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过去几天的事竹妹都感觉是在梦里一样,恍恍惚惚的。她一直觉得自己在一个黑色的世界里,是在奶奶常说的阴间,鬼影摇晃,绿色的眼睛,青面獠牙,耳边是荒野中的鬼嚎凄厉……她是在一个太阳很低很低的早上才清醒过来的。很多很多日子后竹妹也搞不明白,这天的太阳怎么会这么低,是从下往上照耀的,它从小窗子的最下面的一格钻进屋里,照向屋顶,五彩缤纷,简直就是一道五彩的虹。在那道彩虹的映照下,竹妹的脸也红润多了,她很多很多的记忆,很多很多的知觉就是在那个时候一下子苏醒了。她第一次仔细地看了这个房子,也看了眼前这个身材高大,面色黑红的马家军士兵。那个时候她正躺在很温暖的炕上,她不知道这种土炕就是北方人睡觉的床。屋子很矮很黑,尘土的味道很浓很重,这让她以为她仍然是在马家军的土牢里。她问马二:“你们要把我怎么样?”
马二很奇怪,他说:“怎么样?谁能把你怎么样!你如今是马家军的人了,操,谁敢把你怎么样?以前的事就别提了,你们的西路军也散了,好好跟老子过日子吧。团长说了,你以后就是我的婆姨,婆姨嘛,就是带孩子做饭,扛枪打仗不是你们娘们的事。”
竹妹这才把这几天的事真正想明白过来,她极度痛苦地把眼合上,她想起了姐姐,想起了姐姐把她推开的瞬间,姐姐的头就迎着那雪亮的马刀昂起,而只是片刻,刀起姐姐的头颅就落下。竹妹的脑海中还有很多噩梦一般的记忆,连长被布条裹得紧紧的,然后被火点着,那火光和惨叫一起冲向天空,一个个天灯就这样在祁连山下点起。竹妹被仇恨充溢着,心里涌动着血的腥味,这种血腥令她作呕,令她目眩。她知道眼前这个人就是她的仇敌,就是那些杀死了她的姐姐的,又蹂躏了她的身体的马家军中的一员。竹妹说:“哪个是你的婆姨?我是你十三辈祖宗婆婆。”
竹妹的话把马二咽得直翻白眼,他像吐羊骨头一样一连吐出好几个“操”字,吐完这些字后就僵直地立在竹妹面前,他的手把腰里的马刀抽出来了好几遍,后来还是狠狠地放了回去,金黄的刀柄在刀鞘上砸出了很嘹亮的声音,那是一种能让竹妹更清醒的嘹亮。
竹妹看出来这个男人目前还没有要把她怎么样的意思,她缓缓地躺下,她想她必须积蓄力量,哪怕只是一点点,一点她可以击倒对面这个男人的力量就行。竹妹在有了一点力量后就夸张地呻吟起来,于是她隐约看见了那个圆圆的毛茸茸的脑袋渐渐向她靠近了。她想她要是有个手榴弹就好了,可她旁边只有一个大大的海碗,看来这是她唯一的武器了。在那个脑袋和身子成为一个勾状的时候,竹妹就抓起了身边的大海碗,拼尽全力照那个黑东西砸去。她听见了很脆的响声,她砸得很准,正好砸在那个人的太阳穴上。姐姐说过那是个致命的地方。果然那个马匪被砸中后,几乎一点反抗都没有,就歪歪的,像一个面袋似的,斜斜地向一边倒去。地上发出了很厚重的响声,有尘土扬起,让竹妹的鼻腔有一种很呛的感觉,让她差点去捂鼻子。
眼前这个男人倒下后,竹妹就咬着牙摇摇晃晃地下了床,房子不大,很暗,只有一扇不大的窗子把外面的光线放进来,那窗子被木条一栏一栏地隔着,把阳光分割成几瓣。这种被分隔的阳光让竹妹产生一种说不清的感觉,她想起奶奶常说的一个词——来世。她想来世也许就是这个样子的,或者她现在就生活在来世。竹妹下了床后,艰难地绕过一张很矮的棕色方桌后就到了门口。门外的太阳已经在中天上了,阳光很亮很亮,让她好一阵子睁不开眼。待她把蒙在眼上的手拿开时,她看见两个马家军的士兵正躺在不远处的一块干地上晒太阳,他们把皮袄垫在身下,光光的胸脯在阳光下发出古铜色的光芒,有膻味远远飘来……竹妹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的衣服也已经被换成了穆斯林们的大氅,她想这样正好,她不用遮掩了。门外的院子没有栅栏,只有一匹枣红色的大马被拴在一根不高的柱子上。那马见到竹妹,就抖动起了它的蹄子,并且朝天发出一阵嘶叫。竹妹知道要是能骑上这匹枣红大马她就能逃掉,这几乎是可以肯定的。她向枣红马走去。当她接近马时,才发现那匹枣红的大马对她并不友好。朝她发出类似警告的鼻声,并且转过身朝她扬起后蹄,弹起纷纷扬扬的沙土。沙土扬了竹妹一身,让竹妹没敢再靠近。她想这里的马要比四川的马高大粗野的多,她是对付不了的。后来竹妹看见了门口的羊皮水桶,她就提起水桶装着打水的样子很从容地走出了栅栏,她看见那两个马家军士兵好像也回了下头,不过他们并没有太在意竹妹。
不远处有一条白花花的小河,竹妹听见了流水声,嗅到了水的腥味,很亲切,在这片荒原上恐怕也只有这条小河能和她家乡的景物接近,不那么让她感到陌生。她想要是走不了的话宁可跳进这河里。
竹妹是在一种无所畏惧的状态下接近那条白花花的河的,河水没有被冰封住,只是在沿岸有犬牙交错的冰块,它们在河水的推动下缓缓地向下游移动着。竹妹不知那水的深浅,她谨慎地伸出雪白的脚,待踩到那白花花的水中时,才明白这条河虽然很宽可水还不足以淹没她的小腿。她匆匆地在水里走了几步,溅起一片水声,她看见那两个马家军的士兵又回了头,并且朝她怪笑,其中一个还大声说:“汉人婆子,把裤子脱了吧,阿訇说这水干净着呢,比你们汉人的肠子还干净,这是我们穆斯林的河,可以洗肠子的河。哈哈……”
竹妹没有理他们,心里在暗暗地骂这些乌龟王八蛋。她就这样骂着一步一步地膛过了河。当她站到河的对岸时她才感到这里的河水好刺骨,让她的脚髁和脚背一阵阵的生疼,她有些站不稳脚。远处是一望无际的雪原和断断续续裸露在雪原中的灌木。她不知道她该往什么地方走,她不知道她的红军的主力到底在什么地方,她也不知道她能走多远。从四川出来一路行军打仗,她知道没有干粮在这里就是死路一条。但她拿定了主意,就是死在路上也要走,她憎恨这片血染的荒原,憎恨这里的血腥空气,憎恨这里的一切一切。
竹妹以前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雪原,也没有见过这样刺骨的风……
她感觉自己的脚麻木了,有些不听使唤……
她发现自己走歪了,斜斜的脚印在雪原上显得格外醒目……
她看见蓝天上有一只鹰在高高地盘旋,斜着身子,斜着翅膀,似乎要落下,又似乎要飞向更高的地方,她想就跟着这只鹰吧,它飞到哪就走到哪……
后来竹妹觉得自己好像就飞起来了,飞得很高,飞得很快,斜着翅膀,在不断地盘旋。马家军的马蹄在后面响起,可他们接近不了她,总是远远地落在后面,他们追不过来,只不过是在她的身后留下一阵飞扬的雪雾。雪雾越来越大,挡住了马家军,把马家军的人马彻底掩埋了,他们在银色的尘雾中哭声连天,就像他们屠杀红军时,红军战士发出的悲号一样。血,所有的血都溅在雪雾之上,让雪雾红起来,红成一个世界,一个苏维埃的世界……
越飞越高的竹妹看见了红旗,飘扬着镰刀和锤子的红旗,姐姐站在红旗下向她招手。姐姐有一双洁白如玉的手,柔软而又灵巧,那是竹妹再熟悉不过的手了,那手牵着她走过弯弯的山路,牵着她去给母亲和奶奶上坟,牵着她来到部队,牵着她和手持梭镖的爹爹告别。
“姐姐!救我。”竹妹对着姐姐的手高声喊了起来,她几乎已经抓住了那双白皙的手了……
她看见一片竹叶在飞,她想那应该就是自己,她相信自己能飞得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