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又发生了一件事,证明我是彻底“脑子坏了”。那天逢大集,镇上人挤得水泄不通,我也喜好热闹,就蹲在信用社的大门外,边抽烟,边看热闹。也是到了黄昏,是小张小章扎账的时候。我因小章“大大咧咧”了,已很久没帮她们扎账了。无所事事,就到门口来看热闹。这时过来一个老年乞丐。大夏天的,他还穿着厚厚的黑棉袄,棉袄似乎已有一千多年没洗了,油得基本同抹布差不多,蓬头垢面,头发似乎也有几十年没洗过。这个老乞丐虽然肮脏不堪,可他精神却是出奇的好。他打着一副快板,边唱边乞讨。我给了他五分钱,他就边打快板边给我唱:
奴家今年才十六,
嫁个丈夫六十多。
六月给他掌扇子,
腊月给他焐被窝。
……
这个老乞丐肯定是乡下人,口音很重。他唱的许多话,我根本听不清楚。于是我又给了他五分钱,让他再给我唱。郭沫若说过,民间文学对诗歌创作极有营养,我便想把老乞丐唱的都记下来。这才是“人民性”的,也更“文学”。于是我就用五分钱哄着他,让他一句一句给我唱,可在大门外,又不能掏出笔来记。我脑子又不是很好,于是我就偷偷跟他说,下班之后到我房间去唱,教我,我请他吃晚饭。
终于下班了,我偷偷将他带到库房里,关上门,给他“团结烟”抽,让他给我一句一句讲,我便一句一句记。
姐家门前一棵柳,
柳树底下扣条牛。
问姐为何对牛望,
“我小郎何时来牵牛”。
姐家屋后一棵槐,
槐树底下等郎来。
想问郎媒何时到,
见郎脸红口难开。
……
后来不知为何,许主任来了。他一头冲进库房,吓我一跳。可我见到许主任的大脸已给气得彻底白了,他大脑门子上还有几颗汗珠。连汗珠都是白的,可见气得不轻。他抖着雪白的胖手,指着我:你,你,你简直无法无天,你这个纰漏筒子……你,你怎么能把这,这……样的人带到库房里来……我,我真想把你给,给开除了……
我并不怕他。我这叫什么纰漏?我知道他开除不了我,县里才能开除我呢,我哪里知道,纰漏还在后面呢!可我见他气成那样,有些于心不忍,赶紧打发了那个蓬头垢面的老乞丐,一言不发,表示了我的姿态。可我心里还有些不服,他一个乞丐,难道还会抢我们银行的金库?何况我们的金库又是那么的牢固,我手里还有一杆长枪。最让我不服的,他还说要开除我,妈的,我又没犯错误,只是爱好文学,把个乞丐带进了库房,学了几首莲花落,又错了多少呢?
可第二天全镇的人都知道了。知道我把一个乞丐带进了银行的金库。小张小章见到我都用一种怪怪的眼神看着我,仿佛我是一个怪物。特别是小章的眼睛,看我时白的多黑的少,像一只死鱼的眼睛。从此我知道我全完了,一点戏也没有了。我走在小镇的街上,一街人指指戳戳,我甚至听到有人好像说“就这个人……他串通一个老乞丐……谋划……企图抢……金库……”
之后有半个多月,我不敢出信用社的大门,偶尔出去买包烟,见到夏日这个叫水口的小镇,明亮的街道,可在我眼里似乎就是黑色的,夏日里那一镇昆虫的鸣叫,在我耳里,是嗡嗡的声音,几乎就是耳鸣了。
可后来我还是调走了。这个许主任,给县里汇报,坚决不要我了,县里只得把我又调到一个叫大英的镇子。说让我当出纳员,可是后来又让我临时搞起了专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