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三泰蹲在楼前的一块空地前和人下象棋,四周围了一圈七嘴八舌支招的人。象棋的棋盘灰土土的,棋子灰土土的,肖三泰和他对手以及所有观战者周身上下全是灰土土的,脸上手上衣服上都是水泥或白灰粉。小小的棋摊成了一个微型的雾霾发源地,从此路过的人无不掩鼻匆匆而走,避恐不及。
肖三泰拿起一只马刚要跳,身旁有人说,净瞎走,还跳马呢,要将死你看不出来啊?赶紧飞象啊。肖三泰甩一下脸说,你懂什么,会下棋吗,还不定谁先将死谁呢。啪地把手中的马拍下去,忽然眼一直,又把头扭过来,哎呀,段长,你咋来了?忙对棋友们摆摆手,不下了不下了,我认输。程金法说不用急,我等你下完。肖三泰伸手把棋子抹乱了,起身和程金法于广平到一边说话。
你们啥时来的?肖三泰说。
来了一个多钟头了。于广平说。
啥?
光华小区是一片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的老楼区。程金法和于广平找到了肖三泰打零工的那幢八层楼,知道他在给七楼一家装修的购房户搬运材料。他们开始没注意楼门前那堆小雾霾棋摊,直接上了楼。老楼没电梯,程金法和于广平两个业余运动员爬到七楼都有些喘了。正在装修的那家门大开着,向里边一看,只有几个装修工人在主人的指指点点下忙碌着,没看到肖三泰。正纳闷着,忽听到笃、笃的脚步声,肖三泰在布满粉尘的楼梯上一步一个脚印,缓缓露头了。于广平刚要扬手叫,程金法拽着他又向上走了半层楼,俩人在楼梯边静静地向下看。
肖三泰为了省衣服,整了一条面袋子缠在头上,披在肩上,阿拉法特似的。两手抓牢水泥袋子的两只角,梗着脖子用脑袋顶住水泥袋,腰弓着让水泥袋在背上压得更平稳些,滑稽古怪地把水泥一步一步地顶进七楼的屋里。
肖三泰上下五趟,在程金法和于广平的目光里运了三袋水泥,两袋沙子,又隐约听到屋主人说暂时够用了,待一会儿等瓷砖来了再背瓷砖吧。肖三泰就下了楼。
于广平说,好你个肖三泰啊,宁肯蹲在小北风里冷飕飕地下棋也不愿意回到组织的怀抱里,是不是?
肖三泰缩脖笑道:嘿嘿,哪能呢,车上不是还没点炉嘛。
于广平说:听您这意思,得点着炉子以后咱们再八抬大轿来娶您呗?
肖三泰说,于队长,您别老您您的成不,我听着脖梗子后边直冒凉风。他回手一指楼房,这边雇主的活还没完,我也不好就这么撂挑子不是?
于广平说,那是,没你地球马上就得停止转动,不过肖三泰啊,说句良心话,你还是因为烧锅炉给钱少吧?
肖三泰说那个什么我……
你什么你?你没忘了十年前你对程段长说过的话吧?才十年就把你变成这样?你不再是客运子弟了吧,不再念着你的娘家了吧?难不成你真的觉得什么东西只要钱多就可以收买吗?
广平,不要说了,程金法说,三哥,你背一袋水泥或沙子上七楼,一趟多少钱,能告诉我吗?
爬一层楼两块,背一回十四块。肖三泰说。
那你刚才五回就挣了七十块了?你一天,怎么也得背个十回八回的吧?
差不大离儿,活也不好揽啊,时多时少的。肖三泰说。
程金法点了点头,拍了拍肖三泰的肩膀,拍起一溜烟尘。程金法咳嗽着说,三哥,你好好干吧,天一天比一天冷了,多穿点,别冻着,注意安全。
肖三泰有些局促,段长,你别怪我,我肖老三什么人性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那些锅炉我烧了十年了,十年前都是些新出厂的娃娃锅炉,现在都成老锅炉了,那是我一手烧大的啊……
程金法说,三哥,你不用说啥了,广平,我们回去。
肖三泰说,段长你等等,我,我也是没办法,我家那情况你也知道,偏赶上前几天孩子他姥爷在街上又让摩托车给剐了,骑摩托的跑了,到现在也没找着。老爷子在医院里躺着,虽然还没有生命危险吧,可伤筋动骨的哪天不得花销好几百,我要是不多扛点活怎么承受得起呢?
程金法和于广平互相看看,这话在肖三泰家里,他老娘没提,他媳妇更没提。
三哥,老爷子在哪住院呢?程金法问。
市二院呢。
怎么不去铁一院呢?市二院都承包个人了你不知道啊,又小条件又差。于广平说。
铁一院就是铁路第一医院,是专门的骨科定点治疗医院,又称骨科医院,和肖三泰岳父的伤正好对症。
我去得了吗我,肖三泰苦笑着说,去排了三次队,哪有咱的床位啊。
程金法和于广平又互相看看,程金法说,广平,回头你到铁一院去一趟,找严副院长,就说我问他的,还有床位没有?
程金法拉开车门对于广平说,你来开。自己坐在副驾驶位上,有些疲倦地闭上眼,用手指肚揉着眼皮。于广平刚挂上挡跑了没两分钟,突然一脚刹车,程金法脑门子差点没撞在前挡玻璃上,火冒三丈地嚷,会不会开车?
段长,你看——
程金法向后视镜一看,肖三泰追汽车呢,边追边扬手摇摆。
肖三泰追上来气喘吁吁地拉开车门,你们——你们倒是等我一会儿啊。
程金法说,三哥——
肖三泰说,我回组织上去。刚要抬脚上车,低头看看自己说,哎呀这身上太埋汰了……
程金法说,组织啥时嫌过你的身子了,快上来吧你,废什么话。
汽车一路奔驰回到客运段停车场,正好又一列客车车体进场了,车体缓缓停稳,两辆客运段的载煤汽车早已等候多时了。上煤工抓着锹拎着桶在车斗里的煤堆上坐着,煤车司机发动了汽车在火车旁边跟着车体慢慢地向前蹭。肖三泰欢叫一声跳出去,蹿上煤车抢过上煤工的锹和桶。
每一节客车车体的尾部,两侧都有向外突出的凸槽,有点像穿和服的日本女人背后背着的那个小枕头——那就是车厢的锅炉间和它的煤箱。肖三泰站直了身,满不在乎地伸出手掌有节奏地拍拍凸槽,侧耳朵听拍出的声音。嘭,嘭,拍出了震手的又实又饱的声音,便在汽车驾驶楼的顶棚上敲一记,汽车继续往前蹭。啪,啪,拍出了空荡荡的回声,肖三泰几大锹就装满了一桶,拎进车门双手一提桶梁哗地把煤块倾进煤箱里。不一会儿他身上灰的水泥白的石灰就和黑的煤灰混一块了。
程金法叫道,行了三哥,不差那一会儿,快下来吧,你现在就跟广平再去铁一院跑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