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过了两年多,金小娥意外怀孕了,在要不要生下孩子的事情上他们面临着一次艰难的抉择。如果要生,他们就必须结婚,如此,倪先生和苏瑞雪就得离婚——这是违背他初衷的,而且他清楚,这样一来家里不可避免会引发强烈地震,他没有勇气迎刃而上,也害怕自己承担不起后果。他觉得这个意外等于是把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金小娥在刚得知自己怀孕时还十分高兴,她惊喜地看到怀孕等于把一次翻盘的机会摆在了她的眼前。可是她看他却远不像她这样高兴,知道事情不那么简单。再后来她看他迟迟不表态,也沉不住气了,变得焦躁不安。她不敢直接问他,怕他把决定说出来不好转弯。她去他母亲那里探口风,当然也是希望他母亲能帮她说话。她还是老策略,去他母亲家里做事,买菜烧饭洗衣服扫地样样都做,而且做得尽心尽意。他母亲自然是明白她的意思的,但并不开口替她说话。金小娥也清楚她知道自己的心思,看她到了这个地步都不肯替自己说句话,心中只是气苦。有两次她把话头引过去,他母亲也不接话。转眼她怀孕满三个月了,倪先生去了德国,走前也没有明确的交代,而且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无奈之下她只得把话挑明了问他母亲怎么办。他母亲叹了两口气,说了一句话:“阿姐,我哪能好讲啥?”
金小娥无可奈何,流着眼泪去医院把孩子做了。四个月之后倪先生从德国回来,家里又是风平浪静。他仍然享受着拥有两个女人的生活,家里人习以为常,连亲戚朋友也都习以为常,没有人说他什么,顶多是有人会拿他开几句玩笑。苏瑞雪自从知道他出轨之后对他冷淡了不少,不过这个冷淡是相对于之前的浓情蜜意而言的,再说她还要靠他,她晓得厉害,所以也就是少了亲密而已,并没有到日子过不下去的地步。有时候她也要吃醋,她会无缘无故拉长了脸,好几天不跟他说话;或者是无名火起,冲他大发脾气。不过他哄哄她就好了,他知道她就是跟他瞎胡闹呢,孙猴子是翻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的,因此心里是笃笃定定的。金小娥自从打掉了孩子,对他也冷了不少,她的冷倒不是做在脸上,而是表现在床上。以前她上了床热情似火,而且很有服务精神,叫她做啥就做啥,听话得很,这是苏瑞雪远远不及的,也是让他最称心快意的。他跟金小娥开玩笑说,她是把床上的生活当作事业的。现在她不那样了,虽然不能说完全没有热情,却多少有点半推半就,而她的半推半就也不是装出来的,真的就是打不起精神。有时候做得时间久点,她会中途熄火,本来是小溪潺潺,两岸青葱,忽然干得就像一根木桩,让他颇为扫兴。从前连续作战所向披靡的干劲已经再难见到。他忽然觉得就像季节更迭,他跟金小娥显然已经走过了春天,而且他们也不可能总是在春天里徜徉,现在大约是秋天了,他不敢去想是不是很快就会走进严寒的冬天。
他依然生意做得很好,钱赚得很多,但他内心里觉得命运之神并不总对他露出微笑了。他年幼的时候深得母亲和四个姐姐的宠爱,从小习惯了女性的柔情,而现在无论是苏瑞雪还是金小娥,对他都不再是百分之百爱慕和依恋,这让他心里很落寞。他本来贪恋苏瑞雪的情和金小娥的色,现在这两样都大大地打了折扣。他心里也有懊悔和忧伤,却说不出来,而且也无处可说。他慢慢对她们心劲也松了,不再像以前那样两个都挂在心上。
他花更多的时间忙自己的事,外出也更加频繁,在欧洲一住就是好长时间。这个阶段他开始有了外遇——他心里从来没有把金小娥当外遇,他当她是自己的女人,另一个老婆。他的那些外遇用他的话说不过是“露水夫妻”,多数连露水夫妻都称不上,就是露水关系。长的也有相交两三年的,短的就是见个两三次,甚至也有一夜情的。他已经过了四十岁,因为常年坚持跑步,依然肌肉结实,容光焕发。他毫不费力就能交往到新的女人,那些女人还真不是因为钱跟他搞到一起的,当然他跟她们一起时也是很舍得为她们花钱的。这一点上他认为自己和长辈很不一样,他不再以节俭为美德,懂得该花的钱一定要花出去,原本他就生性大方,这下更加是花钱如流水。而且他认为钱花到女人身上是值得的,因为这世界上男女之间最好的润滑剂就是金钱,当然若是再能把钱花得贴心贴意,效果自然更佳。他跟那些外遇也是有过不少美好和美妙的时光的,然而更多的却是空虚感。他弄不清楚到底是什么原因,也不知道别人是否跟他一样,但空虚就是空虚,他骗不了自己。
如此一混就混到了五十岁。五十岁对他来说就像一下子进入了多事之秋。他的一个生意上的合作伙伴和他闹翻,那人卷了他很大一笔钱跑到澳大利亚去了。时隔不久,苏瑞雪查出患了癌症,他带她四处寻医问药,找最好的医生替她治疗。那一段他不再在外面寻花问柳,连金小娥那里都去得极少,他就像一个好丈夫一样对老婆尽心尽责。苏瑞雪的手术很成功,术后恢复得很好,暂时没有生命之虞。为了给苏瑞雪看病,他拿出了本来答应给金小娥买房子的钱。金小娥当时没有意见,她明白救命比买房重要——这么多年一块儿过下来,她知道他们三个其实是一家人,真的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可是,苏瑞雪病情稳定后,金小娥也就理所当然地跟他重提买房子的事。
他没有给她买房子,而是把手上的余钱投进了股市。2000年那会儿股市正走牛,他每天听到的都是周围的朋友买股票挣了大把的钞票,实在心痒难忍,决定一试身手。他打的如意算盘是从股市里把金小娥要的房子给她挣出来。他以前也买过股票,知道股市里挣钱是很快的。可是他忘了股市涨起来快,跌下来比涨起来更快,尽管还没到熊市,他刚刚建仓便满仓被套,亏损很大。那时他没有止损和止盈的概念,听信了别人说的价值投资,以为拿得时间越长越好。的确有人因为持股时间长而发了大财,比如巴菲特老先生,而到他这里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他前半辈子挣来的钱除了花出去的,竟有一大半亏在了股市里。他原本是想给金小娥从股市里捞套房子出来的,没想到进了这口热气腾腾的大锅一滚资金严重缩水。这时候他如果有壮士断腕的勇气,不在乎亏损,有多少拿出多少还是足够买两三套房子的,只是他实在舍不得割肉。他看着每天上上下下的指数和红红绿绿的盘面,离他解套获利总是差着一大截距离。他心灰意冷,任由那一大把深套的股票在股市里涨涨跌跌。偶尔打开账户看一眼,还是绿肥红瘦,而房价却蹿了起来,而且就像吃了春药一样金枪不倒。他答应给金小娥买房子的诺言也就一直没有兑现。
为了补偿金小娥,他拿出自己以前买的一套房子给她住,金小娥自己的房子出租,每月能收两千多块钱的房租。他让给金小娥住的这套房子的房本上也写着苏瑞雪的名字,因此他和她说了一声。苏瑞雪对这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时没说话。隔了些日子借题发作,拉着脸说了几句气话,不过并没有跟他吵架。她精神不好,有点自顾不暇。为了调养身体,她大部分时间住在娘家。苏瑞雪不在家住的时候他就和金小娥住到一起,渐渐地金小娥这边似乎成了他主要的家——一方面是为了相互有个照应,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省钱。从做生意挣到第一桶金开始,他从来没有想过要省钱,现在他已经需要考虑这个问题了。
他母亲连续两次大腿骨折,让他意识到她真是老了,他得负起为她养老的责任。他母亲骨折之前身体一向不错,她帮别人看小孩,中午在家里摆一张小饭桌,照应几个父母没空做饭的小学生吃中饭,挣来的钱足够她自己花销。现在她卧床不起,自己的生活都需要雇人照顾。一里一外,钱上就紧张了。照理母亲的养老应该由五个子女分担,但是她对四个女儿向来很无所谓,她们小的时候她想打就打想骂就骂,很少给她们好脸色看。她眼里只有儿子,她也只对儿子言听计从。四个女儿早已经伤透了心,除了逢年过节礼节性的拜访,平日很少上她老人家的门。她们都是工薪阶层,挣得不多,混得远不如弟弟好,平常都是精打细算过日子,对从牙缝里省下钱来贴补母亲都很畏难。他同情姐姐们,也替母亲难过。他决定独自承担起这个责任,并且认为自己责无旁贷。他征求了母亲的意见,把她送进了养老院。
他给母亲选的养老院在青浦,刚开始每个星期天他都去看她,后来改成两个星期去一次,再后来是一个月去一次。苏瑞雪身体不好,正好有理由不去看他母亲。金小娥也不去看他母亲,主要是因为她跟他母亲感情疏淡。至今她还对自己怀孕时她不肯站出来替她说话耿耿于怀。她说起他母亲老是挖苦说“当初你妈骑在墙上……”他对她把“骑墙”说成“骑在墙上”十分恼火,却不好跟她发作,因为这里面是埋着雷的——他没娶她,没让她生下孩子,也没给她买房子,跟她不明不白过了半辈子也没个交代,细究起来是说不过去的,因此他只好忍气吞声,随她去说。他自以为有两个老婆,但这两个老婆没一个跟他去看他母亲,每次他都是独自一个人去,好在母亲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问。每次他去看母亲都给她带一些吃的:水果、点心还有卤菜,他认为这些东西是人人爱吃的,母亲自然也爱吃。他从来没有问过母亲想吃什么,母亲也从来没有跟他提过任何要求。在他面前,母亲永远是一副非常知足的样子。后来想想,他似乎被她满足的样子给迷惑了。有一天母亲对他说,做梦梦见吃烧鸡。自此以后他每次去看望她都会给她带一只烧鸡。
他仍然坚持跑步,但他发现好像连跑步都变了味儿了。以前他跑步的时候总是感觉自己风华正茂,步履轻捷,有一种血气方刚犹如年轻小伙子一般的感觉。现在他跑步脚后跟会不自觉地拖在地上,自己都觉得自己有点苟延残喘。他已经感觉到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明显在走下坡路。他已经不在外面猎艳了,一是闲钱不多,二是没有这个兴头。
过完五十五岁生日,他处理了外面的生意,除了留下一点银行股的底仓,清掉了别的股票,他甚至要回了从前不好意思张口要的别人的欠款,他算了算,这点钱并不够用到老。从三十来岁手头阔绰了开始,他一向是挥霍成性的,后来收敛了不少,尤其是近几年已经是十分节约,再缩减开支,就要到节衣缩食的程度了。他想想害怕,决定节流之外还要开源。
到了这个年纪他已经没法出去找工作了。但凡能看见的招聘广告写的都是需要年轻人,尺度最宽的也是要四十五岁以下的人,他已经被彻底排除在招聘的人选之外了。再说他自己心里也过不去这个坎,他曾经是有钱人,自己把自己看作是社会精英,如今他没有办法豁出脸去求职,即便是朋友的公司,他也放不下架子,再说越是朋友他越是张不开口。到了这个时候,他忽然发现自己竟然一无所能。他没有学历,没有专业技术职称,也没有职务,甚至没有能够开列出来证明自己能力的唬人的工作经历。他有的只是搭同学便车的投机经验和顺风顺水挣些容易钱的经历,再就是一些历年积累下来的知道什么不能干、什么不能碰的教训。他没有办法凭自己这个年龄经历过的挫折和失败去找工作,更不可能找到一份能达到内心要求的工作。他忽然对自己很灰心,觉得此生完了,已经被这个时代和社会抛弃了。他再出去跑步,脚后跟更加拖在地上,嚓嚓嚓的,就像一只垂死的刺猬。不过他没有因此消沉,他毕竟是有年纪有阅历的人,也是风风雨雨过来的,知道凡事要靠自己想办法,也知道办法总比困难多。有一天他在跑步的时候,看到一张被雨淋湿已经脱落了一半的街头小广告,心里立马有了主意。他记下了广告上的电话,去报了一个雅思班,学完之后同样贴出小广告,开始招收学生教授英语。
他不开班,只是一对一辅导学生。刚开始他心里是有点忐忑的,生怕自己水平不够。他确实水平不高,不过就是依葫芦画瓢,怎么贩来的怎么卖出去。他的优势是时间灵活,全由对方说了算,价钱也公道,比报班上雅思的学费要便宜三分之一,而且态度好,永远是笑呵呵的。他一边教英语一边讲笑话,或者反过来说,一边讲笑话一边教英语,所以他开张不久来的学生就相当多。他清楚像他这样靠教雅思是发不了财的,不过就是挣点茶饭钱而已。而放在从前,这样的小钱他是不屑去挣的。
他渐渐在教雅思中找到了乐趣,不是钱上的乐趣,而是人与人之间的另一番乐趣。除了一开始,他没再打过广告,他的绝大部分学生都是通过口耳相传来的,而且绝大多数都是女性。偶尔也有个把男生来找他,通常在听完他的免费试听课之后就再不露脸了。他觉得也算是两相便宜。他自嘲是一个“专教女生的雅思老师”,不过他很满意自己的这个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