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将军已经开始执掌国政,为了治国安邦,已经启用了一些新人。这些新人的起用,据说太尉也是首肯的。曾几何时,这些人都是朝野共知的名士,其中不乏干练的治国之才。比如何晏,曾是太祖武皇帝曹操的养子,母亲尹氏,乃前朝大将军何进的儿媳。朝政日非,宦竖作乱,何进被杀,刚刚起兵的曹操就把尹氏夺来做了妾。曹操虽然妻妾众多,但养子只有何晏秦朗两人。秦朗之母杜氏原本小吏之妻,做养子的秦朗自小处处避让,不敢拔尖占先,后来虽然在曹睿朝中暂时得势,但被刘放、孙资、曹爽等人中伤,在曹睿弥留之际被逐出宫,如今赋闲在家,在自己家的书房上悬了一块匾,谓之“观火堂”,取“隔岸观火”之意,尽日里和被罢黜的曹肇、夏侯献等人诗酒往还。下野的人总是希望朝中出些乱子,他们好隔岸观火,幸灾乐祸,以舒解心中郁闷难平之气。这且不说,只说这何晏,自小长在宫闱,娇生惯养,自是受不得屈的。来在曹操府上,吃穿用度,都要和曹丕等亲子一样,所以曹丕自小就恨他,当面呼他“假儿子”,犹如北方人骂的“带犊子”,所以曹丕做皇帝时,何晏当然靠不上前。曹丕做了七年皇帝,死了,到他儿子曹睿即位,何晏也没有发达。曹睿没起用何晏,倒不是因为父皇曹丕瞧不上他的缘故,只因这何晏自小唇红齿白,长得有点儿女性化,行走坐卧,也似女子之态。时人颇盛男风,这何晏也就有同性恋的癖好。如果仅此,何晏倒也没什么出奇之处,只因他受过良好的教育,聪慧过人,读书过目不忘,犹喜老、庄之学,与人论辩,巧舌如簧,滔滔不绝,引经据典,高屋建瓴,诗赋文章,冠绝一时,几无人匹敌。又兼他娶了金乡公主,成了皇家贵戚,诗酒流连,游走豪门,所以成了一个大名士。在他周围,也聚了一伙与他同气相求之人,互相称引延誉,标榜炒作,忽悠成了一个名人沙龙。这伙人在生活上也有自己的趣味,吃穿住行,都讲究艺术性,起了一些古怪的名堂。如果他们只是这样生活,倒也无妨,可是读书人总要齐家治国平天下,要去搞政治、做大官,有些人就到朝中去任职,相互牵引提携。这就触犯了一些朝臣的利益,危及了他们的地位,于是联名上疏告到皇帝那里,说这伙人乃浮华妄诞之人,在朝中做官,必将败坏吏治,祸国殃民。曹睿自己喜欢浮华,但他最恨别人浮华,口头上的“浮华”更令他讨厌。于是凡是高谈阔论呼朋引类的,危言异状以邀声名的,甚至服饰居处别出心裁的,文章论辩高过常人的……一概以“浮华”罪名予以斥逐。何晏还没等鸿运临照,先就断了前程。俗语说:“不怕富贵晚,坐等时运转。”如今曹睿已死,大将军曹爽当政,何晏等人果然转了运。
倒不是大将军曹爽喜欢这些人的趣味,因此感到亲切可爱,引为同调。恰恰相反,他对他们的滔滔宏论、诗赋文章不甚了然,对他们日常生活中稀奇古怪的名堂也没有兴趣。只因大将军初掌大权,要广树党羽,培植心腹,一新朝政。这些人个个精明诡谲,被先帝曹睿斥逐后,韬晦隐伏起来,却都不死心,窥伺时机,图谋东山再起。如今先帝曹睿已死,冒出一个曹爽来掌大权,他们焉能不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时机打点钻营?他们的声名正是他们的资本,他们从前倒霉的经历正是他们的光荣,于是,在大将军曹爽的周围很快就形成了一个新贵集团。除了何晏外,尚有南阳邓飏、李胜,沛国丁谧,东平毕轨等人。何、邓、李、丁、毕个个身居要职,何、邓、丁为尚书,进入了国家的权力中枢。其中何晏为吏部尚书,主管选拔官员,权力甚大;毕轨为司隶校尉,主管重大案件的审理。李胜官至河南尹,掌管京畿左右的行政大权。
曹爽非常高兴,因为起用这些人,他有了选贤任能的好名声。这些人拥戴他,不断地给他出谋划策,忧他之所忧,急他之所急,想他之所想,欲他之所欲……有了他们,大将军曹爽踌躇满志,觉得自己从前那样胆怯畏葸、战战兢兢简直毫无道理!他为什么不能胜任大将军呢?他就是治国的大贤大才啊!天子幼小,不能亲政;太后位尊,只是牌位。他现在行天子之权,简直就是君临天下!
曹爽没有忘记夫人刘氏的话,自己的同胞兄弟自然要提拔,曹羲提为中领军,曹训升任武卫将军,曹彦年纪才十五六岁,让他做散骑常侍,除了随皇帝出入外,还陪皇帝读书,称为侍读。其余诸兄弟,皆以列侯侍从,出入禁闼。每当出行,兄弟们肥马轻尘,旄钺高车,虎贲云从,骄焰冲天,行人怵惕,贵宠莫盛焉!
太尉司马懿年纪大了。年纪大的人看透了世事兴衰,把事情全都看淡了,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兴头来了。开初,他还过问一些重要的国事,后来对什么事都没有兴趣了。听说他身体欠安,曹爽特意到太尉府去看望他。司马懿由两个侍女搀扶着迎出大堂,曹爽见他头发花白,面色苍黄,神情十分委顿,心想,谢天谢地,司马懿终于老了。何晏、丁谧、李胜等人常在他耳边聒噪,说司马懿久在军中,狡黠多智,心腹众多,又是三世老臣,其心不可测也!要提防他,戒备他,以免他掣肘多事。现在看来,纯属多虑!猫老尚且避鼠,一个年过六旬的老头子,多病多灾,来日无多,还能有什么能耐兴风作浪呢?司马懿由侍女扶着坐在软垫上,不断地咳痰,气喘,声息微弱,道:“老病之身,劳大将军亲自过府看望,心有不安。本受先帝遗诏,与君共同辅国,奈何身老体衰,不能为君分担劳苦,使大将军一人受累,忝列高位,有负国恩,真是忧愧难安。”曹爽道:“太尉尽管安心静养,缺什么,少什么,尽管做声,我立刻打点人送来。我回去后,立刻派宫中御医来给太尉诊病。太尉功德巍巍,人所景仰,乃国之柱石也!太尉贵体康泰,就是社稷之福啊!”司马懿咳喘着,两个侍女忙着为他捶背,良久,才慢慢平复下来,谢过大将军的关切,道:“老夫衰朽,国事多多仰赖将军!”曹爽又抚慰一番,又说了些安心养病的话,就起身告辞了。司马懿挣扎着要送曹爽出门,被曹爽婉拒,于是,那位六十四岁的老人很颓唐地站在那里,眼望着曹爽走出门去。
晚上,曹爽举行了一次宴会。这样的秘密聚会总是安排在他那间城外的“养怡堂”里。这是一处依山傍水的建筑,方圆五十里之外,就有重兵把守,寻常人是难得靠近的。常常有华贵的车子,垂着车帷,由虎贲武士骑马相随,沓沓沓辗过青石路,消失在树木葱郁的山梁后面。车里坐着什么人,谁也说不清。“养怡堂”的名字是何晏起的,匾额也是他书写的,取太祖武皇帝《龟虽寿》诗里“养怡之福,可得永年”的意思。正是“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云驾雾,终为土灰。”人怎么折腾还不是一个死?若能尽情享乐,干吗不享乐呢!在这里举行的宴会,几乎总是通宵达旦,参与的人也就是大将军核心圈子里的心腹,除何、邓、李、丁、毕外,还有几个知近的王侯和臣子。曹爽诸兄弟当然也是不可少的座上宾。黄门张当负责宴乐的一应事务,他如今已被提为宫中的都监,除了太后的永宁宫,其余后宫八坊,尽可随意出入。先帝的张、何二贵人早已久住“养怡堂”,供大将军曹爽淫乐,又私取先帝才人七八人,皆为佳丽美色,藏在“养怡堂”中,以供侍酒陪席。这个秘密的窟室尚有值班的将吏、师工、鼓吹、伎乐等三十三人,以及从宫中内廷运来的无数的珍奇异玩。大将军曹爽发句话,张当便将珍馐美味、歌舞艳伎准备停当。
“养怡堂”里的宴会,除了纵情声色外,也要论及军国大事。曹爽说了去太尉府上探病的情形,道:“我观司马老儿已是油尽灯枯,只一阵风儿就完个必的了,诸君从前倒是多虑了。”何晏道:“前年,他还能统领数万人马,千里征伐,一举荡平辽东,怎的忽然竟羸弱至此?只怕其中有诈吧?”曹爽道:“他为什么要装病?想诈谁啊?”邓飏道:“我想其中或有蹊跷,不可不防。大将军自总揽朝政,他或许心怀不满,诡称有病,以示二心。这更证明他深藏机锋,心有异志!”李胜道:“何、邓二君所虑极是,有朝一日突起狂飙,荡覆天下,使我等死无葬身之地的,怕就是这病歪歪的老头子呢!”曹爽将酒爵猛然顿于案上,高声道:“他想怎的?又敢怎的?我不信马王爷三只眼。试问今日社稷,究竟谁主沉浮?”丁谧细眯着眼睛,捻着颌下一绺蜷曲的小胡子,慢悠悠道:“大将军威震朝野,他当然不敢兴风作浪。但未雨绸缪,总无大错。如今,台省尚书的奏疏,除了送呈大将军外,还要请他过目,朝中的大事他自然知晓,纵然不非难作梗,却什么事也瞒不过他。在下倒有一个将他排挤出局的主意,叫他关在家中安心养病去。不知大将军可行否?”曹爽忙道:“什么主意,快说!”丁谧道:“大将军上疏请皇帝下诏,封他为太傅。既示大将军推贤礼让、敬老褒功之诚意,又可使司马老儿成为一尊泥菩萨,馨享祭祀的香火,却管不了人间的实事。这样,台省的奏疏就不必送他过目了……”丁谧的话还没说完,众人齐声称妙,一直没做声的毕轨置箸于案,道:“不瞒诸位说,这司马老儿真真叫人又怕又烦,丁公此计,等于将他缚了手脚,举到云空里去,他再有能耐,也施展不了啦!”曹训大叫道:“对对对,架空这个老家伙!”曹爽立命二弟曹羲起草奏疏,让皇帝下诏封司马懿为太傅。曹真六子中,只有曹羲算得读书的种子,文章写得也不错。曹羲领命,关进一间屋子里为他大哥写奏疏去了。
御医给太尉诊过病之后,据说司马懿的病有了起色,曹爽立刻派人给太尉送去了一些时新果品,以示关爱。太尉亲自修书一封以表谢忱。这时候,皇帝加封司马懿为太傅的诏书也下来了。和以往不同,这次司马懿并没有辞让,上表谢恩后,更加深居简出。看来,老且病的司马懿要大隐于朝,颐养天年了。
三世老臣中护军蒋济来到了太傅府,探望老朋友的病,向司马懿表示恭贺。两位老友多日不见,也想叙叙旧。
两位老友寒暄后,落座,奉茶,摆上黑白棋子,像平常一样下起棋来。仆从和侍女们都退了下去。隔着棋枰,蒋济很近地观察司马懿,见他并无枯槁之色,虽两鬓染霜,胡须斑白,但长寿眉下的一双眼睛还是机警深沉,炯炯有神。
“太傅晋爵,可喜可贺!”蒋济拈起一颗白色的棋子,放在棋枰上。
“天子敬老尊贤,对老臣多所眷顾,年已老迈,无益于国,徒食国家俸禄,惭愧惭愧!”司马懿眼盯着棋枰,似乎认真地思考着棋路。
“太傅的贵体是举朝文武所关切的事情,如今看来是太好了,这是国家的幸事啊!”蒋济呷了一口茶,很关切地望着司马懿的眼睛。
“要说好呢,不过可勉强食粥而已,衰年多病,人所难免。我倒是羡慕你的身体呢,比我要好得多了。”司马懿话说得平静,把手中的棋子放下去。
“我哪里好,”蒋济道,“如能像太傅一样没有事情烦扰,晏然高卧,才是福分呢!”
司马懿没有做声,手拈棋子,专注地望着棋枰。
“听说台省尚书的奏疏,太傅也无须批阅了?”蒋济说着,观察着司马懿的动静。司马懿唔了一声,把手中的棋子安放好,抬头道:“该你了。”蒋济忙补上了一颗棋子。两个老人再不做声,只顾闷头下棋。一局完了,蒋济心思不在棋上,输了。
蒋济此番来太傅府,身负很多朝中老臣的嘱托。如今曹爽专权,擅作威福,安插私人,把宫中原有的宿旧老人大多替换下去,弄得人心惶惶。很多老臣都看着司马懿,盼望着这棵根深叶茂的老树能够拨乱反正,撑起危局。可是,司马懿究竟是何心思,谁也摸不透。他们指望蒋济这位与太傅共事多年的老友能在言语交谈中勘破玄机。可是,老病的司马懿似乎对时局漠然而麻木。蒋济深知司马懿心机渊深,这样不咸不淡的话说上一箩筐,也难以窥知他的底里,索性往深里打探,以测司马懿的心思。
“我如今有一件棘手的事情,想请太傅示下。老夫蒙朝廷拔擢,任中护军之职,军中大小官员的任命,由老臣拟准。大将军的兄弟无夺城掠地之功,皆典禁兵,弄得朝中议论纷纷,指责老夫巴结权贵,举荐不当。可大将军位高权重,又是宗室嫡亲,老臣虽有护军之责,又当如何?昨日大将军召我去,又有一批亲族腹心要用在军中,并已将姓名职位开列出来,老臣十分为难,”说着,拿出一份名单来,呈给司马懿,“请太傅过目。”
司马懿接过名单,漫不经心瞟了一眼,道:“这是蒋公分内之事,我岂可置喙?”
蒋济急道:“太傅乃先帝顾命之臣,群臣仰戴,对于这样的事情,岂能没有态度?”
司马懿道:“俗话说,将门出将,相门出相嘛,我昔日与大司马曹真同朝为臣,很是景仰他的为人。如今他的子嗣出掌朝政,又是宗亲勋臣之后,兄弟俱典禁兵,亦理所当然吧。我虽受先帝遗诏,但已老迈。如今他们又晋爵我为太傅,我焉能不知趣?况且大将军权倾朝野,老夫退避唯恐不及,岂能多言招祸?”蒋济听了这话,心中黯然,转而一想,这岂是他知道的司马懿?这个一生戎马、转战南北、深谋远虑、玄机幽深的老人怎能像一个懦夫般不问是非、畏葸退缩、以求自保呢?如果这样,那个英雄盖世的司马懿哪去了?那个受两代皇帝顾命之托的社稷重臣又哪去了?如果这样,国事真是不可问了!想到此,蒋济又道:“东南的战事太傅听说了吗?”
“什么战事?”司马懿漫不经心地问。
“难道太傅不知吗?东吴大将朱然、孙伦率大军五万,攻围樊城,数月不解,旦夕将破,朝廷不仅有失地丧师之危,十万百姓将流离失所。群臣忧虑,无计可施,太傅南擒孟达,西破蜀虏,东灭公孙渊,功盖海内,社稷瞩望,不能坐视不管吧?”蒋济一边慷慨陈言,一边觑着司马懿的神色。
谁知司马懿道:“边衅小患,大将军都督中外诸军事,何须老夫多事?”
蒋济霍然而起,急道:“太傅啊,东吴发兵三路来犯我境——大将全琮率军两万犯我芍陂,朱然、孙伦率军五万围樊城,诸葛谨、步陟率军一万攻白中,八万人马犯境,乃国之危事也,焉能说边衅小患?”
司马懿低眉顺眼望着棋枰,说:“总不成让我这六旬老翁再去出征吧?”蒋济叫了一声:“太傅……”再也无话可说。
“咱们再下一局吗?”司马懿闲闲地摆弄着棋子,问。
“不,老夫有些心闷……”
蒋济走出太傅府的时候,阳光正好,可他却感到天空有些昏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