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朵洁白的云在蓝天上缓缓飄浮,太阳用有魔法的金梳刷理着羊毛团般的云朵,越梳理越拉长越变薄变淡,像条丝织的纱巾,或是满天星般散落的羊群,更如斑斑驳驳的鱼鳞,终于幻成似有似无的气体消失。
年轻的林夏斜跨在马鞍上,怀里搂着个录音机,播放着雄浑的《格萨尔传奇》说唱,一只手埋在马鬃里任由马儿在翠绿的撤着闪亮的珍珠般露珠的草原上缓缓而行,像个偶尔闯进草原观光的人,看似非常悠闲从容,其实心里猫抓般乱腾腾的。
步行送信的邮递员居然找到了他,交给他一封单位的来信,拆开看是同学同事兼情人杨菲写来的,催他火速回城商量要事。
他不愿这时回去,伊做事总是有头无尾,风风火火的,但姑娘难得来的信是牵引他灵魂的软绳,不对,是能传来新信息的导线,引发丝丝缕缕感情的微波,使心灵和肉体也乱腾腾麻酥酥了,不由自主地发出“决决”的赶马声。
他骑马,步行,搭车回到城里,没擦把脸就去见杨菲。
杨菲银针身材杨柳腰,洁白的瓜子脸上微眯着梦幻般的眼睛,一下子就擒住他的心。勾住他的魂。伊似嗔似喜地拿起把鸡毛掸胡乱地拍打他身上的灰尘,快乐地娇声叫嚷:“文明的野蛮人,好臭!”
“嘿,来口蜜吧!”
“哈,伟大的‘寻珠人’。”
“来劲,可是……”
“出名啦,哟,自己看去吧!”伊从抽屉里拿出封信扔给他。
一个皱巴巴的牛皮纸信封上,写着几个被磨得墨迹不清的藏文“寻珠”。他在皱得如皱纱的袄子上使劲地擦过手,才从信封里掏出张蓝色长条经文般的羊皮纸,展开一看也是写着几行藏文,他眼看心译口中念出声来:
失落了的珍珠,
到哪里去寻找?
微风飄来根珠丝。
缀着晶莹的露珠吗?
阳光穿过濛濛云雾,
映出绚丽的彩虹吗?
这是高升还是堕落?
你可有捆梦的神奇金线?
他陷入复杂缤纷的境界,在珠、雾、霞、虹、梦、五光十色中包裹着虚无或不可把捉的实体,在一阵阵喧闹或悬心的呐喊里,也许是无聊的荒漠,又可能是最诚实的追求。它们组成个影视画面,时现时逝,变幻的光圈,光圈里闪过张张面孔,也分不清是男是女,似陌生又似曾相识,忽而蹦来又忽而逸出,终于在他脑海里渐渐定格,在那变幻的珠光雾影里闪着个长着白胡子、头戴八角帽、手把牛角琴的格萨尔艺人。当他想去接近去结识时,那艺人又变成从云端伸来的巨手,拨动他渴望的心弦,电波般接通了他正在苦苦寻找的某个著名艺人。那字字叹息,未必不是声声召唤,那句句疑问就是幽幽的回声,他挣扎着大声说:“我来了!”
“傻气!把凝在荒草上的露水当成珍珠,把文字游戏当成导师,像格萨尔里的神魔般地做梦吧!”杨菲笑着摇头。
聪明人的话字字有据,句句精辟。可他是笨人,还是把它当成喷珍吐玉的清泉净水,洗濯他由于艰难跋涉,屡屡落空的艰难寻找而在心头积累起来的尘垢,但愿那似乎绝望的叹息感应到了寻觅者的诚心。
他双手捧起信封信纸,接近眼皮,眼如显微镜透过纸脊,探究其中可能还未被发现的奥秘,忽儿又举过头顶曝光,让它显示未露形的隐秘,可是除了已见到的以外,再找不到新的痕迹,倒是又增加了疑惑,这封没有地址的信,连盖在邮票上的邮戳也被岁月磨掉只剩下最后的“切”字印痕,他又响应般地说:“我这就骑上旭日之光去寻导师!”
“去哪?疯了,说胡话呢!”伊摇头不满地说:“你果然把同行都当成笑话的无头信当成宝贝。”伊伸手摸摸他的额头:“在城里听我指挥,铃响了,上课吧;第一课,爱情ABC。”
在嚓嚓的轻盈的脚步声里,他听到了铃声,却翻开了历史的几页。
童年,绿树花坛装饰的花园里,那个大学生辅导员——妈妈的同学,把他领入神话世界的导师,和故事里的英雄也成了他心目中的神。
少年,在钱塘江畔的灵水秀山里,又碰上少年时追慕的英雄,已成为来自异域的异人,用滔滔的净泉煽旺从小在心中燃烧的火苗——到茫茫的雪原去寻找神奇的史诗。
大学,他在林荫小亭里,入迷地读着史诗,嗖一声响,书落到伊手里。
“什么时代了,还看这种发黄发霉发臭的书?”
“童年埋下的种子,能永久地萌发新芽,终会长成参天大树的!”他决心反驳:“我要在烈火冲天的险路荒坡上寻找他的脚印。”
“凭你这句话,我也会入迷呢!”伊驯服了。
他俩毕业后都到青藏高原,而那个引他走上这条路的人,很可能在那场大雪崩里用自己的鲜血和生命祭奠了神坛,而把未竟的事业留给了后来人。
青年人心里都有跟伟大事业一同传世的憧憬,他俩决心在前人覆没的地方踩出一条继续前进的路,彼此签订“城乡同盟条约”,伊留在城里搜集整理史诗的各类版本和材料,他去寻找导师的足迹,挖掘珍贵的手抄本和口头流传的活书。争取五到十年出成绩,目前他落在伊的后面。
她领他到了龙潭公园,提着大筐啤酒、糕点、蚕豆、奶渣、爆青稞花,上了租用的码头小木船,在虬龙般的柳阴下划游。
他微微昂起头默默地划船,眼睛炯炯有神地透过柳叶摇头看遥远的北方,翠绿漫上蔚蓝的天空。在层层幕布下耸立着连绵银峰,衬得古柳仿佛是银山中洁白的仙人——导师的导师嘛!
“想什么?”
“老艺人。”
“在哪儿?”
“草原上。”
“根据?”
“直觉。”
“幻觉吧!女人才凭直觉,多情善感,一首象征诗,一个荒唐梦,到底还是无,总归仍是空。老人在梦里的影子,凝固僵化的山岩。梦该醒了,做正事吧!我不乐意你变成大傻瓜。”伊真能说。
好像有个哲人说过:生活对傻瓜是游戏,而对智者是梦境。他有时也觉得自己是傻瓜,却又坚信,只要寻找,就能找到,执着追寻总能揭开谜底。“能毫不动摇地相信自己的梦,那我就是独辟蹊径的聪明人哩。”
“生活不是老驴爬险坡,生活应是冲天的火箭,闯波的快艇。”
“高速度,我举双手,那我该回草原去了。”
“我反复想过,高原在亿万年前曾是汪洋大海,可沧海桑田,如今已是高耸云霄的世界屋脊。相对说来,人生几何,杯酒当歌。”
“旷达,也是种情怀。”
“响应吧,回城来,八小时并肩工作,八小时以外散步、跳舞、玩水,经历了北方草原的飞雪严寒,该坐坐獐子垫沙发椅呢。”
“现在?”
“争分夺秒。已有的版本又积如大山,我一天二十四小时也看不完,早心烦头痛呢,你一回来,我们随时像这样谈谈心,我的头痛病也像好了。”
“撕毁‘条约’?”
“不平等条约,活人要临乱应变,另铺轨道。”
“我,”他一划桨,船冲出柳阴,“说了二话当笑话,走遍天涯要找到它。”
“这梦不止一个人做过的,荒漠雪原只有冷瘴袭人,飞沙迷人,绝无珍珠,就连贝壳化石也不知埋在哪个断陷里,有人幻想在荒野里开拓播种文明已丢了命,踩不出条路,留下个黑洞洞的窟窿,跳进去永远脱不了身,出不了头,也黯然神伤,毛骨悚然哪!”
“可断陷已崛起了高峰,创造过世界奇迹,与其甘心当被埋进暗洞的毛虫,不如做从断陷里挖宝的英雄,你在我心里可是英雄,我们还是结伴同行吧!”
“你当我……”伊生气地说:“哼,粪堆里寻宝,野蛮里挖掘文明,还自以为是救世主,不仅可怜,也是悲哀哪!”
“文明和野蛮并无绝对的界限,救世主也许是个可怜虫。”他不愿跟伊争论,避免扩大裂痕,可不能不表达自我的心志吧!“事实上我有时也弄不清我究竟要什么:抄本,珍珠,美还是梦?常常是被草原的魅力吸引着前行,也许诱导我的是雪山的灵魂。”
伊喉部急促蠕动,似咽下个死苍蝇,却又化为哧哧娇笑。“好吧!糊涂的英雄,就这样地好好玩几天吧,祝你从断陷里挖出绝版的手抄本来!用实际行动履行‘协议’嘛。”
他俩并肩划动了桨,小船似水鸟展翅贴水面滑翔,漾起波光,晃动着水里的亭阁、宫殿、山峦、树木,小船航行在活动变幻的宇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