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龛上两枝蜡烛被风吹歪,左边那枝竟然熄了。老肖踮起脚,伸手将它们扶正,把熄灭的那枝拔起来,对准另一枝重新点燃,然后插回原处。干这个老肖不在行,老板和老板娘从台湾过来的日子,这是他们每天早晚的功课,平时则有公司的重臣们负责礼敬这尊地藏菩萨像。很多工厂供奉的是关公或者观音,而老肖他们的老板喜欢地藏菩萨,据说开厂那年,夫妇俩特别从台湾将这尊白玉陶瓷菩萨像请到了大陆。对这尊手持金锡杖,掌上托着明珠的光头菩萨,老肖是到了这里才晓得怎么称谓的,以前他没听说过“地藏王菩萨”。老肖不信佛,但老板两个多月没来了,员工们、重臣们也都几乎走散,这段日子都是他惦记烧香点烛的事。不信佛没关系,他乐意这么干,这是工作的一部分。公司的日常总管李经理已告假三天,没预留多少钱给他。“老板没宣布关门,香火怎么能断!”老肖对自己说,也对着地藏菩萨像说,“就是我自个掏钱,这香烛也得买。”
从西南方向越过围墙盘旋而来的风“啾啾”叫着从老肖的两耳边上擦过,他掸掸手上的香灰,拿起搁在一旁的铝皮钥匙盘,准备回到保安室。从早上开始,这一小股一小股的风就不停地刮了起来——这是台风的先遣部队,按老肖的判断,这回的台风不会再像上一次那样中途掉头跑掉,绝对是正面袭击,弄不好级数比预报的要大。
这时大门外响起两声凄厉的警笛。“准是姓张的鸟毛。”老肖嘀咕着,跨出几步就到了公司大门口,站在铁栅门内,左手拎着钥匙盘,右手搭在门栅的铁条上。街道办的执法车几乎不是自己开过来,而是和那股随风席卷而起的黄沙、树叶、纸屑一起扑到他跟前的,车头对准厂门,差一脚掌的距离才猛然急刹停下。车窗摇了下来,露出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这张脸在天蓝色的大盖帽下显得像一只倒扣在盘中的猪头。车上的张队长这次不是来执法,而是来传达防风通知的,他急促地按了几下喇叭,发布军令似的喊道:“老肖!再过个把小时,‘纳沙’马上到!已经到珠江口那边了,工人放假没有?能够放的全部给我放!都回宿舍去……记住,这不是开玩笑的!”
“遵命!已经通知一百次了……”本来两人之间的距离不需要提高音量,但老肖还是像当年的战地规矩,以高音表明指示到位。看着张队长,他心里道:嘿嘿,不刮台风他们早就自动放假了,现在全厂就剩我老肖一个,莫非也得离厂不成?
“一百次?你没见过台风吧?通知一千次也不够!省长、市长都亲自督战了!”张队长也把嗓门吊起来,不过,这会儿他的声音再大,也盖不过对面突然传来的一连串“哗啦”、“哐当”的巨响,他受到电击似的,一个倒退、急转,把车飙到了街道对面。
这是“万全超市”悬挂的广告篷被风撕烂而塌陷下来的声音,虽然发生在瞬间,但老肖把过程全看在眼里。这块广告篷还是上个月他帮忙弄上去的,附近工厂搬迁的多,员工流失大,生意不好做了,超市老板设计喷绘了这么个大幅布篷广告,试图通过它招徕顾客。“也不给打上几个风眼,台风来了准保要刮走它!”当时老肖这样提醒店老板,老板娘打了他一拳头,骂他“没安好心”。老肖像对待公共物品一样趁机捏了一下老板娘的屁股,带着警告的口气说她:“我没安好心,台风可安了好心!”此刻,“纳沙”还没到呢,这家伙就被它的先头部队从超市二楼部位拿了下来,像一面黄蓝相间的大旗,被一只大手专横地一扯,就全脱落下来,发出的巨响不是布篷本身的声音,而是飞速掉落过程中打着了摆在超市门口的电单车、水桶和活动的铁货架。
隔街相望的老肖禁不住放声大笑,他看到老板手忙脚乱地掀扯布篷,布篷下一双穿着红色胶鞋的脚在风中乱蹬,原来是老板娘被盖在了下面。似乎在呼应老肖,万全超市的邻居们也围拢在那里大笑。台风还没到,先跟这对爱吵架的活宝开了个玩笑,马路上急速走过的路人不期然撞上眼前的喜剧场面,也都停下来围观。这块广告布总算发挥了它吸引顾客的功效。
张队长跳下车的时候,肥胖的老板娘刚好被老板从布篷下拖出来,还没来得及从地上坐起。张队长一边伸手协助老板拖曳他倒霉的女人,一边吆喝围观人群:“有什么好看的!都回去,回去!台风马上就到,大家给我注意安全,别到处乱跑!”在两个男人的合力相助下,老板娘像一座纪念碑般立了起来,也许是为了挽回面子,当众破口大骂起来。她不是咒骂可恶的台风,而是责骂她的男人,骂他净想些没用的点子:“挂个屁广告,客人没弄来几个,差点没把老娘砸死……”喜剧效果骤然升级,由自然灾害变成了家庭纠纷,事件发生了质的变化。张队长显然不便继续插手,他跳上执法车,拉响车顶的警笛,在风中继续奔跑。他要在台风正式到来前把防患通知送达每一个责任点,送达每一个责任人。
如果要老肖说实话,他是这么认为的——相比于工业区安全办的主任小李,这个临时抱佛脚的张队长和那些所谓的上级都属于例行公事,人家小李两天前就亲自登门了。“这是十七号强台风,已经在菲律宾登陆,马上到海南。”小李一家家落实,并且随时传达台风动态,往往老肖刚从电视上看到气象台的滚动预报,小李的电话就到了。“这就是责任心,”老肖感慨,“做人少了这个不行。”
老板娘凄厉的叫骂声渐渐停息下来,从十字路口方向刮来的风却越来越频繁了,像一群肩负行动任务,但缺乏有效指挥的士兵,一片凌乱。“纳沙”正式登陆珠江东岸的时间,按照小李的最新报告和电视上的滚动报道都是晚上九点钟。“看这个样子,估计得提前个把小时”,老肖抬头看了看天色,又从裤兜里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做出自己的判断。现在是下午五点零三分,却像是七点钟的天色,这样乱窜的小股强风,从上午就开始刮起了,就像大戏开演前的锣鼓闹场,在这夏秋之交的季节,它们先把地底的热气倒腾出来,然后让天空零星飘点雨,仿佛在炭火上洒点水,制造点蒸气,把一条街一条街的垃圾刮得满天飞舞。这点对于老肖来说不算什么,他见的台风多了,在广东十八年,每年经历的台风没十场也有八场,比这“纳沙”级别高的没少碰过。“就这个街道辖区内,‘杜鹃’死了三人,‘黄鹂’死了两人,‘燕子’冲走一辆起重机,这些都是上了报纸的……呵呵,那时候你才多大?小学毕业了吧?”昨天,老肖对上门督促防风工作的小李说。“有气象记录以来,地球上发生的台风无以计数,但每一次都是新的,对我们管安全的人而言,每一次都要当作最高级别对待。”小李以私交的名义塞给老肖一包烟,拍拍他的肩膀,再从公事公办的角度提醒他。“没错,这就是责任感。”老肖赞许这个年轻人,他们的工作对应不限于台风,而且包括暴雨、雷电、高温、寒潮以及用电、电梯、叉车的运行、夜班防盗等等,凡是事关人命的事都把他们绑在一起。
随着风速加大,盘绕整整一个下午的闷热开始出现退散的迹象,老肖返回保安室,把空调关掉,将朝街的小窗户打开,让风对流。他这个年纪是害怕空调的,但台风前夕的闷热让他受不了,那是简直要将人的背脊熏出油来的热,反常的天象让人怀疑不是台风将临,而是马上要发生地震。这下好了,似乎从地底下撤走了一个火盆。
老肖抄起墙角的一根小铁棒,挎上大号手电筒,开始五点半的巡厂,这是例行的规矩,跟台风没有关系。老肖来广东十八年,进这个公司十七个年头,每天按时段巡厂八次,一天也没懈怠过——从保安室开始,把整个厂房楼上楼下、房前屋后巡视一遍,除了老板办公室和财务室不能进去,任何角角落落都不放过,每次巡视完毕,必须签名画押。别以为这是保安岗位的形式主义,“乌龟总有追上兔子的时候”,后来老肖当了保安队长,这么形容巡厂的重要性。在没有任何蛛丝马迹的情况下,在巡厂过程中,他发现过三次货梯升降机隐性故障,其中一次还被作为安全特案开过现场会,他还多次当场逮住工人下班前夕藏匿转移零部件,也当场碰到一个香港主管在办公室强行非礼大陆女文员(因为兔子被乌龟追上,这个香港主管第二天就被炒掉了。)……巡厂虽然是保安工作的日常内容,但此刻再强调它的重要性,则显得有些牵强,因为,除了台风“纳沙”先头部队制造的响动,厂里没有别的声音,更别说还有第二个人。
工人们不是为了防患“纳沙”放的假,而是因为公司生产萎缩自动跑路。早在两年前国际金融风暴那时起,公司的生产规模就开始压缩,员工也三三两两地离开,从过去的四百多人逐渐减少到了七十多人,五个人的保安部,也走得只剩下老肖一个光杆司令——在这个工业区里,这算是好的,有些厂子早已经没影了。即使这样,老板还是没宣布停产,他接着零星的订单,照常给大家发工资,让大家安心。上个月,公司最后一家客户突然停止发单,机器闲了下来。“老板这个时候不来,就是不打算善终了。”跟着闲下来的工人开始造谣,有个别调皮的偶尔也借酒疯砸点东西。“停产只是暂时的,老板另有计划,大家的工资不会少。”写字楼的干部对工人喊话,“你们只管玩,别闹,很快就有新项目。”尽管从去年开始,就有人传闻老板准备关闭广东的厂子整体搬迁到苏州去发展,老肖不管老板有什么打算,但绝对相信他不会丢下工人不管。“是关门呢还是转产、搬迁,最少会有个妥善的安置。”直至现在正式处于歇业状态,老肖还是坚信,老板不可能“逃跑”,他没必要做那样的事,只是另有打算而已。“凭他们的身家和在大陆创业二十几年的口碑,逃跑啥呢?”他一遍遍对自己说,也对冲动闹事的工人们说,“即使欠工资,也只是这个月而已,没几个钱。”老肖在这里待了十七年,公司没拖欠过一次工资,这是负责任的说法。“老板我们都不信,这年头,凭什么相信你?哼!”那几个把头发染得焦黄的小鸟仔存心跟老肖作对,围在保安室门口站着喝啤酒,然后把空瓶子对着老肖砸掉,似乎让他们闲下来的不是老板,而是这个来自湖南的老保安。老肖强压怒火,故作心平气和地继续跟他们说理:“凭什么?就凭地藏菩萨,他保佑老板发了财,也保佑公司不会倒闭。”老肖站在保安室门口,把几个小青年的目光引往佛龛方向,“放心吧,你们这帮小鸟仔,闲着没事可以去泡妞,去网吧打游戏,去公园跳舞,可千万别在厂里闹事,我老肖把话说到这里了!”也许是受到地藏菩萨的威仪震慑,多少也被这个老保安的淡定所降服,小鸟仔们没再纠缠,自行散开。
没欠几天的工资,工人们急躁什么呢?这点老肖当然理解。这两年,附近很多不大不小的厂子都陆续关门了,有的老板资不抵债,干脆跑掉不回来。连锁反应,大家都担心如此倒霉的事摊到自己头上,搞得每个人都像潜伏的特工,随时监视老板的一举一动,只要老板三五天不现身,就跟“逃跑”挂起钩来……现在,公司的订单停了,而台湾老板居然没着急跑过来,经过工人们的合理推断,当然也就进入了“逃跑”的嫌疑。
推开一楼车间的大铁门,一股裹挟着浓浓的塑胶味和天那水味的闷气直扎胸口,继而卷入鼻孔,老肖不由得立住脚步,身子往后仰了一下。车间里没有人声、机器声,橘黄色的进口注塑机一排排蹲伏着,像一群累趴下的困兽。昨天晚上,小李正式要求工业区所属企业进入防风状态,老肖把一楼到四楼的所有窗户都关死了,所谓防台风,主要就是防这些玻璃窗和户外的广告牌刮落伤人。因为门窗紧闭,隔断了外间的噪音,车间显得更加空旷、沉闷,老肖从腰间抄起手电,拧亮开关,强大的光柱随着他的手势射向各个方位。随着最后留守的工人和干部们辞工的辞工、休假的休假,厂里一天比一天安静,老肖一巡厂就不自觉地回忆起巅峰时期四百多人的盛况。“那时候上街,说出公司的名字,过路的人都多看你两眼。”这是老肖最深刻的感受。公司在这一带名声好,是因为人员稳定,工资起点高,发薪又准时,这可是出门打工的人衡量东家好坏的标准。“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老肖无限感慨。以前巡厂检查的是人,现在为了防风的需要,检查的是那些锈迹斑斑的窗户插销。从早上到现在,他已经四次查看楼上楼下所有的窗户,对可疑的部位,他不需要动手检查,而是通过手中的铁棒这里推推,那里点点,像一个铁路巡道工对待他熟悉的每一块枕木。
从一楼爬上四楼,到顶了,老肖要到天台看看,这是巡查路线的最后一站。刚抓住过道闸门的拉手,推开一个小缝,一股风就像条亡命的大狗似的,一头翻滚进来,老肖本能地拉回闸门,紧紧插上门销。“我的妈!这‘纳沙’到底多少级?看这样子,没走到天台,你这把老骨头就给刮跑了!”老肖用铁棒敲了闸门两下,此时,他才老老实实重视起街道张队长和小李主任的防风通知来。“小李读书多,就是说得好,台风年年刮,每次不一样。”老肖放弃了到天台查看的念头,反正楼顶也没什么杂物了——仿佛有先见之明,前些天他拖住跟风要辞工的清洁工罗玉凤把这里清理了一遍,因此还挨了她一顿臭骂。想起那天罗玉凤气急败坏骂人的样子,老肖还止不住一丝小小的得意,就像刚刚发生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