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记得那天日光很硬。午饭后,阿爸躺了一会儿,出门做工了。阿妈说日头太硬,再歇一会儿吧。阿爸说要赶工,戴上草帽走了。阿妈随后也去外乡领绣花的活。择着蕃薯藤,我们几个觉得无聊,阿弟阿妹提议去后山摘覆盆子,我早就想了,可阿妈交代过,蕃薯藤没择好不能出门。我坐不住,开始在屋里转来转去,阿弟阿妹跟在我身后。
后来,我看到阿爸阿妈挂在墙上的衣服,立住了。到现在,我还想不起是怎么站上凳子,朝那些衣袋伸出手的。我想,那时一定有鬼拉着我的手。阿弟阿妹在后面,一定吓住了,我没听到他们半点声音。
我掏了两个衣袋,空的。手伸进阿爸裤袋时,我停住了,转脸看阿弟阿妹。阿妹果然是惊住的样子,满脸疑惑。阿弟的眼却睁得那么大,跳着脚问,有什么,阿兄,是什么?
我的手伸出来,捏着裤袋里的东西,惊呆了,十块的钱!两张!这么大张的钱,我只在阿爸阿妈交学费时见过,从来没摸过。我脑子里像有一群人在打架,又是响声又是喊叫,弄得我没法想事了。站了很久,脑里打架的人累了,我想到,这钱能买那种叫冰激凌的,买很多。
冰激凌那种东西我今年才看到的。开始,只是听说,我们跑去小卖部看,大头明说那东西金贵,不能随便看,见了光会融化掉,说他一次只拿几个,专门卖给买得起的人。我们就散了,觉得没人买得起的。可后来,尖头竟买了一个。
那天放学后我们耍橄榄核时,尖头举着一个东西飞跑而来。他喘着气站在我们面前,把那个东西举在头顶。那东西是老师说的圆锥形,包着花花绿绿的纸,有人碰了一下,冰冰的。我们全都朝那个东西扬起脸。
冰激凌——尖头声音长长的。他慢慢撕开包装纸,我们看见米黄的壳,浅紫的肉,撒着一些碎花生。所有的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尖头有下南洋的老舅,他家每半年会收到一种叫汇款单的东西。他是买得起的。
尖头舔了舔冰激凌,惊叫起来,一舔就没了,又香又甜又冰。那几个伙伴每人舔一点冰激凌,分别许给尖头竹鞭炮,玻璃珠子,新做的弹弓,星期天带他去捉鱼。最后,尖头来到我面前。
说实话,我真想舔舔那叫冰激凌的东西,可我又真不想,我是讨厌尖头的。特别是他这样笑笑看着我,鼻孔朝天,我恨不得打他一拳。
尖头说,你舔一口,换你的橄榄核哨子。
为磨这哨子,我烧坏一只锅底,吃了一顿竹枝。我不看冰激凌,说我不要。
舔两口。尖头先让步。
稀罕!我偏开头。
两口呀,味道好得不得了。伙伴们劝我,你没吃过的,橄榄核有的是,哨子以后再磨。
我跑了,他们愈说,我愈不想舔。
那天跑开之前,我夸下口,说,总有一天,我自己买冰激凌,会知道什么味。
他们在我身后,笑得那么大声。
夸口后,我有点后悔,没有下南洋的老舅,我怎么买得起?
现在,我买得起了。
阿爸阿妈要打死的。阿妹怯怯说。我想,那时我如果把钱装回去,跳过凳子,远远跑开,就不会有后来的事了。可我的手被鬼抓住了,鬼还跑到我脑子里,让我把钱捏得更紧。我对阿妹说,这钱能买冰激凌。
阿妹阿弟不知冰激凌是什么,我说比冰棍还好吃一百倍,阿妹的眼睛灯泡一样亮起来,阿弟围着我跳,我要吃,我要吃。
我又说,还能买好多糖。
阿妹问,还能买四大天王的贴纸?
能。
阿弟问,能买蓝色水枪吗?
能。
我们出发了,朝大头明的小卖部去。
很好,正好是中午,又是星期天,小卖部没人,我怕让人看到那么大张的钱。
大头明看到钱时,吓了一跳,盯着我看。我被盯得站不住,好像有群蚂蚁在背上爬。我想,要是他当时多盯一会儿,我可能就不买了,把钱装回阿爸裤袋。那个时候我不大想吃冰激凌了。
买了一支冰激凌,大头明找钱,一毛两毛的,有那么多,大头明边算钱还我,边怪怪地看我,可他没说什么。我没想到找回这么多,捧在手上,很害怕,慌慌地让阿妹塞进她衣袋。
冰激凌真的很好吃,我们三个一人一口,分着吃了。嘴巴冻得硬邦邦的。阿妹把找回的钱掏出来,我对这些钱很担心,太多了,袋里还有一张整十的呢。我不知怎么办。
给阿妹买了贴纸,给阿弟买了水枪,给自己买了小刀,再买一大包糖,钱还没花完。阿妹说,剩下的还回去吧。
我说,还回去就死定了。
后来,我想了个办法,到外寨小卖部买了一叠本子,一把铅笔,一捧橡皮。这样,我和阿弟阿妹能用很久,不用再向阿爸阿妈要钱。
钱终于快花完了,我轻松了些。剩下的压在枕头下,我不敢再花了,也不敢到大头明的小卖部,怕他怪怪盯着我,更怕他会突然问什么。
同学去小卖部买瓜子,我远远等他们。他们耍着耍着,有时会说,冰激凌真好吃。有人说长大了要开小卖部,卖冰激凌。有人说长大有钱了,肯定不买化肥,买两根冰激凌吃了再说。还有人说要当科学家,发明新品种的冰激凌。他们说这些时,我总不说话,有时推着有事,先走了。他们说,可惜,你不知道冰激凌什么味。
我想说,我早知道冰激凌的味了。可我没开口,我突然觉得,冰激凌其实没那么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