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帮的契卡穿着铁黑色的皮夹克,手插到兜里,左轮枪别在腰上,随时可以掏出来,抠着扳机,冰凉地顶着你的脑壳或者前胸。
黑压压的蝙蝠扇乎着翅膀遮住了天。
“3号,3号,我是1号。”
捷尔任斯基老兄圈圈起右手的食指和中指,用凸出来的骨头儿节儿敲我家的玻璃。
我迷迷糊糊地从火炕上爬起来。我吃饱了晌午饭,刚睡着不长时间。
捷尔任斯基老兄站在外面,黑皮大氅裂着怀,披在肩膀头上。
捷尔任斯基老兄这个大蝙蝠落在我家的门口儿。
前些日子,捷尔任斯基老兄还只是我家对面院儿的顺子。
顺子因为上山下乡出了名。
顺子在学校贴出大字报,报名去逊克,要到金训华烈士战斗过的农村彻底革命一辈子。
顺子走的那天,红卫兵打着红旗,敲锣打鼓欢送他,整趟街上的人都出来看热闹。
大雁嘎嘎叫着向南飞,顺子唱着战天斗地的歌曲往北去。春天,大雁回来,顺子也返城了。
顺子耷拉着脑袋走在前头儿,几个穿黄军装、手上拎着黑色人造革兜子的公家人跟在后面。
委主任李大脚传出口信儿:“顺子的脑袋里面出问题了,被当地的革委会送回来了。”
正当午的日头比小红辣椒还毒辣,没有一丝儿的云彩敢出来挡一挡。
我、二狗、三子撅着屁股在老榆树的树阴下弹玻璃球玩儿。顺子撇拉着鸭子步晃悠着过来。入伏天了,顺子仍穿着那身别扭的行头儿。
顺子的脑袋上戴着一顶黄军帽,帽子里面衬上一圈儿硬纸壳,将前面的帽檐儿高高地支起来,身上披着敞开怀的黑皮大氅,两个胳膊不伸进袖子里,端端着肩膀架着衣服,腰里横着扎条宽宽的武装带。
顺子停住脚,蹲在道牙子上。
我很快赢光了二狗和三子的玻璃球。二狗和三子耷拉着脑袋回家去了。
顺子走到我跟前儿,正了正他的假大盖帽,眯缝着眼睛瞅我:“你想加入契——”顺子猛地咳嗽起来,左手握起拳头堵着嘴巴,“契卡吗?”
“契卡?”
“你没看过《列宁在一九一八》?”
“看过呀。”
“看过几遍?”
“一遍。”
“你有必要再看几遍。”
顺子从裤兜儿里掏出一张报纸,在中间的缝儿里找着电影预告,顺子说转过天领我去看《列宁在一九一八》。
“来了。”卖电影票的小媳妇隔着玻璃,眉毛冲顺子轻轻地一挑。
顺子食指和中指拢到一块举到头顶儿,碰了碰帽檐儿:“今天,加一张儿童票。”
电影院的门还没开。我和顺子站到对面的电线杆子下。
“你不回逊克了?”我想起顺子当年的劲头儿,十头老牛也拉不住他。
“有些心眼儿坏的人迫害我,我无法回去。”
“他们为啥要迫害你?”
“我说了实话。”
“如今是不能随便说话,谁保准哪句话说错了,大人们都这么说。”
“我只是说金训华不会游泳,下到发洪水的河里就是寻死。再说,就是几根木头,能值几个钱,怎么也抵不上一条人命。”
听过电匣子的广播再听顺子说的,顺子的话很反动。
顺子掏出烟荷包,拿出卷好的蛤蟆烟来。我还是第一回瞅见年轻人抽旱烟。
顺子划洋火点上烟,用劲儿嗍着,腮帮子瘪了下去。
这烟比老井婆子的亚布力烟还呛人。
顺子扔掉烟屁股,捂着胸口咳嗽起来。
“嗓子根儿下不去,从鼻眼儿里冒出去就完了。”我给顺子支招。
“那样就失去我想要的功效了。”
看电影的人掐着手里的票,排队进门。
把门的是个梳长辫儿的大闺女,嘴里含着糖块。
“有三十多遍了吧?”
顺子笑呵呵地弯回大拇指竖起四个手指头对人家晃着,“超过这些回了。”
“今个儿还拽来个陪绑的。”大辫儿闺女没撕顺子的票根儿。
顺子直接领我上了二楼。顺子不挨排找座号,径直走到围栏后第一排的正中间坐下。这可是电影院最好的座位。
“每轮到演《列宁在一九一八》,他们先把这座位留给我,临开演,我不来,再卖给别人。”
顺子有些不一般。
“巴塔日科夫教授被捕了,他是好人,过去掩护过我们。”高尔基来见列宁。“什么叫好人?他现在的政治立场怎样?”列宁问。“这个人是纯粹的科学家。”高尔基回答。“亲爱的高尔基,您是个伟大的人,别让怜悯的锁链缠住您,现在是多么尖锐的斗争,把这种怜悯丢掉吧!”列宁跟高尔基说。“镇压是必要的,可有时我们的残酷是多余的……”高尔基的话好像只说了半句。“假定两个人作生死搏斗,您怎能分辨哪一拳是必要的,哪一拳是不必要的呢?”列宁两手握起拳头,像两把锤子。
顺子不看银幕,身子堆委着,胳臂架在扶手上,手托着下巴,半睡不睡的样子。
卫队长拿着反革命分子给的钱,来见一个瘦高个儿的老头儿,他尖尖的下巴上留着山羊胡子。
“捷尔任斯基同志……”
顺子的脑袋里有一个小闹钟,他一秒不差地醒来了,身子拔得直溜儿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这个老头儿,半天也不眨巴一下。
捷尔任斯基披着件过屁股的黑皮大衣,胳臂也不伸进袖子里。捷尔任斯基说话连不成个儿,总是不停地捂着嘴咳嗽。
穿黑皮夹克的壮汉们围着他转来转去。
我回过味来,顺子的打扮是照捷尔任斯基的葫芦画出的瓢儿,甚至连咳嗽也在学人家,他抽劲儿大的旱烟是想要把嗓子活活地弄出毛病来。
“让列宁同志先走,让列宁同志先走。”女特务卡普兰躲到汽车后面,举起了手枪。顺子对特务暗杀列宁这么大的事儿根本不上心,帽檐儿耷拉到鼻子上又迷糊着了。
小个子的列宁中弹倒下,卡普兰扔掉枪趔趄着跑了,瓦西里追上去。
银幕上倏地腾起一个大火球,剧场的灯全点亮了。
过了好一会儿,断了的电影片子才接上。历史就这么被截去了不大不小的一段。
捷尔任斯基前脚刚迈进辛脱索夫的办公室,顺子又卡着钟点儿醒了。
“看着我的眼睛,混账东西!”捷尔任斯基拍着桌子。
捷尔任斯基眍目娄的眼睛是冰,令人觉得透骨地凉。
顺子的拳头重重地砸到围栏上。周围的人都扭过头来瞅顺子。
辛脱索夫拔出手枪。“把枪放下!”捷尔任斯基大声呵斥。辛脱索夫哆嗦着把枪乖乖地搁到桌子上。捷尔任斯基转过身去,对着窗户咳嗽。辛脱索夫赶忙抓起手枪,朝捷尔任斯基的后背开枪。子弹打偏了,将玻璃穿了好几个大窟窿。捷尔任斯基掐着腰慢慢地转过身来。
“几尺远,都打不中,这坏蛋啥破枪法!”
“捷尔任斯基的目光早把他的苦胆吓破了!”
顺子领我连续看了好几遍《列宁在一九一八》。顺子说《列宁在一九一八》是契卡的教科书。我觉着这片子的颜色比其他的都黑都暗。顺子告诉我是老电影的缘故。
“我在偏脸子成立了契卡。”
“我会穿上黑皮夹克吗?”
“面包会有的。”
“咱们不趁左轮枪,像流氓那样有火药枪也行。”
“一切都会有的。”
我答应入伙,顺子弄的这个游戏挺有意思。
我爬过机务段的大墙,去废火车库跟顺子见面,他要发给我契卡的证件。
顺子把废火车库开吊车的操作室作为我们的司令部。
顺子先到了,掐着腰站在铁梯子上,像翅膀挂在房檐下的蝙蝠。
“你迟到了半个小时。”
“我家的老挂钟又慢了。”
“契卡有铁的纪律。准时对契卡来说非常重要,甚至关乎性命。”顺子很认真。
顺子掏出一本红塑料皮儿的“老三篇”。
我学解放军手齐着眉毛沿儿行礼:“捷尔任斯基同志!”
这都是顺子的吩咐。
顺子抬起胳臂还礼,皮大褂儿从肩膀上滑下去,掉到栏杆儿的外边,恰巧挂在铁架子凸出的一根儿三角铁上。
顺子让我拉住他的腿,他整个身子探出去,够他的衣服。
顺子的每一根儿筋和骨头节都抻开了,可顺子的手离他的皮夹克还有半个胳膊长的距离。
我帮顺子找来一根儿木头棍子。顺子用棍子去挑。
“刺啦——”一声,黑绸缎的里子撕开个大口子,顺子抱着衣服,哭出声来:“老爹——”
顺子现在的爹是他的后爹,他不叫爹,叫叔。大人说顺子没从他娘肚子里生出来,他爹就没有了。顺子没见过自个儿的亲爹。
“我让我姥娘给你补好。”
“你不懂,有些悲伤是下生那时就有了。”
顺子抹干眼泪,两手拽着领子,披上皮大衣,握着右拳头,领我起誓。做大事儿,都得发誓。我们偏脸子的流氓拜把子就发誓。顺子说一句,我跟着学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