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队长一头扎进来,促忙促急道,准备出发,有任务!
他一杯热茶刚冲好,才抿了一口,就喷了出来,喷出来的还有嚼在唇齿之间的茶叶沫子。
队长出去之后,很快,院子里的几辆警车发动了,警灯呼啸,闪烁着红蓝相间的光环。几乎同时,他已经脱下制服,换上迷彩,戴上钢盔,腰间配上国产NZ85B型手枪的瞬间,一把95式5.8毫米步枪也呼啦一声勒紧了肩窝。他是本大队的最佳射手之一,创造过步枪十发九十八环、手枪十发九十六环的纪录。是不是从那次省厅首长来观战演习他迭创佳绩开始的?在狙击手编队中他名列第一,简称一号。
此时他笔挺地坐在丰田越野车门边的位置,午后的阳光依然灼热,透过车窗给他略显瘦削却刚硬的面庞轮廓上镀了一道毛茸茸的弧线,生发出无数道熠熠发亮的毫光。如果从正面觑仔细,无庸讳言,他的眼睛黑得有点冷,也有点忧郁,这可能是与生俱来,也可能与后天的职业相关。算起来,他在巡警大队的防暴大队已经工作了12个年头,这是一轮的生肖纪年。12年有多少个人的风云历练,有多少歹徒在他阴冷的枪口下命赴黄泉。
街上是永远的熙熙攘攘,对面一长排汽车维修店,多半都打着专卖的旗帜,黑黝黝的轮胎一摞老高,堆满了店前的人行道,有的店家,将扎着红绿丝线的轮胎挂到了路边的梧桐树杈上。那次他穿着制服骑着摩托巡逻,看见一个盲人手掂竹竿,在路上踯躅难进。他两脚撑地,喝令沿路店家将轮胎后撤,腾出盲道。闪烁的警灯和杀威的饬令起了作用,大小店家一起出来了,作声作态地后挪。他看见那个盲人乌塘似的双眼耸出了感激,但他知道自己的威权只能收效于一时,等盲人过去,他的警灯闪离,那些家伙又会像推车似的将轮胎推到路边,一起都会卷土重来,盲道重被店家收复失地。他不忍心再来,况且,管道路他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丰田和先前到达的几辆警车经过一溜巷道,眼前是一所学校。今天是周日,学校草场当中的旗杆上,一面褪色的国旗还没降下,不时被风牵动,却又始终没有张开。车子全部停在外面的坡地,周围早聚满了闻讯而来的观众,指指戳戳,紧张而又兴奋,维持秩序的警察长长地拉开红白布条,还得来回驱赶,观众望而却步,又像潮水,涌来涌去。
他是随着队长从后面小门进的学校,又从一架梯子猿行猴步跳进二楼的窗户,再匍匐行进,连上两层楼,这样他就站在四楼一间偏房的窗口了。在他的斜下方,直径不过十五米左右的三楼,是楼梯到阳台的短短的过道,他窥见了劫持者和被劫持者。
队长和先前赶到的副局蹲在里头耳语,副局朝一号手一挥,简短道,找位,待命。他迅速获取了一个最佳角度,这个角度是一扇窗的死角,与劫持者和被劫持者构成大约六十度的一个夹角,不易发现。他将步枪卸下肩,慢慢提起,墙薄角度刁,很难架设,复轻轻把枪靠在墙根。他这时候,摸了摸腰间的手枪。
从上往下看,容易低估,那个劫持者也不过一米六二左右的身高。很明显的小胡子,应该是左撇子,一把短刀是左手握着,勒住了一个女生的脖子。刀尖近在喉间,女生约摸十三四岁,偏胖,大气不敢出,身子微微发抖。
三楼走道那边过来了三个人,为首的是局长,他是制服,后面跟着刑侦队长和治安队长,均着便服。步子皆慢而钝,声音却亲和,局长像拉家常一般问道,有什么困难,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子?跟我讲就是!年轻人,干嘛要玩这套把戏?!
刑侦队长道,肯定是跟电视学的,其他好东西没学到,坏东西一学就会。
站住!小胡子喝道,不准过来。
局长站定道,咦,不是你叫我过来的?我可是从市委常委会中途溜出来的哟,还没跟书记请假呢。今天讨论的是一个钢厂的污染,环保是一票否决,乖乖,现在绿色GDP,就要动真格的了。说着又前行了几步,可以说与小胡子几乎是面对面,只有两米之远了。你,再过来我就动刀了。小胡子的刀尖朝上一挑,已经顶起了女生的下巴。
女生伸长脖子,一声尖叫。
声如裂帛。围墙外传来轰然的潮水声。
局长头一摇,摆摆手道,好好,我退,我退。说话间往后退了两步。
小胡子的刀尖依然朝上,女生的眼珠子弹跳起来,挣脱欲出。小胡子毫不客气道,再退!
局长很不情愿地再退了两步。一边道,再退远了,我就要拿话筒讲话了,要不然,你累,我也累。这样吧,我坐下,你们俩也坐下,好不好。他说着,拍拍两个衣袋,表示一无所藏。便席地坐下了,后面倚着墙根。两个便衣队长,距局长四五米远,他们俩想近前的时候,被局长挥手阻拦了。
局长从衣袋里掏出一盒中华烟,点燃,慢慢品尝,很受用的样子,却不再说话。
一号已经将手枪攥在手里了,右手慢慢伸出去,左手随后跟上,相依相托。三点一线,他瞄准的是小胡子的右眼眉弓。
只消食指轻轻一扣,子弹穿眉而过,一大朵红云顿时应声绽放,劫持者还来不及捂住致命的伤口就砉然倒地,海浪一样的欢呼声从围墙外奔涌进来,随后是女生惊魂甫定而后与亲人相拥而泣。然后是等候在外的120急救车与警车一起开进操场。再然后是应付记者和电视台的镁光灯以及没完没了又乏味透顶的提问……
忽然想起了儿子,今天的事情几点能够结束?六点还要去学校接上美术加强班的儿子。
儿子课业负担够重了,八岁开始就发现近视,每年暑假带儿子去眼科体检,他都心惊肉跳,又加深了!眼科医生看得太多,淡淡道,以后还要加深的。配镜和换镜的人声鼎沸,挤满了屋里屋外,于是这边排队验光和隔壁做准分子激光咨询登记的,门庭若市。他不能接受医生的若无其事,孩子的眼睛好坏,具体到每一个家庭都是血肉相连、休戚相关。医生道,那有什么办法呀,他们还要不要读书?如果不读书就可以不用眼,那他在家里也会去打电脑、玩游戏,那还不是一样用眼、伤眼?如果这么小都近视得不行,以后谁能当警察做狙击手?
他很欣赏电视里报纸上看到的某些家庭,尽管那只是个别中的个别,通常是一个很有主见的父亲,牵着孩子的手道,这个书咱们不能读了,就把孩子带回了家。那些令他无限崇仰的父亲不是因为孩子近视,是不满足学校千人一面的教学方式,不满足学校死记硬背、题山文海的作业,就把孩子领回家了,在家里读写练算,还有玩儿,那些孩子多半都能茁壮成长。上次报道了,有个男孩才十三四岁就在天津上了大学,还是一脸稚气呢!
崇仰归崇仰,毕竟隔着楚河汉界,他是一名警察,而且是本市巡警支队防暴大队的一号狙击手,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他平时并没有多少事情,除了训练那几天甚至可以称得起懒散,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但,吃住基本在队部,别看平日闲得身上发霉,睡觉时候耳廓也是充分张开的,几乎在熟悉的警灯鸣响的同时,人就霍然起坐,几乎是在下意识的动作中完成穿衣、摘枪、戴头盔等一系列动作。院子里二三十辆警车的发动,他辨析得毫厘不差,他还能隔墙用耳,把自己的雅马哈摩托发动声,从同事的同一品牌摩托中准确无误地分辨出来。
练就这一番利眼锐耳,无它,用心一也。
他哪里有可能像那些把儿子领回家的男人,纵有心思,短了悠闲。他琢磨过,那些好父亲,除了有一份深厚的爱心之外,还因为有闲,这很重要,或者说,与爱心一样重要。他们要么是大学教师,要么是编辑,还有的,根本就赋闲在家,俨然一个全职先生!在他从警十五六年的人生经历中,他短的恰恰就是闲暇。
这样他就不仅不能给儿子太多的闲暇,也不能给孩子他妈更多的闲暇。这种情况很有点糟糕,孩子他妈虽然算不得太年轻,在她那个年龄层或社交层却显得活力四射、衣着光鲜、举止高雅得体。这得益于她那个会计师事务所所长不仅能干,而且人脉深广,能拿到他们所该拿或不该拿的很多项目,接下来的事情就顺理成章——所里个人的收入都很高,高到什么程度?当然是因人而异,除了基本的岗位的那一块,增长的那一块只有两个人知道,一个是所长,一个就是孩子他妈,鸿运会计师事务所的财务总监。
孩子他妈的收入,他开始还知道,以后就只能略知一二,她无意于兜底细说,他也无意于探知究竟。反正钱都在一个瓮子里,一个家还能掰成两半花钱不成?有一次所长小范围请客吃饭,因为事关一个命案,也叫他参加了,殊不知,他们谈起来的各种关系,迂回曲折,远不是他可以置喙的。他边吃边后悔,这样的白吃不能帮忙的饭局,以后是断断不能来。所长却大度,出门的时候,搂着他的肩,道,你是警局的一号,她是我们所里的一号,你这个一号比她这个一号威风,她那个一号比你这个一号能挣,她挣的钱够你儿子在国外任挑一所大学读到底了吧?所以,你要全心全意支持她喔!支持她,也就是支持你儿子,是不是?所长那天喝多了,搂着他肩膀的手有力而狎昵,他有些不自在,腋下汗湿,当时想到的是,幸亏今天没穿制服来……
孩子他妈平时的工作并不忙,因为她下面还有财务主任,她更多的时间是跟所长东颠西跑,觥筹交错,应付各类饭局;然后是出差游山玩水,照她说法,也是业务的有机组成部分;再就是炒股、炒基金,甚至炒黄金,现在又有了股指期货,更需心机。他从未涉足股市,不知什么是蓝筹、重仓、权重,甚至不知股票与基金的区别,于是,孩子她妈很快就不再对牛弹琴,他也很抱歉,他知晓夫妻间没有交流也会梗阻。流水不腐,户枢不蠹,他应该努力学习新知,尤其是市场上、社会上的新知,你不能总跟孩子他妈讲95式步枪是我国自行论证、自行设计、自行制造的,不像外面传闻的拷贝了法国FAMAS5.56毫米步枪的版式吧?你也不能总讲血淋淋紧张万分的劫持与反劫持吧?尽管你每次反劫持都希望不战而屈人之兵,死伤对任何一个家庭来说,都不是好事,她可是越来越觉得你的工作是高危险加低回报了,换句话说,贡献和获取不成正比。孩子他妈觉得,这是缺乏能力的另一种表现。缺乏能力有两种表现,一种是不能胜任某种工作;另一种就是能够胜任愉快却不能得到应有的酬劳,这时候有能力的就应该另谋高就。
孩子他妈在说他属于后一种情况的时候,双唇抿成一条直线,眼角上挑,漆黑的眸子里充满顽皮的无奈。
一个三十多岁的少妇在做出这样媚态的时候,是可以给她的美丽加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