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巷子叫余福里,是垂直于沿江大道的一条有着百余年历史的老巷。
康建国知道背后有一双眼睛在望远镜里跟着他。康建国背负着那无形的目光“无所事事”地逛荡到老人跟前,很“随意”地站住了。
老人立刻热情地招呼起来:“同志,来一盘?”
康建国突然想起,街头的棋摊,高低不等,但都是要钱的。假如赌注太大,一个月800块够吗?康建国看看老人,说:“多少钱一盘?”
“什么钱不钱的?好玩嘛!来!来!坐下!坐下!”老人说着热情地递过来一根烟。
康建国摇摇头,看着那肤色暗黄、皱纹深深、两腮凹陷的脸说:“你老人家还是先把价码说了吧。”
老人盯着康建国看了一会儿说:“一毛。怎么样?”
就算连输十盘也只一块钱。康建国点点头,坐下了。
那是一副很好的枣木棋子,沉甸甸的,坚硬中有一股韧劲。
摆好棋子,老人让康建国先走。康建国说:“您年长,还是您先请。”老人也就不再客气,迫不及待地摸起一子,嘴里念念有声地说:“炮二平五。”
老人在棋盘上晃动的那只手指头又细又长,暗黄的皮肤满布着老人斑。
随着那“啪”的一声重重落下的棋子,老人脸上现出如愿以偿的满足。他端起脚边一只麦氏咖啡的大瓶子,咕咚喝了一大口。然后搓着两手笑眯眯地看康建国。
当头炮,马来照。这是少儿象棋班第一堂课的口诀了。康建国走了个马二进三。老人接着也走了个马二进三。两个人一个有心一个无意地厮杀起来……
真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啊!不知不觉间康建国竟然全身心地投入了楚河汉界,直到一盘终了之后才突然想起这是他的“工作”。
康建国下意识地扭头往那幢大楼看了看。
老人兴奋地一把拉开领口说:“痛快!痛快!今天要和你大战三百回合!”说罢端起麦氏咖啡瓶咕咚咕咚连喝几口。
康建国的口也渴了,起身到路口那边的小卖部买了一瓶矿泉水。
再一次摆开战场。依然是炮二平五。依然是马二进三。有几位路人站下来看,但看不了几分钟就摇摇头走开了。
老人棋走得很认真,虽然和康建国一样没有任何高着险着,但每一步棋都是深思熟虑之后的结果。有时候为了一步很平常的棋他也会把脑袋深深地埋在棋盘上看半天,简直让人无法忍受!康建国并非性格急躁之人,可几次都想拂袖而去一走了之——这可能就是人家不愿意和他下棋的主要原因吧!康建国想。
每当老人把脑袋深深地伏到棋盘上的时候,老人后脖颈暗黄皮肤上的一块青痣就一览无余地摆到康建国眼皮子底下了。这时候心里毛焦火躁的康建国唯一可做的事就是欣赏那块青痣。一开始在康建国的眼里,那块青痣就只是一块青痣,看得多了,康建国发现那青痣很像是一幅微缩的中国地图。后来,每当老人“深思熟虑”之时,康建国就定下心来去研究那幅地图,用目光画出省份来,画出京广线、陇海线来,画出北京、上海、深圳来。
不觉间太阳已经下班,忽然想起老伴还不知道我到哪里去了,康建国就坐不住了。按合同规定康建国应该一直“工作”到晚上10点。可这是第一天啊!假如康建国严格遵照合同晚上10点“下班”,那时候已经没有了公共汽车,步行回去到家绝对是11点钟以后,老伴还不急死?当然,康建国可以坐出租车,可是,对于一个刚刚再就业的下岗职工,坐出租车“下班”那简直是有病!再说,肚子也饿了。签合同时没想到这个问题,下午3点到晚上10点“上班”,这中间吃饭的时间怎么算?
终于决定回家。
草草结束了最后几步棋,康建国站起来,习惯地喊了声“老师傅”说:“我得回家了。”
显然还沉浸在楚河汉界中的老人怔怔地看着康建国说:“回家?”那样子好像康建国说了一个十分莫名其妙的问题。
康建国说:“是啊!天太晚了!棋都看不清了!”
老人这才回过神来,连忙往旁边一指说:“不要紧!不要紧!咱们挪挪地方。”
他指着的那个地方是路灯。
康建国微笑着说:“今天就到这里吧!”
老人终于明白康建国是决心要回家的了,脸上顿时显出巨大的失望,长叹一声,站起来,渴望地看着康建国说:“那……明天再来?”
这句话像是问询,但更是邀请。
康建国想起董事长的嘱咐,模棱两可地说:“明天再说吧!”
老人的表情忽然像个孩子没有得到渴望的承诺一样伤心。康建国不能告诉他,他会风雨无阻地每天来陪他下棋。因为这是他的“工作”。康建国朝老人点点头转身走去。没几步老人忽然喊起来:“哎——同志!”
康建国回过身。
老人大声说:“你住哪里啊?”
康建国说:“工人路。重机宿舍。”
老人说:“那你该坐508。往这边走近!”老人往相反的方向指了指。
康建国顿了一下就又走了回来,顺口问:“508在哪里啊?”
老人说:“走!我带你去!”
康建国忙说:“不用!不用!老师傅,你说一下就行了!”
老人说:“走吧!走吧!拐了弯我指给你看。”就头里走了。
康建国说:“老师傅,您的棋……”
老人很随便地摆了摆手。
不知怎的,他们忽然都没有了话。
康建国不时看老人一眼。
而老人只是默默地看着脚前的路。
路灯亮了。他们的影子一会儿长,一会儿短。
走到前面一个路口,老人一指说:“这就是。”
原来就在路口不到50米处。
老人真是完全没必要亲自把康建国送过来。
刚好一辆508就要靠站。老人孩子似的说:“快!跑两步!”
康建国来不及说别的话,朝老人挥挥手,跑过去踏上了这辆平时很少坐的、票价要两块钱的专线车。车开后,透过人头的空隙康建国看见老人还在路口站着,依依不舍地看着车屁股。
回到家,老伴一见康建国就说:“你到哪里潇洒去了?不回来吃饭说一声啊!”
康建国说:“谁说我不回来吃饭了?”揭开保着温的电饭锅盖,端出热乎乎的菜,盛了一碗饭就呼哧呼哧吃起来。
老伴嘲讽地说:“没人管你饭啊?”
康建国不答腔。呼哧呼哧两碗饭下了肚,放下筷子,这才拿出那400块钱,得意地一抖说:“康建国同志再就业了。”
老伴不大相信却又不能不相信。红彤彤硬扎扎的四张人民币搁在她眼皮子下面了啊!
康建国泡上一缸子茶,又点上一支烟,这才把情况简单说了说。
老伴立刻睁大了眼睛:“会有这样的事?”
康建国说:“这有什么奇怪的?这就叫市场经济。懂不懂?”
老伴对理论没兴趣,她掰起了手指头:“一个月800,10个月8000……”
康建国说:“别算了!一年9600。”
老伴怔了一下,还是继续算。最后说:“真是9600!康建国,你行啊!下了岗比不下岗挣得还多!”
康建国说:“是啊!早两年下岗就好了。”
那个晚上老伴睡得很好。一开始康建国也睡得很好,可半夜里突地醒了。恍恍惚惚地忽然想白天的事是不是一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