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林城里，六根是吃书法饭的，一支毛笔打天下。那支毛笔是托人从湖州特制的，笔杆选用斑竹，紫褐色的竹皮上撒着点点斑痕，称之美人泪。牛角收口，管顶嵌一段翠玉，绿莹莹放着温润的光。笔毛是加鼬鼠须做的，细软柔韧。六根得此笔欢喜异常，悬挂书案的笔架上，望之，美若妇人，相看两不厌。掬而嗅之，隐隐含香，遂在笔杆上方刻了篆体“妙香”二字。每逢有人索字，六根便用笔袋装了揣在怀里，贴着肌肤元阳津养，暖暖焉如近美人。日久天长沁了人的精气，笔生灵魅，助六根挥毫，处处皆妙笔生花。六根用这支生香妙笔写的墨宝也有挂在桂林城大街小巷茶肆酒楼的，多半不收钱，只是送朋友。六根也习惯，不喜润笔费，只好酒。因此隔三岔五就有人请他喝酒。六根并不贪杯，只浅浅悠悠地喝将来，自称薄薄酒。偶尔薄薄酒喝多了喝高兴了，亦醉人。醉态上来，六根喜欢击股而歌，哼唱彩调段子。眼醉肉钝，手下去无有轻重，回家脱裤子上床睡觉，妻子金满月发现腿上红巴掌大一块，就问谁弄的，六根说自个儿打的。金满月就纳闷半天。
略知六根的人，都知道他右手多长一根小指头。倘若在别人早就做了手术切除了，可六根是吃毛笔饭的人，就有不一样的理解，似乎在六根童年哭着闹着要学书法的时候就有了每种暗示。这暗示被尧山白云观的跛足道士点了机关，说蛇年出生的么，此手指是来显本相的。等六根成为桂林小有了名气的书法家，这第六根指头便像天谶，应验老天的赏赐——多指（子）多福，徒叫那些书法爱好者羡煞。原本六根的小名，越叫越响。六根不净烦恼始。六根遂刻了一枚“六根禅”的闲章。那章选用一卵和田青花籽料，形不规则，盖在书法作品上，像六根另一张脸。
一大早，金满月不爽。说不出缘由。一只鸟在树上怪叫，她听见了就踢了脚趾，将垃圾桶撞翻。她就骂那只鸟报丧，捡了地上一截茄子往树上砸。
要说不爽，还有不爽的。金满月下楼到菜市买菜，卖肉的短她的称。她返回肉摊讨公道。那卖肉的嫌她啰嗦，显出鄙夷的神色，咂嘴咂舌地在猪骨头上砍了一刀，朝她扔了一坨骨头肉。扔完，刀从右手抛到左手又抛回右手，忤根秤杆哐哐哐在她面前抢刀刃，金满月就怵，捡了骨头肉扭头疾走。她来到卖鱼的摊位，买了鱼，掏出一张五十元的票子给卖鱼的找。卖鱼的拿着那张票子横看竖看倒看斜看翻看，正摸反摸点摸，然后说：换一张吧，这钱我不要。卖鱼的忙下一个顾客，不理金满月。金满月腾地一下气往脑门芯窜。说：邪门了，这钱又不是我造的，别人给我，我要；我给你，你就不要了？卖鱼的说：你去找别人么，我又不是别人！金满月恼了，说：你不是别人，你是谁？卖鱼的说：我是谁，关你屁事！金满月说：这钱有假，是假钞？金满月跟卖鱼的老板争执起来。卖鱼的说：我又没说是假钞，是你自己说的。金满月说：既然不假，那你为何不要？卖鱼的说：这张钱老子不想要，不想得了不？！金满月更恼了，说：你不想，你还想不想做生意？卖鱼的说：做不做生意是我的事，关你鸟事！金满月眼睛冒火了，说：小子，你嘴巴放干净点，你鸟来鸟去，你鸟谁呀？卖鱼的说：你管我鸟谁？我鸟你了吗？金满月说：你敢！卖鱼的说：有什么不敢，鸟你就鸟你，有什么敢不敢的？！金满月脸撑红了，说：色胆包着天了，我是你老娘，你敢鸟我？卖鱼的朝地上啐一口唾沫，说：想当我娘，我嫌你×臭！
再吵下去就要动手啦，有人过来劝架。金满月被熟人拉走，愤愤回家。
六根还没起床。周二没课。如果没课，六根喜欢睡懒觉。金满月匆匆过来掀被子，六根就醒了。金满月摊出那张五十元钞票让六根辨别真假。六根睡眼惺忪地坐起来，等他明白了原委，就说：“钱这东西，最不靠谱，过手不认人，银行都是离了柜台不认账的，我有什么办法，算了吧！”又倒下扯被去睡。金满月不满了，说：“不能算！帮我想想帮我猜猜，这钱是什么人找的，是卖鱼卖肉卖蛋的还是卖米卖油的抑或是卖米粉的？”六根说：“你闻闻么，看那钱是什么味儿？”金满月真的低头去嗅。嗅闻好一会儿，金满月说：“闻不出。”金满月说：“你向来鼻子尖，你嗅嗅看。”把钱放到六根鼻子底下去。六根打了一个喷嚏，说：“拿开拿开，脏兮兮，害我鼻！”金满月就责怪六根假清高，说：“嫌钱脏，有本事，赚个十万八万的回来，我才服！”六根听不得这话，嫌女人俗。穿好衣服到阳台拿上钓鱼的家什，出门钓鱼去。
下得楼来，六根去吃米粉。他到钟楼下的崇善米粉店吃。吃了几口，身上燥热。许是昨夜没睡好，六根有点说不清。有人说夫妻间白天的别扭往往是夜里床笫间惹下的，这话或许有道理。昨夜先是夫想行夫妻之礼，妻不想。夫就嫌妻拿架子。后半夜妻突然又想要了，夫却不予。夫不予，实为予不得，强来也不行。妻就骂他那东西没用。她一骂，那东西更软耷。折腾了半日，勉强进去，草草了事。结果一宿不爽。六根将吃米粉的速度放慢，身上的汗就退了下去。吃着吃着，天下起了小雨。六根不愿回去取伞，便沿街檐转到百花剧场。正月里，剧场热热闹闹，好戏连台，六根买了张票进去看。
台上唱的是彩调梁山伯与祝英台。六根一看就知道是草台班子，良莠不齐，底气不足。梁山伯老俗，祝英台稚嫩，不相配。俗话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六根介乎两者之间，是既看门道又看热闹的主儿。台上唱：“撮土为炉，插柳为香，勾勾手发个誓，谁要是变心，变成黄狗嘴啃泥。”台下喝彩声片起。仔细听，梁山伯的唱腔虽不荒腔但气口不连贯，塌中。仔细看，六根看出遗憾来。梁山伯的戏作了些，油滑有余，憨味不足，与梁山伯的性格错落了，不相称。祝英台唱的却稀罕，叫人耳朵清亮，演得认真，假戏真做，一招一式都是行当里学练出来的，也贴心贴肺。动情处，六根能窥见祝英台眼里有泪光闪烁，心里就生了感动，湿酸酸的。六根想，若男女演员交换性情来演，可就相配了。六根喜欢在看中挑剔，在挑剔中鉴赏，在鉴赏中哼唱，在哼唱中享受，在享受中快乐。听听稀罕的，祝英台给梁山伯的十味草药方：“一要清风一两整，二要天上两片云，三要中秋三分月，四要银河四颗星，五要观音瓶中五滴水。六要王母娘娘发六根，七要仙山七枝灵芝草，八要龙王身上八条筋，九要石头人九颗胆，十要泥菩萨怀中十颗心。”世上若有这十味药，我二人同药而生；世上若无这十味药，我二人同病而死。唱得叫人想抹眼泪。看看精彩的在最后的高潮叩坟。祝英台穿着一身新娘红装在梁山伯的坟前叩碑，问梁兄求他开门，一叩一唱，一唱一答，阴阳两隔，却心通无碍。一叩不开，二叩不开，三叩后祝英台在坟前快速胡旋，轰然一声坟飞碑开，火光四射，舞台启开另一层幕布，坟墓顷刻变成洞房花烛，大红一片，梁山伯穿着红色绣袍展双臂等着祝英台，祝英台奔过去与梁山伯相拥。生生将一曲悲剧演绎成活活的喜剧。六根就爱彩调那沁心暖肺的民间热乎味儿。台下叫好声蜂拥震耳，六根也叫了几声好。亲历美，是六根迷戏的原因。
出剧场六根抬头望天，天默默，无雨。时近晌午，六根拐到漓滨路吃砂锅饭。店小人多，老板娘忙都忙不过来。六根吃完给钱，一掏衣服口袋却是金满月用不出去的那张五十元的钞票。六根有点忐忑，将钱给出去，想不到的是老板娘将钱扫一眼就收了。六根接过找回的钱忙忙离开，终不知那钱的真假。
江边一坐，六根心就安顿下来。
在六根的心里，天下的江河都属龙王掌管，黄河、长江是大龙，漓江则是小龙。龙不管大小都是龙，都具灵性。这种灵性有时现在龙王庙里供奉的菩萨身上，有时现在端午节的划龙舟时龙头的安放仪式上，有时现在溺水的人身上。解放桥边有个九娘庙，现在是只有码头没有庙了。六根八岁那年在漓江溺过一次水，险些丧命，醒来后他说脚下仿佛有砖块将他顶起，一位白衣仙女将他拉上岸。母亲说是菩萨显身来救人了，六根信。六根相信美丽的漓江有一位美丽的女神守护着，他称她为九娘娘。
冬日的漓江静落落的，水清如镜。裸露的河床的腥味儿丝丝钻鼻，那是六根熟悉的味道。几只竹排在江面游弋，鸬鹚瑟缩在寒风里，被渔翁一次又一次赶下水去，从一处水面钻下去，从另一处水面浮出头来。好不容易逮住一条鱼，又被脖子上铁箍圈限，吃不着，吐出来给鱼人。六根替鸬鹚感叹了。冬天鱼潜藏起来，水瘦鱼稀。
冬钓是最能考见一个垂钓者的水准的。六根摘了手套，将鱼竿一截截拉出来。接线，选钩，调漂。调好漂，六根顺手往水里撒了把酒米，打窝诱鱼。天寒香凝，再滴几滴自己制作的桂花药酒到鱼饵里，捻捏几下。六根将软如耳坠的鱼饵挂在鱼钩上，手腕子一抖，钓线抛出去，鱼钩入水。鱼线细若游丝，一段吃进水里，一段浮在水面。
看看今天运气怎样，六根面水掏出烟来抽。六根将烟架在指缝端，掌心窝在嘴角，虚罩着，轻悠悠地吹。六根能听见自己吹烟的声音。
六根看漂在水面一漾一漾的。眼睛盯住红色标头，盯久了，心里就生动。心动起来像一匹野马。信马由缰，六根就收不住。收不住就走神，神走了漂也走。漏鱼了。六根一发现漏鱼心里就觉得可惜，后悔自己胡思乱想，心不在焉。如果不来钓鱼，六根不会发现自己内心的散乱与驳杂。
六根将烟蒂吐了，看漂。有鱼吃钩，上鱼了。小鱼。如果是饭头鱼，再小，六根主张要。因为饭头鱼肉头重，系野生，鲜嫩好吃。如果是苦扁死，六根主张不要的。因为苦扁死刺多无肉，费油费盐，还败口。六根提竿一看，是颗饭头鱼。
饭头鱼晒干好吃，用木炭加甘蔗渣来熏烤，更好吃。鱼仔送饭，鼎锅刮烂，说的就是这一类下饭菜。五姨娘闷的干鱼烧饭跟别人的不一样，好吃极了。六根怀念起五姨娘来。五姨娘不仅饭菜做得好吃，而且人长得漂亮，天仙一样。五姨娘的娘家曾发话，说桂林城谁家的对联写得好就将女儿嫁谁家。选来选去，挑中了赵风雅。赵风雅是桂林城书法世家之子，字写得一流。每逢春节，在家门口搭台写对联，来索字的人从街头排到巷尾。嫁来赵家的五姨娘，每年春节总穿着漂亮的新衣在旁给赵风雅研墨。五姨娘的新衣真好看，翠绿底子上开满细密的花朵儿。六根看呆了，眼里看出蝴蝶来。赵风雅就拿毛笔敲他的头，说他眼珠掉地下了。六根被敲醒了，扑通一声跪倒，求赵风雅收他为徒教他写毛笔字。
赵风雅不愿收，六根就不吃饭。一日不吃没人管，二日不吃，六根的母亲急了，三日不吃，六根的父亲急了，一起来求赵风雅，说：“瞧这孩子都傻成这样了，可怜见的，赏孩子口饭吃吧！”赵风雅最后就答应了。
学书法是件磨性子的事，吃这口饭不易呀！六根想起老师墙上挂的戒尺，将心里一口浊气吐向江面。六根提竿换饵，然后轻轻地将竿伸出去，抖腕漂立，六根紧紧盯着漂。漂在水里一漾一漾的，漾出好看的波纹。波纹在六根的眼里是水的花纹。水有花纹才美。水为什么有花纹才美呢？这是二十年前，赵风雅问六根的问题。六根当时答不上来。学生答不出问题是常有的事，可那回赵风雅发了狠，罚自己的徒儿在漓江边站了三个时辰，站完三个时辰的六根中暑了。等暑热退了，赵风雅用戒尺在六根手心里敲，一敲一个字：活！活水才魅，活线才美；死水臭，死线僵，死笔败！达摩面壁，赵风雅教弟子面水开悟。
大鱼不吃钩。吃钩的都是小鱼。
六根带几条小鱼回家，临近家门，给了邻居喂猫去了。金满月见六根空手回来，脸上就挂霜。故意将刀在砧板上弄得当当响，说：岸上骗不到钱，水里的鱼也骗不到一条，没尿屙的！六根不做声。按理女人脸色不好看，不看就是了，可金满月的话，六根的耳朵躲不开，不听也得听。六根是心细的人，耳朵听了，话就落进肚里。话一进肚，心里就不好受。心里不好受，饭就吃得寡淡。饭一寡淡，胃就痛。草草吃完，到书房找艾灸灸胃。六根按穴位灸。慢慢地舒缓了，胃解了痛。六根抬眼看墙上美人，美人亦看他。这是一幅仿唐伯虎的古画，美人抚琴图。六根点了盘香。香烟抽丝般从瓷钵的孔洞里分几屡升腾出来，悠悠荡荡袅袅娜娜缠住美人，只差一口气，墙上的美人仿佛要活转来似的。画两边是六根书写的一副对联：书山有路达彼岸，皓首穷经悟菩提。六根忽儿觉得禅味太浓了，美人可解谜时在此岸，悟时在彼岸？若不解，岂不累着美人乎？便从书案的笔架上取笔来写，却是另一联：书读百遍慧，菜咬千梗香。美人咬菜梗，苦甚！不妥。六根忽而记起不知在哪里读来的句子：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泼墨写去，两行草书呈现在宣纸上。停笔拊掌，连声道：此联妙，最配墙上美人了。六根高兴，醉眼觑那墙上美人，美人亦醉眼觑他。六根耳里似乎有了琴声，不禁吟唱起来。把赏良久，眼饧手软，抛笔睡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