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怎么说呢,我舅妈吴彩虹大概到了他们说的那种更年期,心事忡忡,大惊小怪,还老疑神疑鬼的。有时她敏感得像只猴子,动不动就会从地上跳起来;有时又像警觉的老狗,不失时机地想从我的身上嗅出她认为可疑的气味,而没有没尾地大声汪汪起来。自从我大老远地转学到她家里以来,我舅妈吴彩虹就自觉主动地把自己扮演成一名盯梢、小偷或特务式的女家长。在我看来,这个老女人最大的毛病还在于,总爱拿着鸡毛当令箭,总爱自以为是,总爱唠唠叨叨,生怕别人把她成当哑巴,她还喜欢别人把她所有的废话当成圣旨,而她自己却从来也不懂得尊重别人。
我在学校图书室翻看过类似的书,书上说更年期的女人很危险,情绪波动很大,爱乱发脾气,容易暴躁,有时会忧郁成疾。书上还提到女人月经闭绝后,会给她们的身心带来难以想象的损伤,等等。但是,书上却没有告诉我她们会不会变成盯梢、小偷或特务。不过这没有关系,反正我就是觉得,我舅妈吴彩虹已经提前进入了她的更年期了,她的一切反常举动在我看来,都是那么的可笑而又滑稽的,有时简直不可理喻。
有一次,我无意中发现有人动了我的日记本。我的日记本通常都放在自己的抽屉里。我从小就养成了记日记的习惯,小学几乎天天记。那时老师要例行检查的(这也奇怪,他们怎么就能随便翻看学生的日记,谁赋予这种权利的?);初中时一周至少记三四次;转学到这里读高中后,功课太紧,我在班上学习有点吃力,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日记也就记得少了。但每个礼拜我都会抽空补记一下,主要是一周内发生的事。上上周我补记的内容是:
学校马上就要摸底考了,我很担心,以前考试我从来都不放在心上,可这次却很紧张。大概因为摸底考是高考前的预演,教室里的气氛一天比一天沉闷,大家都在暗暗用功你追我赶,可我总是有点心不在焉。分班以后,我的成绩一直都不太理想,特别是升到高三,名次总在二十几名上徘徊,班主任有一天摸着我的肩膀头对我说,你要把在体育课上的那股劲头用在学习上。
我明白老师这样说的用意,她确实很欣赏我的体育成绩。这两年多来,我先后在全校运动会上,给班级争得了好几个中长跑的一、二名,还有不久前的高三年级足球争霸赛,我带着我们班的十几名男生一路厮杀夺得了总冠军,可以说我们在球场上出尽了风头,后来在冠亚军争夺赛上,我一个人在最关键的时刻踢进了两个球,硬是在0:1落后一分的情况下,把比分硬搬过来,稳稳锁定了战局。下来以后,我们班女生都说我跟世界球星小贝一样帅气。可是,我知道这些远远不够,该死的高考为什么不加进足球和体育的成绩?要是那样的话就好了!我知道这纯属妄想,所以我必须要加倍努力!努力努力再努力!我要迎头赶上去!我不能落后!
上周补记的内容是:
最近,我老爱盯着陈娜看,她就坐在我前一排,以前我怎么没有注意到她呢?真是奇怪,我真是有眼无珠啊,我觉得陈娜是我们班甚至是全年级最漂亮的女生。她很文静,腮边有两只好看的酒窝,她有时也爱笑,笑的时候那两只酒窝像花蕊一样清晰。她的头发总是洗得清清爽爽,有一股持续不断的淡淡清香,有时是苹果味,又时又变成柠檬的。我尽量把自己的身体往前靠,轻轻闻着,似乎还有她的呼吸,也是那么清新和香甜。
我注意她是从上次足球赛开始的。我记得那天下午最后一场比赛,我们几个男生正在班里换球服,陈娜突然跟另外几名女生冒冒失失跑进来,她们手里拎着塑料带,里面装着娃哈哈矿泉水。陈娜是我们的班副,平时负责纪律和生活什么的,还代收班费。她们几个唧唧喳喳闯进来时,我刚好往腿上套足球短裤,陈娜的脸一下子就红了,我想她都看到了我内裤的颜色。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害羞的样子,就像花儿一样羞答答绽开了。我赶忙把运动裤头提上去,心里有紧张又激动。她红着脸蛋说,我们送水来了,然后她们就挨个把水递到我们每个男生手上。我那瓶水正好是陈娜递过来的,我接过来时小声说对不起,她笑得很灿烂,说祝你马到成功,我为你加油。
那天也许都因为陈娜的那句祝福的话,我从开场一直跑到全场结束,浑身似乎有用不完的力气,就像偷服了兴奋剂,那只足球简直粘在了我的脚尖上,我想把它运到哪都就运到哪。那是我第一次被一个女孩用微笑的方式来祝福的,被人祝福是件幸福的事。从那以后,我有事没事总爱观察她的一举一动,她思考问题和走路时样子,都让我着迷。我越来越觉得,她大概就是我喜欢的那种女孩。所以,我总是在胡思乱想,如果我们永远都不毕业就好了,永远这样一前一后坐着,那样的话,我就可以一直默默关注她,感觉她的呼吸和心跳,闻那股淡淡的发香……
这周我的心情很糟,简直糟透了,在接下来的日记里我字迹潦草地写下这样的话:
考试一天天临近了,老师们一个个摆出法西斯般的嘴脸,他们整天对我们实行大独裁,从早到晚在教室里狂轰滥炸。语文老师说高考最容易拿分的就是古文和诗词,同学们一定要把这些死记硬背的东西弄得滚瓜烂熟;英语老师说迟早有一天你们会明白,21世纪英语的重要性的,将来考研、评职称、出国留学,哪一样都离不开English;地理老师说如今是旅游休闲时代,没有地理知识你们出门寸步难行,张嘴就会变成傻瓜,惹人嗤笑;政治老师更邪乎了,他说同学们啊,你们就是把数理化学得再好,可不懂政治终究是吃不开的,不懂政治的人做不了大官、炒不好股票、赚不了大把的钱……考试考试考试,重要重要重要!老师全都疯了,变成了纳粹和希特勒。
周三下午本来有两节体育课,我又是体育课代表,可是班主任却把我们的队伍挡在去操场的路上。班主任说也不看看什么时候了。老师那种语气,我觉得她好像是在说,看看吧,我们中华民族都到了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了,你们还有心情上体育。我厚着脸皮跟老师讨价还价,我说老师就让我们上一节体育课吧,大家都快在教室里憋疯了。班主任却黑着脸说,你是不是想当一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人?我就哑口无言了。
回到教室坐下来我又想,我若不是四肢还发达些,怎么敢跳起来跟那个没良心的男人抗衡呢?看来,四肢发达并非一无是处,至少我是这么想的。真的!
后来我觉得很无聊,就用脚踢了踢前面的陈娜的凳子腿,她转过头看了我一眼,然后一本正经地问,有事吗?我凑过去问她想不想上体育课。她摇摇头说,不,我得抓紧时间复习。真没意思,我心里这样想。过了一会儿,我好像不甘心似的,又心血来潮地写了个纸条团成团轻轻扔过去。上面写的是:今晚自习课后我在车棚等你,有重要的话跟你说,不见不散。
我不知道陈娜当时看没看,反正我那一下午直到晚自习都心慌意乱的,连一道习题都没有做完,书始终翻开在同一页上,纸页都卷了边儿。我不敢亲口问她,生怕被她拒绝。好容易熬到晚自习结束,我头一个冲出教室,然后直奔自行车棚,像个居心叵测的小偷潜伏在乱七八糟的车堆里。
陈娜始终没有露面,后来她叫她的同桌,一个长得又丑又矮的女生跑来传话。那个难看的女生一副替天行道的样子,她远远就跟我大声嚷,回去吧,她已经走了。我在黑乎乎的车棚里感到脸像被她扇了几下,火烧火燎的。我还隐隐听见那个矮胖的女生拧着屁股往前跑,嘴里发出十分轻蔑的哼哼声。我觉得自己被陈娜打了嘴巴,而且是当着另外一个人打的。
我简直无地自容了。
我的第一次约会以失败告终。
陈娜呀,陈娜!你为什么偏要这样对我?
可我还是挺喜欢她的。
我真没出息……
每一次,记完日记,我总是将笔记本小心翼翼地塞进抽屉的最里面,并且,是反过来放的,上面再压一本别的什么书,可以算做记号吧。我舅妈吴彩虹是个愚蠢的女人,但她又故作聪明。她偷看了我的日记,又原封未动放回去,可惜的是,她把日记本正过来放了。细节决定成败,我舅妈吴彩虹忽略了这个细节露出了马脚。我放学回来,她还装作模样问这问那。
但我很快就意识到她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我转身就去开抽屉查看,然后我把日记本拿出来使劲摔在桌子上,并且很生气地告诉她,你这是犯法,懂不懂,动别人的隐私就是违法!而且很不道德!我舅妈吴彩虹却摆出一副鸭子煮烂嘴不烂的架势,谁动你的日记了,你的日记又不是《红楼梦》,有啥好看的?这是她一贯的伎俩:死搅蛮缠。我说你敢发誓吗,你要是看了怎么办,你敢不敢!我舅妈吴彩虹愣了一下,有点结巴地说,发、发、发啥誓,反正舅妈那那都是为你好,这是你最关键的一年,你成天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学习成绩能搞好吗?这样一来,她就顺其自然地过渡到她的第二招:苦口婆心,循循善诱。我舅妈吴彩虹絮絮叨叨地给我做思想工作。她还说舅妈又不是外人,就算看了你的日记,充其量也就是组织上对你的一次例行检查,没有一点儿恶意。
我不想让她避重就轻,我说舅妈你必须要向我道歉,等你跟我道了歉,我再洗耳恭听你的长篇大论。我舅妈吴彩虹见前两招都不奏效,于是把脸子一抹,立刻摇身变作母夜叉式的恶妇形象,我把这叫做她的最后一招,狗急跳墙。她横眉冷眼地瞪着我,还伸出一根戴着庸俗的金戒指的肥胖手指对我戳戳点点的。瞧瞧你这副德性,都啥时候了,你还有心思谈恋爱。我说我没有谈恋爱。她说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你能赖得过去?我说你不是死不承认看过吗?她说我看了你能把我怎么样。我说我鄙视你。她说你这个小流氓。我说你骂人。她说骂你还是轻的,惹火了我还要好好拾掇你!我不想再跟她这个女人浪费口舌,于是,我一扭头就回了房间,并随手把门反锁了。
这天晚上,我一直躲在房间里,没有出来吃饭。我把那页该死的日记撕下来,本来想把它撕得粉碎扔进垃圾篓里。可不知为什么,我没有下去手,最后又把它用塑料胶带粘到日记本上了。我想留着它。有一位哲人说过,耻辱也是一种财富。知耻而后勇。我要留着它。
天黑以后,我甚至没有开台灯,我什么也不想做,尽管考试日期迫在眉睫,我只是和衣躺在床上发呆,两只手压在头下面,头很重,像块大石头,把手都压麻了。
这时,我舅妈吴彩虹又变成一只没头的母苍蝇,过一阵就在我的门口嗡嗡一会儿,过一阵又来嗡嗡一会儿。她说你到底吃不吃饭?你这孩子咋这么倔呀?你黑灯瞎火地想干啥?你是聋子还是哑巴?你能不能吭一声小祖宗!舅妈错了还不行吗?我自始至终一动不动躺着,像一根潮湿的木头,躺在黑暗中,无声又无息。此刻,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恨她,我想恨肯定是有的,我讨厌别人偷看了我的秘密,还要摆出理直气壮的嘴脸给我看。
再后来我听到了那个女人呜呜的哭声。我舅妈吴彩虹也许有点儿良心发现,或者她是害怕了。这种时候我又觉得她像是我的好舅妈了。其实,这两年我舅妈吴彩虹很辛苦,她每天要洗衣做饭,要督促检查我的功课,偶尔还要去学校参加家长会什么的,总之,她确实为我做了很多本不该属于她份内的事。而她自己的孩子是很出息的,在外地读完名牌大学留校工作(这也成为我舅妈吴彩虹时常在我面前赖以炫耀的资本,说心里话,我也最讨厌她这种自以为是的样子,好像全世界就数她家孩子最出息),她是前年退的休,我大舅好歹也是教育系统的处级干部,所以他每天早出晚归还干着体面的革命工作,而唯独把这个寂寞无聊的女人留在家里看管着我。
当时,我妈跟我爸的事正闹得不可开交,我大舅毕竟跟我妈是一母同胞,他不能坐视不管,就主动请缨把我接到他家里来了。当然,主要是通过他的私人关系为我找了一所好学校,据说,这里每年都能考取百十个重点大学,升学率高得惊人,我们县城那边的学校跟这里没法比的,能进这所学校读书就等于把两只脚伸进了保险箱里。我本来死活不愿意来的,可我妈流着眼泪一遍又一遍跟我说,小磊你一定要去,妈下半辈子就指望你了,你将来考上大学有了出息,妈才有出头的日子。这话对我很管用,我不想让她变得那么可怜巴巴的。我得给她争点儿气。再说,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那个坏男人了,我离开家也就眼不见心不烦了。这样一来我也就想通了。
躺在漆黑的房间里,突然觉得自己很孤独,四周的墙壁狰狞地挤向我的身体,我像一条丑陋的虫子被困在无尽的黑暗中,被黑色一点点吞噬掉。可我的心还在跳,我开始想家了,很想我妈。我想我妈肯定也在想着我了,刚才我连续打了几个喷嚏,他们都说那是被远方的亲人念叨的结果。
后来我还是迷迷糊糊睡着了,还做了梦。奇怪的是,竟梦见了陈娜,她冲我一个劲笑,眼神里有股很暧昧的东西闪烁不停,她远远地向我伸出手来,她的手白白嫩嫩的,她轻柔地眨着黑黑的眼睛说,来吧,快来呀,咱们到外面一起玩吧……我还没来得及抓住她的手,她就一扭头朝教室外面跑了,我紧跟着追上去,哪知刚到教室门口,一头撞在班主任的怀里,我听见陈娜正在一旁诡秘地笑着,一脸的幸灾乐祸……我怕老师批评我,赶忙转身朝校园里跑,一边跑一边回头朝身后张望,老师正带着一班同学从后面尾追上来。我给吓蒙了,拼了命往前跑啊跑啊,可是,忽然眼前出现了一片很宽阔的水塘,水是淡淡的黑灰色,像美术课上老师在宣纸上洇开的一大摊墨,不时地有大大小小的气泡从水面冒出来,还有股很腥的味道。老师跟同学已经追到跟前了,我眼看束手就擒了。老师手里举着一张纸条阴沉着脸说,这是你给陈娜写的东西吧,看你还往哪跑。我已经无路可逃了,我回头看看水塘,又看看渐渐向我包围过来的黑压压的人头,当老师一手捂着鼻孔,朝我伸过另一只手的一刹那,我身后幽寂的水塘突然间像是复活了,仿佛有许许多多鱼儿从水里蹦出来,哗啦哗啦,摇头甩尾,此起彼伏,一片聒噪声,它们好像是在给我助威呐喊,下来下来下来……老师也捂着嘴笑,跳吧跳吧,有本事你就跳下去,你本来就是一条烂泥鳅……
梦还没有做完,我舅妈吴彩虹就张牙舞爪地用力砸门了,她在外面大声嚷嚷,懒虫,都啥时候了,还不起床,你小子还想不想上学了!
真该死!昨晚我是稀里糊涂和衣躺下的,竟忘了给闹钟上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