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节前的一个早晨,刘祥知道了阿瑟的死讯。是蒙特利尔大公报的新闻,说在纽曼街中心公园发现了一具尸体,发现的人说,也许是昨天风雪太大,这个人走迷了路,也有人说这个人看起来像是流浪汉,因为他衣衫不整,随身有购物袋,购物袋里还有两瓶啤酒。他很瘦,身高五尺。在他的口袋里,找到了他的医疗卡,他叫阿瑟·布鲁斯。刘祥那时正坐在温暖的办公室里,面前摆着一杯刚冲好的咖啡,他盯着这则消息,惊呆了。
往事就像漫天大雪纷纷飘落,刘祥望着窗外,陷入回忆。
“911”一声巨响,IT行业就业率直线下降,这给还在康考迪亚大学学习的刘祥带来极大困扰,眼看着毕业就失业,还有一家人要养活,于是,他狠狠心,步余晓东的后尘,在纽曼街开了七天便利店。
魁北克是加拿大唯一一个便利店可以卖酒牌的地方,而法裔又以喝啤酒著称,这就意味着魁北克的便利店是一个利润比较好的行业,更何况所有的食品,包括牛奶面包香烟啤酒,都是可退可换的,最早的中国留学生,很快就发现了这个行业。
这个行业,有点像中国刚刚改革开放时的出租车,本钱小,利润大。比他早来几年的余晓东说。余晓东是他的大学同学,从认识开始,余晓东就是他人生的上线。当时这个行业大多掌握在韩国人手里,第一代韩国移民经营数年的生意,使得第二代韩国人已经在风景如画的高尔夫球场打球了。
这个店坐落在圣布鲁克街和纽曼街交叉口,圣布鲁克街是蒙特利尔的一条主街,而纽曼街是一条小街。虽然在主街上,这一段却安静,隔一个街区,就是康考迪亚大学,所以顾客以大学生居多。除了大学,还有位于纽曼街里面的公寓楼。
刘祥就是在这里认识的阿瑟和他的朋友们。
开店的第二天,刘祥还处在卫星掉在地球上的眩晕状态,老店主秦叔宝正坐在靠窗的椅子上,指导刘祥把商品一笔一笔敲进收银机,这是买卖公证里的一条,老店主必须尽的义务。店中无人,秦叔宝的目光就朝窗外望,窗子对着纽曼街的另一半,中间隔着圣布鲁克大街。
老阿瑟来了。秦叔宝说着,脸上浮起一丝笑意。
刘祥也朝外望,见一个穿灰色上衣戴帽子的中年男人,正站在马路对面东张西望,试图安全地过马路。
秦叔宝就笑,说老阿瑟就是这样,什么都怕,过马路也怕。
两人正说着,门开了,阿瑟已经走到门口,却不进来,就站在门前,在防滑毯上蹭他的鞋,左一脚右一脚,蹭了很多次,然后用脚尖沾一沾地板,好像生怕把主人的地板画上痕迹。秦叔宝说进来吧。阿瑟便走到柜台前,笑一笑,很拘谨的样子,然后说,我来想问问我能赊两瓶酒吗?你知道我有可以拿三十元信誉,而且过了明天就是后天,后天我就可以拿到救济支票,还你的赊账没有问题。
刘祥看着秦叔宝,秦叔宝点点头说,可以。然后对刘祥说,这个店,只有两个人给赊账,一个是他,我每月给三十元,一个是他的朋友叫作格兰,他是对面楼的管理员,比阿瑟支票多,我给他五十元,他们的信誉都很好,月初支票来的时候就会来还钱。看阿瑟已经把两瓶啤酒放在柜台上,又叮嘱说,别早给,等到月末再给,比较保险。
算好账,刘祥把借条挂在柜台下的夹子里,阿瑟拎着袋子,点头哈腰地道谢,像来时一样,轻手轻脚地去了。
刘祥说这个人很有礼貌,语言又清晰流畅,怎么会拿救济过日子?秦叔宝说还真是的,不过我也没跟他们聊过,也许是有病吧。
格兰来时就不一样了,格兰偌大的身材牵一只小狗,头高高地仰着,垂肩的白发压在帽子下,丝丝缕缕飘在四月的小雨中。格兰却穿得厚实,一件冬衣又长又厚,把身体裹得严严实实,他进了门就说话,嗓门又粗又高,张嘴就要赊账,刘祥按照秦叔宝说的给他五十元,他却瞪大眼睛说我是公寓管理员,有好的收入,完全可以拿到一百元,你若不给我,我就去别的店买酒。
刘祥是个新店主,秦叔宝说什么他就执行什么,并没想有什么改变。刚接店有什么改变?最聪明的做法当然是“按既定方针办”,于是格兰甩一甩他的长发,走了。再没来过。
这让刘祥感觉不好。谁也不想开门就有顾客跑掉。
每几条街街角的每个店,都是被福利人士或者嗜酒者养活的,走了一个酒徒就走了一笔固定收入。店里有时清静,刘祥无聊,就会站在门前望,纽曼街25号小楼里住着白人黑人亚洲人各色人等,每天都有他的客人走来走去。
除了格兰和阿瑟之外,还有一个叫托尼的瘸腿人,拄着拐杖。他人不常来,钱却常来,他是残疾人士,又有社会救济金。每次没有钱时,阿瑟就会用托尼的银行卡来买东西。
真正的故事发生在第二年春天。阿瑟带了一个人来。此人穿一身笔挺的西装,系一条银色花纹领带,身材均匀,胖瘦适宜,一头金发,浅黄色眼珠。说话用词语法严谨。阿瑟向刘祥介绍说,这是皮埃尔,我们的朋友,很多年没见了。皮埃尔向刘祥行了个鞠躬礼,然后买了几瓶酒,走出去约几分钟,却又折回来说,酒瓶打碎了,让刘祥赔。
按规定是这样的。皮埃尔一本正经地说,手里拎着一个碎酒瓶,酒瓶里的啤酒滴滴答答地滴着。他的表情好像坐在谈判桌上一样,直盯着刘祥,咄咄逼人。
这是魁北克的法律。他又说。
这时刘祥已经开店一年,有了许多这方面的经验。中国人在魁北克开店的很多,还专门有自己的组织和网站,经验交流,消息传递,法庭法律的问题。更是店主们关注的问题。中国人在海外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就是语言问题,最怕的事情是什么?就是官司。但刘祥不怕。刘祥说你已经出了我的门,商品再损耗就跟我没关系了。
皮埃尔也没想到刘祥这样淡定,立即泄了气。他双肩向下一沉,头向下一垂,口里还做了一个“唉”声,心情表达得淋漓尽致,与刚才那种气势判若两人。刘祥不禁笑了出来。皮埃尔因此对刘祥很有好感,他说你来加拿大几年了?你倒了解这里的法律。一般来说,我这样做是可能得逞的。他笑一下,有点无赖地说,我知道你们中国人一向胆小,有些人不太会说英语,我知道你们的课本上是这样说的:
How are you?
Fine,thank you. And you?
他这样说着,就笑起来,一边弯下腰把碎酒瓶扔进垃圾桶里,一边快快地又取了一瓶酒准备付账。皮埃尔走起路来,脚步轻盈犹如舞步。
我是个珠宝商人。他自我介绍说,重新与刘祥握手。我有很大的珠宝店,许多值钱的货色,宝石钻石,有从南非来的,有些还是在台湾加工的,但你不是台湾人对吗?刘祥忍不住说我们都是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皮埃尔把头摇得拨浪鼓一样,不不不,他说,我们的地图上就是这样画的,不同的颜色,不同的国家。
地图画错了。刘祥简短地说。
真的。皮埃尔说,黄眼珠转一转,这也是有可能的。他说,其实说到底,1+1为什么等于2?谁规定的?说不定就等于3,对吧?现在我给你两元钱,其实是三元钱,好吗?他掏出钱付账说。
刘祥把钱收了,对他说,我不喜欢油滑的人,再见。
他们真的再见了。而且从此后天天见面。开始,刘祥以为皮埃尔是个访问者,过了几天才知道详情。有一天皮埃尔在店里接电话,是他儿子打来的,皮埃尔在电话里痛哭流涕,说我的儿子啊,好好照顾你奶奶,我是不能回去了,我什么都没有了,我破产了,怎么办,我住的地方都没有,不过你不用管我,你只管好你自己就好了,等我有了钱我就买回珠宝店,我就回家看你们,现在让我自己待安静地待一会儿,祝你们愉快,祝你们全都好——我的儿子——
自从皮埃尔住进阿瑟的公寓,日子便每况愈下。开始时他每周都会拎着衬衫去隔壁韩国素姬的干洗店洗衣服,但慢慢的越来越少。黑西服还是那一套,却不再笔挺,折皱了不说,上面还粘了许多动物的毛,他说那是格兰的狗干的好事,但酒却每日不断,着实给刘祥带来些生意。慢慢的,皮埃尔不修边幅起来,隔着柜台刘祥开始能闻到他隔夜的酒气,如今,皮埃尔每天喝得烂醉,格兰和阿瑟也飘飘欲仙。纽曼街25号开始有了酒鬼的气味了。
酒鬼是店主们对每天喝酒人的称呼。这个鬼,大概还有洋鬼子的意思。中国人爱这样称呼西人,比如鬼佬、鬼妹。并没有贬低的意思。刘祥这样理解。
就在这时又来了一个人,就是后来成为大人物的鲁尼。
鲁尼是挑着一卷行李进的刘祥的店,据阿瑟说,鲁尼是他从街上捡来的。
换言之,鲁尼是个流浪汉。皮埃尔现在自己租了一间房,阿瑟的政府补贴就只能住房而不能喝酒,所以他需要找一个同伴。皮埃尔给他带来的,不仅是半个房租可以喝酒,而且还带来享乐的概念,阿瑟因此脑洞大开。他们重新分配了救济金的用处,他们不再用救济金买食品,连面包牛奶都不买,他们去食品救济站或避难所去找吃喝,到穷人中心去找衣服和日用品,他们集中力量把所有的钱都用来享乐——喝酒,找姑娘——有时还买色情杂志——于是阿瑟给刘祥带来了又一个烦恼,他在没有钱的时候,就长久地站在黄色杂志的柜台前翻看那些红男绿女,只看得垂涎三尺口水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刘祥想阿瑟其实是一座沉睡的火山,皮埃尔把他的眼睛张开,阿瑟醒了。
醒来的阿瑟穿低腰裤,低得每次去酒柜拿酒,都露出一圈肥白的腰赘肉,上身穿花衬衫,夏威夷风格的大花,却只系两个纽扣,露出前胸一道长长的黑毛。阿瑟是俄罗斯人和德国人的混血儿,二战时期的或者罗曼蒂克或者悲惨的故事,不知是胜利者的占有,还是奋不顾身的爱情。阿瑟只记得母亲经常唱德国民间歌曲,父亲常常酩酊大醉。
开始时我以为自己不能喝酒呢。有一次他说,本来我以为喝酒是不对的,喝酒时,父亲从不把我当人看,他像踢小狗一样踢我。他的腿很有力,他说他是骑兵团的。但我喝了酒才明白,其实酒很好,他让我感觉良好——不用想起什么,而且很高兴——有很多朋友,我一天都开心——于是我想,也许我应该宽恕我父亲。
但是鲁尼不是皮埃尔,他是一个英格兰汉子。他脸上有色彩鲜明的英格兰烙印,就是夏天阳光下的烤熟的红色大虾色。他五官狰狞,手上常年长满疥疮,他只有一个卷起来的被子,剩下什么都没有。
关键是要有一个住的地方。启蒙者阿瑟对鲁尼说,如果你有住的地方,就可以申请政府救济金,但你没有地址,连救济金也没有。
流浪汉鲁尼终于在阿瑟们的帮助下,领到了救济金,但救济金每个月只有一次,即使全部用于喝酒,也只能喝三五天,何况他们只要有钱就要昼夜狂欢。那段时间,他们又捡回来一个老女人,叫作吉娜。像每个刚来入伙的人一样,吉娜穿得清洁干净,浅蓝色的衣裤,背一个白色的小包。但没过多久,她就灰尘满面,染上了酒鬼居特有的气味,那气味混杂着烟酒体味汗臭诸多气息。
他们后来烟也不买了,不买合法的烟。他们通过地下通道,认识了从印第安区走私的非法烟,两百根只要五块钱。刘祥说你必须承认他们真的是煞费苦心——如果啤酒能够有更大的包装,更便宜的货色,或者如果有一个非法走私的啤酒市场——可是没有,刘祥见到他们的次数越来越少,他们不再只待在酒鬼居里喝酒,他们常常去老港市中心娱乐场所,甚至酒吧,有一次他们还去游泳池。刘祥不能想象他们一身混杂的臭味儿,是不是让夏天里乘凉的人们心旷神怡,但是他们是公民,是魁北克的公民,他们享受公民可以享受的一切待遇,对公共游泳池的使用权自不必说。有一天阿瑟还龇着一口洁白闪亮的牙齿来见刘祥,说他刚刚洗的牙,免费的,因为他是福利人士。刘祥就想起自己那个舍不得昂贵的牙医费,忍痛跑回中国的朋友。
一颗牙一千多块。买张机票还有零头呢。朋友捂着红肿的腮,心疼地说。
刘祥也想过为什么中国人就不能去领救济金呢?像阿瑟他们那样领救济金过日子。不过阿瑟告诉刘祥,如果你要领救济金,就不能坐飞机离开,不能有电视,不能有值钱的东西。刘祥为自己一时的想法很惭愧,不能坐飞机回国,这是第一件不能容忍的事,本来父母在不远游,自己已经远游了,不能家也不回了。第二件,或者说最重要的一件是自尊心。你堂堂一个大学教授,来这里是为了什么?为了领救济金像酒鬼一样活着吗?于是想起网上看到的一段话,说当过新四军的老爷子来到美国,对女儿的工作嗤之以鼻,只是女儿住的房子还大,还不算给他丢脸。
阿瑟和鲁尼的狂欢节似的生活,终于惹出了事端,那天刘祥没有看到阿瑟,来买酒的是鲁尼。鲁尼说阿瑟出事了,进了局子了,警察当场抓住的。阿瑟本来还想跑,可是他太胖,裤子又低,差一点儿就掉了。警察也不含糊,他们抓住了阿瑟,本来想把他皮带解下来绑他,但他没有皮带,他一直都是半吊着裤子的。刘祥说你怎么知道?你在吗?鲁尼就笑,一张脸更是难看得紧,说我当然知道,我跟他是一伙的,他去拿酒,我放哨。我跑得快,我是有经验的,一旦被发现,你还等什么,抓紧跑吧。
然后他指指脑袋,阿瑟是傻瓜。他说。他断言阿瑟智力有问题,跑得太慢。
鲁尼没钱的时候,也来偷刘祥的酒。如果人多就会得逞,因为这小店一般只有刘祥一个人,但鲁尼不知好歹,人少时,他也来偷,有一次被刘祥抓住报了警,鲁尼夺门而逃,一边跑一边脱衣服,他的衣服是双面绣,一面是红色,一面是黄色,他居然在逃脱中反穿衣服,成功地化装上了大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