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送什么水果?”王志兴抱着胭脂,哭得稀里哗啦,“我真是头猪啊……”
王志兴以小人之心度量别人,发迹以后,自己倒做了两回真君子,毫不含糊地推了几个红包,并且嘱咐胭脂,下次不要让这种人进门。胭脂拿开挡住脸的报纸,诧异地露个疑问表情,表示不解。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王志兴嘿嘿一笑。
胭脂咬住嘴角,饶有兴趣地盯着王志兴看了一会儿,重新拿报纸挡住脸。
盗亦有道,在这个充满潜规则的社会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算盘要打,那么你又如何肯定自己的一摞人民币不在人家的规则之外?胭脂望望旁边看电视的妞妞,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至少此时此刻,当着孩子的面儿,她不想跟他说这个。
罗宇的到来,让这个单位不出意外地多了一个小闲话。
每天,罗宇幅度很大地拐下宿舍楼,骑上一辆三轮车,晃晃悠悠穿过家属院去上班。要是不仔细看,他蹬三轮的姿势简直正常得很,漏过树杈的阳光跳跃在他身上,斑斑点点都充满活力,配上一张面如满月的白脸,他就是一个正常人。
正常人那一段路,从单身宿舍到酒店,只有短短七八分钟时间。罗宇在路人怪异的眼光中正常地蹬完这段路,到酒店门口,扳手刹停车,从正常的三轮车上蹁腿下来,又变成残疾人。酒店和公司办公楼是两栋独立的高层,一栋朝南,一栋朝东,为了通行方便,两栋楼的三层和四层之间打了通道,接线室在三楼东侧,一个褊狭并略显阴暗的小房间。通常情况下,罗宇把三轮车锁在酒店停车场一侧的铁栏上,略微休整,拿包,拍拍衣服,再一瘸一歪拐进酒店门口。
有一回,胭脂问他为什么要骑三轮而不是自行车:“不怕成为家属院一道风景?”
“因为安全。”罗宇微眯双眼,嘴角带着点儿自嘲的笑,“——对于一个残疾人来说,多美好的形式才能抵挡安全的实惠?”
小闲话在酒店以各种形式出现,王小跳的好奇就是其中之一。只要胭脂办公室的门稍稍敞开一条缝,王小跳就能抓空进来,跟胭脂见缝插针扯上几句,“唉,那个新来的罗……什么,好可惜哎。”王小跳脸上的表情有点儿夸张,“什么叫天妒英才?什么叫壮志难酬?就跟红颜薄运一个道理——你心比天高是吧,没关系别着急,老天爷自会发给你一副烂牌,看你怎么办。”
红颜薄运是王小跳给自己的专用词,她不说薄命,薄命等于夭折在大好青春的节骨眼儿上,薄运就不一样了,红颜薄运又别有一番惹人怜爱的味道,拔拔高,简直跟怀才不遇一个级别了。
“她们说,他是读大二那年跟女朋友去看电影,让一辆大货车给撞的。”王小跳说,“本来女孩在里面,看见货车失控,女孩冲到他前边,拼命推了他一把,结果当场毙命。听起来怪感人的,多像琼瑶小说呀,——你们学校的事儿哎,你居然一点儿都不知道?他爸爸应该教过你们吧。”
“他爸不会残忍到拿这事到课堂上津津乐道吧?”
“传闻总听过的呀。据说这男人不瘸之前,风流倜傥,女朋友走马灯似的换,”王小跳不看胭脂眉眼高低,仍旧发她的感慨,“说起来,那女孩倒也是个情痴。”
“外面传说她是个情痴,”读大学时,罗宇也给胭脂讲过这事,“——描摹和向往美好是不是人类的天性?就像喜欢同情弱者一样。其实我跟她什么关系都没有,她妈跟我妈是同事,她跟她妈来我们家玩,大人们聊天,我俩玩腻了,就跑出去看电影。车子冲过来时她也没推我,她本来就在外侧。”
“可以理解,”胭脂说,“相比于故事,人们更加热衷于传奇。”
才刚刚是五月末的天气,王小跳就穿了件豆绿团花无袖旗袍,裸着两只白胳膊,因为站得近,胭脂能看见那胳膊上小米粒一样的鸡皮疙瘩,和胳肢窝下脱了边儿的一截黑线头。旗袍是“木真了”的牌子,手工边,盘花扣,胸前一朵白牡丹。在穿着方面,王小跳绝对是“宁吃鲜桃一口,不要烂杏一筐”那类,因为拮据,把鲜桃穿成烂杏、烂梨,甚至烂葡萄都是经常的事,只有鲜桃心理不打折扣。
胭脂打断王小跳的八卦:“你那事儿,我跟王志兴说了。他说建房手续还没批下来呢,基建部暂时也不需要人,就算真批下来,人员配置也得开会研究,他恐怕说了不算。”
“调我这么个小人物也要研究?”王小跳摆出一副嬉皮姿势。
胭脂来酒店报到的第一天就认识了王小跳。那天王小跳在胖经理办公室打扫卫生,老板桌后面的胖子经理拿着胭脂的调令,黑着脸一声不吭看了足足五分钟,王小跳拿块抹布,围着桌子前前后后弯弯绕绕也擦了五分钟。胭脂立在那儿,先是一副卑谦表情,慢慢地,就换上了沉默,后来又换上矜持。五分钟后,胖子经理拿起笔,往调令页眉上签了几个字,推给胭脂:“拿去财务室。”
胭脂道声谢谢,转身往外走。
王小跳随即跳出来,在财务室门口喊住胭脂:“姐姐是不是姓陈呀?”
胭脂立定,友好地望向王小跳。
“那就对了。”王小跳往前走两步,亲亲热热地拉住胭脂的手,“我听国立说起过你,你们同一年毕业的吧,还是校友,国立说他在学校就认识你哦。”
“刘国立?”
“是啊,我是他爱人,我叫王丽萍。”王小跳敏捷地环顾四周,往胭脂跟前又迈进一步,压低嗓门,“——咱们经理跟谁都那样,姐姐你不要往心里去啊。”
胭脂微笑:“嗯,没事儿。”
王小跳没下过一线。这种情况不多。像他们这种流动施工单位,从学校毕业的学生娃,头上要是没有爷娘老子庇护着,一般都先下到一线锻炼几年。王小跳和胭脂一样无依无靠,胭脂发配贵州时,中专毕业的王小跳却奇迹一般在夹缝里留了下来,从酒店仓库保管员开始,一点一点往上熬。对于这个例外,王小跳的解释是当初主管人事的领导另有安排。这话就有余味了,跟王小跳要好的一个小姐妹拿她打趣过:什么安排,是不是看上你了,想把你介绍给谁家公子,结果未遂?
“哎,真被你说对了。”王小跳大大方方承认,“据说是想把我介绍给他家外甥,因为觉得我这个小姑娘嘛,模样还算清秀,又聪明,性格又好。”
至于为什么没嫁那家外甥,王小跳戛然止住,不说了。
相处久了,胭脂觉得王小跳很像一条水蛭,她主动吸附上来,跟每一个人都热情无比,黏且腻,推不脱又挡不去。这种适当精明、适当糊涂、适当娇憨、适当犀利、适当自恋、适当场合又能把身段放得很低的嬉皮性格,搁在一个女人身上,收放自如,相当有韧性,就像起跑之前的热身。
和王小跳在一起,胭脂有种不能抽身的感觉。
外边有人敲门。王小跳恰到好处地告退,一转身看见拐着腿的罗宇立在门口,“嗨”一声打个招呼,回头冲胭脂故作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睛。
罗宇坐下后第一句话便是:“诸多感谢——”
接线室设在酒店三楼,负责的却是整个公司及下属单位的话务,工资奖金由公司发放,比酒店要高出许多。这几个不需动脑只需动手、现在连手都很少动的岗位,一直都是高层家属们争抢的目标。罗宇没提过谁给他调的工作,胭脂也没问过,然而从安排的妥帖与细致程度上,胭脂能估量出这个人的位置和力度。罗宇报到后,胭脂让王志兴给他特批了一间单身宿舍,又把酒店闲置的一部空调拨了过去。
“谢什么。你和我还这么客气?”
因为走了一下神,那个“我”字被胭脂拉得有点儿长,又有点儿重。罗宇的目光跟过来,在胭脂脸上温柔地停顿了一下。胭脂起身去找水杯。
“我——还可以不客气么?”罗宇微笑,目光追着胭脂。
“当然可以。”胭脂回头,“阿姨在学校对我照顾那么多,你在这里见外,我会生气的——你喝什么,咖啡还是茶?”
“咖啡吧。”
罗宇的目光仍然跟着胭脂游走。不同的是,先前的温柔戛然而止,罗宇脸上的笑容迅速换上了另外一种内容。他看起来有点儿释然,有点儿客气,有点儿空洞,还有点儿漫不经心。他的一只手搁在办公桌上,食指关节轻叩着桌面,笃笃笃,笃笃笃。
他急于把自己弄成一个局外人。胭脂想。
他们又说了一会儿话。新沏的咖啡很香,虽然是速溶的,仍然有浓郁醇厚的香味氤氲开来。罗宇拿过胭脂手边一个水晶相框,相框里,妞妞咧着大嘴笑得正欢,阳光从她左侧肩膀上斜射过来,在耳边形成一个光晕。妞妞的睫毛卷得像一把扇子。
“我女儿。”胭脂说,“你的呢,多大了,男孩女孩?”
“我?”罗宇幽默了一把,“——我还没找到孩子他妈呢。”
这是他们第一次近距离地谈这么具体的问题,面对面,眼对眼,鼻息混着鼻息,突然而又局促。胭脂喉咙一阵发紧,捏着水杯的手变得僵硬笨拙。气氛变得有点儿微妙。正琢磨下句话怎么开口时,外面有人敲门,胭脂在里面应了一声。财务室的小会计拿着一张单子进来:这个,是转账固定资产过去还是按月收折旧费?
“收折旧吧,”胭脂说,“转固定资产——,这空调没几个残值了吧?”
“差不多提完了,”小会计说,“那就转折旧吧。”
单子上的空调应该就是拨给话务室的那台。望着小会计离开的背影,罗宇貌似不经意地转了话题,“懂得还挺多——我简直忘了你是学测量的。”
“我也忘了。”胭脂说,“前几年,我一直以为我是学家政的,扫地抹桌铺床叠被,你信不信我一分钟可以叠三床被子,铺四个床单?每年内务考核我都是第一名。”
“我信。你改行,不觉得可惜么?”
“有什么可惜的,孩子小那阵儿,巴不得改行呢,只要守着孩子,回来干吗都行,可那时候,”胭脂笑笑说,“改行都轮不着我。”
妞妞六岁之前一直寄养在乡下奶奶家,到读小学的年龄,胭脂牙一咬心一横,到酒店做了个普通服务员,从前的职称职务全部免除,每月拿一份普通工人的薪水。胖经理不满意,每周例会都要拿话敲打胭脂:我这里不是测量站,凭什么养这么多工程师?
“这种单位,真不人道。”罗宇说。
“说白了就是上头没人罩着,”胭脂说,“公司上下,哪里不是几个萝卜一个坑,坑里栽的,不是张总的七大姑,就是李总的八姨妹。关系不够硬罢了。”
“嗯,还有王总的小舅子。”
胭脂愣了几秒,旋即明白过来:呵,你不是小舅子。
“哦哦,我是大舅哥,呵呵。”
讲完这句一点儿也不搞笑的笑话,罗宇先呵呵笑起来。胭脂也跟着笑。她尽量让自己笑得时间长一点儿,到后来,她的上嘴唇粘在了牙床上,不得不拿手抹下来。
他太急于撇清自己了。借着喝咖啡的动作,胭脂从杯子沿上斜觑罗宇——他太急着把自己从刚才微小的失态中救出来,反倒使这个蹩脚的笑话,愈发像个欲盖弥彰的谎言,让笑话里的两个人,都显得不那么干净。胭脂心里生出一点儿小怨憎,她想起了李翠兰。罗宇这一颗七窍玲珑心,百分百都遗传自李翠兰吧,又晶莹又剔透,又敏锐,又警觉。罗宇是残疾的李翠兰,因为残疾,更要时刻汗毛抖擞,重温旧爱都要跳段探戈,一试三探。一个小恶的念头浮上来,在胭脂脑里蠢蠢而动,继而抽枝展叶。
借着收梢的笑意,胭脂轻轻扬起脸,给罗宇递过去意味深长的一瞥。
和胭脂谈恋爱时,王志兴问过她的感情史,胭脂交给王志兴的,是一份白卷。胭脂没谈过恋爱,她的爱情在情窦初开那会儿就被掐了尖,人生从此另写篇章,一笔一画都按部就班。王志兴三十八岁成为这个公司最年轻的副总,胭脂跟着平步青云。妞妞被送去英国读书后,胭脂真正清闲下来。盘点自己的生活,竟真如二姐所愿,每一环都扣到了实处。如果不是跟罗宇重逢,胭脂都打算就此终老了。
谁让你又来扰我,在这个今昔颠倒的年纪里?
胭脂轻轻扬起眉。
王小跳处在王丽萍阶段时,胭脂还在贵州大山里,每天翻山越岭地测量放线。同年毕业的八个校友全部被分配到全国各地,刚开始还有联系,年底回来会有人张罗聚一聚,组织者就是王小跳的老公,刘国立。
严格说,刘国立和胭脂算不上校友,那所半军事化院校里,胭脂他们是大学部,刘国立属于中专部,不过毕业后被同一辆大巴车拉过来,总有些甘苦与共的味道。刘国立和胭脂一起去的贵州,因为写得一手好字,半年后被上头看中,破格从一线提拔上来,专门负责职称评审那一块。等到胭脂评职称时,刘国立仿佛已经参透了人际关系,拿校友不当回事了。面对胭脂的一摞评审资料,刘国立连眼皮都不抬一下:“复印三份。”
胭脂很窘。如果他们不是同一年毕业,如果他们不是校友,如果他们不曾坐在同一张桌子上觥筹交错称兄道弟,她都不会这么窘迫。
接过刘国立甩来的资料,胭脂低声下气地问:“那,咱们这儿有复印机么?”
“没有。”
王丽萍进化到王小跳阶段时,刘国立已经从人事部门调到了宣传部——好像是因为得罪了什么人,王志兴跟胭脂念叨过,胭脂根本没往耳朵里听。刘国立搞人事时,王志兴还一文不名,厚着脸皮硬凑上去跟刘国立套近乎。刘国立被打入冷宫后,王志兴已经改头换面、扬眉吐气。两人身份完全颠倒,王志兴倒也一如既往,照旧跟刘国立称兄道弟,没事时在一起喝酒骂娘发牢骚。倒是刘国立,时而矜持时而卑谦,半年时间都在调整表情。胭脂冷眼旁观,越发感叹纯情知识分子在俗世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