一下,这个外表粗俗的家伙,竟然一下子看出了他内心的想法。看来,郭树民不是一个简单的人。是的,小野是想跟他做交易,倒不指望能从郭树民的嘴里立即得到老娘庙和外界的联络渠道,只是希望能抓住他的一点把柄,只要把柄在手,就能控制他,控制了他,起码能保持老娘庙的稳定性,毕竟他在战俘中还是一个有威望的人,那些战俘是听他话的。可是郭树民却不买他的账,尽管这样,小野却并不沮丧,因为他还是从郭树民警觉的表情中窥探到了一个重要信息,老娘庙里的确有一个通往外面的关系网,肯定存在,否则郭树民不会那么敏感地表现出来。
小野呼出一口大气。他知道,老娘庙里关押着四百多人,他就不相信,全都是硬骨头,肯定会有软骨头的。他见过为皇军服务的那些支那人,为了保命,他们什么都能做,就像狗一样摇尾乞怜。
内心骄傲但同时又鄙视一切的小野一郎对自己充满信心,他一定能在这群战俘中找出那个“软骨头”——那个能与他“配合”的人。“以华制华”,这是对待中国人最好的办法,也是治理战俘的最有效办法。那样的话,他就能在第一时间知道这些支那战俘心里想什么、要做什么。
也就是从这时开始,认真严谨的小野就像荒原上一头耐心、坚忍的狼一样,开始寻找着他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