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城市在一个盆谷之地的环抱内,每到夏天每个人都感到自己被泡在一个汤镬里面,此时才真正知道什么叫煎熬。
上午,莫名走出门去。阳光毒焰般扑面而来,气味悉息以闻,似触手可及;如妖魔幻化在风中,仿佛欲吞噬前先以毒舌舔舐一下,使垂涎在口腔里体味滋觉之前的欢欣快意。
每个城市里,车站与医院总是人最多的地方,医院里出入的人忙着生与死,车站里往复的人忙着来与去。来到长途汽车站,见人群一堆堆菌集般簇拥着,像是预知末日将至而想找一个躲藏的出口或入口,当你看着他们时,你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是欲逃离而去还是要避难而来,连他们自己也是盲目的,这从他们茫然的目光中就能看出来。只是每个人都背负肩扛手提怀抱着那个叫行囊包裹的东西,好像这身外物比活着更要紧,所以比生命更要紧。莫名想到成群结队各种迁徙的动物,在预感火山地震海啸之前出逃时,起码都是一身轻松的。
买好车票,还有一个小时。坐在候车室,他开始近距离注视每一个从面前走过的人,看他们匆匆出现又匆匆消失,有如过场的角色,都显相在一出出人世间悲欢离合的情景剧里面,而这种对陌生人的关注已成为他一种下意识寻找。
因为,那个人像别人一样,从他眼前走过,再也没回来。
那个人是他的父亲。
父亲像画在纸片上的人一样轻飘,瘦弱多病,默然寡语,身上有一股草药味,看一切的眼神很漠然。在一个小工厂里做工,每日早出晚归,莫名晚上写作业时,父亲就在屋隅里翻看一本书。他只知道父亲也是从外地流落到这个城市里来的,与母亲就像两朵随水的浮萍,偶然际遇便一起随波沉浮,他们原本谁也没想着会变身为一束莲花。
在一个很平常的日子,父亲很平常地消失了。莫名与母亲一夜悬谜,第二天去找了所有想得到与找得到的地方,仍无谜底。第三天去找了所有想不到与找不到的地方,谜面依旧。莫名就翻看父亲的那本书,见末页有手写的几行字:此生不在彼世在,此世若去若如来,来来去去一船渡,此时不往更何待。念与母亲听,母亲长叹一声,说:那就不找了!几年后父亲家族里一个亲属寻到家里来,说老家要分割祖产,要父亲回去参与。母亲幽幽的说:我想,他是出家了!那时,莫名刚小学毕业。
那无数迎面而来又交臂而去的人里,也许就有他隐身在其中。这世界上陌生人成为亲人是由远而近由去而来,亲人成为陌生人就由近及远由来而去了,此时若有期遇,当已是相见不相识了。只是他还是相信,此刻父亲与自己同在这世界之上,时空之下,人群之中。
上车靠窗坐下,车子在城里像是乌龟,上了高速路很快就变成了兔子。窗外的景物可以没有,窗外的长风不能没有,打开车窗扑面风来,而阳光流火般明灭,热息于空气里散乱成微粒,风沙般粗粝而痛灼,拂面时才觉得已满面尘埃。待莫名见车外没什么好看时就打开塑料手袋——当你想轻松旅行时,是可以使身外物简要到最简单的:除了洗漱品,一瓶饮水,一支录音笔,一本书,一个本子而已,而身上除了系有母亲遗下的一块玉佩,另外的当然就是零用钱了。取出携带的那本《黑屋手记》,喜欢那上面很多语句美致美极,都是可以用来当歌词的。
身边的老者问:什么书?就拿过去翻看。
老者显然是读过些书的,眼镜后面一派质朴方正的肃然气表,说了几句话,知道二人是同往一处,有一个好侣伴真是好伴侣。莫名正想入乡问俗,老者却将书递回,口道:好书,好书!只闭目端坐,不再说话,问也不答。
车下了高速路,走曲折旧道,听说前面正在建公路。下午三时许,抵莲子镇。只有莫名与老者下车。老者提一个空空布袋往前去了,那边有几家小铺,他想该找家饭馆先吃点东西,便随往过去。路边屋檐下伏着两只狗,见来了生人,一只站起扯口垂舌地吠了两声,仍气咻咻地蜷卧下去,另一只正小寐,张眼斜觑一瞥,动也懒得动一下。
见老者走过,小铺里的人纷纷立起招呼,老者摆摆手应着就过去了。莫名走入一家饭铺,坐下要两碗米粉。那几人闲坐着说话,显然是店里的熟客,就边慢慢吃着边听他们说话。
真难为老校长了,这么热的天,还要跑一趟。
他现在见人都不想说话了,唉,人一旦抬不起头腰就弯了!
还得几年受啊,把头发都愁白了!
真是想不通,好好的娃进城咋就变坏了?
唏嘘一阵,几人散去。莫名见店主得闲,就问起缘由。
店主叹口气,一一道来:那老者是莲子村书香门第的大户之家,从爷爷办私塾到父亲开学堂,到他还是教书。老先生读书多,学问深,名气大,村里人大都是他的学生,还常有从省城来人请他写毛笔字呢!就一个儿子也就是村里的头一名大学生,放着多好的日子!谁知道儿子进城不一年喝了酒就犯了抢劫罪,一判十二年,把他爷都气死了,你说老先生多伤心,可惜教书育人一辈子,这刚才该是去城里探监回来……
走出饭铺,阳光箭簇般细密飞集的辐射而来,穿透身体化为流矢而去,使人感到心里一阵刺痛。莫名张望一下,去一间小杂货店买了顶草帽戴上,随意信步到一处高地,周览之下,一应在目。
长江的最大支流汉江,自西北望东南一路行吟至此,依地势山形呈‘之’字流转,一挫一折间便积漫出一片江湾来,而莲子村就坐落于这江湾之上。母亲说过:莲花乡位于莲田县正中,故名;莲子村又位于莲花乡中央,故名。正是:莲田之上生莲花,莲花之下结莲子。因莲子村地广人众,乡墟辏集,遂在早先的老村南处分划了一片地去,增设了镇政府,以此为中心倒发展的后来居上。村与镇相邻,两处虽渐近,还是间隔有两里多地。
镇子不大,中心处连通几条小街,廿余处铺面,正午都恹恹的几乎无人。
莫名望着远处白墙绿树处似有若许青砖乌瓦人家,就想反正一会要回镇上的,不如先往远处走走。
走出镇子就看那边山上在开采矿石,山体裸露几块惨然的苍白,有如从一处伤口内窥见到里面的累累骨殖。
一条土径干燥的弥起浮尘,草木多处有闷蒸之气,两边的田里龟裂着,几许枯槁如扔弃着的鱼骸,些许农作物也是萎靡形态,全无湿润滋觉的灵秀气。他感到阳光如镰刀蹂躏纤细的青草般疯狂而粗暴地割芟而过,使自身汗水如汁液般咸苦,又渍入遍体伤处。
这时见对面过来一辆小驴车,车上一只大桶,一个满面风霜的汉子与车步行。才问了两句话,那汉子耐不住,直说我送水要紧,脚下不停鞭着驴去了。
立身小驻,待过车的浮尘尽散,再行了一程。听得一阵噪杂声,见周近错落罗列些房屋,就立身到了一片空场处。看到两个汉子赤裸半身在扯锯,旁边还有几个在歇息,就走近去坐下小憩。见正中是棵五围粗壮的老槐树,虬枝遒干却形若枯槁,又见那树上桠杈处尚有新生绿叶,问:树还没死怎么就锯了?
众人都停下不语,一人就反问莫名是干什么的,待知道不是上面来的,神情一轻松,气氛也轻快了。一说:树未尽死,但根死如心死,等老朽时就只能烧柴了,现在伐了卖给木材加工厂每人还能分点钱。后来渐渐话说开了——有言树老成精怪,上次砍伐时斧子上竟沾有血迹腥气,当时差点把人吓偏瘫了。后来请了个巫婆做法,她绕树三匝,用符封贴了树身,又噀水三遍,说槐者,木傍鬼字,鬼属阴精,在午时三刻阳气最足时砍伐自然无事。说话间迟慢了些,一人焦躁道:时辰不早,须快些动手。见众人不再搭理自己,莫名就起身往村里去,心里萧索之下隐伏不安。
见这村里房屋倒多,人却少见。疑惑时有一老丈蹒跚而来,上前说话。老丈寻一块石基坐下,喘定了才说:旱了四十多天,村里老少都去拉水了,地里庄稼救不过来,可人畜总要饮水呀!年轻的去外面打工了,连过年也不回来,现在连娃娃们都不想念书,要去外面闯荡,挣不下钱谁愿待在村里……
莫名这才看到几家大门从外面落了锁,一看就知久未住人,没有院门的就有玉米秸秆拥堆在断墙残垣处。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到这里,想看什么?要找什么?茫然时突然心下一动,问:这村里可有一个百人塚?老丈狐疑看他,指说在那边不远,以前是村口路,现在都不从那边走了。他谢过老丈,沿方向寻迹而行。
此时太阳渐次沉坠,溽暑之气令人闷抑,似闻木枯草焦之息。
行不多时,见一堆坟茔隐于蓬蒿之中,历历遍寻一周,无有砖石碑记。动手拔草除毫,去近处折取柏树几枝,圈成花环状覆于塚上;又取下身上佩玉置身前,以所携瓶水为酒,缓缓流撒于周边地上,心内一悲,不由跪下。
母亲如天上地下有知,其与亲人之灵当能感通感应吧。又遥想隔世亲人模样,似依稀容貌在眼前显现,怀绪间风吹草动如丝语,犹亡魂幽灵俱环列隐伏于身侧左右,悉悉索索,冥冥暗暗,唯口不能言,若近不可触,息息形影惚见,憧憧难以辩识。直欲放声恸哭,却只是泪涌不绝如滴,竟硬生生发不出声来。
直天色一片昏黄,暮霭如烟四起。莫名心道:既已至此,今夜就住村里,也算陪母亲回了故里,自己也想能感受家乡原居的地气遗蕴,遂将玉佩怀起。
返身到村里,见只是比先前多了几个孩子。他惊异这些孩子见来了外人毫不奇怪,亦不跑动玩耍,只是各自默然兀立于自家门楣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