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雄叹口气说：“新加坡再漂亮，社会福利再好，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呢？我们就是一打工的。我每次回家，我妈妈都哭，舍不得我。我总是骗她，我很好的。其实一点都不好。”
一觉醒来，已是上午九点。
窗帘是遮光的，所以房间里暗暗的。我和儿子挤在一张简单的床上，席梦思软软的，凹得很厉害（质量很差），睡得我浑身酸疼。
儿子告诉我，这里是他来新加坡三年住的最好的房子了，有床，有空调。以前住的地方连床都没有，就一张床垫铺在地上。
……
也许是对我的到来表示欢迎吧，昨天夜里老天下了一场雨。上午出门的时候，感觉空气很清新，风一吹，周身凉爽。
儿子问我想上哪儿去玩？我说，去看市中心，看鱼尾狮身像——那是新加坡的象征啊。
儿子却说，那是农民去的地方。
我们坐巴士到文礼，已是中午时分。儿子说请我吃马来西亚饭。我吸取了昨晚吃日本料理的教训，说，第一味道不能太怪，第二价钱不能太贵。
儿子点了一份面包蘑菇浓汤，一份海鲜蔬菜沙拉。还不错，虽然味道有点怪，但基本上可以接受。22新币。我一算，超过100元人民币了，于是又有点心疼，说太贵了。儿子说你别乘上5，就行了。
然后我们又坐地铁，到了市中心。
天上飘着毛毛细雨。天气转为闷热，一丝风都没有。
眼前的“空中花园”是个超大的现代赌场，造型很漂亮；旁边音乐厅的造型是个巨大的榴莲，很别致；上空有一巨大的摩天轮在匀速旋转，景象非常壮观。一眼望去，很多高楼大厦耸立在海边，鱼尾狮身塑像不知疲倦地在向天空喷水。周围游客如云，其中白人居多。
一片片的树林，绿色无边，蓝蓝的海水一直铺向天际……到处是花，万紫千红，千姿百态，风景如画，怎么也看不够，照片也拍不够。
一直流连到下午四五点钟，我们才又回到文礼。
儿子说，在外面吃过饭回去吧。我知道儿子饿了，中午没吃饱。儿子说，有家印度餐厅甩饼不错，我们镇江大酒店也有这道点心。
然而当我进了这家餐厅，却立刻食欲大减——里面全是印度人，大人小孩一律用手抓着吃，那些手看上去黑乎乎的，有点瘆人。
儿子点了份鸡蛋饼。我问为什么点鸡蛋饼？儿子笑道，点别的怕你味道不能接受。言之有理。知母莫如儿啊，我说。
我尝了尝饼，味道还不错，就是觉得调料的味道怪怪的。
儿子说他特别想吃青菜面，在这里吃不到。我说，回去我给你做吧。我教你怎么做。
……
回到住的地方，儿子带我去了一个超市。
儿子介绍说，这是一家劳工超市，附近是一个小商业圈，有很多的商铺，很多的大排档，还有小银行、旅行社、私人诊所、推拿足疗、美容院、理发店什么的，一应俱全，很像镇江的甘露商城。唯有超市是政府办的，有点像镇江的苏果超市，以中低档的东西为主，能够满足基本的生活需求。
我们买了大白菜、番茄、鸡蛋、面条之类的回去，煮了一锅三鲜面。儿子吃了一大碗，连连说，太好吃了。另外两个室友也饱餐了一顿，都说爽，好久没吃这样的中餐了。
晚上，我找个时间，和阿雄谈了很久。
阿雄是福建人，江苏大学毕业生。他出生在比较贫困的农村，家里兄弟俩，他是老大。当年他以优异的成绩考入江苏大学，成了家乡人的骄傲和希望。
阿雄块头不大，五官端正，圆圆的脸，戴副眼镜。当年从镇江同来新加坡打工的六个大学生中，我第一眼就觉得这孩子蛮顺眼的。我和儿子说，你可以和他走近些。果然，现在他俩关系是最好的。
我想从侧面了解一下，儿子为什么要放弃办绿卡，想回家？他再坚持一年，就达到申请绿卡的条件了。
阿雄告诉我，来新加坡三年了，真的有点坚持不住了。每天6点多出门，晚上6点多回来，每天都一样，单调机械地重复着，人已经像半个机器人了。吃得很差，好吃的太贵，吃不起，中午只能吃三四元新币的快餐——一团米饭，浇上一勺带卤汁的菜，乱七八糟地吞下去。常常是吃一半倒一半。都是马来西亚口味的，怎么也吃不习惯。我们厂区那儿，马来西亚、孟加拉、缅甸、印度的劳工多，劳工饭必须符合他们的口味。
我说，为什么不试着自己烧一点呢？
阿雄说，一是每天回来太累，实在没精力；二是蔬菜太贵，自己烧饭的成本太高。我们三个人，你儿子小凡烧菜烧得最好。有时我负责买菜，小凡负责烧菜，阿昊洗锅碗。小凡红烧肉烧得很好吃的。
我说是啊，他常常会站在锅旁边打越洋电话，问我：妈妈，蒜苗炒肉怎么炒？油焖茄子怎么烧？……我都是在电话里进行现场指导。
阿雄说，新加坡这个国家没有自己的文化，外来人太多太杂，语言就有很多种，除了英语，还有马来语、华语、印度语、越南语、闽南语等等。东南亚很多国家的人都跑到这儿来打工。十七八岁就出来了，直到四十多岁才能攒一点钱回去结婚。
我问，这是为什么呢？
阿雄说，他们一般没有文凭，工资很低，纯粹卖苦力。来的前几年，根本存不了钱。加上这里的房租在不断上涨，三年来涨了一倍多了。工资却涨得很少，全球金融危机，对新加坡影响蛮大的。我们所在的船厂已经陆续解聘了近一半员工，因为厂里接不到订单。去年一共造了九艘船，连成本都没卖回来，企业处于亏损状态。
阿雄接着详细介绍了他们单位的情况：这是个上市公司，业务分四大块：运输、租赁、修船、造船。造船这块亏损，股东只好从另外三块拿钱来补贴我们船厂。以前我们的老板是英国人，人很好，很绅士，还给我们加了点工资。不知什么原因，半年前大股东把他调走了，换了个台湾人做我们的老板。这个台湾人不厚道，特别欺负我们大陆人。我就搞不明白，为什么中国人不能对中国人好一些呢？
阿雄说：“很有意思，我们总结了一下，发现：白人是属于脑子一根筋、不会拐弯的，比如两天的活，就两天干完，不会提前一小时，也不会推后一小时；黄种人则喜欢玩小聪明，两天的活，一天干完，留一天玩玩，能马虎就马虎，能将就就将就；黑人却比较愚蠢，喜欢偷懒，说谎，他们木讷，干活不动脑筋，很笨，两天的活，无论如何要拖到三天完成，哪怕扣工资也无所谓。”
阿雄说：“在这里，人与人之间没有什么感情交流，企业也没有什么企业文化，就是上班干活，下班走人。每个人都只顾自己。我们在这里也没有什么发展空间。企业不景气，目前算是勉强维持。”
阿雄还告诉我说，他们三个人商量过了，决定坚持到年底，拿到奖金后一起回去。“来这里快三年了，太不容易了。仅仅搬家就搬了N次。小凡还被警察传唤过，就是因为租房子的事，搞得很憋屈，最后连押金都放弃了，从房东那里搬了出来，损失近一千新币。阿姨，这事你知道吗？”
我说我知道一点，当时房东说家里丢了什么贵重物品，报了警，警察例行公事传唤了他。“我儿子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冤枉？不几天就赌气搬了出来。其实损失的还不是自己的血汗钱！”
“是啊，”阿雄说，“我们也遇到过类似这样的情况。而且这些房东都是华人。在新加坡，华人的口碑很不好，而且他们专门喜欢欺负打工的华人。”
我说，你们不能因为这些小挫折，就不想待在新加坡了。新加坡被称为是“花园之国”、“最适合人类居住的地方”，但也不能要求它十全十美啊。你们要互相鼓励，互相帮助，争取拿到绿卡后再回去。
阿雄叹口气说：“新加坡再漂亮，社会福利再好，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呢？我们就是一打工的。我每次回家，我妈妈都哭，舍不得我。我总是骗她，我很好的。其实一点都不好。”
……
我发现，今天客厅里隔出的那间“房”终于租出去了。新来的房客是一对从吉林来打工的小夫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