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到收费站,陆家林总算看见警车来了。警车逆道而行,速度快得不要命,像一头狂奔的公牛,眼看就要撞上客车时,才来了个急刹车。车轮在路面上擦出缕缕青烟,吱吱尖叫,车身借着余力打起转来,直到车屁股对着客车才完全停了下来。这时候警笛不叫了,车内的喇叭响起威严的声音,喝令客车停下。
那个站在司机背后的家伙,完全被这种好莱坞式的特技架势镇住了。他还沉醉在那种极度紧张后的松弛中,神情恍恍惚惚,甚至好奇地看着停在他眼皮底下的警车,那样子就像一个傻小子看着一只被自己的尿水冲昏了头的蚂蚁。他干那事有点匆忙,或许从来没在颠簸的车座上千过,或许心慌,身体的注意力完全集中或者正好相反,没有完全集中在感官的享受上,天晓得,反正很快他就完事了。女的叫了两声,被他劈头盖脸地抽了一顿,便没了声音。他也没吭声。仿佛专心地吹一个气球,一旦吭声便要泄气。
完事后他替下了一直用刀顶着司机颈部的同伴。他们实行公平的轮班制。可能是身心放松了,也可能是有点疲乏,他上半身还斜倚在司机座位后背。总之,没像刚才那个家伙那样不信任,拿刀顶着司机。要不是警车突然出现,陆家林估摸他有事没事,说不定还会与司机拉拉家常呢。当他发觉警车不是表演给他看,而是冲着他们来的,急得直拍自己的大腿,连忙用东北口音很重的话叫唤他的同伴。
听到同伴的警告,车子后头的家伙有点着急了。他很心疼自己正干得起劲的事,这会儿半途而废。轮到他本身就迟了,还说撤就撤,这个亏吃大了,当然很不情愿。他就像个杀得半死的鸭子,喉咙里发出咕咕噜噜的声音。更要命的是那个女人,搞不清楚是生理上产生本能反应,还是被弄疼了,竟然发出诱人的呻吟,多少令他不舍得拔腿便走。
但事情由不得他了,他也看到了警车的架势,举着枪的警察,那样子肯定不是跟他闹着玩的。前头的同伴已逼迫司机打开车门,顾自跳下车。他只得一边提拎着裤子,一边跌跌撞撞地往车门处跑,活像马戏团里表演搞笑的小丑。当然,没人敢笑这样一个发急的小丑,生怕狗急跳墙。倒是司机还算机灵,及时关了车门。搞不清被门夹了一下,还是被自己的裤子绊倒,这个滑稽的家伙一头栽到车下。警察没费什么劲就擒住了他。他们把他的脸按在柏油路面。拿枪指着他的头颅。他的半个屁股还未来得及套到裤子里,露在外头呢。
先前跳车的那个则多少费了警察不少工夫。陆家林看见追赶的两个警察跳下路坎,又从沟里翻上来,动作有点僵硬,其中一个还摔了一跤。那个家伙挺能跑的。与他们始终拉开一段距离,差不多保持着一开始就有的那段距离。
客车停下后,上来两个警察。按他们的要求,车子又缓慢地朝前开了几十米,停到收费站旁的空地,免得挡住公路上其他往来的车。这里明亮的氖灯让车内一目了然。警察习惯性地打手电照着每个人。所照之处,人人都像睡梦中被惊扰了一般,惊讶地看着警察;有人关掉随身听,摘下耳机,左右环顾,一副茫然的样子;陆家林看到前排的那对情侣,女的伏在男的怀里,如果不是身子有点儿哆嗦,倒像真的睡着了。
打开的车门,灌进来一阵冰凉空气。新鲜得让陆家林眩晕。他把放在口袋里的手抽出来。口袋里那把瑞士军刀,被他捏出了水,现在肯定派不上用场了。他活动着僵直的手指,脸部平静地望着窗外。
一直来到车子的最后一排座位,警察看到了那个女的。她仍然保持着被强暴时的躺姿,有点逞强,或者说有点破罐破摔的样子。一条大腿直伸,搁在黑色仿皮座位上;另一条则搭在座位的边沿。上身的衣服被强行拉到胳膊肘,脱出脑袋。因此,两条胳膊就像捆着一副粗壮的绳子,高高举过头顶。在手电的照射下,女人白皙的身体发出刺眼的光。毕竟是公务人员,比较懂礼貌,警察只晃一下,就灭了手电。即便如此,窗外的灯光依然令她的身体纤毫毕露。
女人仿佛死了一般,一动不动。警察把她的衣服拉下来,她也没有出现令人不安的反应。那样子就像一条抛到岸上的鱼,通体泛着幽光,眼珠正好相反,只有吸收光线,没有半点的光线反射出来。撕破的裤子显然无法再穿,一个好心的警察脱下自己的大衣,裹住她,然后与另一个警察一起把她搬上救护车。救护车到来要迟一些,同来的还有另一辆警车。车门打开,鱼贯跳出几位猎犬般敏锐,神情跃跃欲试的警察。
陆家林趁乱下了车。他看见客车司机正与收费站的员工说着刚才车上发生的事。他重点在说他关门夹住了那个歹徒的脚。是脚后跟。肯定被夹破了。说得眉飞色舞,加油添醋。说的时候他还做着夸张的手势,好像他在打保龄球,而不是仅仅动用某个指头,按了一下那个控制车门的小电钮。要不是那个倒霉蛋已被装在警车的铁笼子里,没准他还会去卷起人家的裤脚,提拎着他的脚后跟,让大伙儿瞧一瞧他的厉害哩。
陆家林装作要小便的样子,漫不经心朝黑暗处走去。没有一个人跟他下车。也没人注意到他。大家叽叽喳喳的,脖子伸得老长,每个人都为见证了平日在电视中才能看到的情景,兴奋不已。
陆家林早就盘算着下车了,一直苦于没机会。他想总不能在那两个家伙寻欢作乐时要求下车吧,那样子他们肯定会认为他对他们有想法的。想法当然有,但他不敢这么明目张胆。他很感激警察给了他一个机会,而不必被自己的痛苦想法,折磨到泊城。他的心怦怦乱跳,慢慢往更远些的地方走去。防佛早有预感,这次出门没带任何行李,无意中给自己的行动带来不少的便利。他第一次体会到没带行李原来也有意想不到的好处。
后来,他看见那个跑得比兔子急,但未必比兔子快的家伙,给抓了回来,嘴角挂着血污。两个追他的警察也好不到哪去,一脸的泥灰,还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前头开路,救护车夹在中间,大客车跟在后头,排起队列,像玩具车队,就往泊城的方向驶去了。
看着他们离去,陆家林长长松了一口气。高速公路很快恢复原来的样子,像一条发黑的河流,无限延伸,看不到尽头。他觉得眼前发生的一切恍若一个梦。车子停在那儿的时候,他感觉不到冷,好像冷的劲头都对付车子去了。现在车子走了,陆家林迅速感觉到了冷。那是一种静止的冷,透明的冷,彻头彻尾的冷,比呼啸的寒风阴险,冻得他脚趾头都麻木了。他翻起衣领护住脖子,打算到收费站那儿避避寒。刚迈开步子,没想到这会儿腹部真的又紧又胀,饱满的尿意仿佛荷叶上的水滴,摇摇欲坠。他不得不重新踅回暗处。然而站了老半天,好不容易挤出来的,仅仅是几滴臊味很浓的尿水。这给他带来了一丝说不清的挫败感。
来到收费站明亮的灯光下,陆家林觉得没那么冷了。他摸出手机给康泉打电话。照例先打家中的电话,没人接。单调的铃声让他感到康泉的屋内,与野外一样又黑又冷。再打手机,倒是响了两声就通了。他眼前令人不快的景色一下子变得开阔,温暖起来。他看到康泉打开挂在胸前的手机,仿佛打开一个阳光灿烂的世界,听筒贴着耳朵,话筒离开嘴巴三寸的距离。随着动听的“喂”的一声,他的嘴巴里呼出一团雾气,乳白的,柔和的,温暖的,还略微带点儿令人愉快的口臭。
陆家林告诉了他自己现在的位置。康泉说马上过来,他和朋友驾车在外头兜风,离收费站不是太远,他这一天都在等待着陆家林的到来,估摸着这会儿也该差不多到了。陆家林从语气上觉出康泉的心情不赖,但试图在掩盖着什么,语调有点过了。也可能是自己的问题,车上发生的事让他的感觉有点过敏。
在等待的时候,陆家林闲着无事,漫不经心地打量着收费站里的工作人员。他们共有四个人,包括一个女的。有一个小伙子长得不错,可称得上俊朗。他穿着交通部门的制服,坐在两条车道之间的玻璃房里,忙着给往来的车辆撕票,收费,荧光灯打在他的脸上,照得他的脸部有棱有角的。但显然是个很难搞的人。觉察到有人偷窥他,马上变得狐疑,眼神粗暴地盯着陆家林。陆家林顿时丧失了欣赏的兴趣。
一刻钟后,陆家林看见康泉从一辆白色的宝马车上下来。与想像中一样,他穿着玄黑的毛衣,紧身的那种,胸前果然挂着自己送的小手机。康泉主动拥抱了他。陆家林闻到他身上的气息,突然产生了见到亲人回到家的感觉。他很想抱住他不放,紧紧地抱住他的腰身,像电影中情人相会那样转上一圈。这情景在他来之前已在心里演习过无数次,但他看见车子里有一个人,眼睛透过深褐色的车窗玻璃,正静静地看着他们。他内心高涨的激情势如晚潮,一下子就消退了。
开车的是个四十岁开外的男人。康泉介绍他时抽回了一直被陆家林握着的手。为了不显得过于突兀,他做了一个托盘般的手势,好像要把那个男人端给陆家林,说他叫庄柏,做房地产的;既然如此,他不得不又以同样的手势,把陆家林介绍给庄柏,说做软件的,工程师。末了加上一句,我以前跟你说过的。这么一说让陆家林觉得康泉很在意自己。
他们相互点点头。算是彼此认识。没有握手,因为庄柏的双手一直没离开方向盘,也没有打算离开几秒钟握一握手的意思。对陆家林来说,握不握手不那么重要,那不过就是手心两块干巴巴的肉相互摸一下罢了,重要的是他感觉到庄柏对自己的到来,有点儿敌意,或者说妒意。尽管那是短暂的,像对面飞驶而来的车辆,一闪而过,但他还是感觉到了。
陆家林坐在后座,康泉犹豫了一下,也坐到了后座。来时他是坐在庄柏旁边的副驾位的。他俯身到前座,手搭在庄柏的肩膀上,捏了一下,说走吧。
车子行驶沉稳,车内散发着新鲜皮革的气味。他们三个,一路上基本上没说话。没有出现相聚时的那种叽叽喳喳的欢快,也没有出现那种礼节性的虚伪问候,甚至连陆家林为何在这儿下车,他们也没问起。尽管陆家林很想说说车上的事,但他们不问,他也就觉得没那个必要。毕竟,自己在客车上扮演的,并不是一个什么光彩的角色。
快要进城前,车子进入一个漫长的隧道。发动机的轰鸣声,突然被放大了,声音从光滑的四壁反射回车内,令人感到幽闭与无助。在黑暗中,陆家林握住了康泉搁在座位上的手。他很想把这只皮肤光滑的手贴到自己的脸颊,或吻一下手背。说不出为什么这样做,但他内心有这种无法抑制的冲动。车子很快驶出隧道。不经意问他看见后视镜里,庄柏的眼睛正在注视着他们,这个疯狂的念头瞬间便土崩瓦解了。康泉轻轻抽出自己的手,反过来盖在陆家林的手上,安慰性地捏了捏他的指尖。
车子进入泊城后,大街上灯火通明。陆家林觉得自己的心情略微好点了。这时候庄柏放慢车速,转过身子问他住哪里?
陆家林看看康泉,说这倒不知道呢。
“不是说好要住你那儿的吗?”康泉对庄柏说,“你说宾馆那个房间空着电是空着。”
庄柏笑笑,说:“我这儿肯定没问题。问题是陆家林看不看得上眼。”
实际上来之前,康泉与陆家林通过电话,说好住到他家里。要不,陆家林很可能会重新考虑这次匆忙之旅的。康泉说来吧来吧,就住我家里。陆家林也喜欢他家里的那种感觉。康泉还说去找几张好点的碟片来。他们都认为前不久王家卫的《春光乍泄》不错,只是结尾有点叫人沮丧,但显然不妨碍他们重新看一遍的兴致。
现在,康泉把这件事彻底忘了,好像那不过是一句随口说说的玩笑。他转过身子向陆家林解释,说泊城要举行世纪末狂欢,说还要举行国际焰火大会,说从四面八方来了很多人,说他下午跑了几家宾馆,都客满了。好在庄柏以前订了一个房间,如果他不反对的话,可以一起去看看。
“怎么样,要不看了再说,如何?”他很认真地看着陆家林。
这让陆家林感到郁闷。他很想对他说,不是说好住到你家的吗?但转而一想,康泉大概是不想让庄柏知道他与自己的特殊关系吧。在泊城,康泉是电台名主持,好歹也算是一个公众人物。在有第三者在场的情况下,一个单身的男子,邀请另一个单身男子住在一起,总归是件容易令人误解,叫人猜疑的事。康泉做出这样的决定,有他的为难之处吧。因此,陆家林没再多想,装作很高兴的样子,说这样子再好不过了。对于庄柏的好心,他表示了感谢。
车子直接往宾馆驶去。因为有了目的,速度快了许多。一路上他们又无端地陷入沉默之中。陆家林突然觉得自己世纪末的泊城之行,变得非常不合时宜。
他还把自己同大巴上那个不幸的姑娘联系起来。但两者之间缺乏明确的相应,比如他是男人,而她是一个性别相反的女人;她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人强暴,而他呢?只不过更改了一个落脚点而已。因此,浮游在他大脑里的,始终是一种模糊的,暧昧的,不确定的念头,像一位不幸的早期白内障患者,对眼前的事物看得很不真切。