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茜木头似的站在窗前,目光茫然地看着窗外干冷的冬日。门前曾经盛开的紫红色山茶花谢得差不多了,落得满地幽幽的黄。今年雨水少,一个冬天都是春光明媚的,真正名副其实的黄金海岸。可是,什么东西多了都不行,前几天几个同事午餐时一起聊天,有个同事说,总是这样的春光明媚,日子过得真是索然无味。她听了先是一惊,然后觉得也确实如此,便怀念起北京的四季分明来,那春的新绿,夏的荫凉,秋的红叶,冬的艳阳。可现在站在窗前,纵使外面天光高照,她唯一的感觉就是冷,刺骨的冷,透心的凉。于是,她双手抱肩,坐回到身旁的沙发上,随手拉上绒毯包住自己,微微发抖地蜷缩着。
两天了,她都没去上班,在家里陪儿子。可两天来,儿子拒绝和她说话,拒绝回答她的一切问题,还总是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反锁着门。直到饿了才出来点个卯,而且尽量避开她,即便不小心撞上了她,也像耗子见了猫,把面对面接触的机会降到最小。
“咚咚,咚咚”,楼上终于有了脚步声,她看了看墙上的核桃木挂钟,两点十分了——儿子起床了。“咔哒”一声门响,跟着是急促的脚步在楼梯上踩踏的声音——儿子下楼了。她要抓住机会,再和儿子谈一次,如果可能,她想和他道声歉。
儿子无精打采地走进起居室,第一眼看见她,目光就立刻弹开,转身向冰箱走去。
“早。”她说,声音沙哑。
儿子“嗯”了一声,打开冻箱,拿出两片冷冻的田字格方形发面蛋饼,放在面包烘烤机里。
“你爸爸今天应该能回来,明天可以和我们一起去开听证会。”她说。
儿子已经拿出了牛奶,往刻着英文“剑桥大学”的浑圆的黑色大号咖啡杯子里倒着。
“听证会你有没有什么要准备的,我可以帮你看看。”她小心地说。
儿子打开头顶上方的壁橱,从里面拿出个印有一只小蜜蜂的碟子,把已经烤好的蛋饼放上去。鼻子里“嗯”了一声,声音虽小,但她听见了。
“这是你申诉的最好时机,恐怕也是唯一的、最后的机会。”她把声调放得尽量平稳,但说到后面,她的调子不知怎么就高了上去。
儿子拿起倒满牛奶的杯子和盛着蛋饼的小碟,转身往回走。
她急了,坐直了身子,想说他怎么又把吃的东西往卧室拿,话出口的却是:“我跟你说话你听见了吗?”
“听——见——啦——”儿子不耐烦地拖着长腔。“咚咚咚咚”,一声声踩踏楼梯的声音,把她从沙发里弹到了地上,她急速迈了两步,终于还是收住了步伐,原地站住。
若是两天前,她肯定毫不犹豫地冲上去,对着儿子一阵叫骂。但是今天,她觉得心里揣着一个秤砣,压在心尖上,重得她提不起勇气来。她知道儿子在生气,生她的气。因为她破了自己立的规矩,打了儿子。
事情的经过在那天从学校回来的路上她就基本搞清楚了。儿子是被最好的朋友杰米的女友珍妮告发的。那天珍妮和杰米午饭后,就躲到一个角落去寻欢,不料被校保安发现,把两人带到校办,查出两人不仅喝了酒,还吸食了大麻。被问到大麻哪里来的时候,珍妮说是安迪给的。在她的指证下,保安在安迪的后车厢里,找到了两包大麻烟。
“你不知道这是犯法的吗?”坐在儿子的宝马上,她问。
儿子开着车,点头。
“我什么时候短了你的钱,你要去靠卖毒品来赚钱?”她歇斯底里地大叫。
儿子没说话。
“你妈妈我天天坐公车上班,给你买宝马。你就这么回报我?”她喘着粗气,顾不得吐沫星子的飞溅,有一星还射到了儿子的脸上。
“告诉我为什么吃那玩意儿?那东西就那么好吃?”
“我才不喜欢呢。他们第一次给我吃的时候,我就说不喜欢。然后,他们就不带我玩了。”儿子冲口而出,见她不说话,又继续说:“都是因为参加了橄榄球队之后,我要和杰米在一起。”
“为什么要和他在一起?”
“我们是朋友,他很酷,也喜欢吃草。”
“什么吃草?”
“就是你说的吸毒。这是美国贵族们的生活方式。”
“那又怎么样?”
“你不是一直让我要融入美国社会吗?你不是总让我和美国孩子一起玩吗?他是我们学校最酷的男孩。她父母也都吃草。吃草——”
“啪——”她被儿子的混账话气疯了,伸手便给了儿子一个巴掌。好在此时正是下班高峰时间,80号公路上堵得俨然一个流动停车场。儿子被她这一巴掌扇得车子晃了几下,也就恢复了平稳。打完后,她有些后悔,吸毒是美国上流社会的生活方式这句话她不是第一次听到。她喜欢的惠特尼·休斯顿不就是吸毒吸死的吗。想到这儿,她突然捂住脸哭了起来……
谁能想到,一直以为只会出现在历史书上、当年林则徐虎门销烬的毒品,如今竟然就在孩子们的书包里,在儿子的后车厢里。更没想到的是,儿子吸食毒品的原因竟然是为了她,因为她要求儿子要和美国人交往,要进入主流社会。
难道是自己的错吗?让儿子进入主流社会有错吗?我们这些第一代移民,简直死狗一样拼命地工作挣钱,为的不就是给孩子创造更好的条件,让他们在美国这片自由的土地上受最好的教育,过最好的生活吗?我们辛辛苦苦,任劳任怨,安分守己,忍辱负重的,倒有了罪?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她出了问题,还是儿子出了问题?是圣玛利亚学校出了问题,还是美国主流社会出了问题?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些问题。她平日里的确太忙了。学校每月的家长老师会(parent-teacher conference)她从来都没有去过。一来她觉得会议没啥趣味,二来这种会总是拼命要家长捐钱。她觉得自己给儿子每年交两万多的学费已经够了,凭什么学校总向家里要钱呢?我们这种要遗产没遗产,要家底没家底的第一代移民,哪有什么闲钱随便往外捐?虽然不至于一分钱掰八瓣花,但经济总不够殷实。一旦被裁了员,或生了什么大病,日子恐怕就过不下去了。可是现在,此刻,日子已经过不下去了。
那天她打了儿子,虽然只是一下,却打得不轻。她正在气头上,简直自己都不能相信,竟然出手就打了。儿子12岁那年她答应过他,以后不再打他,如果打了,要受到处罚。五年过去了,她做到了,可是现在她破了规矩。她后悔,真的后悔。但是后悔又能怎么样呢?恐怕儿子现在也和她一样在后悔,后悔吸食了大麻,后悔买了两盎司的大麻。他怎么能买那么多大麻呢?加州的合法底线是一盎司呀。
这两天她想了很多,她甚至能想起来,大概是在什么时候儿子开始吸食大麻的。感恩节的时候,表姐从加拿大来玩,见到安迪后,就对她神秘兮兮地说,安迪什么时候变成属猫的了,你要注意些。她问,注意什么?表姐看着她,好像在说,怎么这你都不知道。可表姐并没明说,让她以为表姐可能在暗示安迪有了女朋友。现在想来,她才恍然大悟。后来她还发现儿子喜欢待在洗漱间里,有时候一待就是两三个小时。有一次,她问儿子在里面干啥,儿子脸红地说,哦,听音乐。她还发现,儿子近来变懒了,像只猫,即便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也像有个无形的太阳晒着,总是软绵绵的,喜欢半躺着。
平日里她对儿子总是和颜悦色的,希望以西方人的方式教育孩子,但她发现孩子毕竟是东方的种,老祖宗传下来的法子,就是管用,尤其孩子小的时候,一打就听话了,虽然她自认为打得不重,伤不了皮毛。现在孩子大了,她答应了不再打他,可又觉得管教不力。比如儿子喜欢在房间里吃零食,有时甚至把饭菜饮料也端到房间里去。用完了的碗筷杯盘,就搁在房间里,总不记得拿出来洗。为此,她不知道和儿子大吵过多少次。每次吵完她表面上是胜利者,实际上却失去了更多的阵地。
现在,儿子又把房门反锁了起来。她没再去和儿子吵闹,她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了吵闹的兴致,更没有了吵闹的力气。这次事件,如果是吵闹一番就能解决的话,那也就好了。可惜,这次的事儿太大了,大到儿子的前途恐怕也要给毁了,大到自己的梦即将要碎了,大到恐怕这个家也要跟着毁了。更为可悲的是,在美国已经生活了快三十年的她,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她都不知道找谁去商量。她想给加拿大的表姐打电话,但她怎么启齿呢?她从来就是个报喜不报忧的人,宁可打掉牙齿往肚子里咽,也绝不会一哭二闹三上吊。她觉得自己真的快撑不住了,她的天塌了,塌下来的天,还把自己砸得个头破血流,生不如死。
这两天,她唯一做的是上网查阅了无数的资料,包括大麻和毒品的知识。以前她连大麻长什么样都不知道,现在不仅知道了marijuana——大麻的英文名字,甚至了解了大麻的种植、买卖、功能、副作用,以及大麻是如何从产量最高的农作物变成毒品被禁用,又怎样慢慢地在世界的法律舞台上一点点得到解禁的整个上千年的历史,当然还有相关的法律条文。她不仅观看了能找到的关于少年吸毒和贩毒的案件,还对儿子可能受到的刑罚做了全面的评估——结果非常不乐观,不,简直是糟糕透顶了——最坏的情况,儿子可能会被送到少年管教所监禁六至九年。好在他还是未成年,又是初犯,所以可能会减刑。但无论如何,半年的少管所恐怕是避免不了的。
可是他还有四个月就可以高中毕业了,而且有两个大学已经发来了破格录取通知书,因为他的体操和舞蹈都得过美国国家级比赛大奖。可现在,不用说是哈佛了,就是这两所破格录取他的学校恐怕也进不去了。根据校长那天给她的学生手册,儿子很有可能会被勒令退学,还有哪个学校肯要一个被勒令退学的学生呢?
釜底抽薪哪!一切的努力都将前功尽弃,化为乌有,一切的梦想都将变成一场噩梦。这、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她已经瘫倒在沙发上,表情忧郁,眼神散漫。忽然,窗外,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由远及近,逐渐清晰,她的心头终于涌出一股暖流——那是老公三宝疲倦而匆忙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