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无风，尺余厚的新雪酥酥松松地覆盖了冰层，很是均匀，太阳升起来的时候，鸭绿江上耀眼地白。偶尔会看到猫儿狗儿的足迹，像一组音符跳跃在明净的雪毯上，使漫长而宁静的江面灵动了许多。江边小城已从昨夜的沉睡中醒来。被阳光镀亮的屋顶，一些烟囱缓慢地吐着白气。此时披了厚实积雪的小城有些慵懒，仿佛刚从被窝爬起的孩子，身子虽然坐立着，神志却仍旧停留在温暖的梦里。
王燕骑着自行车从江边的柏油路走来，她很想骑得再快些，可车轮子像是吃了酒，在雪地上歪来扭去地打摆子。这是今冬第几场雪了？第四场或第五场吧。刚过三九天。寒冷的日子排着长队横在前面。按说这样的早晨这样的景致。是可以用浪漫的心境沿着江边悠闲地赏下去，可她不能。她心里装着看守所五百多口子的冷暖。
王燕平时都是十天半月才回家一次，如果不是有一个老母亲，那个家就可以忽略不计了。昨晚母亲打电话说有重要事情，让她赶快回家一趟。其实还是谈她的婚事。王燕35岁了，一直没成家，急得她母亲到处托人给她介绍对象。前几天。老母亲的熟人给介绍了一个离婚的男人，母亲约到家里替王燕考察了一眼，觉得蛮不错的。男人38岁，开了一家服装外贸公司，条件非常优越，唯一不尽如人意的是他带了一个5岁的女儿。不过王燕这个年龄，已经是傍晚的剩菜了，再不处理就烂在摊上了，能找到这么好的男人，也算是撞了大运了。况且男人带了个女孩，对家庭没多大的负担。男人长得魁梧，看起来很老实，人也很勤快，那天介绍人带着到家里，赶上午饭时间，老母亲就挽留他们在家里吃饭，男人也不客气，说大妈我来做饭吧。老母亲正想试探一下他会不会做饭，女儿在看守所是个大忙人，很需要一个会做饭的男人。老母亲在客厅跟介绍人聊天，不到一个小时，四个菜端上桌了。老母亲品尝后，觉得一点儿不比饭店的厨师差。介绍人私下跟老母亲说：“他认识你家王燕，对王燕印象特别好，知道咱老姐俩认识，主动找上门让我介绍，这事情要抓紧。很多刚毕业的女大学生都在追他，迟了就不是咱家女婿了。”老母亲心里就特焦急，恨不得找根狗链子，马上套住他的脖子拴在家里。
母亲给王燕唠叨这事的时候，王燕觉得奇怪，如果真是有钱的老板，条件特别好，能主动找上门娶自己？别说他带了一个女儿，就是带着一群女儿，人家也不会找一个看守所的警察。她不想给母亲解释太多，说多了母亲也不理解。于是就说：“我不想找，一个人挺好的。”
母亲生气地骂她，说：“这次你要听我的，你抽时间跟人家见一面，要不你就再也别回家了，我没你这个女儿！”
王燕就应付说：“好好，等我有空看一眼。”
说是这么说。等到自己有空了，指不定又到了哪个春夏秋冬。王燕总说自己是一个不孝的女儿，老母亲快七十岁了，姐姐不在本地，照料母亲的职责理应交给自己，可她还不如几百里外的姐姐回家次数多。姐姐难免责怪她，说她比国务院总理还忙，忙得不知道自己的亲娘是谁了。
姐姐说：“在你眼里满大街的人都是你亲爹亲娘，就咱娘是外人。”
姐姐的话有些偏激。王燕就笑，笑着对姐姐说：“姐，你要骂我就痛快地骂，骂完了咱俩心里都舒坦。我干了这份差事，你说我该咋整？”
姐姐说：“差事归差事，你脱不开身，就不能找个老公帮着照顾娘呀？”
王燕说：“找老公专门照顾娘？太奢侈了，再说大男人照顾娘，不细致，我想请个保姆，可娘不答应。”
姐姐用眼挖她说：“你能耐！还请保姆哩，咱娘一分钱掰成两半花。看病都不舍得钱。舍得请保姆？你要是真能耐，给咱娘一百万，咱们连保姆她妈一起请来！”
王燕嘿嘿地笑。说：“你把我卖了吧姐，卖了我也不值一百万。”
其实姐姐的要求并不高，就是让她找个老公能照顾娘。王燕是不折不扣的大美女，长了一双迷人的眼睛，深眼窝，双眼皮，长睫毛，眼睛一眨巴，睫毛忽闪忽闪的，能把男人的心忽闪得“怦怦”跳。按照王燕的条件。找个老公就像到菜地拔棵葱那么简单。最初追在王燕屁股后面的男人能有一个排，她也挑三拣四地跟其中几个恋爱了一些日子，还跟其中两个帅哥筹划好了结婚议程，但后来帅哥们都撤退了，原因很简单，王燕的那份差事太折磨人。
王燕警校毕业后分到看守所当上了监管民警。看守所警力紧张，每名民警需要看管二十多个在押人员。这二十多人什么货色都有，杀人贩毒的、偷盗抢劫的、敲诈勒索的、行贿受贿的……这些人有的一审被宣判死刑，等待高院核准。有的正等待起诉，整天喊冤叫屈，寻机自杀。王燕整天跟这些人打发日子，没白没黑地折磨自己的神经，十几年下来，人苍老得不成样子了，尤其当所长这三年，头发花白了许多，就连最熟悉她的亲朋好友见了面，都直眨巴眼不敢认。母亲心疼王燕，说我家燕儿挣几个钱不容易，不到四十岁的人，头发比我还花白。王燕跟身边人自嘲，一个大美女，怎么越长越困难了？
自从发现自己白了头发。王燕就放弃了结婚的念头。眼下连自己的老母亲都照顾不好，以后怎么照顾老公和孩子？她觉得在工作职责之外，作为一个女人，无法再承担家庭的这份责任。
一个人静静地往前走，前方的路口不需要人等候。这就是王燕的心态。
王燕骑着自行车，脑子里想着看守所的事情。不想眼前一辆红色宝马轿车横着挡在她的面前，她急忙刹车，轮子一滑摔倒了。这谁呀？有这么开车的吗？她爬起来喊叫，抬头一看，面前站着一个女人。
“哟，这不是刘慧敏吗？”王燕愣住了。
刘慧敏是看守所民警李晓东的妻子，在房地产公司当会计，挣了几个钱，平时就是一副趾高气扬的架势，因为李晓东是一名普通民警，没少挖苦李晓东。
王燕说：“大清早的，找我有事？”
刘慧敏穿一件时尚的裘皮短款上衣，脚上蹬一双高腰马靴，正用眼睛挖着王燕。她说：“王所长，我不明白，世上的男人比狗还多，你追谁不可以，怎么盯着我们家那根烂菜梗了？”
王燕蒙了，说：“你这话……我听不明白呀？”
“别装蒜了，你跟李晓东那点破事，你以为我不知道？”
王燕的脸一下子涨红了：“你这话从哪儿说起？我跟李晓东是同事，清清白白，你不要听别人嚼舌头。”
刘慧敏说：“要是嚼舌头最好。我今天是想告诉你，李晓东跟我闹离婚，都是你引起来的，我不希望你拆散我们的家庭。”
王燕说：“虽然李晓东跟我没任何关系，但我可以了解一下情况，尽量劝说他不要折腾。你没事了吧？我急着上班。”
王燕赶到看守所门口，门前马路上的积雪已经清扫干净，几个民警在看守所厚重的大铁门前，欢天喜地地堆雪人。快乐的样子像是在过节。
民警李晓东38岁，长得很阳光，前几年从派出所调来，妻子刘慧敏就说看守所不是人呆的地方。还不如派出所。刘慧敏社会关系不少，她想把李晓东调到市公安局办公室，李晓东却选择留在看守所，据说这个选择跟所长王燕有瓜葛。李晓东是一个大大咧咧的人，喜欢开玩笑，有一次李晓东抓起手电筒当麦克风，一本正经地送到王燕嘴边说：“王所长我采访你一个问题，为什么你现在还是独身一人？”
王燕愣了一下。回答说：“车位都满了，我在等车位，等你离了婚，我就捡漏了。”
李晓东说：“那你等吧，等到海枯石烂！”
说罢，李晓东忍不住呵呵笑了。身边的民警们也都笑了。有人笑着添油加醋，动员李晓东赶快把某某人踹了，给王所长提供车位。这个说，你要是跟着王所长革命了，我送一万块钱的彩礼；那个说，从今儿我可叫你妹夫，请妹夫多多关照……
都是一些玩笑话。王燕也跟着起哄，拉出一副大太太的架势。说李晓东，给我倒杯水去！李晓东乖乖地端一杯水。双手递给王燕，一副怕老婆的模样，逗得大家人仰马翻。
李晓东最初不理解王燕，在他看来，王燕不结婚真是一种资源浪费。他曾热心给王燕介绍男朋友，被王燕一口回绝。他有些生气，说你总不能一辈子不结婚吧？婚姻是缘分，说不定我给你介绍的这个小伙子，就是一直等候你的人，不管有没有缘分，你总要跟人家见一面吧？王燕说。我不见，见了负不起责任，让他继续等吧。
后来跟她相处久了，李晓东慢慢体味到她内心的苦衷，也明白了她说的责任。李晓东平时就多了一份细心，生活中留意照顾王燕，做了一个同事应该做的一切，且做得光明磊落，做得顺乎人情，周边人谁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王燕在所里颇受尊敬，能帮她做些事情是大家的心愿。私下里，李晓东对身边的民警说，王所长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女人。这话似乎有些不妥，言下之意。他选择的刘慧敏有问题了。不过当时并没有人在意，只是最近传出他跟妻子闹离婚，重新品味这句话，就品出新的味道了。
李晓东扎根看守所，的确因为王燕的缘故。她被王燕的人格魅力吸引了，觉得能够在她身边工作，吃苦也是一种快乐，到后来就放弃了调离看守所的打算，也跟王燕一样。没白没黑地耗在看守所里，经常一周都不回家。
至于他跟妻子刘慧敏闹离婚的事，祸根不在王燕身上。而是刘慧敏恋上了房地产老总。尽管刘慧敏看不起李晓东，可又不想放弃孩子。但是李晓东发现妻子跟房地产老总的关系后，就下决心要跟妻子分开，不想背着个虚名过日子。
李晓东家距离看守所不远，昨晚轮休回家了，他是一大早赶来扫雪的。看到王燕推着自行车走过来，李晓东忙迎上去，接过她手里的自行车说，突然发现她脸上有伤，忙问：“王所，你的脸怎么啦？”
王燕下意识地抹了一把，感觉脸上火辣辣的，忙说：“骑自行车摔了一跤，路滑。”
民警女管教喊：“王所。你看我们堆的雪人像谁？”
王燕仔细盯一眼，雪人的一些明显特征都像自己。就笑着说：“你们糟蹋我呀？我有这么难看吗？谁出的主意？”
女管教说：“李晓东的，他说把你堆在这里当门神，给咱看守所看大门！”
王燕说：“我成门神了？”
说着。她也童心萌动，小碎步跑上去堆雪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