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曲三的是小简。
那天晚上,夜黑,雪白,小简深一脚浅一脚地把踏板拽上来就感觉传送机的苫布瑟瑟颤抖,那颤抖影响了上面的雪,经不住地滑了下来。小简心想,里面肯定钻进野狗了。
于是,毫不迟疑地在甲板上拾起根绑旗杆的木棍,对着那颤抖的地方,杵了两下。在小简的思维中,接下来应该是这样一幅景象:一条丧家之犬夹着尾巴拼命逃窜。即使,即使不是这样,最起码也应该有嗷嗷的嚎叫声,这才符合常理。
可是,就是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这些景象并没有出现。恰恰相反,刚才还很剧烈的颤抖被点了穴道般地停止了。显而易见,这种停止是克制,是具有智力的人类才会有的克制。
诧异了几秒,对准刚才的部位又杵了一下,这次比刚才手劲狠了,声音就出来了,是压抑的闷哼。显而易见,他猜对了。于是,他一边高喊出来一边用木棍敲着船板,听起来就像在击鼓助威。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小简霍然发现他做的这一切是多么的徒劳。对方丝毫没有出来的意思而且仿佛连声息都没有了的安静,如同在告诉他刚才的都是幻觉。小简又喊了一声,这一声明显地有了疑惑和不甘,但是他又绝对相信自己的判断,所以在“来”字的尾音上毅然决然地高昂坚决了许多,就像乐曲的最后乐章,充满坚定和不容置疑。
依然如故,还是依然如故地毫无反应。
这种情况下,每个人本能地都会有点紧张。小简停止了敲打,脑海里刷刷地闪过电影里看过的情节,然后就像被踹了一脚似的全身痉挛。
片刻,他清醒了,悄悄把木棍快速地伸到苫布底下,猛地一挑,大喝一声后,端在身前的木棍就像握着的冲锋枪逼住对方。
这可把当时躲在里面的曲三吓了一大跳,条件反射地一缩,脑袋一偏,咣的一声额头就撞到传送机的角铁上,不自觉地啊了一声,嘴里嘶嘶地抽气。现在曲三两处受伤,刚刚被杵到的脸颊和撞到角铁的额头开始上下呼应地痛。此时的小简在他眼里如同凶神恶煞,他顾不上疼痛,胆怯地看着那双圆睁的眼睛,嘴里哆哆嗦嗦地说想在这底下呆一夜,说他没地方去,说行行好,行行好。
曲三的话让小简一下子就垂下了手里的木棍,随即向前凑了两步想看清对方的面目,可是除了看见对方两只闪着光亮的眼睛以外,剩下的都是模糊的黑,就像黑夜里的猫。这时,兜里的手电筒就发挥了作用,他掏出来,拧亮,一道白亮的光束伸了过去。
就这样,宛如出土文物的曲三呈现在光线下。他没有戴帽子,头发很长很乱,脸又瘦又黑,纵横的皱纹给人的感觉就如同经过战乱的村庄,贫瘠,凄凉,困苦。现在,在这些景象中又添加了一道从左额的发际里爬出的黑红色蚯蚓,跃跃欲试地穿过眉毛,进入上眼睑,迫切得就像沙漠里的人看见了水源一般。
小简说你流血了。曲三嘴里还在说着行行好。身上大衣的袖子和大襟露出的棉花开膛破肚般地裂裂着,血盆大口般地等待那条越来越茁壮的黑红色蚯蚓。小简又说了句,你流血了。语气虚弱而且充满内疚。曲三抬起手在脸上胡乱地抹一把,那条蚯蚓就散开了,遍地开花地让贫瘠的皱纹红润起来。
小简又问你没事吧?你家在哪?曲三没有回答,嘴里还在嘶嘶地吸气。这让小简心里很不好受,想说用不用上医院,但又怕对方倒打一耙赖上自己。所以他尽量淡化对方的受伤,嘴里还在问你怎么到这来了?说这是单位的船不许随便上来。这话说出来有底气了,觉得自己在尽职尽责。曲三还在含糊不清地说想在这呆一夜。
看样子,额头的那点伤对曲三不算什么,这让小简的心放下了。考虑曲三的话,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事,在零下二十几度的户外,在没有任何户外设备的情况下过夜,生还的可能性为零。尽管手电筒还在曲三身上上上下下地跳跃,可嘴里说出的话已经诚恳到家了,说不是我不让你呆在这儿,而是天太冷,又说别说呆一宿,不用半宿就得出人命,那不等于找死吗!嘴上这样说,心里却是另一番为自己着想的话,这么冷的天,要是冻死了自己也脱不了干系。
天越来越冷了,西北风像刀子一样刷刷地割在脸上,所到之处皮开肉绽地痛。看看对方还在坚持流着血的额头,小简彻底妥协了,说的话有点恳求的味道了,你出来,出来,这不能过夜,不能过夜,听,听清楚没有。他的嘴冻瓢了,说出来的话断断续续地磕巴。
这次,终于打动了曲三,他缓慢地站起来,看样子,真的冻够呛。迈出的步子带着僵硬地拖拉,就像戴了沉重的铁链。在这个问题的处理上,小简是清醒和理智的,所以在某种程度上小简救了曲三一命。
曲三不再说什么了,摇晃着蹒跚的脚步准备下船。这又一次出乎小简的意料,在他的思维里,曲三不会这么痛快地下船,最少他也要费半天口舌,必要时还要惊动警察。刚才还巴望曲三快点离开的那点自私的心思,现在土崩瓦解了,人的怜悯之情油然而生了。可是,就是再怜悯也不能让曲三在这过夜,刨除别的自私的想法,这也是最基本的人道。就像遇见一个准备自杀的人,谁又能站在一边说你做得对,继续,继续。
也许是冻僵了,曲三的心里没有死也没有活的概念,不是他不惧生死而是实在无法去考虑这个问题,就想在哪里偎一下,让自己休息一下,他觉得又累又乏。上了这条船,刚刚钻进苫布不到半个小时,小简就用棍子杵痛了他。看着眼前的小简,他觉得这个三十几岁的年轻人比刚才看上去和善多了,尽管脸上还是很冷漠但是眼神里充满了怜悯和同情。一个试一试的念头让他努力地做了下面笑的表情,咧开嘴,嘴角上翘,脸上的皱纹紧急集合般地挤在一起,眼睛成八字形。
这个表情在小简看来是哭笑不得的滑稽相,他心里就纳闷,就琢磨,面目就有了若有所思的严肃,说向前走有一家旅馆,很便宜,你上那过夜吧,这儿不行。这几句话说到最后,越来越没有底气,越来越犹豫,越来越觉得自己刻薄,不厚道。
曲三的笑容还僵在脸上,就像风干的浆糊,一时半会儿收不回来的样子。那条黑红的蚯蚓愈发地肥圆了。这促使小简快速作了一个决定,让曲三跟他进船舱。
在船舱的最里面是一间不大的小屋——值班室。打开电闸,拉开灯,按下电暖风的开关。处理完这些,小简回过头,曲三已经一屁股坐在地上,筛糠般地颤抖着,上下牙齿像打架般地撞击着。那声音让小简浑身直起鸡皮疙瘩,他伸手把电暖风调到最大,热风呼呼地就吹了起来,挂在舱壁的一条毛巾甩着不柔软的身躯荡着秋千。这个电暖风是在馆长不止一次强调要注意用电安全的情况下买的,是最高科技的产品,具有自动定时功能,一定的时间和一定的热度会自动跳闸。当然热得也快,一小会儿的工夫就暖了,吐出的哈气越来越淡了,唯一的小气窗也朦胧了。
上下打量曲三,发现比刚才还不堪,身上破旧的棉大衣根本没有扣子,是完全敞开的,里面的衣服看样子是不分大小不分薄厚胡乱套在身上的。也许是曲三一年四季的全部衣服。这些衣服的外层居然有一件橘黄色的救生衣,在敞开的大衣下能看见上面有一个带圈的白色“艺”字。这是他们单位的救生衣。
就在小简盯着曲三的同时,曲三也在看他,并且一下子就认出来了。夏天的时候,有一次,小简他们打扫卫生,一些不要的废品其中就包括这件坏了的救生衣都送给了他。当时把他乐够呛,那些废品卖了四块钱,这件救生衣他没舍得卖,觉得当马甲穿挺好。后来,有事没事,他就愿意在船附近转悠,时间久了,船上的人也跟他说过话,其中就包括小简。当然了,废弃的纯净水瓶或易拉罐也都给他。小简还问过他的名字,他说叫曲三儿,小简当时说怎么像电影里黑帮或土匪的名字。于是,曲三就指着身上的救生衣说俺认识你。与此同时,小简也认出了曲三,笑了,没有说话但也没反驳。这证明小简和曲三的关系从陌生人上升到认识的这个阶段,就这样,曲三也笑了,张大嘴巴,嘿嘿地笑。说你是好人,你们都是好人。
这话就像定型剂一样把小简推到一个模具里定型了,好人。说心里话,小简没想当好人,当然也不想当坏人。曲三的话让他内心中好人的砝码更重了,同时也把他们之间的认识推进了一层。而曲三的笑也递进了一个程度,从浅笑变成了深笑,咧着嘴巴,张开的口腔看上去就像开口的核桃,眼睛也有了遇见亲人的兴奋。
小简指了指椅子,示意他可以坐到椅子上。可曲三很满足地坐在地上说真暖和,真暖和。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零下二十几度的温度是真的冷。就刚才那么一小会儿,小简身上就冻透了。多亏媳妇给他买了自发热腰贴和自发热鞋垫,临走时贴上的,现在发热了,心里就内疚了,觉得不管怎样也不应该跟媳妇耍态度。但是媳妇数落他的话又实在不能接受,什么不思进取,什么呆子一个,什么馆里的小赵跟他一起到馆里的,前几天提主任了,为什么?不就是跟馆长走得近嘛!这些话,小简烦得要命,有时候真后悔当初找对象找了一个系统的。不管他们单位有一点风吹草动,媳妇就像蛇似的闻风而动。就像今天,媳妇问是不是他们馆长病了?小简说不知道,没注意。媳妇就不满意地说,什么你都不注意,一点都没有嗅觉。小简说我又不是狗,我要嗅觉干什么?他就纳闷,媳妇不过是图书馆的管理员,为什么消息灵通得就像侦探?
按照媳妇的说法,他升个一官半职的,让她也能在单位抬起头,省得见人矮三分。这个想法小简觉得可笑,难道不当官就抬不起头了?可是,回过头细想,媳妇是不错的,家里大事小事全不用他管,对他也关心,但是,这事无巨细的关心让他透不过气来,让他觉得时时刻刻被一只手掐着。
想想自己又看看曲三,心里叹气,暗暗地想,都不容易啊!
曲三把身上的大衣脱了下来,解开系在腰间的狗皮褥子,垫在屁股底下,又把绑在鞋上的破布拿掉准备脱鞋,一股难闻的味道冲到小简的鼻子里,他不自觉地紧鼻子皱眉头,才觉得问题严重了,曲三这个大活人怎么办?曲三说窝棚被雪压塌了,说这天可真是要冻死人,说行善积德,好人有好报。对于小简问他什么地方人,家在哪里,为什么不回家,家里还有什么人,曲三采取所问他非所答的方式,让小简哭笑不得,有点有理说不清的感觉。你说东,他说西,就像拉车的两匹马,怎么也弄不一块儿去。
小简一边苦笑一边环顾四周,就这屁大点的地方,一床一桌一凳怎么能容下曲三呢!就是留下又睡哪里?不留下推出去,这大冷寒天的就更是不妥。
这时的曲三倒是知趣,把摊在地上的大衣抱在怀里,把脚收了收。说俺不占地方,不打呼噜,又说不起夜。在曲三的心里,小简领他进来是收留他的表示。可是小简没准备收留曲三,只是当时觉得自己让曲三受伤,天又冷,现在,进退两难了。
东北有句俗话,活人还能让尿憋死?这时候,一个主意就恰到好处地出现在小简的脑海,这个主意不是预先谋算的,所以有点出其不意的突然,但是又出其不意的合情。
我是在这儿值班的,这屋你也看见了,也呆不了两个人。小简觉得有必要介绍一下当前的情况。
突然地,话就被曲三打断了。他焦急地说,俺不占地方。说着又把身体缩了缩。在小简的心里,曲三这样的人一定是心智有点问题的,可是就刚才的反应说明曲三不傻,那么刚才的所问非所答就是装傻了。一个会装傻的人说明是可以担当值班这个工作的,于是,小简接着说,你要是能在这儿替我值班,我就回家,你在这儿住。这几句话是疑问句。
曲三笑了,脸盛开成了一盘向日葵,边点头边嗯哪,嗯哪。
这忠厚老实的嗯哪,让小简放心了。站起来,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实际也没啥,就是用电安全。曲三嘴里不停地说那两句车轱辘话,嗯哪,嗯哪。看得出来曲三是兴高采烈的。
从船上出来,走上台阶,冷风一吹,小简打了个冷战。霍地,就觉得自己这事办得有点草率。如果真出点什么事,不等于把自己的饭碗砸了吗?想到这,转身准备回去,走了两步,又站住了,远远地看着船首的那盏灯,琢磨了一小会儿,安慰自己,没事吧!这时,寒气趁人之危地从脚底钻了上来,在身上游走,索性把心一横,转身回家了。
这艘游船归属于文化局下属单位,也就是小简他们群艺。主要用途就是为冰雪节服务,辅助用途就是春夏秋三个季节为群艺馆创下实实在在的经济效益。因为旅游局的江面管理处放假,所以各单位的游船就要自己看管。尤其在前段时间相继发生了损坏和偷盗现象,所以上级领导也三令五申,必须保证冰雪节期间的用船。
于是,单位领导就给艺术馆的青壮年排了班,如果说不冷,在哪里睡觉都一样,可是船上冷,尽管有电有取暖的电暖风电褥子,睡觉的睡袋,但是还是冷,这也是大家不爱值班的原因。说心里话,对于这艘船,就像歌曲唱的那样“爱你不是一件简单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