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我爸又去养老院了!一顿饭吃完了,沉默了半晌的爱人才叹息着来了这么一句。我说呢,一向吃饭笑语不断的爱人今天怎么玩起深沉来了,原来又是他父母给添堵了。
合着他这不是欺负人吗?你大老远的年没过完就跑回去,求爷爷告奶奶,说服了你嫂子,总算把他送到你哥家。你爸屁股还没坐热,你嫂子就把热腾腾的鸡鸭鱼肉四五个菜全端了上来。你哥跟你爸积怨多深,生生让你说服了,又是给你爸洗澡,又是给买新衣服,他咋这么难伺候?养老院有自己的儿子家好?护理人员有儿子媳妇亲?我看以后,你别再管他了。我把积聚胸中多年对公婆的不满,一股脑全倒了出来。
有你这么说话的吗?有你这么当儿媳的吗?亏你还是个作家。再说你不是一直对我爸挺好的吗?爱人瞪我一眼,躺在沙发上,眼神一片空洞。
我洗着碗,想起结婚二十五年来公公婆婆的往事,越想越感慨,越对公公产生莫名的怨怼。
公公一九四八年参军,二十一岁就成了省城最年轻的派出所所长。谁知命运不济,跟几个朋友聊天,朋友间的贴心话不知怎么就被人颠倒了黑白,揭发了出来。公公被关到了郊县的劳改队,这一关就是二十年,平反回到省城时,两儿子都参加了工作,最小的也上了小学。
我第一次去公公家时,他还在市公安局上班。是被婆婆叫回来相我的。公公一进门,我就对他有种父亲般的感觉。快六十岁的人,既有军人的挺拔,又有文人的那种儒态。他知道我家是农村的后,对我还是那么热情,最让我感动的是他把家里的影集打开,一张张照片指给我看,详细介绍家里的成员。他提到爱人时,我听得极其认真。公公指着婆婆一张在一丛牡丹花前拈花微笑的照片说,你猜这是哪?是洛阳,老二参加工作第一年回来休假,就带着他妈到洛阳去玩。老太婆跟我过了一辈子,我还没带她出去玩过呢,老二倒是带他妈去了,高兴得他妈整天逢人就说,这个儿子孝顺。这个大眼睛的女娃娃,是老大的闺女,你看这水兵服多合身,这是老二给娃买的。那时,娃刚会叫人,看着老二的红领章就“解放军叔叔”叫个不停。老二喜欢得不得了,抱着孩子就要给买衣服,衣服式样,是老二自己挑的。这张照片旁边插着一张公公十八岁刚上警校时的照片,解放帽上佩戴“八一”红五星金属帽徽。布胸章写着“中国人民解放军”。被称为“老二”的爱人则是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红旗挂两边。除了军装不一样,爱人简直就是公公的翻版。
对了,那时,我还连爱人的面都没见过呢,只看过他一张照片,还戴着墨镜,眼睛长啥样都看不清。公公的话无疑使我对爱人有了好印象。因为那时我们还只是战友关系,我是代战友利用国庆佳节去看望他父母的。代替不能回家尽孝的战友看望父母,这是我军的优良传统。不对,准确地说,我跟爱人除了都穿一身绿色的军装,既没同举一杆旗,也没同吃一锅饭,他在遥远的西部高原一个哨所,我则在家乡关中平原的一个陆军部队抄抄写写,隔山隔水,算不上是战友。可是我们又有交集,比如我写的文章发在了军报上,他呢,作为热爱军报的读者,喜欢上了我的文章。就这样,作者和读者就成了连接我们关系的纽带。书信来往了半年,他说,你有空去看下我父母,我挺想他们的,现在部队又在一级战备,回不去。我说好吧,反正我回家要过省城。这不,就来了。
我不知道爱人在信里给他父母说我与他是什么关系,反正纵然我有八张嘴解释,公公婆婆都把我当准儿媳第一次上门。公公介绍完了家庭成员,然后又带着我把家转了一圈。家不大,只有两室一厅一厨一卫,我看得马虎,他讲得细致。最让我感到好笑的是,他指着矮柜上的一张黑白照说,这是你大哥大嫂,他们全是警察。你看他们多精神。下次老二回来,你们也穿着军装照一张,我放旁边,解放军比警察神气。婆婆呢,皮肤白净细腻,讲话也不像我们陕西人生硬而大声,而是绵绵软软的,像唱歌。我以为她是南方人。她说是陕西汉中人,跟四川就隔着秦岭。婆婆做米饭,我不爱吃米饭,但那天吃完一碗,她坚持让我再吃第二碗。饭真做得好吃,我就又吃了个精光。婆婆临走,当着公公的面,硬往我手里塞了一团钱。我说什么也不要,公公接过,硬塞进我的口袋里。
我一鼓作气走了三站路,确信公公婆婆没有跟上来,掏出钱一看,五十块,那时我的工资也就一百八十块。快到钟楼时,我发现路边有家商店卖皮夹克,四十五块,立马买了。我想如果跟文友见面成不了男女朋友,再把钱还上就是。我的部队在邻县,到省城来一趟不容易。这次能碰到可心的皮衣,下次就难说了。
半年后跟爱人见了面,长相脾气跟公公没太大差别,于是我们就结婚了。想着省城有了未来的家,将来转业也不用再回到我的老家县城,一股自豪感涌上心头,想着要好好地待公公婆婆,干好事业。
我跟爱人结婚第二年调到省城部队,没有房子,跟学员们一起住六个人的集体宿舍,爱人还在西部服役。公公随着职务提升,要分大房子,他考虑我马上要生孩子,还没房子住,又要了套小的,两处面积凑够标准。新房子位置更好,靠近钟楼,离我单位近。每每走过钟楼,我就想象着某栋楼里有我的一套房子,心里美美的,感恩生活之情油然而生。
谁知房子分下来时,部队已经给我分房了,虽然只有一室一厅,但生活方便,不用来回跑。那房子就租了出去。每次回公公婆婆家,大哥大嫂还有我们全家回去,就住不下,我们到晚上就回自己的家。遇上过年,就打麻将,不打的先睡觉。打地铺,睡沙发,倒也过得快乐。
时间久了,我发现公公婆婆并不住在一起。问爱人,爱人说,婆婆有疑心病,一直怀疑公公对大姨子有想法。原因是一次婆婆跟公公到大姨子家去住,大姨子穿着睡衣到他们的房间取东西。婆婆比公公小十岁。公公劳改时,认识了婆婆的爸爸。婆婆爸爸是国民党少校。
可能公婆感情不太好吧,我猜测。
事实证明我的猜测是错的。他们结婚四十周年时,公公写了一首诗,用毛笔誊好,装裱后,安了框,挂在家里的墙上,让我很是惊异:
四十余岁俦侣眷,
感君情厚逼云端。
坎坷岁月终身许,
如锦年华养子女。
麻雀山上捡柴禾,
焦坪矿上运过煤。
受过冷眼遭过难,
昔日小姐今老伴。
青春老去山河在,
夫妻共舟乐千年。
——为与爱妻瑞秋结发四十年而作
我看着白发苍苍的公公,实在不能跟青春、年华相对接。我也没想到他还能写出如此动人的诗来,虽然艺术上弱了些。婆婆让我给她念,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公公勤快、和气,跟他说话不像跟我自己的父亲说话,得严肃。公公也挺民主,我恼了顶几句,公公还是笑眯眯的。婆婆呢,把我当文化人看。我到家里,不让我做饭洗衣,说我只把文章写好,就行了。婆婆心高气傲,一天看报纸上有篇文章说有个农村老太太写了一部长篇小说,她说自己的经历也可以写部长篇小说。我跟爱人全力鼓励她,半年后,婆婆真写出了厚如砖头的稿子。她没拿给我,给她儿子。爱人看了半天,说,唉,你看这叫什么呢。我一看,也乐了。遇到不会写的字,婆婆查词典后,会连写十遍,可想而知这样的文章是什么样了。
婆婆早早辞了公职,开过饭店,跟人倒过酒,后来年纪大了,又炒股票,终没多少进益。直到年纪大了,才消停。每年过年,我们跟大哥大嫂回去,她必定要做一大桌的菜,吃得我们连连称赞。饭后,公公则带着我们上城墙观灯、放炮,还一一给我讲述城里角角落落的新鲜事。公公离休后,被一家保安公司返聘,上下都说他办事稳妥,一直干到七十岁。除了跟婆婆为做生意的事争吵,我感觉日子过得还算平安。
情况复杂起来是近年。因为房子,确切地说,就是以我们的名分要的那套靠近钟楼出租了的房子。
说起房子,就要说起老三在十年前做生意,曾开口向我们借十万,爱人没有答应。他又向他大哥借。老大专门跑到弟弟的店铺考察,认为能挣钱,才放心地把十万交给了小弟,但要百分之三十的利息。三年了钱还没还上,大哥要把小弟告上法庭。公公为了小儿子,就把那个后补的房子作为抵债给了大儿子,算平息了一场官司。爱面子的公公怎么也不肯在转让书上写详情,抹了好多眼泪,最后写成是送给大孙女的礼物,这才心绪渐静。
事情的再次爆发是婆婆下楼买菜时,一脚踏空,摔得走不成路,架着双拐也只能在家走几步。公公这时已经八十好几的人了,起早贪黑地照顾婆婆,擦身洗脚,做饭洗衣,婆婆还是不满意,两人三天两头吵架。再说公公年纪也大了,总免不了照顾不周。一次可能洗脚水太烫,婆婆一气之下,把一盆水全浇在了公公的头上。公公做的饭,她也不再吃,先说里面不干净,到后来,就坚持说有毒。
无论爱人在干什么,婆婆电话时不时就打来:我要死了,你爸不给我吃饭,要饿死我呀。
爱人说你看表现在几点?十一点还不到,你吃的什么饭。
要不,就是:你爸打我了。其实是她先动手打他的。
只好找保姆。家里房子小,婆婆要求又高,保姆要单独的房子,要能上网的电脑,又嫌东嫌西,干了不到两天就走了。婆婆的两个妹妹也先后来家,干了不到两月,都纷纷借口家里有事,说什么也要回家。婆婆不吃公公做的饭,最后只好订了小饭桌,让人送。吃了两天,婆婆又不吃了,说公公跟饭店里人合伙毒她。两人架打得邻居都把状告到了院里的管委会。爱人只好连夜坐飞机回家,把他哥哥和弟弟叫回家,召开家庭会,提出谁把父母照顾好,父母现住的房子将来就归谁。
老三说自己生意紧张,又是一个人在外地,老婆还得照顾孩子,没有条件养。主动放弃继承房子。
老大愿意照顾父母。因为女儿住了公公的那套房子,他想回省城就得有房子住。
一切说妥,三人分别在合约上签了字,爱人才回到北京。
谁知大哥在家待了不到一周,就借口单位有事不能照顾父母了。既然有事,当初就不该同意,爱人想必有原因。再三询问,公公才告诉爱人,他把房产证放到了小儿子家里,房子准备让小儿子的儿子将来住。老大发现房产证不在了,就不照顾父母了。
老三没有条件也没有能力照顾父母,这样公公婆婆只好住到了养老院。
养老院住了不到半年,公公说养老院条件差,交的钱又多,又回到了家里,年纪大了,饭也吃不好,今天被自行车撞了,过两天又摔倒了。爱人让到我们家来,公公嫌远。最后送到大哥家,结果住了不到三天,公公借口说自己的医疗本没带,要回家看病。这一回家坚决不到大儿子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