扣子的家在撮篓湾,村庄的名字听上去有点儿怪,却十分形象,意思是被两座山夹在中间,面朝着长江,看上去像一只撮篓。撮篓湾依山傍水,往东走不到二十里路就是县城,往西不到三十里路,就到了省城武汉。山那边的平原人家好些年前就先富起来了,可撮篓湾呢,仅仅因为隔着一座山,始终很穷,村里连像样的楼房都看不到几栋,还不叫穷吗?
撮篓湾人最主要的挣钱门道就是种菜卖菜。由于通往进城的公路在山那边,每次进城,都要爬过一条曲曲弯弯的盘山道,这钱挣得就比山那边人家辛苦得多,也少得多。可他们没有别的门道,再辛苦也得挣呢。所以,扣子的父亲活着时,靠种菜卖菜养活了一家人,父亲死后,扣子仍然得靠种菜卖菜养活自己和生病的娘。只不过父亲卖菜是骑自行车,扣子骑的是一辆二手摩托车。骑摩托上山下山时不仅比自行车快且轻省,而且跑远路方便。扣子很少去县城卖菜,宁愿多跑十里路去省城卖。扣子之所以这样,除了省城的菜价比县城高不少,还因为他正在上电大,每星期都要进城上一次辅导课。既卖了菜又上了课,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扣子自己辛苦点倒不打紧,扣子娘却心疼的不行,儿子每次进城时,都免不了反反复复叮咛一番:扣啊,你骑摩托千万小心,万一有个闪失,娘可怎么活啊。扣子耳朵都听起茧来了,却从未流露出丝毫不耐烦。村里人都说,扣子是个孝子呢。
扣子到城里卖菜,很少卖给菜贩子。那些菜贩子杀起价来一个比一个狠,成交价常常比在县城高不了几分钱。所以扣子宁愿自己去卖。去哪儿卖呢?菜场很难进得去,光摊位费就承受不了。每个菜场门口都有一些零散的摊点,卖菜、卖瓜果、卖小吃,卖什么的都有。这些摆摊的人也跟扣子一样是城郊的菜农,既不愿把菜卖给菜贩子,又付不起菜场的摊位费,只好在菜场门口摆摊了,有人称之为“蹲点”。扣子也在菜场门口“蹲点”。“蹲点”自然要比卖给菜贩子划算得多,可“蹲点”有“蹲点”的风险,如果碰上城管,弄不好连菜带车都会被没收,所以必须每时每刻保持高度的警惕。好几次,城管发动突然袭击,接连端掉了好几个摊点,扣子要不是溜得快,早就落到城管手里了。后来,扣子发现有的居民小区门口也有人摆摊卖菜,扣子就把摊点转移到小区来了。
小区名叫紫松花园,生意虽然不及菜场门口,但城管们很少来这儿搞突然袭击。扣子图的就是这份清净,没人买菜时,他就拿出课本来复习功课。扣子在电大念法律专业,单科考试快到了,那几天他满脑子都是一些法学概念和名词解释。喂,这菜是你的吗?扣子听到有人问,头也不抬地说,是呀,您买点儿什么?话音未落,菜篓子就被人踢翻了。买你妈个逼,还不快给老子滚!扣子吓了一跳,手里的课本掉到地上。面前站着几个带大盖帽的城管,其中一个满脸大麻子,老鹰抓小鸡似的一把揪住扣子的衣领,还用皮鞋在他的课本上重重踩了一脚。几个城管把扣子的菜篮子和摩托车扔到了停在小区门口的卡车上。扣子清醒过来后使劲挣扎,可大麻子的手像铁钳一样,使他动弹不得。大麻子松开手,钻进了卡车,扣子刚迈步想追,卡车就一溜烟地开走了。
扣子站在紫松花园小区门口,脑子一片空白,几个围观的居民议论纷纷:现在的城管太野蛮了,哪里像执法,分明是抢劫嘛!这孩子文质彬彬,看上去像个大学生呢。可不是,他一边卖菜一边看书,可用功啊……这当儿,有人叫了一声:
“扣子!”
扣子转过脸去,见一个背着书包、打扮时尚的漂亮姑娘站在面前,满脸惊讶地注视着他。“常小娥……是你?”
的确是常小娥。
扣子辍学不久,常小娥全家就跟着父亲从撮篓湾搬到了省城。她倒是在县一中念完中学的,可终究没有考上大学,最后只得自费上了一所民办的商贸学院。这期间,常小娥曾给扣子写过好几封信,每封信都鼓励扣子不要自暴自弃,争取在逆境中奋起,成为一个有为青年。常小娥还给扣子寄了一本厚厚的小说《平凡的世界》,勉励他向小说中的主人公孙少平学习。这些信和书给沉浸在悲观情绪中的扣子带来了不小的安慰,可他一次也没有给常小娥回信。扣子觉得,从自己辍学回家种菜那一刻起,他跟常小娥之间的距离就一下子拉开了。摆在常小娥面前的将是一条洒满阳光的大道:读完高中上大学,然后在省城里体体面面地生活。而他呢,除了像父亲那样老老实实当一个郊区菜农,很难有别的出路。扣子意识到自己和常小娥之间出现的巨大鸿沟。在这条鸿沟面前,他长大后娶常小娥的孩提誓言显得那么可笑。扣子第一次尝到了自卑是什么滋味。高中毕业时,常小娥专程回撮篓湾来看扣子。当时,扣子正打着赤膊在菜地上浇大粪。常小娥还未走近,便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臭气。她不得不用手帕捂着鼻子,站在田埂上和扣子说话。常小娥说,扣子你收到我寄给你的书了吗?扣子一边浇大粪一边含糊地嗯哪着。常小娥又说你这样子看上去真像孙少平咧!扣子还是那么嗯哪一声。常小娥说孙少平在煤矿里吃了那么多苦,仍然对前途充满了信心,难怪田晓霞那么爱他呢!扣子手里的粪瓢微微抖动了一下,大粪滴落到他的裤脚上,几条白色的蛆虫蠕动着钻进了鞋子。他觉得身上一阵奇痒,仿佛浑身都爬满了蛆虫。我在跟你说话呢,你听见了吗?常小娥生气地提高了声音。扣子这才应了一声,说我不是孙少平,你也不是田晓霞。他的话听起来软绵无力,常小娥半晌没有吱声。扣子,你变化太大了,不像以前的那个扣子啦。她喃喃地说。说完这句话,常小娥就走了。扣子目送着她那靓丽的身影在曲里拐弯的山道上渐渐消失,觉得浑身无力,心里空落落的。
从那以后,扣子和常小娥整整两年没见面了。他们谁也没有想到,两个人会在这样一种情形下相遇。
慌乱中,扣子说话也有点儿结巴:“小娥,你、你怎么在这儿?”
“我家就住在紫松花园呢。”常小娥说,见地上有一本书,便捡了起来,“电大考试辅导丛书,《法学概论》。扣子,这书是你的吧?”
扣子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常小娥说:“扣子,你也上大学了?”
“我跟你不一样,”扣子说,“我上的是电大……”
“瞧你说的,电大不也是大学么?学的还是法律,专业不错咧!”常小娥瞟了扣子一眼,“对了,你怎么在这儿呀?”
扣子支支吾吾,常小娥问了几次,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她气愤地说:“这帮城管也就会欺负乡下人。”
“我得去城管队把我的摩托要回来。”扣子自言自语。
“都中午了,先去我家吃午饭吧,”常小娥说,“我爸认识城管的人,等会儿给城管队打个电话,让他们把摩托还给你不就行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