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站广场上人头攒动像乡里赶庙会,但瞪大眼睛搜寻了半天也没有看见一个熟人。高拾成心想,这就对了,这是省城呀,全省的地界,当然也不可能遇见熟人。他从乡里坐公共汽车时,车上还遇到了两个熟人。到了县城,再上火车,就全都是生面孔了。这么多人从四面八方涌来,而他们五里坪乡乃至五原县来的只有他一个。就像在乡里参加高考,他高中毕业的那一年,全班齐刷刷的六十多号人赶集似的都去了,大浪淘沙,才考上了仨。走了,永远离开了黄土地,剩下的就散伙了,各回各家了。第二年再考时,他们这一届复习生就只剩下他和高林成两个人了。高林成其实根本不必再考,总把化学题当代数题做,只是因为高拾成考了,才来和他搭帮。高林成是高拾成的同族兄弟,自小一起长大,一起上学,他认为高拾成也不比他强多少。结果双双落榜。到了今年,就只剩下高拾成一个人了,坐在应届生的考场上,只有他一个人高马大,鹤立鸡群,一看就知道是一个屡考不中的老复习生。那时候他想,哪怕高林成再来陪陪他也好啊!这一次他考得最好,离大专分数线只差9分。或许再考一年,就考上了。谁知他当村支书的爹是个急性子,终于被他考烦了,骂道:“你他娘的也不看看你爹是干啥子的,在山高皇帝远的二里坪村当了个鸟支书,能操出个大学生!”
爹的话一下子把他噎住了,他无法还口。他望着爹,把眼泪憋足了,然后一股脑儿地伸手摸一把,狠狠地甩出去,悻悻地走了。
出了门,迎面碰上了下地摘棉花回来的娘。他知道,娘在这事上和他一样不当家,就有点同病相怜似的呜呜地哭起来。浑身上下沾满了棉花毛的娘说:“莫哭莫哭,你爹说的是气话。”他接着说:“怪只怪自己不争气。”娘叹息了一声,陪着他掉泪。他偷偷地看娘一眼,觉得自己连考三年不中,唯一对不住的是为他起早贪黑的娘。家里的农活他一天也没干,爹又是个甩手掌柜,全靠娘一点一点地扒插。可他实在是有点不死心啊!就像梦里做那事,一次次相约到树林里,花丛中,眼看着好事快成了,那梦中的女子嫣然一笑,起身就跑。他在后面追,追呀追,总也追不上。他家的老公鸡就打鸣了——喔、喔、喔——
在等待爹的态度、自己也犹豫着明年是否再考的几天里,他忽然看到了省报上发的一条广告,说是让有志者,事竟成——凡高考不第,仅差20分以内者,可由当地教育部门推荐到省城黄河工贸大学深造,圆你大学梦。当然还需缴6000至8000元的学费。看到这份广告,他知道,无论如何现在是抗不过他爹的,爹有爹的活法和权威。他不再与爹对抗,渐渐变得温顺听话,学着娘给爹端吃端喝。终于有一天,爹说:“你想考就再考一年吧。爹老了,考不动了,把钱省下来让你考。”
于是,他拿出了那份广告。爹的表情变得复杂起来,他没有想到儿子放弃了高考却想走捷径。他扔下广告拂袖而去。这些钱可不是一个小数目,他一辈子利用职权拈花惹草也没花这个钱。可是明知道考不上,再让他折腾一年,天天看着也叫人心烦,眼不见心不乱,随他去吧。那一天晚上,爹把他和娘叫到了一起,手里拿着个小本本宣布道:“今天咱们开个全体会,你大哥二哥三哥单门另过不说了,就咱们一家三口。经研究,同意拾成去省城工贸大学深造。这种大学我知道,是自费的,国家不包分配。咱把话说明了,钱我出了,成龙成风全凭自己。以后再别拿这种事烦我了。同时立法三章,到了城里,好好念书,不准吃喝嫖赌。完了。”说完,爹就宣布散会,自个出门了。
第二天,高拾成和他爹按广告上说的一起来到了乡里,找到主管文教的副乡长,让乡教委出了推荐信。高拾成又按广告上的地址把推荐信给学校寄去。一个星期之后,他爹从村委拿回了儿子的入学通知书。高拾成要到省城上大学的消息同时传开。村里一些干部们陆陆续续来送贺礼。多则上百,少则五十。正在院子里给高拾成缝被褥的拾成娘忙得不可开交。高拾成按爹的吩咐,在院子里支了台子,记下礼单。爹说:“记清了,这些贺礼是要你爹这把老骨头还的。”高林成送的最多,500块钱。看着院子里阳光下缝制被褥花花绿绿的一席,又看着高拾成,目光幽幽的。高拾成就想到了他曾经对他锐过的话,说“咱俩一起去上吧。”高林成说:“你去吧,我不是念书的料。”
高拾成就这样带着学费、生活费,背着娘为他做的新里新表新棉花被褥坐汽车挤火车满头大汗地来到了省城。他想全五原县就他一个吧。火车站不乏城里的女人,他此时当然还不能想,甚至连望梅止渴的想法都不敢有。他得赶快到黄河工贸大学报到。广告上说,因为名额有限,招满为止。广告上还说,火车站有人接站,他得赶快去找接站人。这么想着,他抬起头,往远处看,果然看见广场的另一边,横幅如幡,彩旗飘扬,上面写的都是各大专院校的名称。横幅的下面聚着一堆儿一堆儿和他一样背着背包的新生,考了三年大学,他知道这都是他梦寐似求的正规院校,他觉得他现在连看他们一服的勇气都没有了。想当年,他只看中了数线还差9分,与所有大专院校无缘了。
他在满目的横幅中寻找黄河工贸大学,却没有找到。他心里直发紧,是不是紧赶慢赶赶了背集,人家招满人数撤走了?好不容易从爹那里讨来6000元学费、2000元生活费他可不想再还回去。再说,经这么一折腾,心像炸窝的蜂,全乱了,继续考大学的信心一点也没有了。
正这时候,有一男一女两个大学生模样的人过来,问他是找哪个大学?他犹豫送学生回学校了,马上就来。这是一高一矮两个中年人,高的清瘦,矮的粗壮。他们自我介绍,一个姓司马,司马老师,一个姓欧阳,欧阳老师。一边招呼着新生坐下,给他们每人发了一瓶矿泉水,一边就地办公,让他们登记注册。说是不知道来报名的有多少,最后以先来后到顺序录取,这登记就像是以邮戳为准。
高拾成在已经登记了好几页的花名册上登记了自己的名字,问:“要不要看入学通知书?”司马老师马上说:“要,要,缴教务处。”高拾成一边登记一边想,既然有入学通知书,干吗又要以先来后到为准?通知书发冒了吗?登记之后,他又把登记册递给李艳阳,看她趴在背包上填写,衫衣很薄,几乎能看到她肩胛骨的轮廓。
十几分钟后,挂着黄河工贸大学横幅的面包车开来了,两位老师像驱赶国家一级保护动物似的把他们推上车。他们一上去,车就开走了。司机回头对他们笑说:“你们坐的可是专车啊。”高拾成看着偌大的面包车里只有他们几个学生,想,毕竟是省城,看人家办事,多爽气。在乡里,坐上了车,说开了开了,就是不走,还要在乡里绕圈圈,非等人实在塞不下了才上路。
汽车穿越了整个市区,拐来拐去拐到了郊外,在一个有几幢楼房的院子里停下来。这原是重型机械厂的技工学校,因为工厂每况愈下,技校已经闲置了好几年。不知哪路财神看上了这块风水宝地,租赁了下来,开办了黄河工贸大学。汽车驶进院子里,高拾成只看见铁栅栏的大门刚刚油漆过却没注意到学校门口新挂的牌子。他们几个人下了车,马上便有人跑过来,引他们到教务处报到。
教务处在正中那座大楼的二楼,走廊的扶手上悬挂着欢迎他们入学的标语。他们扛着行李跟着引路人上去了。教务处里正有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等着他们来报到。这一次比较认真了,收看了他们的入学通知书,又问他们想上什么专业,上三年还是四年。上三年学费6000元,上四年8000元。高拾成已经知道,他那精明的支书爹给他的学费只够他上三年。剩下的2000元是生活费。缴钱的时候,他可开了眼界。学生们带的钱,藏在什么地方的都有。有的要上厕所,有的用嘴咬开外套里缝死的布袋袋。李艳阳从厕所返回时,满脸羞得通红。但高拾成纵然调动全部的性知识,也想不到她会把七八千元藏在身体的哪个地方。他的8000元是他爹要他打进背包里的。他爹说城里人最见不得乡下人的背包了,扔了也没人捡,所以背包最保险。他当众打开了背包,从中取出了用乡政府信封装着的钱。虽说是村支书的儿子,但这沉甸甸的一信袋钱他还从来没见过。除了贺礼,还有他爹给的4000元。他数出2000元,双手递上去的时候,禁不住头上直冒虚汗。然而负责登记的人看着大家手里厚厚的票子平静得很,只不过数验钱时,格外的认真。
登记完毕,缴了钱,换到手里的已经是一张收据。他们还发了白底红字的校徽,买了饭票。他们这一拨上的都是三年贸易专业,于是被分配到了一个班。引他们来登记的人不一会儿又来了,引他们去宿舍。
这是一个放了四张上下床也就是说八个人的集体宿舍。除了李艳阳被安置在楼上外,他们六个男生就在二楼这一间宿舍里。他们先入为主,纷纷占领了里面的床铺,把门口的一张上下床留给后来者。撂下行李,才又正式互通了姓名,从哪个县来的。然后都忍不住想到外面看看,看看自己的大学,就一群走出来。
校园里不大,一览无余,前边是楼房、院子。校园很静,没有他们想象的有很多人。偶尔遇到几个,一问也是今天刚到,就住在他们隔壁。校园的后面,有一个长满了荒草的操场。高低杠、单杠早已锈迹斑斑。学校的围墙高处犬牙交错,下面被人掏了好几个可以自由出入的洞。只有操场周围一排排的杨树直挺挺地葱绿着。这就是他们梦寐以求的大学吗?他们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自卑和失望。他们准备返回的时候看见了已经梳洗过,换了连衣裙的李艳阳。她一个人像离群的孤雁,慢悠悠地在校园里徘徊。高拾成叫了她一声,她就站住了,等他们走过来时,她说:“你们一个宿舍啊,我的宿舍只有两个女生。那女生是昨天来的,正在睡觉。”
高拾成还想到校门口看看,看看黄河工贸大学的牌子够不够气派。听见有人喊开饭了,他们都茫然地站着不动。汽车火车折腾了一天,他们竟一点也没觉得饿。
开学典礼那天,操场上一下子坐满了人。高拾成大概估算了一下,有400多名学生,而且女生占将近一半。这使高拾成感到高兴。没想到这学校里埋伏着千军万马,还有这么多漂亮的女生。他用目光寻找李艳阳,只见她高挑的背影像一棵干旱的玉米,缺少雨露的滋润。主席台上,坐着校长、副校长、教务主任和市教委的领导。司马、欧阳在主席台下晃悠,有点鬼鬼祟祟。会场的四周插满了彩旗,给人一种花团锦簇的假相。其实,有100多名女生是校长临时从一家商场租来的,就像社会上组织先进模范人物事迹报告会从学校调来听众一样。副校长致了欢迎辞。教务处长谈了教学规划。市教委的领导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散会以后,一溜轿车开走了。从此以后,学生们再也没有见到他们的校长。
当天晚上,一个小道消息首先从厕所传出,一下子在学生中间传播开来:这学校是骗人的,根本不可能实现他们的教学规划。所谓师资力量,只不过是聘用的原重工技校的老弱病残留守人员。图书馆也都是一些技工方面的旧书。
这些来自农村的学生们首先感到的不是愤怒,而是恐慌。直到第二天正式开学上课,铃响了,却不见老师,而且站在教室门口的学生里也不见那100多名漂亮的女生,同学们才意识到真的上当了。学生们见人就问:“老师呢?”被问者也一脸的茫然。他们只不过是领了黄河工贸大学一个月工资的临时工。经学生这么一问,他们也恍然大悟,黄河大学现在只剩下原技校的留守人员了。懵懵懂懂之中,有学生像没娘的孩子禁不住痛哭失声,接着便哭成了一片。高拾成这才想到李艳阳,找她时已经不见,教室、操场找了一遍,又找到宿舍,只见她趴在床上已经哭成了一个泪人儿。
受骗如做梦。高拾成想当初自己看到这则广告时心里就有点犯嘀咕,自到火车站看到司马、欧阳那两个老师这样的念头尤其强烈,可是为什么偏偏犯傻没有醒悟?怪只怪自己没本事考上大学,想出路想走火入魔了。而眼下,与自己经历一样的李艳阳更叫人心疼。他想安慰她,却不知如何去做。自从他们在火车站相遇,他们认识的时间还太短。
这时候同宿舍的杨连清、张学民等来到女生宿舍找到高拾成,我们该咋办?李艳阳也不哭了,参与大家的讨论。最终他们决定,找教务处退钱退学。
他们一行来到教务处才发现,已经有学生比他们先到。但教务处已经没有了人,他们绝望地等着,泪水再一次不由自主地流出来。
高拾成想起了,昨天开学典礼上,不是来了个市教委的领导吗?问他叫什么,谁也没记住,只知道好像是个什么副主任。大家这才想到找市教委去。
一行人走到院子中央,振臂一呼,马上就有人响应。他们走出校门,好不容易拦了几辆黄面的,浩浩荡荡来到了市教委。接待他们的人听得愕然,马上去向领导汇报。领导一听,也大吃一惊:“有这样的事吗?”汇报者说:“学生们都堵在门口了。”领导这才意识到报请他们审批的材料有假,而他们当时是派人核查过的呀!忙问:“谁去参加他们的开学典礼了?”汇报者直摇头。
学生们被挡在走廊上已经等急了,不约而同地往前涌。接着,赶来的人很快把市教委围了个水泄不通。市教委全面告急。领导终于出来,但不是参加开学典礼的领导。人群中一阵骚乱。领导摆着双手劝住了,说:“你们先回去,我们研究一下,马上对黄河工贸大学的情况进行全面调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