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周荣穿一身保安服回到九台。有人说他像警察,也有人说,不对,像消防队员。周荣说,是保安,也和警察差不多吧。宋祥生也来了周荣家,说过完年也要和他一起进城。
一晃儿的工夫,年就过完了,宋祥生扛了个行李卷和周荣去了西城。周荣把宋祥生安排到一家建筑工地。那晚,宋祥生和周荣去工地的路上,看着马路两边闪烁的一盏盏霓虹灯,耳朵里听到的是歌手满文军唱的一首歌,他不知道歌的名字叫什么,只听到了两句歌词:你静静地离去,一步一步孤独的背影。不知为什么,心里竟有些空落落的,传说中的城市在他看来,是离自己很远的那种感觉。
在建筑工地干了一个月,临来时,讲好月末要付工资的,可是,到了月末,老板却说要晚些付,因为一些储蓄的钱要用来买水泥,说等水泥买完,余下的钱就给大家开工资,又说若是不买水泥,大伙儿就没法干活,这样一来,下月的工资也不能挣了。宋祥生离家时跟家里人说一个月后准能寄回钱来,现在工资没开,既不敢往家里写信也不敢给他们打电话,觉得脸上特没面子。也怪周荣,他大嘴一张,胡乱吹嘘城里怎样怎样好,钱又如何容易挣,说只要肯卖力气就一定能挣到钱。可现在,宋祥生使劲干了一个月,钱却没有拿到。虽说老板说了先给记着,可看不到实实在在的钱,还真不是那么回事。
一天晚上,周荣来找宋祥生去听二人转,宋祥生说头有点儿疼想早些睡觉。周荣说,我请客。说着,把宋祥生从木板搭的床铺上拉起来就出了建筑工地。两人坐六十二路无轨电车,到了重庆路上的和平大世界。进门前,周荣对宋祥生说,这里是最正宗的二人转演出,他说,像机车厂俱乐部什么的,那儿也有,可不是正宗的。宋祥生点着火,到了门口,他想买两袋瓜子两人嗑着吃,刚走上前,一摸兜儿,又退了回来。兜里只剩下了五角钱,他知道五角钱是买不来两袋瓜子的,刚才路上的车费还一人一元钱呢。周荣看出宋祥生的心思,上前一步,掏出五元钱买了两袋五香瓜子。瓜子是用牛皮纸装的,上面写着:傻子瓜子。宋祥生拿在手里,心里想,怎么叫这个名字,傻子瓜子,真有意思。
和平大世界是一个大商场,上面卖服装电器,下面的地下室才是二人转演出场地。宋祥生跟着周荣来到底下,里面有些昏暗,不像是剧场的模样,椅子摆得七扭八歪,两边有几个包厢,门口垂下一道红丝绒门帘。舞台也不是高高的像电影院或剧院那样的,只是搭了一层厚木板,有些像学校里老师的讲台,上面摆了一排红花一排绿花,看上去十分鲜艳,喜兴。周荣买的票在最后一排。二人坐下来,演出开始了。先是个小伙子扮成老太太,嘴里叼根大烟袋,一会儿做鬼脸,一会儿又转圈什么的,还唱了一首歌,歌的名字叫小草: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接下来是一男一女,女的穿着袒胸露肚的衣服,手里拿把扇子,两人你一句我一语地说着闲话,还用脏话互相对骂。下面的人鼓掌吹口哨,男的来了劲儿,把一些平常说不出口入不得耳的淫言秽语不断抖落出来。女的也不示弱,比男的说得还凶。坐在前排的,有人拿出一百元钞票,塞进女的胸衣里。下面又是一阵响亮的口哨声。宋祥生看得起劲。伸着脖子跟前面的人一起跺脚。他对周荣说,这二人转咋跟咱家乡的不一样?周荣说,这是改装的二人转,一会儿还有不一样的呢。果然,演到中间,一个穿黄色军衣的小伙子出来了,裤腿儿一只高一只低,手臂上戴了块红袖章,头上缠条白纱布,他演唱的是崔健的摇滚歌曲,嗓音非常嘶哑,身后还跟了些穿同样衣服的青年男女。女的手里舞着红绸子,男的拿把小号,在台上做出文革跳忠字舞时的各种造型。坐在宋祥生和周荣前面的是一群操北京口音的人,看上去像是些有学问的年轻人,其中一人用北京话说,这整个一后现代呀。宋祥生没听懂后现代是什么意思,他知道现代化这个词,可现代化再加个后,是什么意思呢?他问周荣,周荣说,可能是后来发展起来的现代化吧。
十一点左右散场了,周荣和宋祥生走到崇智路那儿。周荣说,有点儿饿了,去吃羊肉串吧。崇智路商场门口摆了几张破旧的桌子,桌子腿儿下面短了一截儿,用几块砖头垫着,胳膊放上去桌面就晃晃悠悠的。四周烟雾缭绕,周荣买了十支肉串,宋祥生说不爱吃羊肉。周荣说,并不是羊肉,其实是牛肉烤的。宋祥生伸手拿了一只,吃完把铁钎扔在地上。周荣拾起来,说,别扔,人家还要呢。宋祥生不再吃了。周荣说你再吃一个,宋祥生说我不爱吃,牛肉也不爱吃。周荣就不劝了,一个人把剩下的肉串吃光了。两个人这才往回去的路上走。末班车没了,又舍不得花钱打出租,就沿着西安大路一直往下走,走到自由大路那儿,周荣对宋祥生说,从这条路一直走下去,到第二个十字路口拐弯,再直走就是建筑工地。他说,他就不陪他走了,因往下走是两股道,他要从这里拐弯往东去了。宋祥生说,好。两人就一东一西分开走了。
到了十字路口转弯,宋祥生忘了往左拐还是往右拐。在那儿站下来,不知怎么办才好。后来想就往左拐吧,要是不对就再走回来往右拐。他就向左拐了。走了半天也没看见那座正在建设中的大楼,于是又退回来。可他又记不得刚才的十字路口了,因他一直往前走时,又经过好几个十字路口,它们都是一个模样,就是说,他原来作为参照物的路标找不到了,他就迷了路。这时候他心里忽然感到一阵难过,有些后悔离开了家乡。他想在他家村子里,无论到哪儿也不会把自己给走丢的。虽说种粮食苦了些,可年终到头也总还有些收入,现在整天拼命干活却拿不到工资。他想若是到了年终也拿不到又怎么办?前面路口上的红灯亮了,那红灯一闪一闪的,在幽暗的夜里,竟有些瘆人,像走在家乡坟地看见磷火似的。他忽然记起刚才好像就是在这个路口往左拐的,有一块蓝色百事可乐广告牌,上面一个香港明星手里拿着一瓶饮料冲着他笑。宋祥生就在这个路口向右拐去,可是走了好久,那条路都到头了,仍是没有工地的影子。宋祥生走累了,就站到一盏路灯下。路灯上面蒙了层厚厚的灰尘,发出的光特别暗淡,照出来的影子一点点地拉长。这时,马路上响起一阵零乱的脚步声,一条小胡同里跑出几个穿警服的人,手里拿着特大型号的手电筒,来到宋祥生面前,照了照他的脸,问喝醉了咋的?宋祥生说没喝酒,找不到回去的路了。他们问他住哪儿?宋祥生说在工地上。他们问有暂住证吗?宋祥生说没有。又问身份证哪?宋祥生说有。他们说拿出来看看。宋祥生在兜里掏了半天,说,昨儿洗衣服放在枕头底下了。那些人说,跟我们走一趟吧。宋祥生问去哪儿?他们说去派出所。宋祥生说我也没犯罪呀。他们说,犯没犯罪等证实完了再说。
派出所有两个屋子亮着灯。一间屋子站着一排年轻女子,穿的衣服非常暴露,嘴上涂着浓浓的口红。另一间全是男的,宋祥生被推进去,抱头在墙角那儿蹲下,听见身边有两人在小声说话。一个说,老头儿一进大门我就瞄上了他,我跟自己打赌,他手上拎的密码箱里肯定有十万块钱,于是我就跟他上了电梯,电梯里只有我们两个,我就下手了。他说,你猜怎么着?真的有十万。另一个问,你得手了?一个说,得手了。另一个问那你现在怎么进来了?一个说,我不是为这事儿进来的,是因为嫖娼,妈的,明天交二千元钱就能出去。宋祥生抬头看了看说话的两人。一个骂了他一句,他就转身去了另一个墙角。
天快亮时,宋祥生坐在地上睡了过去,正睡得香呢,有人捅了捅他肩膀,睁开眼,看见门开了。一个警察站在门口,让他们都站起来等着。一会儿,一个一个的被叫了出去。叫到宋祥生时,他跟着去了一间屋子里,桌子那儿坐了一个上年岁的警察,问宋祥生昨晚上怎么回事?宋祥生就说了事情经过。警察说好吧,我们送你回去。就问宋祥生工地叫什么名字?宋祥生说叫什么名字他不知道,只记得上面有块大牌子写着现代集团。又问工地附近有什么?宋祥生说有个地下商场,商场边儿上有家肯德基。快到八点半钟的时候,宋祥生被一个小警察带走了,他们上了一辆蓝色警车,按宋祥生说的找到工地。警察跟他下车,干活的工人带着异样的眼光看着宋祥生。宋祥生进了工棚,从枕头底下翻出身份证,警察记下号码,说没事了,就上车走了。
宋祥生去他干活儿的地方,工头问他犯了什么事儿?他说没犯事儿。工头说没犯事儿警察怎么来了?宋祥生说是昨晚上走丢了。工头有些不信地看着他说,你昨晚未按时回来,扣下三天工钱。
又干了一个月,到了月末,老板说的还是那些话。宋祥生想现在又能怎么办?好歹这儿还给饭吃,就当白卖苦力吧。三个月下来,工资仍是没开,一些人忍不下去,卷起铺盖走人了。老板知道了也不怎么在意,不断又有新人补充进来。和宋祥生一起来的差不多都走光了。宋祥生也想离开,他想先找找周荣看看能不能在他们宾馆里给他找个活儿干干。他不敢晚上去,怕再走丢了,就挑了个星期天。
星期天城里人好像都从家里跑出来了,街上乱糟糟的,人很多。宋祥生他们工地在红旗街附近,这是一个非常繁华的地段。走出工地,不远处就是肯德基,有好几次,宋祥生站在挂着一个白胡子老头儿照片的窗前,望着里面就餐的男男女女,心想肯德基是什么味道?跟咱自家院子里养的鸡怕是不一样吧?又想什么时候有钱了,也买一块鸡腿尝尝。宋祥生今天又经过这里,看见里面的人多得快要装不下了,好像全城的人都来吃肯德基似的。他往里面看了一会儿,转头正要离开,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儿从里面跑出来,和他撞在一起,男孩儿手里的冰淇淋,掉在地上,他回头看了他妈一眼,哇地一声哭起来。宋祥生弯下腰想把冰淇淋从地上捡起来,男孩儿母亲走过来,用脚踩住宋祥生的手说你给我赔。宋祥生哎哟叫了一声把手从高跟鞋底下抽出来,顿时脱去一块皮。宋祥生说大姐我真没钱,我们几个月都没开工资了。妇女说,你别耍赖。一些人围上来,有人帮宋祥生说话,说人家也不是故意撞的。妇女就又和那些人吵。有个老人拉了拉宋祥生闪到人群后面,说,赶快跑吧,碰上这种倒霉女人没完没了,趁她不注意快些跑。老人说着还用身子挡着那妇女的视线,宋祥生转身跑出人群,一口气跑到马路对面再转弯上了另一条街道,回头见那妇女仍伸着脖子和人争吵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