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指挥部的生活基本上就是这样混过来的:摇摇晃晃坐了几年车,喝了几年酒,窝了一肚子委屈,认识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人。当然,这中间最美的差事是,我有幸跟着齐局长他们出了一趟国。我们去的是美国,主要是为新机场引进美国休斯公司卫星地面地球站分组交换设备事宜进行短期培训学习。
我到指挥部工作以后,确实也帮我那位远在南方的同学牵线搭桥,成全了他几桩生意,自然我也从中得了他许多好处。郑粤闽曾跟我同在广州民航学院读书,后来毕业我们就天各一方了,他不知从哪里打听到我调到指挥部,就开始不停地给我打电话套近乎。他说合该咱们弟兄发财,这叫天赐良机天遂人愿。我被他说蒙了,实在想不出我在指挥部跟他做生意有何关系,他那头倒美得跟什么似的。郑粤闽反在电话里批评我一点生意头脑都没有,他说机场建成了需要什么,当然得添置各种设备喽,这就跟我的粤闽通信设备公司挂上钩了。随后,郑粤闽就把他的初步设想讲给我听,他分析说新机场建设过程中肯定要上两套最关键的通信设备,一是数字程控交换机,另一个就是800兆集群对讲系统,他说这两套设备若能做成其一,那他就发财了,还说到时候少不了我的好处。可能我天生愚笨,听他在电话里描绘得天花乱坠,自己还是一点儿也看不出光明的前景在哪里。郑粤闽说你什么也不用做,到时候你只要把我引荐给领导就成了,剩下的事不用你操心,老同学只管等着点钞票就是。郑粤闽的这些话一开始我并没有放在心上,只当他是说着玩的。可是,没过多久,我们办公室里成天都有一些人上门来搞宣传和推销,这些生意模样的人除了递烟赔笑夸夸其谈之外,走前都会扔下一堆各种各样的产品材料和名片,有时候傅主任不在,我还得装模作样地应付一下,其实我主要是想打发这些人赶快走,这些人跟狗皮膏药差不多见面就熟死磨硬泡让人生厌,有时我干脆就把他们支到物资设备处海处长那边了事。这样接触得多了,我就发现郑粤闽的确具备跟他们同样的商业敏感度和生意头脑,心里多少有些佩服他了。
我不知道第一次收到郑粤闽的礼物是不是也算受贿,那年春节前夕他通过航空快递给我寄来一个包裹,打开纸箱一看竟是一台当时最流行的摩托罗拉精英汉显王寻呼机,有一本小人书那么大块。这种东西局里当然也有一些人在用,不管处长还是普通职工统统别在腰里,每每开会或在车上,那种东西哔哔叫不停的时候,机主都会腆着腰偏垂着头取下来查看,一副业务繁忙而又神气招摇的样子。数千块钱的东西,也就相当于我几个月工资,倒也不是买不起,只是觉得没那个必要,嫌别在身上麻烦,甚至连最小的那种数字机还是到指挥部以后公配的。
收到东西的当天,郑粤闽专门打来电话问候,他说小小一个新年礼物,叫我务必笑纳。我说你小子用心不良,是不是想拉我下水。他笑说我太敏感了,同学一场送个礼物不必大惊小怪。他说得轻轻松松,可我还是觉得沉重,我这个人就是不想无功受禄,东西虽然不得不先收下来,但没有想过要立刻用它。再说那阵我跟老婆正僵持着,哪有那份闲心。不过,自打收了人家的礼物,郑粤闽再打来电话问这问那,我就得很耐心地对待,他有问我必答,他托我打听的一些跟指挥部有关的事情包括工程的进度等,我无不尽量满足了他。看来,老话真是一点不假,拿人手短,吃人嘴短,尽管对方是我同学,可这种心理障碍却是很明显的。后来那台摩托罗拉一直锁在我办公室抽屉里,有时开抽屉取东西顺便瞄上一眼,心会莫名地跳一跳,好像是我偷来藏在这里的,生怕让谁看见。
这个年过得没什么滋味,因为在闹离婚,老婆跟我又没什么话好说,她自己回了娘家。好不容易挨到年初六早晨,郑粤闽突然打来电话,他问我齐局长最近在不在机场。我说大过年的他不在家能去哪里。郑粤闽说他已经订好了中午的飞机票,晚上飞过来,让我帮他在招待所订好房间。我以为他开玩笑呢,没想到当天晚上这家伙真的出现在我眼前了,真是兵贵神速,不愧是生意人。
见了面郑粤闽跟我寒暄了两句,就言归正传,他说这次来主要是想抓住过年的机会拜访一下齐局长。要不是过年我们机场部分航班取消了,我估计郑粤闽说不定大年初一就来了。现在同学人已经来了,我还能怎么样,郑粤闽的意思是无论如何在初八前都要见齐局长一面。虽然不是什么天大的事情,可还是让我很为难的,很唐突地跑去领导家拜什么年,再拽上一个外地同学,算怎么回事?有心推诿不去,郑粤闽又大老远跑来了,我不帮他这个忙也未免太不近人情些。郑粤闽见我面露难色,他说其实也很简单,你千万别想复杂了,你呢只当是去给局长拜年的,等见了领导的面,我心里有数,你只看我脸色,我的事情又不用你提半个字,到时我给你挤眼睛的话,你借故溜开一会儿就好。我见他信心十足的样子,只好勉强答应,不过心里总七上八下的,觉得事情很荒唐。第二天上午陪郑粤闽去买东西,都是些营养滋补品,我虽然没花一分钱,可还是坚持不要太张扬了,我说碰到人不好看。郑粤闽说东西到时候由我拎着总可以吧,然后他就批评我太爱面子了,说这有什么,中国人过年最讲究礼尚往来,见怪不怪。我取笑他说你脸皮厚得可以,万一人家把你拒之门外怎么办?郑粤闽说这就得看你老兄的造化了,我不信你在领导面前混得这么差!我说确实混得很差,就不再跟他计较了。
大白天去领导家显然不妥,人多眼杂,只好耐着性子等到傍晚再说。郑粤闽让我出门前先给齐局长家打个电话,我就按他的吩咐办,省得到时候事情办不成落他抱怨。还好,齐局长正好在家,从电话里可以听出一家人大概正准备吃饭。我就简单说想去给局长拜拜年,先征求他的意见,看方不方便。齐局长听完只淡淡地说声就不用了。我赶紧给坐在一边的郑粤闽吐了一下舌头,表示不行。郑粤闽示意我继续按他刚才交代的话说。我只好又赖着脸皮低声下气地说下去,心里别提是何种滋味了!我说局长这也是我妈的意思,初一那天您过来看她,我妈心里一直过意不去得很,成天叨叨着非要我去呢。
我讲电话的时候,郑粤闽一个劲冲我点头,还伸大拇指,好像在赞扬我戏演得不错。果然,局长那边稍微迟缓了一下,就说你要想来就来家坐坐吧。放下电话,我如释重负喘了口气,郑粤闽冲我抱拳拱手。我说你他妈别来这一套,老子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他说万里长征走完第一步,你一定要挺住,待会儿见过局长,我好好请你出去撮一顿。我说免了吧,这饭我哪里吃得进去,你分明是黄鼠狼给鸡拜年。约摸一顿饭工夫,我们才准备出门,郑粤闽又从他的旅行箱里拿出一个他事先包装好的、比上一次他寄给我传呼机还要大一倍方盒子,塞进我们要带的礼品中。我问他又搞什么阴谋。他神秘地冲我一笑,指着桌子上的东西说,单凭咱们上街买的那点破东西哪能拜得了真佛,那些不过是表面,装样子的,真货都在我那只礼品盒里,我问他里面到底是什么,他笑而不答。我也就懒得再问,好歹过了今晚,我就算完成任务对得起老同学了。
齐局长夫人来给我们开门。我赶紧叫了声阿姨过年好,郑粤闽也跟着甜甜地叫了两声,比我还甜。我做贼心虚,已经开始满头冒汗了,刚才在路上还是碰到了几个熟人,好在那些礼品全部由郑粤闽在后面拎着,要不然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好了。到局长家门口,郑粤闽才把东西交到我手上。齐局长夫人客气说你来就来,还买什么东西嘛。我说也没买什么,一直都想来呢,平时又怕局长忙得很,不敢轻易打搅你们。说完,又介绍站在我旁边的郑粤闽,谎称是自己的远方表兄。局长夫人并不介意,一边让我们俩进去坐,一边忙着沏茶倒水,又把糖果盘子和水果轮番端过来请我们吃,我和郑粤闽客气不过,只好每人象征性地抓了一颗糖捏在手里。这时,门铃一响,我立刻一惊,心想这回坏了,人家来客人了。局长夫人忙应声去开门,齐局长竟然从外面回来了,我又愣了一下,立刻起身向他问好拜年。我早又出了一身冷汗,原想齐局长在家等我们呢,哪想人家却出去了,多险啊,若进来的是局里别的什么人给局长拜年该如何是好!
齐局长先去了一趟卫生间,半天出来后对我说,我是老毛病,每天吃过晚饭都要出去转一圈,闷在家不消化。说着把目光很随便地移到我同学身上,我赶紧又给局长介绍了一遍。我说表兄是特意从广州飞到这边过年来的,主要是想来看看北方的冬天和雪。齐局长点点头,右手拍着沙发扶手说,好啊好啊,南方人就该到咱们这里看看。郑粤闽早起身恭敬地凑过去,伸出双手握住齐局长的手摇了又摇,然后不失时机地递上自己的名片。齐局长接过片子看了看,又轻轻放在沙发旁边的角几上。郑粤闽就说,老早就听表弟说起过局长的事,知道您是一位很有才能很有魄力,也是非常受人尊敬的老领导,这次我一下飞机,感觉到这里的变化很大很大。我心里暗笑,这家伙真会睁着眼说瞎话,记得以前他来还把我们机场损得狗屁不是,把机场人说得跟要饭的似的,这阵子倒又天花乱坠,还莫名其妙扯上我垫背,溜须拍马真有一套。齐局长听了置之一笑,说咱们西北跟你们南方没法比呀,太落后了,想改变面貌谈何容易呀,弄不好还要得罪人哟。郑粤闽忙说局长说的倒也是现实情况,哪个地方都有一些思想保守的人,不过我相信在齐局长的正确领导下,将来咱们的新机场一定会大展宏图大有作为的。这样一来,郑粤闽就很轻松地跟齐局长搭上了话,我又生怕他口若悬河的样子惹得局长不舒服,就乘机观察了一下,发现完全不是我想象中的样子,在郑粤闽的引导下,齐局长也开始谈笑自如了,他们一阵老机场一阵新机场,一阵过去一阵将来,一会儿天上一会儿地上,几乎无所不谈,我简直成了多余的。
我的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半天也不见郑粤闽冲我挤眼睛,就知趣地离开客厅去了卫生间,在里面装模作样地呆了一会儿,也没尿出一点尿来。等我重新回到客厅坐下,郑粤闽跟齐局长的谈话基本上告一段落了,电视正在播《焦点访谈》,齐局长看得很上心。旁边的郑粤闽给我递了个眼色,咱们可以撤了。于是,就起身给齐局长告辞,局长夫人也闻声过来送客,郑粤闽说局长请留步吧,等下次有机会再来看望首长。齐局长像是无意中看了我一眼又对我同学说,小郑你要多带带你表弟,他就是话太少了,年轻人还是要活泛一些嘛!听他这么说,我不由地脸一红,心想才这么一会儿工夫郑粤闽已经被齐局长认可了,看来我还真得向人家好好学习学习了。出了局长家没几步,郑粤闽一副压抑不住的样子,他凑到我耳边说这步棋看来走对了。我问他刚才是不是跟局长谈了生意上的事。郑粤闽说你土不土呀,头次见面哪能说那些?我说那你乐什么?他说这你就不懂啦,做生意最讲究第一印象,我这次来的目的就是先给人家领导留下一个好印象。我不解地说花几千元机票跑来就为这个?他不屑地瞥了我一眼,说跟你这种人说不明白的,这叫舍不得金钩,吊不到鲤鱼。然后说我请你撮一顿,地方由你来定,千万别给我省钱,挑你们这最好的,再拉上几个你要好的朋友一块去。我本来打算回家了事,可郑粤闽执意不肯,还说这顿饭是为了庆祝首战告捷。
第二天一早我就坐班车上指挥部了,因为是长假后第一天上班不便于跟领导请假,郑粤闽中午的航班我没办法去送。他倒是临上飞机前,从候机室给我打了个电话,告诉我他上午又专门去了一趟局里,特意跟齐局长道了声别,还说临走给齐局长塞了个红包,局长推辞再三,最后还是收下了,具体多少钱他没说,只说局长儿女在国外读书,算是他的一份心意。郑粤闽叮嘱我说这事心里有数就行了。我自然也就懒得再问他。但听郑粤闽的口气,真的是不虚此行,如此一来我也算间接还了他一个人情。心里还是暗暗佩服这个个头不高的南方同学,郑粤闽跟我年龄几乎一般大,人家做事却比我强了百倍,我这人在领导跟前通常说不上几句话,就会面红耳赤不知所云了。
过完年很快就到了3月初,局里开了一次全体职工大会,通告局里三产实业公司正式成立民航无线寻呼台的决定。有关传呼台前期的筹备工作我知道得并不多,不过局里派人去广州考察传呼设备的事,我倒从郑粤闽嘴里听到一些,而且新台长的人选竟然是曾经跟我在通信台一起共过事的小马,我对这个人还比较了解的,通信业务很强,最重要的是他是个精明透顶的人,没想到这次寻呼台用了他。听说出发前齐局长好像有过一些交代的,大概的意思是到他们那边一定要货比三家择优选购,自然少不得要推荐他们去粤闽无线通信技术设备公司去看看,对于齐局长的这种暗示具体办事的当然是心领神会,马台长他们坐飞机一到广州,郑粤闽立刻展开了一通强有力的攻势,早茶夜宵花天酒地,都不在话下,生意很快就谈成了。马台长等人考察回来,又跟局领导汇报了设备情况以及几家公司的报价单,最后三产公司的头头碰在一起简单议了议标,比较而言,粤闽公司价格和售后服务最好,于是供货合同便签定下来,粤闽公司提供设备安装和技术服务,同时也包括培训一批寻呼小姐。郑粤闽很快又亲自率几名技术人员来到机场,这次他很聪明,事先没有给我打电话,也没有让我去机场接他,更没有再让我陪他上齐局长家里,而是等一切事情忙得差不多了,才单独约我出来找个地方聊聊,整个过程滴水不漏,外人不得而知。
我少不了要举杯祝贺他一番,郑粤闽说生意是成了,可这次也赚不了多少钱,权当铺路搭桥无私奉献,我知道他主要的心思还是放在新机场上,传呼台充其量只是他在机场的一次热身。我对做生意不感兴趣,倒经不住好奇要跟他打听打听马台长等人的表现。郑粤闽说寻呼台的马台长人也是鬼精鬼精的,在广州那些天他总想从我嘴里套一套我跟齐局长的关系。我问他怎么回答的。郑粤闽却笑笑说,这属于商业秘密,有些事情你还是不知道的好。见他神秘兮兮的样子,我也就不便再细问。过了一会儿,郑粤闽说,马台长毕竟跟我们差不多大,年轻人都好那一口的。他说得很隐秘,不过我从他的眼神里已明白了他话里的深意。那晚分手前,郑粤闽又从包里取出一个信封硬塞给我,他说一点点小意思,就当请我喝茶,非让我收下来。我本来推辞再三不想拿的,郑粤闽反说我看不起他这个老同学,还说什么做生意讲的就是有钱大家赚。我实在懒得跟他探讨所谓的生意经,只好勉强收下。回到家才悄悄打开来看,里面装了三千块钱,我一个月工资奖金加起来也没这么多,心里就有些惴惴不安,总觉得自己不该拿同学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