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老板被让进客厅。二进客厅虽然富丽堂皇,但由于主人心情低落,一切也便显得毫无生气。仆人为封老板看了座,又沏了香茶,然后退避三舍。这时候客厅里只剩下封老板和欧阳神医。欧阳神医望了一眼身材魁伟的封老板,相形见绌地塌下了瘦弱的身腰,少气无力地说:“这真是做梦也未曾想到的事儿!”
“那方有信吗?”封老板装出一副经多见广的样子,大度地呷了一口茶问道。
“至今没半点儿信息!”欧阳神医颓丧地回答:“按常规,土匪绑票之后应立马通知准备赎金的!”
“这就怪了!”封老板叹了一口气说,“是不是你得罪了哪家大王?”
欧阳用想了想,最后认真地摇了摇头,说:“想我欧阳家,历代行医,以善为本,而且遵照认患者不认贫贱的家训,一视同仁,何有得罪歹人之说?”
封老板沉思了一会儿,又说:“恕我冒昧,你府上那两位相公……”
欧阳神医望了封老板一眼,说:“尊兄请放心,这事儿肯定不是我家相公所为!虽有家贼难防之说,但从他们的气度上看,多属小人之列,是干不出如此惊天动地之大事的!更何况,他们的儿子昨黑里也突然不知去向了!”
“会有这种事儿?”封老板惊讶地叫了一声,最后说,“事情如此复杂,想来是预谋已久的!再说,贤兄威震陈州,一般鸡肠狗肚之辈也不敢有如此妄想!如果是土匪所干,这匪也绝不是无名之辈!一般说,匪大规矩多,我想他们会按江湖之道很快递来快信讲价钱的!”
“钱倒不怕,只怕伤了无辜!他们同时绑走两位相公的两个娃娃,很可能是为了要挟我家相公!只是他们都是不足十岁的顽童,如此一惊一吓,落下后患怎么得了?”欧阳先生扬起善良的双目,担忧地说。
“所以暂不可告官,尽量私了,以免后患无穷!”封老板的脸上也布满了阴云。
这时候,突听前院有人高喊:“赵三爷驾到!”
赵三爷就是土匪赵三刀,是陈州一带黑道上有名的大人物。那位古稀老人望了我一眼,声音苍老地说。赵三刀和欧阳神医是朋友,原因是有一次赵三刀受重伤,多亏欧阳先生施展神技才保他一命的。娃娃们失踪之后,欧阳用首先请来赵三刀,要他帮忙打听是哪位高手劫走了娃娃。也就是说,欧阳用是按江湖规矩来的,只请赵三刀做个中人,来回说和。只可惜,那一天,赵三爷带来的消息并不能使欧阳神医和封老板兴奋。因为赵三爷打听了一天一夜,问遍了周围所有的黑道名流,皆说没干这个活!那位古稀老人说到这个地方的时候像是故意卖关子,狡黠的小眼睛对我眨了眨,然后张开了嘴巴许久没合拢。大概就在这时候来了一个五六岁的小娃娃。那娃穿着一条很脏的裤头儿,光溜溜的脑袋,圆圆的大眼睛。他用陌生的目光望着我,小手不时地抹鼻涕,脸蛋上沾黑了两块,样子滑稽又可笑。那娃娃是老人的孙子。他说让他爷爷回家去,原因是家中来了一位客人。
那老人遗憾地望了我一眼,站起身来开始认真贯注地抖擞裤腰,确认内里没混进麦草什么的之后,才小心地用大带子扎了,然后对我说:“以后吧,以后再讲,长着哩!”我颇感失望地叹了一口气,望着老人手牵孙子踽踽远去的背影,许久才转身向学校走去。
许多年以后,当我执笔创作这部小说的时候,才充分认识到获得任何一个素材皆是可遇不可求的伟大真理。也就是说,只是一种无意间的相撞,也叫机遇,是有意采访中永远也达不到的那种融洽的境界。可惜的是那位世故老人只给了我这么多。以后的时间里,尽管我也见过他几回,但已经失去了那种做长篇讲述的特定环境。随着时间的流逝,后来我毕业返乡,忙于生计,更没有机会和兴致回母校望一眼。直到我要执笔写这篇小说的时候,我才不得不专程去了一趟程寺。几十年沧桑,当年县立第七中学的所在地已面目全非。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问到了那位老人的家。令人惋惜的是那位老人早已作古,就连当年那位流鼻涕的娃娃,眼下也长成了一条年近不惑的汉子。
直到那时候,我才知道那位世故老人竟是我的“一家子”,也姓孙。他的孙子叫孙毅,眼下担任着“陈州龙都酿造集团公司”的总经理。孙毅性格爽朗,见到我第一句就说在他幼小的心灵上有我的影子。并且他还知道我是以写小说为生,虽然读过我不少作品,但“孙方友”三个字与儿时的记忆毫无联系,直至今日才算对号入座。有了这层关系感情一下拉近了不少。他说有关他爷爷讲的那个有头无尾的故事村里许多人都知道,你大可不必牵挂于心三十多年!因为那个故事爷爷只能讲到赵三爷出来。若从“目睹”二字来解释,他的爷爷很可能就“目睹”那么多,于是他就给每一个人实话实说。那时候他的爷爷在封家酒馆当相公,事情发生的那一年他仅十四岁。据他所说,陈州的土匪根本没劫那二十个娃娃,娃娃们被劫不久封家酒馆就遭了一场火灾。那场大火直烧了几天几夜,封台村在那场大火中被化为灰烬,封家酒馆从此便作为历史进入民间传说的范畴。
“龙都酿造集团公司”实际上只是一个村办企业。由于村支书孙毅带头挖掘了封家名酒“黑珍珠”的酿造工艺,不到十年时间,就从一个作坊发展成为一个名气很大的集团公司。他们生产的“黑珍珠”那时候已经风靡市场。人们崇尚复古美,所以老牌“黑珍珠”颇受消费者青睐。孙毅说他很喜欢酒文化,对有关“黑珍珠”的传说已整理了厚厚一册,并说目前已与电视台商定,将为“祭酒”拍专题,争取上中央台的“神州风采”栏目。商品说明书也充满了文化意识,多是“白狗变黑”、“娘娘酒”之类的传说。这当然是一种广告手段,有这种广告意识浓烈的企业家办厂,生意肯定会越来越红火。
我记得孙总经理带我去寻找一个名叫封台的村子是一个初秋的下午。那时候,黑谷已趋向成熟。田野里一片黑色。事实上封台距程寺很近,历史留下的痕迹虽然早已荡然无存,但从地理位置上可以模糊猜出封台当年所处的位置。这地方距颍河不远,西边紧靠新运河,往东往北是一片大洼,大洼里全是黑土地。孙毅说,那场大火之后,姓封的人家失去了重建家园的信心和勇气,便投亲靠友分散挪进了周围的村落,从此封台也便消失了。孙毅说着弯下腰去,扒了扒黑色的土地告诉我,历史只是暂时的,唯有这土地是永存的!从这种土质里长出的黑谷,无论是封老板酿酒或是我酿酒,只能是现在或将来的某个传说。
后来的一切果真被那个名叫孙毅的家伙言中。我认真调查了不少近百岁的老人,他们虽然对那些陈年往事津津乐道,但一涉及那场大劫案就透出极大的演义性,而且每个人说的发展方向完全不一样,尤其是结尾,简直成了放射性。这是我始料不及的,就连孙毅也惊诧不已。面对这些五彩缤纷的原始材料,我已陷入一片混乱,几千字还未写活一个人物本来就犯了小说大忌,再如此混乱下去无论如何也不能算作小说的。一部小说的形成过程无论如何复杂和困难,但反映在作品中的一切都必须是顺理成章的。那时候我站在那个名叫程寺的小镇上,望着龙都集团公司那高大的厂房和烟囱胡思乱想,心中充满了不安和骚动——因为我在自觉与不自觉之中,早已向诸位看官诉说着创作形成过程的茫然和困惑了。
故事发展之一:
封老板从陈州城赶回封台的时候已是半夜时分。那时候作坊里正在下糟,厂院里的太谷风灯在夜风里飘曳,白色的蒸汽成团成团地朝外涌,弥漫了半个天空。相公们在雾气里汗水淋漓,忙碌的赤身荡散着酒气,像一条条在水中游弋的鱼。
封老板的宅院与作坊只有一墙之隔,那时候守门的仆人小六子已经听到了轿车的马蹄声。小六子急忙开了黑漆大门。黑漆大门发出陈年老木的响声,惹得远处的几条狗很是狂吠了一阵子。
封老板手托黄铜水烟袋下了轿车,没像往常那样进入太太们的卧房,而是直直步入了大厅。大厅里的烛光还没熄灭,红色的蜡烛已经熬下去了大半,汪着一兜儿血似的蜡油。小六子忙给老板沏了茶水,然后直立一旁听候差遣。封老板呷了一口茶,问小六子说:“娃娃们的父母又闹了吗?”
“闹了!”小六子如实回答,“自从老爷走后,他们就一直在大门前哭嚎,刚刚才散去不久!”
封老板叹了一口气,走近烛前燃了一根新的火媒子,“呼噜呼噜”地吸,眉头锁得很紧。对赵三爷的话,封老板颇感失望。他知道,赵三爷在说谎。如此大事件,不是土匪们干的,谁会有如此胆量?可以说,没有人会劫走二十个不懂事的娃娃去自寻麻烦。可赵三爷为何要说谎呢?是劫人的人故意推迟时间索要更多的赎金,或是怀有更恶毒的目的?封老板的心中仍不排除是欧阳神医得罪了人——而这个人与自己绝没有过节,要不,为什么专在同和堂劫走娃娃?欧阳用一生行医,积德行善,会得罪什么人呢?
百思不得其解,封老板就有了倦意。奔波了一天,浑身慵懒,于是就准备去卧房睡觉。
不想这时候,突听外面有人叩门。封老板禁不住一惊,心想半夜来访者一定与劫人案有关,便命仆人小六子去开大门。
仆人小六子应声而去。仆人小六子走到大门口的时候突然迟疑了一下就没有开大门,而是先打开小门洞朝外看了一眼。外面冷冷清清,没一个人影。小六子以为是哪位上夜班的相公开玩笑,禁不住大声斥问:“谁?是谁叫门?”巷子里夜风阵阵,静得如死。小六子禁不住心中发毛,急忙关紧门洞向老板汇报。封老板一听,也感蹊跷,怔然地问:“是不是你听错了?”
小六子正要回答,门外又响起了叩门声。声音急促又匆忙。在夜静时分夹杂着恐怖,传到很远的地方又反馈回来,吓得小六子白了脸。封老板放下水烟袋,对白了脸的小六子说:“走,我随你一同去看看!”
二人下了大厅台阶步入通往大门外的通道。四只脚叩击铺地方砖的声响令人心惊肉跳。小六子在前,封老板在后,一主一仆走到大门外,外边的叩门声早已停止。小六子战战兢兢正要开门,封老板暗暗止了他。二人就站在门后,大气不出。封老板是想等叩门声再次响起的时候突然把门打开,就是有人捣乱也躲闪不及。封老板的意思小六子当然也明白,于是就悄然用手抓住了门闩,严阵以待。可是,主仆二人等了许久,除去门外传来的阵阵过卷风,再也没有任何声响。
那时候午夜已过,午夜过后的时间里还包含着春天的寒意。天上有星,飞云掠过闪星随风朝西游走。地上时明时暗,大厅的阴影透过星光斜洒在砖铺地上,通道旁的花圃里被染得一团黑暗。牡丹刚刚绽蕾,幽香已开始四袭。凋谢的桃花随风飞舞,落满了一地。封老板看时间不早,又等不到什么结果,便颓丧地对小六子说:“睡吧!”小六子应了一声,生怕再出意外又认真检查了门闩,这才随着封老板踽踽的脚步声朝下房走去。不料二人刚到大厅的阴影里,门外突然又响起了“笃笃”的叩门声。封老板惊诧地张大了眼睛,急步转身飞似的跑向大门,“哗啦”一声把门打开了……门外仍是空无一人!
封老板面色泛白,对小六子说:“一定是有人乘机捣乱!你出去,就在门口看着到底是谁?”
小六子战战抖抖,望着老板,脚步迟疑。封老板有点儿窝火,厉声说:“怕什么?快去!”
小六子不情愿地迈出门槛,贼似的四处张望,口中连连地喊:“谁?是谁?”
“你喊个鸟!”封老板呵斥说,“你应该躲在暗处,耐心地等待!”言毕,“咣当”一声关上了大门,然后就禁不住倚门喘粗气。
封老板提心吊胆睡了一夜,没想天还没大明,就听有人喊出了人命。封老板急忙起来到大门外一看,小六子被人杀害了!小六子死得很安静,没有血也没有伤口,脖子里只有道红线般的痕迹,猛一看就像是过于疲劳睡着了,但推上一把,身子早已发硬。
封老板眼睁睁望着昨晚还好好的仆人,惊诧如痴,许久许久没说出话来。
封老板害怕的主要原因是因为他已明白劫走二十个娃娃是冲他而来的!至于为什么不在封台而在陈州同和堂,很可能是他们趁夜容易下手。讲述人说,由于仆人之死,事情开始复杂化。也就是说,劫走娃娃的人不仅仅是为着钱财而来,像是与封家也有着不可调和的冤仇和矛盾。既然他们对仆人残酷无情,下一步很可能就会轮到主人了!封老板感到恐惧,面色发寒,六神无主,双目痴呆,样子很是令人可怕。讲述人说这番话的时候,“龙都集团公司”总经理孙毅也在场。孙毅像是对故事如此发展深感惊诧,一直用疑惑的目光望着那位年迈的讲述人。那时候夜幕已经四合,不远处的酿酒车间里传出出晚糟的号子声。那强劲有力的号子声像一个古老而又遥远的传说在暮色里荡漾,让人产生出许多错觉和联想。
讲述人说,封老板叫封甲冲,那一年已过花甲之岁。封家酿造“黑珍珠”已有几百年的历史。仆人小六子被杀之后,娃娃们的父母就认为封老板暗地得罪过人,绑架娃娃肯定是冲着封家来的。要不,那么多娃娃还未寻到,为什么又死了一个仆人?你作恶让我们落过,已不是钱不钱的问题了!封老板此时已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急忙派人套车去了陈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