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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现在我可以好好地看一看这个城市了。同我来的那天一样,这个城市的特点就是那些红红绿绿的饭店。有的饭店门口站着穿金黄色服装的侍童,穿红袍子的小姐;但大部分饭店都关着门,因为现在不是吃饭的时间。除了饭店之外,我还看到了许多住宅区,它们朝街的出口一律是黑色的大铁门,门上都有一把大锁。这些住宅区都住的什么人呢?也许每个住宅区都有另外的出口吧。

车子越开越快,我被劣质汽油的味道呛得发晕,差点都要呕出来了。这时我的视野里出现了郊区的风景,大概我们已经出城了,我已闻到了泥土腥味。我看到车子开进了一座红色的牌楼,牌楼进去是大片的黄土,没有树也没有房屋,显得很荒凉。我正在琢磨自己到了什么地方时,车子就“嘎”的一个急刹车,我的脑袋差点碰到了前窗。

我等司机对我发指令,可是司机绷着一张脸不吭声。忽然他站起来,上半身越过我,用他的拳头“嘭”的一声打开了我这边的车门。很显然他是要我下车了。

我看着那一片黄土心里发毛,脑子里立刻浮出一些谋杀的场面。但我想没人会要杀我的,一个乡下佬,身上一文不名,杀他干什么呢?当然,有可能被掳去当奴隶,城里四处流传着这种流言。

见我不下车,司机就火了,他抡起一把扳手要来砸我,吓得我滚了下去。我忍痛爬起来之际,车子已开走了。司机从驾驶室里探出上半身,喊道:

“我五点钟来这里接你回工地!”

我警觉地打量四周,我打算这个时候如果有人来袭击我的话我就往牌楼那里跑,我记得出了牌楼就有一些商店和房屋。但我的担心是多余了,这地方除了黄土还是黄土,黄土上癞子似的长着一些乱草,不要说人了,就连一只鸟都见不到。我忽然想起,我现在已经失去了方向感,这里显然没有进城的班车,唯一的办法就是等到下午五点,让司机来接我。但万一司机骗我呢?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走到牌楼下面。抬眼一望,右边是一个皮革服装厂,左边是一个亭子,亭子里有一群汉子在打牌赌钱。我想了一想,决定先去亭子里。那些汉子也是同我一样的乡下汉子,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他们当中有两个人似乎有点面熟。

我在亭子里站了一气,没人理睬我。最后,我瞅住一个空子问一个年纪大点的人进城该如何走。那个人翻了我一眼,很不情愿地说:

“你不会去问灰子么?”

我心里一兴奋,急追问:

“灰子?他在哪里?!我正要找他!”

那人朝对面一努嘴,说:

“到皮革厂去找!”

皮革厂里头机器轰鸣,弥漫着极为刺鼻的化学药水味。一进大门就是车间,车间的面积很大,一眼几乎望不到头,但屋顶却十分低矮。所有的男男女女都趴在缝纫机上劳作,这些人的样子看起来也很相似。我沿着狭窄的过道绕车间走了一圈,没有碰上一个我可以询问的人。我只好出了车间走到一个堆满了皮革的院子里,我想在这里等待某个人的出现。我等了好一会儿,却没人来这里。我又来到一个类似库房的、紧挨车间的偏屋里,那里有一个秃头正在算账,圆珠笔夹在耳朵上。

“这里有名叫灰禹的小伙子么?”我发出的声音意外的响亮。

秃头立刻抬起头来,怕光似的用一只手挡在眼睛的前方。他做了一个手势,让我看他身后的水泥池。池子里果然站了一个人,他的小腿淹没在染皮革的黑水里,裤管扎到了大腿根。他正是灰子。我看着他,忍不住自己的寒颤。

“灰子怎么会在这里啊?”

“你不也在这里吗?我一早就来了。我的工作就是将皮革翻过来,这工作倒不累,就是有点冷,真的有点冷。”

他弯下腰去咳嗽,憋得一脸通红。我觉得他要生大病了。他咳完后,就从池子里爬出来,将两只染得墨黑的脚套上长统套鞋,也不穿袜子了。他好像对一切都无所谓了。这个小孩的变化真是惊人。

“他们叫我休息一天来游公园,可公园怎么是一个这样的地方!”我气愤地说。

“我倒是早料到了。”灰子撇了下发青的嘴唇,淡然地说,“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反正是可以适应的。”

“你的适应力也太强了吧。”我讥讽地反驳他。

“难道有什么事适应不了么?咳嗽也没什么可怕的,你刚才都看到了。”

灰子将我带到库房后面的一个小杂屋里,那是个很小的房间,里头结满了蛛网,废纸和破布头一直堆到天花板,占据了三分之二的空间。一关上门,我们两个就把靠近门边的这点空间填充了。灰子哧哧地笑个不停,我问他笑什么,他好半天才停下来,回答我说,他不是笑,他是在打嗝,可能受了凉。我一摸他的手,比死人的手还冷。

“瑶叔啊。”灰子顺势紧紧抓住我的手,对我说道,“你瞧,我还是被工头搞到这里来了。工头已经威胁我好多天了,说要把我弄到这里来做苦力。我嘛,当然不想来。后来工买就要我出卖你。我以为出卖了你自己就可以免罪,结果呢,还是不能免。”

“原来你真的出卖了我!”

“那又怎么样,你不也出卖了我么?现在我什么都不想了,只想回到我们村。夏天的时候,我要躺在老榆树下面就着烧鸡蛋喝稀饭。”

他的喉头一响,眼睛散了光。

“那我们一道跑回家去吧。”我试探地提议道。

灰子苦笑了一下,脸上立刻像老人一样布满了皱纹。

“跑?跑得了么?再说我不想跑。到了下午五点,你就可以回去了,我还得留在这里。你看看这些废纸,你用手摸一摸,摸到了吧?这是我布置的一个床,我钻进了这个纸洞里,一身都暖和了。人到了这里不能乱来,我下午还要去翻那些皮革呢。”他说话的口气就像他是我的叔叔。

房里太冷,我和他都跺起脚来,跺了一会儿,灰子就开始蹦高,越蹦越高,停不下来。我发愁地看着他,好久好久,他才停下来了,脸上红得有些古怪。我伸手触了触他的胸膛,那里头有个圆东西在往外鼓,很吓人。

“这是什么?!”我指着他一动一动的衣服前襟问道。

“是、是我的心嘛。”他喘着气回答,“我的心是长在外面的,我娘做了布袋子帮我兜起来,这事村里只有几个人知道。前天工头看见了它,要我解下来让他看个清楚,我没同意,他就决定送我来这里。”

这样的奇事,我在村里从不曾风闻过,真难为这个小孩了啊。那个问题又一次萦绕我的心头:他干吗非要勉为其难,出来做苦工呢?这不是往死路上闯吗?他好像听见了我心里的疑问似的,说:

“我就是要死得轰轰烈烈。现在你走吧,去公园里到处看一看。我在这里还要呆很久。要是我娘到民工团去看我,你就和她说说,让她就当没生我这个儿子吧。”

“那怎么行!我可说不出口的。”

“你太古板了。难怪工头对你印象不好。”

出得门来,晕头晕脑的。抬头一看,太阳出来了,但是这里的太阳一点暖意都没有。回忆起刚到城里的那天晚上,随大队人马走进地下室宿舍的感觉,竟然生出一丝留念之情。毕竟,宿舍里是装了暖气的,不像这郊外,随时有冻伤的危险。这种天气里到冰水里去泡这太可怕了,这个灰子到底怎么了?现在他钻进那个废纸和破布头的洞穴里去r,那里头真像他说的那么暖和吗?一边想心事一边又走到了一望无际的黄土荒地里。我不敢走远,就在原地兜圈;我也不敢停下来,怕冻坏。

“老瑶——老瑶——喂!”

有人在喊我,声音很熟悉,是谁呢?视野以内并设有人影,然而喊声又响起了。

我试着回应了一声,但是一种吓人的噪音使得我紧紧地捂住耳朵蹲了下去。那种声音给人的感觉就好像灾难临头了似的。天上还是那个太阳,气温还是极低。我本来可以躲到牌楼那边的商店里头去,那里头该有暖气,但是我不敢,因为担心司机很快要来。已经是下午三四点了,我这才记起中午什么也没吃。所以饿得有点发昏。那么就去店里买点东西来吃吧。

这个店名叫“便民超市”。我进去之后发现货架上全是空的,而且柜台后面也没坐人。我大声喊了几句之后,才有一个男的慢吞存地出来了。这人瘸着一条腿,脸上有很多疤。不知道是不是他的眼睛有毛病,他根本没有朝我望一眼,对着另外一个方向说:

“你要什么东西?”

“我要吃的,糕饼都可以。”

他一步一瘸地进去了。过了一会儿,端着一盘发饼出来了。

“三块五。”

我看见那是些劣质的陈货,可是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先吃了再说。我一边啃发饼一边推门出去。

“喂,你!来的时候看见有人输钱了么?”男人叫住了我。

“我没有注意。”

“要是有人输钱,晚上这里就会发生血案。你犯了什么错误呢?”他凑过来,用他那对斜眼打量我。

“我没有犯错误。”

“鬼话!没有犯错误不会来这里。要是那人到五点还不来接你回去,你就必须参加这里的赌博。这里其实是个劳改农场,他们骗你说是公园吧?”

我没吭声,他又继续说:

“不会赌博吧?不会赌博就只好牺牲了。已经死了不少人了。皮革厂的那个小孩,吃了晚饭就会去亭子里赌博。你听,你的车来了。这不等于你今后就不会来这里了,你逃不脱的,什么办法都没有……”

他还在说,我已经冲出了门,远远地看见了那辆破吉普。我心里暗暗佩服刚才那人敏锐的听觉。车子“嘎”的一声停在我身旁。

上车后,司机将车调了个头往城里开。这时我才发现他不是上午那个司机。但是这辆车还是原来的车啊,他是如何认出我的呢?经验告诉我,这种时候还是免开尊口为好。

吃了发饼,又受了惊吓,我很快就在驾驶室里睡过去了。我的睡相大概有些无赖的味道吧。一不做,二不休!

我睁开眼的时候。已经躺在民工团食堂前面那块空地上了。看来是司机将我推出车外,又把车子开走了。

“你的睡相一点都不雅观,张着一张蠢嘴,像没吃饱一样。”厨师对我说。

此时显然已过了吃饭的时间,他不会为我额外留饭的。幸亏衣袋里还有两个没吃完的发饼,可暂且充饥。我现在急于去休息,因为累坏了。

宿舍里头出现了新的情况,我的床铺被人占了。一个汉子坐在床上,他在我原有的铺盖上面又加了一套铺盖,是那种蓝底白花的土布铺盖。我一坐下就闻到一股汗臭味。我问汉子是怎么回事,他回答说因为工地住房紧张,工头就将他安排到我的铺位了,他要他同我挤一个铺位。我听了之后愤愤地骂了几句粗话。

“你一定对上级有很多不满吧?”他问。

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连忙改回说,我骂的不是这里的人,是一个劳改农场的坏人。

“你今天去一个劳改农场了吗?”他又问。

“不,我今天去公园了,我很愉快。我刚才看见这床土布被子,就想起从前遇见过的劳改农场的家伙,就骂出口了。他也有这样一床被子。”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对吗?”

我不敢和这人对视,他瞪着圆眼睛的样子令我又不快又畏惧,也许他可以看透一切吧。我坐得和他隔开一点,但他已开始脱衣上床了。

“两人睡有两人睡的优点。”他说。

我心里对他十分厌恶,但瞌睡不饶人,我只好也挤上了床。床实在是太窄了,两床被子胡乱堆在上面,人睡在底下一动也动不了。我被挤得紧紧地贴着墙。这个人不但脚臭,还特别警觉。只要我稍微动一动,他就会一下子坐起来,摸着黑检查他挂在墙上的衣服的口袋里的东西,也不知那袋里到底装了多少钱。这样折腾着睡了一夜,到凌晨起床时,还是觉得自己和没睡差不多。一想到前景,全身就像泡在冰水里一样。我抬头一看,灰子的铺位还空着。

“你今晚能不能睡上铺去呢?反正空着也是空着。”我试着同他商量。

“不能。”他断然否决了我的提议。“这不是由我决定得了的。上铺的人有可能冷不防就回来了,杨工头就是这么说的。”

不知是不是我神经过敏,我感到自己说话时房间里的另外几个人都在那里暗笑。但是我没法再做推测了,马上又要开工了。我为自己打气说:“熬一天算一天吧。”当然这句话我没说出声来。

在昏暗的过道里,老石拍了拍我的肩头说:

“灰子昨夜回来睡你一点都不知道啊?”

“他?!”

“他在他床上躺了一个小时,又被强行叫起来,吉普车将他拉走了。我昨夜刚好牙痛,听见他进来又出去,真是个苦命的孩子。你没有做过对不起他的事吧?”

“我从不做对不起别人的事”。

“那你是个好人吗?我看你心里有鬼。”

“我心里没有鬼。”

“你要是说你心里没鬼,就一定是有鬼。”

“哼!”

我在做工的时候把脚上的鞋弄破了,我抽了一个空子去宿舍里换鞋。进了房间,我看见和我同铺的汉子睡在床上没起来。他大张着双眼,木然地看着我。

我不想理他,就匆匆地换鞋。换好鞋,正准备走时,他一把扯住了我。

“没有用的。”他说。

“什么没有用?”

“这么拼死拼活工作,没有用的。工头在心里已经把你除名了。”

“呸!除名!我又没犯错误!我昨天还领了工资呢!”

“你这家伙,死到临头不知情啊。”

他咕噜着什么,用被子蒙住了头。似乎是,他很消沉。

吃完晚饭我坐在食堂门口抽一支烟。自从我从所谓的“公园”回来之后,同事们就很少同我说话了。这样倒也好,少去了许多可能的麻烦。我想到和我同铺的汉子,他是从哪里来的?来干什么的?既然他什么都不想干,又那么消沉,他来民工团对他有什么好处呢?我心里暗暗打定主意,夜间睡到上铺去。我没听到灰子半夜回来,老石一定在胡说八道。我抬头望去,看见烧饼铺门口站着高个子的老板娘,她正在对我招手呢。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了。

“大兄弟啊,你平安无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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