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楼下社区大妈鬼鬼祟祟地投放鼠药,我又想起那次与老鼠的斗争。那时,前年夏天吧,我刚退休。
老鼠出现时,我和女儿正站在平台上看一只白鹭从江对岸飞过来。这个时候的太阳还很亮,还不能被叫做夕阳。天空中很平静,鱼鳞云开始集聚,像是白鹭飞过太阳,闪亮透明的翅膀把阳光扇出了涟漪。白鹭有意降低高度,让我们看得清楚它捋成一束拖在身后的饰羽。我对女儿说,一般它都会在小区后面的山上作短暂驻留,梳理梳理羽毛,摆出许多不同的姿势,让那里的几个老年人拍摄和夸奖,这段时间都是这样。女儿不喜欢动物,眼睛早就不在白鹭身上。
因此,女儿先看见了老鼠。她发出惊叫的同时,我也看见了,一只老鼠,比猕猴桃稍大,从女儿的脚后跟斜刺里蹿出,跑进储物的小间,把我们都吓了一跳。
我觉得它是故意的。我们站在平台的中间指指点点,身体也不是伫立不动那一种,眼睛的余光正好飘落在墙角和平台四周,那些地方正是老鼠通常出没的路径,何况平台一共也就这么三四十个平方,如果有风吹过来一根麻雀的羽毛,我们一定也会有所察觉;但我和女儿都分明看到老鼠就是从我们脚后跟出现的。那么这之前它在哪里呢?是我们走上平台的那一刻从家里跟出来,还是在菜地里偷吃,抑或从隔壁人家越墙而来?现在它进入了储物间,好久了都没出来。显然它这是把那当作了自己的家。我心里笑了一下,莫非刚才它早就站在我们身后,听着我与女儿的说话,这样露一脸有它的政治意义。要不然,这一露实在凶险,这一蹿也大不妥,以老鼠之狡黠不会不知道它进入了险境和绝路。
白鹭过江之前,我们在说这个平台。女儿准备买房子,意向小区还没开工,从平台上看过去,描述起来可以更有立体感,周边环境也一目了然。女儿也想要一个屋顶,她说喜欢蜷缩在阳光下懒洋洋地看书。她非常羡慕我们这个小区的环境,我最满意的也是这一点。
房子是前几年从一个老干部手里转让过来的,听说他们儿子也在省里当干部,不知什么原因,急于出手房子。当时,我们之间还有两万块的价格分歧。最后一次谈价就是在这个平台上进行的。老干部约我过来,说他夫人不在家,我们两个再聊聊。老干部和蔼可亲,一点架子都没有,跟以前电视上看见的不一样,但怕老婆。这个女人我也怕,一个退休会计,说话语速极快,心算也很好。一个关于价格的几则混合运算,我还在脑子里摆第一步算式,她已经说出了最后答案,弄得我这个将要退休的中学语文老师只有唯唯诺诺,但心里又唯恐吃亏。那天,我和他坐在葡萄架下喝茶聊天。十一楼,不高也不低。平台的一边有四五个平方的园地,地上种着许多花,中间是个造型别致的夜灯,花是弧线状分布的,几种花层层环绕,如灯塔流出的七彩光芒。我不敢多看,但还是不时地流到眼睛里,一晃一晃的,晃得自己很局促。另一边,就是东边,木质大花盆里攀上来一枝葡萄,葡萄不晶莹,还未成熟身上就起了一层厚厚的灰。我想一定很酸。面前是宽阔的浦阳江,应该说是三条江,在房子西侧不远处汇合在一起,然后缓缓东去。小区后面是一座小山,山虽小,却是实实在在的山,不是堆起来的园林构筑。树木高大茂密,夹竹桃从墙北开进墙南,樟树直接把身子探进小区,枝丫撩到了四楼人家的窗台。老干部说,依山傍水的小区在我们这个城市只有这里了,独一无二。“依山傍水……”他陷入了对依山傍水丰富内涵的陶醉中,双目微闭,气息均匀,面色红润。于是,我悄悄地站起来。“确定了,”我说,“两万块钱就当是买环境了。”临走,一只老鼠沿着花圃悄声走过,进入左边角落一个小栅栏门,我和他都看见了。他顺势向我指指:“那里是种花锄地的东西,送给你。”
到现在,这两万块一直是妻子数落我的经典案例。
搬过来以后,平台花圃被我们改造成了菜地。不是我们没有情调,不懂享受,是根本就伺候不了。四季花开,不是一班人马的演出,而是一茬接一茬地演。而且,植物也一样,一旦被人宠着捧着,就娇贵得死去活来。还是简单点:种菜。教小学数学的女儿都说,蔬菜瓜果,你只要当它是花,一样依山傍水,春暖花开。
花改菜的那天,我就在储物间里遭遇了老鼠。我躬身低头,它昂着个头,眼睛直视我。我跺跺脚。我也不知道自己跺脚的目的,是强调主人身份,还是要赶它出去?我退回到平台上,老鼠也已在平台,伏在菜地边沿。我在它身边不远处又跺一脚,老鼠吱地叫了一声,蹿回储物间。我哭笑不得,搞不懂它为什么还要蹿回去。我的意思是它应该蹿向隔壁,隔壁房子没有住人。我没有再驱赶,老鼠是狡黠之物,它既然过得去,也一定回得来。
老鼠不可能听懂我们之间的全部对话吧?我和女儿刚才聊了平台的产权。女儿问我这部分是否拥有产权,我说反正不属于人家。我对平台很满意,晒衣、堆物、种花、养鸡、打太极拳,想什么都可以,更好的是人家进不来!女儿笑说,这太好了,花最少的钱占有最大的空间。我认为我们的权属观有点可笑,我们总喜欢对拥有产权的地方进行建筑封闭,做一个与世隔绝的罩子,把自己放进去。这是谁占有谁呢?女儿笑而不答,忽又指向储物间,“喏,这间鼠屋也是封闭的。成精了,花两万多块给老鼠一个家。”拉开大门,很响地向楼下喊:“小林,你与爸爸来把老鼠消灭掉。”哐当一声回屋了。
储物间是两户平台的间隔,既作墙用又可储物,各占一半,约莫两个平方。住了几年了,莫非老鼠真把它当成了家?占有式的?好笑!小林是我女婿,郊区的一个小公务员,他一般在家务问题上都装聋作哑。他没上来,我也没有依照女儿的话去灭鼠,脏和危险不说,我们家不是孤立存在的,打不完轰不光。
回屋时,我又到储物间前跺跺脚,敲敲铁栅门,逗逗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